卡在缝隙的白驹

2020-04-08 05:32黑梵
延河 2020年2期
关键词:老鸭姨父小龙

黑梵

“我敢说这个城市的人都在鬼打架。”

老鸭几个月前说的一句话让我打了个激灵。我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他这句话。

“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当时是这样反驳他的。老鸭没接腔,用茫然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后来我也曾揣摩过他的眼神,我觉得那茫然中多少带着一丝鄙视。是鄙视我,还是鄙视古人的话,我不确定。

天黑了下来,一艘客轮幽灵般的逆流而上。对岸霓虹闪烁,来往的船只穿梭于倒映在江面上的高楼大厦间,像在天国神游。

再往前推两个钟头,我靠在身后这棵柳树上,神色忧虑地望着滚滚东逝的长江,在想另一件事。那件事来得太突然,太意外,让我措手不及。半个月前的一个下午,我在嘉百大厦楼下等人的空档,遇到了二十多年没见的穆叔叔。准确地说,我遇到的不是穆叔叔本人,而是他的名字。

那天,老鸭从一家银行网点闪出来,朝我嘟了嘟他那鸭子似的大嘴,然后将两捆崭新的百元大钞甩给我。

“这个月的分红!”

“又这么多!”我弓着腰,哆嗦着接过钱,朝他丢去一个朝圣般的眼神。

“把腰捋直点,瞧你这点出息。以后还会更多的!”老鸭拍拍我的肩膀,又朝我嘟了嘟嘴,然后跳进车,猛踩一脚油门,消失了。

老鸭是我的合伙人,我们在做一门很赚钱的“生意”。我俩是多年前在长江北岸的码头上认识的。老鸭帮过我,我也回报过老鸭。一年前,我在街上遇到老鸭,老鸭问我,书店生意怎么样?我说,就差关门大吉了。老鸭问我,想赚大钱吗?我叹口气,眯着眼望了望天空,太阳从一场春雨中探出脸,娇艳的像被刚刚深耕过的女人。

“老鸭,这世上恐怕只有钱不喜欢它自己啊,老被人藏着掖着,终日见不到阳光。”

“只要你下定决心,一切不是问题。”老鸭表情严肃地说。

几个月后,我们的“生意”低调开张。在南郊农贸市场附近的一处房屋里,一间老虎机游戏厅诞生了。因为是违法的行当,我至今还瞒着妻子韦丽。“生意”忙时,我骗她说又去干老本行——摆地摊卖书去了。而她也从未怀疑过。

我抽出三千块,打算晚上回去交给韦丽。然后將剩下的钱存进银行。这张银行卡的余额已经从半年前的十块钱变成十多万了。钱存好后,我想先回趟书店,将银行卡塞回那本泛黄的《莎士比亚戏剧全集上册》里,然后摆在书架最高处。我知道,即使不摆在最高处,这年月也没人买这本书。

到书店后,我才发现没带钥匙。我在门口怔了怔,忽然想起上官大姐手里也有一把。于是我便朝她所住的嘉百大厦走去。嘉百大厦离书店不远,拐几条街就到了。上官大姐是韦丽的远房表姐,丧偶独居,女儿在广州读研。嘉百这套公寓是她去年新买的。上官大姐当过老师,爱看书,是书店的忠实读者兼“义工”,隔三岔五地帮我看看店、卖卖书。我对她说:“你要看什么书,随便拿,分文不取。”但她每次都是实打实地交付书款,而且还是封底那个价格。上官大姐说:“小秦呀,你开个书店还到处摆书摊,真是不易,现在卖书等于在搞公益事业呢。”我当然知道上官大姐是在说动听话,可我总是莫名其妙地将她这句话搁在嘴里没事嚼一嚼,时间一久,那脚步真的踏实了许多,像是吞了一块奇妙的糖果。

到了嘉百大厦,我给上官大姐打电话,说来取钥匙。上官大姐让我在楼下稍等片刻,这就给我送下来。

每次银行卡里进了大账,我的心情就会陡然高涨起来。这些钱至少能带给我一段时间(也许是几天,也许是几个月)的安全感。这不是女人对于婚姻所渴求的那种,而是我对这个世界的短暂信任。但过了这个期限,我又会回到原点,然后再次循环。如此往复。就像有人说,全世界都欠你的啊!是的,我就顺手笑纳了这句话。我把这些钱理解成世界欠我的,然后定期还我,以换来我对这个世界的短暂信任。

今天我的安全感峰值就爬得很高。我甩了甩胳膊,活动了一下筋骨,仰着头打量着嘉百大厦,这是一幢三十多层的商住大厦,造型大方,气势恢宏。我在大厦下面徘徊着,并用悠闲自信的眼光打量着身边的匆匆行人。

不远处有个水果摊,正当我寻思着要不要给上官大姐买点水果时,大厦墙体上的一个“工程竣工”标志牌吸引了我。

我仿佛看见了一个人名字。

我靠近标志牌。目光快速掠过一些建设、设计、施工、监理等单位的名称,落在了“岩土勘察单位:鱼州市江南岩土勘察工程有限公司”上。最后,我死死地盯着“法人代表:穆之新”这几个字。

这个既熟悉、又带着遥远气息的名字横亘在我面前。我的心像是被火柴棍“刷”地划了一下,紧接着,一股灼热和紧张在我体内蔓延开来。

直到上官大姐将钥匙交到我手里,我才穿越重重时空,回到现实。上官大姐问我:“小秦,你脸色怎么有些不好呢?”我掩饰着说:“刚才仰头看大厦,看得有点头晕。”上官大姐关切地问我:“要不要去医院看看,莫不是贫血。”我笑了笑:“没事的!”然后迅速地离开了嘉百大厦……

我在江边待到很晚才回家,在儿子的小房间外站了一会儿。我有个习惯,只要到家很晚,我都要默默地在儿子屋外伫立一会儿。倘若屋内安静无比,说明儿子睡得正香。如果偶尔传出些声响,我便小声咳嗽一下。这个咳嗽有两层意思,一是警示,督促他赶快入睡。二是告诉儿子,你老爸今晚没有夜不归宿。儿子还不满六岁,扮演魔鬼和天使的角色已经很老练了。比如他骑在我的后背上,双手抓住我的衣领高声说:“你这头懒马,比你帅一百倍的爸爸还去幼儿园接孩子呢,你为什么就不能呢?现在我要惩罚你,让你饿着肚子驮我去火星打怪兽!驾!驾……”再比如,每当他看见我在韦丽的数落下将头深深埋进双腿之间时,他会跑过去求韦丽:“别再教训爸爸了,爸爸好可怜,都要变成一只刺猬了。”如果韦丽不听,儿子又会说:“妈妈,晚上睡觉小心爸爸拿刺扎你!”

我摸索着躺下,对韦丽说:“我遇到穆叔叔了。”

“穆叔叔?”韦丽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句。

我嗯了一声。

“哪个穆叔叔?”

“就是那个地质队的……”

韦丽猛地翻过身:“就是去你老家找金矿的那个地质队队长?”

“是……但我还没有去见他。”

“你还没见到人家,怎么说是遇到了呢?”

我一时语塞,隔了好一会儿,我才说,“我去嘉百大厦找上官大姐拿钥匙,在一块工程标志牌上看见了穆叔叔的名字。”

“同名的人多得很,你怎么就知道是他?”

“……直觉。”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半个月前。”

“那你怎么还不联系他?”

“我最近有些忙。”

“你那个破书店有几个顾客,一天到晚不着家。”

我有些窘,随即辩解道:“我骑电三轮到处找地方摆书摊呢,跟打游击似的……你不知道那些城管多狠,上来就撕!”

“啧啧啧,开个书店还摆地摊,越混越没劲。”

“这叫经营策略,反哺经济。一个月能多赚两三千呢!”

韦丽忽然来了兴致,问我:“那个穆叔叔现在干什么呢?”

“标志牌上写的是勘察公司法人代表。”

“法人代表?那就是老板!穆叔叔现在是大老板了!”

我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韦丽幽幽地说:“秦小龙,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见他?”

“我还没想好。”

韦丽摸索着靠近我,柔声说:“想喂鱼吗?”

我心一热,缩了缩身体。

“那先答应我,明天就去见他。”

“明天?”

“嗯,就明天。”

“那,好吧。”

我调整了一下身体的姿势,见韦丽没有动静,我问她:“怎么啦?”

“去洗洗!”韦丽推了推我。

的确是穆叔叔。

电话里,穆叔叔开始是警惕,然后是意外和惊喜。他问我现在在哪里,我说在书店。他问了地址,说他正好有点事需要去嘉百大厦那里一趟,办完事来书店找我。我望了一眼收银台上还没来得及打扫的残羹剩饭,犹豫了一下,说我直接去嘉百大厦找你吧。穆叔叔说好。

挂了电话,我心情开始起伏不定,思绪也有些乱。我不停地在书店内踱着步,努力制止住这些纷扰,想象着等会儿和穆叔叔见面时的情景。鉴于我脑海里的穆叔叔仍然定格在二十多年前,我试图想象出他现在的样子,但无济于事。

一小时后,我开始往嘉百大厦走。快到那里时,我发现马路中央有一大块地方被市政用蓝色铁皮围了起来。铁皮上挂着一块“地陷塌方请勿靠近”的标识牌。我绕过塌方现场,拿出手机准备联系穆叔叔。而就在此时,我看见不远处有位五六十岁年纪、着装得体的男人在和一个市政工人推推搡搡地争吵着什么。

直觉告诉我,那人就是穆叔叔。

两人的声音从远处飘来。

穆叔叔:“大兄弟,你就让我看一眼,就一眼。”

市政工人:“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快走开。”

穆叔叔:“算我求你了,我给你买盒好烟吸,好不好?”

市政工人:“你就是给我买十盒烟也不行,快走,这里塌了那么大一个洞,太危险了!”

穆叔叔:“那就一条烟,一条烟怎么样?我看一眼就走。”

市政工人上下打量着穆叔叔:“我说……你看起来也是个有身份的人,非要看这个塌方干什么?”

气氛有些凝固。

突然间,穆叔叔用力地拨开市政工人,迅速蹿到塌方跟前,一把将铁皮围栏掰开,往下探望着。市政工人显然慌了神,急奔过去将他架住,然后野蛮地将他推搡到一边。

市政工人走后,穆叔叔一屁股跌坐在马路边。

我站在不远处发愣似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期间有好几次我想靠上去做点什么,但我并不百分百确定这个人就是穆叔叔。

一辆渣土车从穆叔叔身边隆隆驶过,一团尘土如薄雾般扬起,遮挡住我的视线……

那是一九八四年开春,长江以北四百里的姚家河。

我爸的葬礼就像他的人生一样,匆匆结束了。我远远地跟在人群后面,茫然地往家里移动着。我朝天空望去,那乌黑黑的云层像岩石一样低垂着,仿佛随时要砸向人间。这个勉强能称谓的三代之家,突然被一双大手从中间抽空,只剩下我和我奶,上下悬在那里。我妈死得更早。我奶说我妈死于产后大出血。我不懂产后大出血,但我时常可以看見一个面孔模糊的年轻女人独自乘着一叶小舟,在血的河流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歹他还有个爸呢。”湾子里的人说。

好歹我还有个爸。可我爸在我五岁那年,外出采石,石头滚下来,我爸被砸成残疾。我爸行动不便,受着日子的煎熬,便从一只绵羊直接越过豺狼、野猪和豹子,变成一头狂躁暴烈的狮子。狮子虽然是狮子,但毕竟是头瘸腿的狮子,当我爸冲我发脾气砸东西时,我奶就护着我,让我躲到树上。因为我爸上不了树。一天,池塘边浮着一条半死不活的鱼,我爸用拐杖去捞,不料鱼游走了,我爸却滑进池塘淹死了。湾子里的人都说那鱼是阎王爷派来的索命鬼,不用吹灰之力就将这头狂野的狮子抓走了。

“这回他连个爸也没了。”湾子里的人又说。

死亡好像对我并不意味着什么。这两天我脑子里却在反复想着另一件事:除了我爸,还有谁看见过那条鱼?如果没有谁,那我爸到底是怎么淹死的?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鱼,是我爸自己掉水里淹死的。鱼一定被冤枉了。

“小龙!哎……小龙跑哪去了?”亲戚到处找我。

我斜躺在山坡上,不出声。

“在那呢!”有人发现了我。

亲戚爬上来对我说:“小龙,你爸死了,你咋不哭呢?”

“我哭不出来。”我将嘴里嚼着的一截草根吐出来。

“这孩子,亲爸死了都不哭!”

我有些窘,转过脸,起身跑开。

“你不哭不说,还想躲得远远的?”

“我怕!”

“他是你亲爸,有什么怕的?”亲戚追不上我,站在那里喘气。

“我就是怕。我怕死人。”我头也不回地说。

我提着小布包跟小姨进她家的那天,一只“王八打蒿”(布谷鸟的叫声)跟着我叫了一路。我以前讨厌这种将蛋下在别的鸟窝里的鸟。但现在突然就不讨厌了,我甚至有点同情它们。我觉得自己就是被爸妈下到小姨家的那个鸟蛋。蛋是无辜的,我也是。我羡慕鸟,羡慕它破壳不久就可以满世界飞,而我却不能。我掰着手指头算过,现在八岁,至少还要在小姨家待上十年才能飞出去。

小姨的家在姚家河乡政府大院里。小姨父是乡政府干事,小姨在乡供销社上班,他们没有孩子。这不是我第一次进小姨家,但是今天,对于我来说,就像打开了一瓶没有品尝过的罐头,既新鲜又有点拘谨。小孩子都是察言观色的高手,我从小姨父那时不时往上翘的眼仁里就知道他并不乐意我进这个家门。小姨父整日驻村下乡,十有八九喝得烂醉不回家。我问小姨:“小姨父喝醉了住哪?”

“书记家的伙房。社员家的猪圈。”小姨面无表情地说。

“猪圈?猪圈!”我狐疑地重复着小姨的话。

于是我便想象出一群拼着命去抢食小姨父的呕吐物的猪来。后面的画面我不敢再想了。我吸吸鼻子,一股骚臭迎面袭来。臭味过后,我开始同情起小姨父来。喝醉的人真可怜。

乡政府有个很吸引人的地方:小礼堂。礼堂里摆着几排简易的松木长椅,供乡干部和那些披着棉大氅、吸烟说话两不误的大队书记们开会用。礼堂前方的墙上从左到右依次挂着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泽东等五人的肖像。小礼堂吸引人倒不是因为这五位大人物,而是在这五位的下面,摆放着一台黑白电视机。天一擦黑,我和小伙伴们就守在小礼堂门口,等管礼堂的人来开门。听大人说,这台电视机是因为乡里办了一个汽水厂,搞得很红火,县里特地奖给乡政府的。

我庆幸我爸死后我没再爬过一次树。我打心眼讨厌爬树,因为只有动物才爬树,人又不是动物。但世事难料,我庆幸早了。那天晚上,小礼堂里播放着电视剧《高山下的花环》。大家看兴正浓时,有人跑进来喊我,说我小姨父和小姨又打架了,让我快回去。我一听,皱了皱眉頭,犹豫着没动。

“你快回去吧,你姨父肯定又喝多了!”雷强劝我说。

我这才起身往回走。到了家门口,我看见小姨蹲在地上双手扶着门框嘤嘤地哭。我只好像往常一样,跑过去试图将她扶起来。小姨一把抱住我,眼泪滴在我脸上。我偷偷瞥了一眼小姨父,他手里握着一把扫帚,两眼赤红地躺在竹沙发上,嘴里骂骂咧咧的。以前我不敢正视小姨父,跟他说话时都是盯着他胸口上的第三颗扣子,把那扣子想象成靶心,只有盯着靶心,我才觉得心里安全一些。但这一次,我却将目光直直地投向他的眼睛,像一把剑。很快,小姨父感受到了我的目光,他觉得自己受到了挑衅,站起来,缓缓走向我。

我本能地后退着,正好撞到门口的一棵梧桐树上。我有些害怕,反手抱着树干。

小姨父用扫帚指了指我:“你过来。”

小姨说:“小龙,别过去。”

我看看小姨,又看看小姨父,不知所措。就在小姨父再次逼近我的时候,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窜到了树上。

小姨父突然笑了一下,他指着我说:“你下来!”

我没听,继续往上爬。

小姨父仰着头问我:“秦小龙,既然我们收养了你,你该叫我什么?”

我从树叶的缝隙看了一眼小姨。

“说呀,秦小龙。”

“别理他。”小姨说。

那些逐渐细起来的树枝丫打消了我继续往上攀爬的念头。

“姨父。”我小声说。

“我供你吃供你穿,还供你上学,你叫我姨父?”小姨父反问我。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只是紧紧抱着树枝丫。

“你该叫我爸爸!”小姨父厉声说完,将手中的扫帚狠狠地扔在地上,愤然离去。

我忍着没哭,将树抱得更紧了。

第二天去学校路上,雷强问我:“你姨夫咋又打你姨?”

我叹口气,说:“谁知道呢。”

雷强凑近我:“你姨夫打你姨,是因为她生不了孩子!”

“你怎么知道的?”

“我听咱大院的姨们说的。她们说,女人长得再好看,如果生不出孩子,就是八仙过海。”

“八仙过海?”

“墙上挂的画嘛!”

我听了,觉得有些尴尬。我想猛推雷强一把,但胳膊刚扬起,又放了下来。我小声反驳道:“你别乱说!”

那天放学后,我没有回家,磨蹭着朝乡粮站后身那条小路上走去。我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一个背着药篓的人走过来,他看了我一眼,和我擦肩而过。空气中晕散着一股药材的味道,我使劲嗅了嗅,像是板蓝根。小路的尽头是一座长满松树的丘陵。不觉间,我就走到了山脚下,一间破旧的小庙出现在我面前。我有些紧张。四下张望的时候,一个穿着灰蓝布衫的老伯从小庙里走出来。

“你来这干什么?小娃娃。”老伯笑眯眯地问我。

“不干什么,瞎逛到这儿的。”我踢着地上的小石头,随口答道。

“你是张家湾的,对不?”老伯问我。

“你怎么知道?”

“你姓秦,对不?”

我后退了两步,机警地左右看了看。

“你怎么知道我姓秦?”

“姚家河全公社的人我都认识。”

“你是谁?”我上下打量着老伯。老伯大约有五十多岁的样子。

“我就是我啊,我就是住在这个庙里的老头啊。”老伯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庙。

我有些拘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老伯往前凑了凑:“你现在跟你姨住在公社大院了,对吧。”

我点了下头。

“饿了吗?我给你弄点吃的。”老伯说。

我嘴唇动了动:“不……不饿。”

老伯拉了拉我的胳膊说:“来吧,孩子。”

我站着没动。

“是兔子肉。”老伯神秘的样子。

我舔了舔嘴唇,这才挪了挪脚。要进小庙时,我又停了下来。

“进来呀,孩子。”

我小心翼翼地跨进小庙的门槛。扑鼻而来的是一股烂木头燃烧的气味。屋内很凌乱,到处堆放着废弃品。正对门的墙上贴着一幅巨大的毛主席像,旁边挂着一把猎枪和几张不知道是什么野兽的毛皮。南墙上挂着一幅白胡子飘飘的神仙画像。北墙根有一张红漆斑驳的桌子,上面放着一尊落满灰尘的佛像。果然,佛像前的香炉里插着几根正在燃烧的檀香。

“来,过来吃。”老伯将兔子肉放在桌上。

我狐疑地坐下,开始吃兔子肉。老伯也拽来一个凳子,坐下来看我吃。兔子肉很美味,不大会儿我便吃了大半碗。老伯指了指碗里剩下的几块肉说:“都吃了,别剩下。”

我把筷子放下,抹了抹嘴巴。

“吃吧,孩子。”

“我吃饱了。”

老伯起身倒了一茶缸水递给我。我接过水,咕咚咕咚喝了。老伯面露微笑,我感觉放松了许多。

“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呢?”我小心地问他。

“我姓鄢。”

“那我叫你鄢爷爷。”

鄢爷爷笑了笑。

“你一个人住这吗,你家人呢?”

“我就一个人。”

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我看了一眼北墙下面的那尊佛像。鄢爷爷说:“那是佛。”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又朝南墙瞥了一眼。鄢爷爷说:“那是太上老君。”我的目光又落在毛主席像上。鄢爷爷正要开口,我抢着说:“我知道,那是毛主席。”鄢爷爷笑了。

“你是猎人?”我最后将目光锁定在那条猎枪上。

“你这娃聪明得很。”

“我认得猎枪。”

“你刚才吃的兔子肉就是昨儿个夜里打的。”

“怪不得我经常半夜听到枪声呢。”

“你喜欢给你姨父当儿子吗?”鄢爷爷忽然问我。我将头低了低,没有说话。

“你姨不生孩子,不怨你姨。”

我轻轻地“哦”了一声。

“怨你姨父。”

我抬起头,感觉更放松了。

“你认识他们?”

鄢爷爷没有回答我,只是叹口气。我向屋外望去,天马上黑了。

“我该回去了。”说着我站了起来。

“别忘了书包。”鄢爷爷将书包递给我。我将书包挎好,出了小庙,扭过头,冲鄢爷爷笑了笑。

回到家,我告诉小姨我遇到一个姓鄢的神秘老頭。小姨听了一笑,说鄢爷爷年轻时就认识我姥爷,两人交情颇深。有一年鄢爷爷害大病,我姥爷还出钱救过他。

半夜里,我被尿憋醒了。乡大院唯一的公共厕所被修在大西头小圆门外的菜地旁。我一向不敢在夜里独自去厕所。我怕鬼。但今天很奇怪,平日里的恐惧和胡思乱想统统消失了,只剩下那一泡急需释放的尿。我抓起手电筒,一路小跑到了小圆门外的菜地旁,将尿撒在一棵还没长大的萝卜上。尿完尿回来,正要进屋时,小姨的房间传出一阵嘤嘤嗡嗡的声音,时大时小。我侧耳听了听,是小姨的声音,像是哭,又不像。我有些紧张,又有些好奇。不一会儿,声音消失了,屋里的灯亮了,光线从门缝里透出来。紧接着,我听见小姨父咕咚咕咚的喝水声。

我悄声进了屋,躺下,黑暗中我睁大眼睛。我想起鄢爷爷来。也许鄢爷爷说的是真的,小姨生不了孩子是怨小姨父。即使小姨肚里长出小娃娃,早晚也被小姨父吓死了。没出生的小娃娃该是多么娇嫩啊!一想到这,我浑身一颤:那小姨父到底吓死了多少小娃娃,这些小娃娃都去哪了?被小姨拉到厕所里,还是扔到野外了?我的头“嗡”地响了一下,我仿佛看见一些巴掌大的在屎尿中、在野地里垂死挣扎的小人。我忽地用被子将头蒙上。也许小姨生不了孩子是件好事,如果她有了自己的孩子,那我怎么办?我是不是就得离开这个家,到处流浪?我缩在被窝里,梦里,我隐约听见小姨在漆黑的旷野里呼喊着我的名字……

穆叔叔来的那天,是个大晴天。他和队友们到了姚家河时,我还在做梦。被外面嘈杂的声音吵醒的我,擦了擦嘴角的东西,拉开窗帘往外看。我看见人们急匆匆地往乡大院外面跑。我裹上衣裳,趿着鞋跑出去。在院里,我遇到雷强。

“地质队来了。”雷强说。

“什么地质队?”我问雷强。雷强只顾跑,不答我。

乡大院外面,一辆东风140停在那里。车上载着一群穿着蓝灰工作服的人,有说有笑的,后面还跟着一辆半旧的工程车。人们将汽车围得水泄不通,雷强只好拽着我在人群外打转。

“黄乡长来了!”

人们很快让出一条道来,140副驾驶上跳下一位穿着蓝灰色工作服的男人。黄乡长迎了上去,一把握住那人的手,问:“你就是穆队长吧?”那个人点头说是。我偷偷瞥了那个穆队长几眼。三十多岁,长得像电视里的工程师。

趁黄乡长和穆队长寒暄的空,雷强撇开我独自爬到后面那辆工程车上面。我正想追过去时,“呜——呜——”140突然响了两声,我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人们大笑。我一脸窘迫地爬起来,揉了揉被摔疼的屁股,直咧嘴。那个穆队长走过来拍拍我肩膀,操着外地口音说:“小朋友,胆子不行吔!一声车喇叭就被吓趴下啰!”他的话引得众人又是一番笑。我也哭笑不得。穆队长抚了抚我的头,从工作服的大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塞到我手里。

“来,我们鼓掌,欢迎鱼州地质队来姚家河!”黄乡长用他那粗瓷大碗般的嗓门宣布道。

掌声淹没了整条街。

我没顾上鼓掌,我偷偷打开手心,看了一眼那块巧克力。

乡政府安排地质队住进了小礼堂。他们有十几号人,穿着统一的工作服,工作服上印着“鱼地矿230队1分队”的字样。谁也没想到,地质队来的头一天就出了事。傍晚,黄乡长挨家挨户做通知。通知的内容有两个,一是让大家都要支持地质队,不允许破坏地质队的工作和生活,另外地质队员们工作很辛苦,乡大院的女人们要轮流为他们洗洗衣服、缝缝被子什么的。这第二个便是出的那件事:地质队丢了一块罗盘。黄乡长再三交代,要是有人看见了、捡到了,一定要上交。

“住咱大院的家属本来就没几个,你宋晓梅是家属里的门面人,又能干,更要带头做好。”黄乡长对我小姨说。

小姨将我揽在怀里,笑盈盈地说请乡长放心。黄乡长正要走时,小姨父推着他那辆飞鸽自行车摇摇晃晃地回来了。黄乡长见了小姨父,把脸沉了沉:“礼贵,又喝多了!”小姨父摇晃着对黄乡长敬了一个礼,说:“报告乡长,我只喝了四两半!”黄乡长说:“礼贵,以后少在湾子里喝酒,现在上面禁止乡干部在社员家吃吃喝喝。”小姨父喷着酒气,大手一挥说:“乡长放心,我交了酒钱的!”黄乡长说:“交了酒钱也不行!这是规定。”

趁这空,我跑过去将小姨父的自行车推到屋檐尽头,停好锁上。黄乡长指着我对小姨父说:“看看小龙,多好的孩子,以后好好当姨父!”

“是,是,乡长放心,我一定好好待小龙。”小姨父说。

待黄乡长走远后,小姨父问小姨:“地质队都是男的?”

“嗯。”

“没一个女的?”

小姨没好气地说:“地质队天天往山里跑,要女的干什么?”小姨父露出坏笑,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嘛。”小姨没理他,进屋拿了几盒风油精往外走。

“你干什么去?”小姨父大声问她。

“我给地质队送点风油精,他们能用着。”小姨说。

小姨父打了一个哈欠,说:“快去快回。”我跑过来对小姨说:“姨,我跟你去。”小姨说好。

小礼堂里堆满了东西,地上打着长长的大通铺。穆队长看见我和小姨后,疾步走过来。

“你们有事吗?”穆队长问我们。

“我和我姨来送风油精。”我抢着说。穆队长这才认出我。他问我:“小朋友,巧克力好吃吗?”我点点头,又摇摇头。穆队长一愣:“不好吃吗?”我又摇摇头。

“我还没舍得吃。”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穆队长便笑起来,说:“吃吧小朋友,我下次回鱼州再给你带点来。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秦小龙。”我说。

“我姓穆,叫穆之新。”穆队长朝我伸出手。我愣怔了一下,才将手递上去。

那是我第一次和人握手,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像是一种仪式,忽然长大的仪式。

“那我以后叫你穆叔叔。”我说。

“蛮好蛮好。”穆叔叔说。

“我知道罗盘在哪。”我急忙开口。

穆叔叔听后愣了愣,然后用怀疑的表情看着我。

“不过,我会让他悄悄还给你们的。”我说。

穆叔叔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在回来路上,小姨问我:“你知道是谁拿了罗盘?”我说知道。小姨笑了笑,便没再问。

第二天,地质队在小礼堂门口发现了那块丢失的罗盘。

姚家河的孩子们很快瞄上了地质队,所有关于地质队的消息都成了我们嘴里的大新闻。只要一下课或一有空,准有几个人蹲在旮旯里议论地质队。

一个同学问:“地质队每天都干点什么呢?”

我说:“这几天没见他们,说去大姚岭了。”

“去大姚岭干什么?”

我摇摇头。

“他哪知道!”雷强趁机挤进来,他瞪了我一眼,然后挥了下胳膊,将同学们拢过来,神秘秘兮兮地说:“听大人说,大姚岭的地底下,有一匹金马,还有一匹银马!”

“地质队是不是来找那两匹马来了?”有人问。

雷强点点头。

“金马银马在地下跑,地质队能看见?”又有人问。

雷强用两只小手卷成一个望远镜的样子,表情夸张地说:“听说地质队有望穿镜!一眼就能望穿地底下。”

“望穿镜?”

“哇!想想就可怕!”

我没有说话,我站起来,望着北边的大姚岭,有些发呆。晚上回家,我对小姨说:“听说地质队来咱们姚家河,是来找两匹马,一匹金马,一匹银马。”小姨笑笑说:“哪有金马银马,骗你们小孩的。”我说是真的,金马银马就在大姚岭山里。地质队有望穿镜,一眼就望见了。

“望穿镜?”小姨一惊。

我点点头,看了看墙上的日历本,自言自语道:“地质队明天该回来了。”夜里,我一会儿扯亮电灯,一会儿看看闹钟,一会儿又躺下。翻来覆去不知多少回,直到时针终于指向零点,我才蒙着被子睡下。天还没大亮,我就醒了。我麻利地穿好衣裤,闪出了家门。乡大院北边有个小门,门外有一条小径通往姚河。我穿过小门,来到姚河边。

此时天已大亮,大姚岭被清晨的薄雾笼罩着,若隐若现,宛如仙境。我想那仙境里可能真有金马银马。

直到傍晚,穆叔叔和队友们才回来。他们带回来很多奇形怪狀的石头。我望着这些石头问穆叔叔:“你们不是在找金马银马吗?怎么弄了这么多石头回来。”穆叔叔听了大笑起来。笑毕,他告诉我,这些石头都是矿石标本,专门做研究用的。我摸着这些石头,心里却惦记着金马银马。

“穆叔叔,到底有没有金马银马?”我鼓足勇气问道。

“你觉得呢?”穆叔叔说。

我想了想说:“我觉得有,又觉得没有。”

“那到底有没有?”

“我不知道。”

穆叔叔不再问了,他开始教我认识那些看起来异常奇怪的东西。他说那些东西都是地质勘探仪器。他讲得很仔细,我似懂非懂。不过我到底搞明白一件事:那令人胆战的“望穿镜”不过是一个流传已久的民间故事而已。打那以后,我一有空就直奔小礼堂。穆叔叔有时在,有时不在,不过这都不重要,我只是喜欢待在那里……

“你是小龙吧?”穆叔叔打断了我的回忆。

我恍惚着点点头。

此时他已经站在我面前。他老了许多,但看上去仍然风度翩翩。

“穆叔叔,你的手怎么啦?”我望着穆叔叔受伤的手掌问道。

“哎,莫提了。那个死心眼的工人,我想看看那个塌方的情况,他非不让我看……”穆叔叔的声音有些颤抖。

“穆叔叔,要不先找个诊所包扎一下吧。”我说。

“没多大事,不要紧。”穆叔叔说完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纸巾将手掌胡乱裹了裹。他一手攥着拳头,一手指着嘉百大廈对面的小广场说:“咱们去那里坐坐。”我回头看了一眼塌方现场,这会儿已经被市政工人用更大的一块铁皮围得严严实实。

我扶着穆叔叔拐进小广场,两人在长椅上坐下。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没有看对方,两人都盯着不远处那尊似人非人的雕塑。

终于,我们几乎同时侧了侧身,开始注视着对方。这是自两人在马路边相遇以来,第二次目光对视。第一次如同路人,遥远而陌生。而这次,则如同大梦初醒,汹涌的波涛卷着冲浪的勇士直逼而来。

“真没想到咱爷俩还有见面的机会。”穆叔叔抓着我的手说。

我说是啊。

“小龙,你是怎么找到我的?”穆叔叔忽然问我。

“我偶然在嘉百大厦的工程标志牌上看见了你的名字。”我说。

“原来是这样。嘉百大厦是我们的甲方。”穆叔叔说,“这么说来还多亏了这个客户!”

我说是啊。

“小龙,你后来怎么不写信给我?”穆叔叔站起来,指了指前方:“咱们边走边说。”

“给你写过几封,都没收到回信。”

“什么时候写的?”

“上初中时。”

“你写的哪个地址?”

“……好像写的是地矿局宿舍。”

穆叔叔叹口气,说:“那些信肯定被周红缨扔进垃圾桶了!”

“周红缨?”

“就是天然的妈妈,我们已经离婚多年了。”

“小龙,到了鱼州怎么不找我?”

“我去找过一趟,房主说你搬走了。”

“怎么不去单位?”

“也去了,说你调走了。”

整整一下午,我俩一会儿走,一会儿坐下。一会儿再走,一会儿再坐下。两人交谈的内容不知从什么时候绕到了我小姨身上。我告诉穆叔叔,小姨后来生了一个女儿,现在在西安读大学,马上就毕业了。

“你姨父还好吧?”穆叔叔忽然问我。

我一怔。随后告诉穆叔叔我来鱼州没多久,小姨父就死了,是喝醉了跌进稻田淹死的。穆叔叔听后露出惊诧的表情。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我补了一句。

“那你姨妈后来没有再……”

“没有。她还在老家住。一个人。”

我看见穆叔叔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东西。两人正沉默时,我的手机突然响了。我看了看穆叔叔,穆叔叔说你先接电话。于是我便伸手去衣兜里掏手机,不料却将一枚游戏币带了出来。游戏币“叮当”一下掉地上,在地上划了个弧,然后拐了个弯,最后停在穆叔叔脚下。

“韦丽啊……嗯,我在外面。”我一边接电话,一边用余光瞥了一眼穆叔叔脚下的那枚游戏币。“嗯……我和穆叔叔在一起……嗯……嗯……”

趁我接电话的空,穆叔叔弯腰将游戏币捡了起来,并捏在手里反复看了看。等我打完电话,穆叔叔将游戏币递给我:“刚才是你老婆吧。”

“是的。”我接过游戏币说。

“小龙,你还跟小时候一样。”穆叔叔笑笑说。

我没有说话。我表情有些慌张,眼神游离着。

“小龙,你是不是很忙?”穆叔叔猛不丁地问了我一句。显然,穆叔叔看出我的思绪不太集中。

我连忙摇头说不忙不忙。

“抽个时间咱们两家人聚聚,叫上你岳父岳母一起。”穆叔叔说。

我迟疑了一下,说好。

直到穆叔叔乘坐的出租车消失在马路尽头,我才长吁了一口气。我将肩膀晃了晃,感觉轻松了许多。一下午的重逢时光,竟是那么的漫长。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衣兜,将那枚游戏币掏出来,摊在手心里看。我就那么一直盯着它看。突然,我将游戏币抛在空中,游戏币在空中翻滚着,最后直挺挺地落在我脚下,一动没动。

“你祖先的!”我捡起游戏币骂了一句。

穆叔叔走后,我茫然地四下转了转,不知不觉又回到小广场。广场东边有一个冷饮摊。我走过去向老板娘要了一瓶绿茶,在塑料凉椅上坐下来。我一边喝着绿茶,一边盯着嘉百大厦看。我的视线一点点的向上挪动:商城、酒店、咖啡馆、婚纱摄影、健身房……我知道,再往上,就是上官大姐们的私人公寓。

老板娘是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可能是我仰脖子的动作引起她的好奇,她也顺着我的视线望去。

“这楼盖得漂亮吧!”老板娘对我说。

“呃……确实漂亮。”我说,“你的摊子在大厦旁边,将来生意会更好。”

“那敢情好。”老板娘笑嘻嘻的,“哎,你说这变化多大!才几年工夫,一栋这么高的大楼杵这了。”

我没再说话。

我的思绪游离着,我忽然想起下午和穆叔叔见面前的事情。穆叔叔和那个市政工人纠缠争吵的场景一下子跳了出来。我很纳闷,穆叔叔为什么不顾市政工人的劝阻,执意要看那个塌陷的洞口?紧接着,甲方、岩土勘查单位、法人代表、地陷、塌方……这些名词开始不停在我脑子里打转。

“大姐,你是哪里人?”我问。

老板娘顺手往西边一指:“我就这的人。以前这都是农村,我们湾子就在那边。”

“这块地以前是做什么的?”我又问。

“整个新区哪有什么地,都是烂泥潭、烂水坑。”老板娘一脸嫌弃地说道,“现在好了,盖那么好的大楼。”

“这地方……再以前呢,你小时候呢?”我说。老板娘干脆停下手中的活,她望着嘉百大厦,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再往前啊……我上小学时,这里还是一片回水湾,水深得很!”老板娘说,“小兄弟,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连忙站起来,说:“不干什么,我随便问问。大姐,再给我拿一瓶绿茶,好喝得很。”

老板娘连连说好。

我折回书店,急忙打开电脑,开始搜索有关建筑物和岩土勘查方面的资料。资料很多,但那些专业术语和一些数字公式让我似懂非懂。我有些气馁,正要关闭网页时,一条关于大楼塌陷的新闻标题吸引了我。我赶紧打开链接。内容大意是某年某月某地,一幢20多层的大楼在一场暴雨中倾倒了,所幸的是大楼暂未交付,无人伤亡……在新闻末尾,说有关部门通过初步检测,发现问题出在地质勘察这一块。我看完新闻又看了几条网友评论,有个网友说,到底有多少高楼盖在地质不稳定的地方?地质勘查难道都是摆设吗?

我最后将目光停在新闻图片上,那是一幢倾斜成45度的高层住宅。比比萨斜塔还斜。

我心神不定地回了家。韦丽刚洗完澡,正用吹风机吹着头发。

“见着穆叔叔了?”韦丽口气柔柔的。

“见了。”我觉得有些累,将身体窝进沙发里。

“他现在怎么样?很有钱吧?”

我顿了顿说:“穆叔叔刚退休了。公司交给他女儿了。”

“就是你那个漂亮小姐姐?”

我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半夜里,我被一阵摸索弄醒了。我睁开眼,发现韦丽爬到了我身上。

“你这么多年没见穆叔叔,今天见了,咋不高兴呢?”韦丽一边动作着,一边问我。

“我也说不上来。”我说。

“是不是事情来得太突然?”

“也许是……也许不是。”

“那是什么?”

“说不清。”

待韦丽从我身上滚下去后,我赤裸着走到阳台。阳台的角落里,有一双穆叔叔送给我的半高腰翻毛牛皮鞋。当年,就是这双鞋伴随我从姚家河一路走到鱼州。我习惯在天气晴好时将鞋拿出来,小心拭去灰尘,然后摆在那里。有一次韦丽收拾阳台,差点将它扔了。要不是我及时阻止,这双鞋保不准早就被穿在哪个流浪汉的脚上。

对面楼有一户人家还亮着灯。透过窗帘的缝隙,我看见女主人的身影在忙碌着。不一会儿,灯灭了。视野里漆黑一片。我就那么站着。我开始回想和穆叔叔重逢的细枝末节。之所以想了半个月才去见穆叔叔,也许并不是因为自己很忙,相反,这半个月里,我一直都在思考与穆叔叔见面这件事。也许韦丽说得对,事情来得太突然了。穆叔叔的突然出现,无论如何,都是对个人历史的一种提示。提示是个可怕的东西,意味着自己将无法避免地回到过去,去拾掇清理一些早已被尘封或遗忘的空间。那将是一场艰难的战斗。

对面的灯再次亮了。

这一次,窗帘拉得很严实,我看不见人影。

那该死的游戏币,偏偏那时候掉出来。

我们一家人赶到酒店时,穆叔叔父女俩已经在门口等候多时。

穆叔叔迎了上来。我指着岳父岳母向穆叔叔介紹了一番。穆叔叔向岳父伸出手,岳父摩挲了一下双手,干咳了两声,然后才拘谨地将手递上去,又自我介绍一遍:“你好,我是小龙的岳父。”岳母看着眼前这位颇有些气度的穆叔叔,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一个劲地冲他点头,微笑着。

穆天然比小时候更漂亮了。她扎着微微烫卷的头发,一件米色的薄衫搭配着一双乳白色的半高跟鞋。这一次,依然是她先将手伸过来:“小龙。”

“天然姐。”我握着她的手,轻轻叫了一声,将躲在身后的妻儿拢到她跟前:“这是我老婆韦丽,儿子韦墨。”

天然拉着韦丽的手,又抚了抚韦墨的头,笑盈盈地说:“你们一家挺幸福的。”

“还行吧。”韦丽大大咧咧地说道,然后盯着天然上下看:“你可真漂亮啊!”

“你也很美呀。”天然说。

“跟你比,我算是丑八怪了!”韦丽说这话时,仿佛她跟天然认识已久。天然挽着韦丽的胳膊,不经意地拿眼睛扫视着她的套裙。

我看了看韦丽,不由地皱起了眉头。这身套裙是我俩昨晚在夜市逛了半夜才买到的。韦丽逼着老板给打了五折。套裙上印着beauty的英文单词,当时我觉得这个单词有些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我提醒她说,别是什么不好的词语,建议她买另外一件有花朵图案的。韦丽说她不喜欢花花草草的,就喜欢这件,带劲。我叹口气,只好作罢。

进了酒店包间后,我发现里面已经坐着两个人。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还有一个和自己年龄相当的男人。我正拘束时,穆叔叔指着他俩分别为我们介绍道:“天然的姑娘,秋浦,读四年级了。杨一阳,天然的爱人,画画的,画家。”

这场久别重逢的家宴进行到十点多才散。刚出酒店,一辆黑色的奔驰驶了过来。

“我让司机送送你们。”穆叔叔说。

就在司机麻利地将车门打开时,一辆出租车驶了过来。我似乎听见有个声音瓮声瓮气地在耳边说:“还是坐出租车比较好。”我没来得及思考,就叫住了出租车,然后安排家人挤了进去。

穆叔叔显然有些尴尬。我向他解释道,岳父岳母住的那条巷子很拥挤,奔驰车进不去。穆叔叔听了没说什么,从包里掏出一个鼓鼓的信封塞给我,说是给韦墨的见面礼。我看了韦丽一眼,迟疑了一下,又鬼使神差地将信封还给了穆叔叔。

“我们有钱花。”我说。

穆叔叔有些失望,但却没再坚持。

等出租车驶离酒店后,我扭头看了看韦丽,韦丽瞪了我一眼,将目光撇到一边。我转过脸,无趣地笑了笑。

这时候,岳母开口说话了:“小龙,你的书店怎么样,赚钱吗?”

我侧了侧身说:“还行吧。不赔钱。”

岳母顿了顿,换了个口气说:“哎哟,我还以为你是大款呢,嫌你穆叔叔给得少。”

我瞄了一眼后视镜,瞧见岳母微微扬起的嘴角。我没有说话,将目光投向窗外。半路上,儿子忽然问我:“爸爸,刚才穆爷爷给你一个大信封,里面是什么啊?”

我回头看了看坐在岳父腿上的儿子,笑了笑说:“是钱。”

儿子说:“多少钱呐?”

我没有回答他。

“看那个厚度,怎么也得两万!”一直沉默的岳父替我回答着儿子。

“两万!”儿子惊呼道。

夜里十二时,下大雨了,狂风伴随着闪电肆虐整个城市。我翻身起了床,走到阳台上,眼神直直地望着窗外。我忽然想起了嘉百大厦,又想起了那个比比萨斜塔还斜的大楼,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勾了一下。

“韦丽,雨衣放哪了,我要出去一趟。”

“这么晚了你去哪?外面下这么大的雨!”韦丽问我。

“你别管了,雨衣在哪?”我执拗地催着她。

韦丽翻了下身,背对我:“自己找去。不管!”

我开始翻箱倒柜。不一会儿工夫,就在阳台的角落里找到了雨衣。韦丽忽的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冲我嚷道:“秦小龙,你到底要干什么去?”

“雨太大,我去书店看看。”我编了一个理由。

说话间我已经穿好了雨衣。韦丽一把抓起枕头狠狠向我砸过来:“秦小龙,你骗谁呢!你这个王八蛋,出去了就别回来了!滚!”

我只愣了一下,便闪出家门。

大街上的积水已经很深了。我钻进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新区,嘉百大厦。”

“老弟,你看这雨下的,没法去新区啊!”出租车司机望着街上的积水对我说。我迟疑了一下,急忙掏出一百块钱,递给他。

“你这是……有什么急事嘛?”出租车司机拿着钱,犹豫着。

“要不二百?”我说。

“不是钱的事……”出租车司机无奈地摇摇头,随后一脚油门,出租车疾驰而去。

街上的积水越来越深。距离嘉百大厦幾百米远时,出租车停了下来。

“前面水太深了,实在过不去了。”出租车司机说。

我没说话,迅速下了车。狂风暴雨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望了一眼灯火通明的嘉百大厦,开始蹚着水,一点点向前挪去。半小时后,我站在了大厦附近一家银行营业部的台阶上。

一对恋人从ATM机上取了钱,路过我身旁。两人看了我一眼。

“这人咋跟雕塑似的。一动不动。”男孩小声地对女孩说。

“快走,没准是个神经病。大半夜出来吓人。”女孩催促着男孩。

暴风雨终于停了。

我瘫坐在银行的卷闸门前。向后靠去,卷闸门随之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声响。我望着巍然屹立的嘉百大厦,突然就笑了。

这时,手机收到一条短信:明天你盯成长乐园,我有事。短信是老鸭发来的。“成长乐园”是老鸭给游戏厅取的暗语,方便我俩沟通。对于这个暗语,我当时还把老鸭狠狠讥笑了一番,说他有病。老鸭驳我,说你懂个球。我说,明明是青少年赌场,干嘛说得那么美好。老鸭说,咱们表面上在赚这帮坏小子的钱,其实是在帮助他们成长,懂不懂?我说不懂。老鸭苦笑着,拿出导师的架势耐心地跟我解释了一通。大意是:与其让他们长大后在社会上吃大亏,不如让他们趁早在成长乐园吃吃小亏。

“我们在搞教育呢。”末了,老鸭正色道。

我踩着路边的积水往书店挪去。马路边一根根高大的路灯璀璨明亮,灯光倒映在水中,五彩斑斓的。早先,穆叔叔的存在就像这一根根路灯,照亮着我的内心,即使偶尔迷路,穆叔叔也能及时地将我从错综复杂的小径中疏导出来。我凝视着亮光,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直到我和老鸭干上这桩违法生意,这束光才被我强行熄灭。灯灭的那一刻,我犹如身处黑暗的盗贼,我不停地对自己说,干完这一票就撤。可现在还没来得及撤,穆叔叔却出现了。如何面对穆叔叔,成为我此刻最大的难题。

我焦灼不安地走到十字路口,一辆货车疾驰过来,将积水溅了我一身,我正想发火时,却发现货车突然拐了一个弯,眨眼消失在漆黑逼仄的小巷里。

从书店醒来后,我思考着要不要给上官大姐打个电话,再让她帮忙看看店,因为老鸭不在,我还得坚守在更重要的岗位上。我刚拨通了上官大姐的手机,又立刻挂断了。怎么能总指望人家呢,你还真把你的书店当成公益机构了!想到这里,我索性将卷闸门拉下来,锁上,只当是歇业几天。

就在我启动电三轮要走时,手机响了,是上官大姐。

“小秦,你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我拨错电话了。”

“是不是需要我帮忙看看店?那我一会儿就过去。”

“不是……那好吧。”

挂了电话,我像吞了根辣椒,从内到外火辣辣的。我做了个深呼吸,双手捂面重重地抹了一把,心情才平静了一些。一个满脸怒气的少妇拽着一个顽皮的小男孩从书店门口经过。我望着母子俩的背影,忽然想起了韦丽。我觉得应该给韦丽买点什么,来缓和一下昨晚的紧张关系。老话说女人得哄,男人得捧。怎么哄,用嘴还是用钱?在这个问题上我属于比较清醒的一类:能用钱的事绝不能用嘴。女人喜欢包,那就给她买个包。上万的名包就算了,不是我舍不得,到时候韦丽问起钱的来历我无法交代。那就给她买个稍微好一点的包。我爬上书架,将那本《莎士比亚戏剧全集上册》拿下来,打开第133页,将银行卡取出来。我将银行卡揣在裤兜后,没有立即将书放回去,我突然对自己每次都将银行卡夹在这一页从不感到意外而吃惊。接下来,我鬼使神差地对着书默念了一段:“上帝啊,要是一个人可以展读命运的秘籍,预知时序的变迁将会使高山夷为平地,使大陆化为沧海,要是他知道时间同样会使环绕大洋的沙滩成为一条太宽的带子,束不紧海神消瘦的腰身,要是他知道机会将要怎样把人玩弄,生命之杯里满注着多少不同的酒液。啊,要是这一切能够预先见到,当他遍阅他自己的一生经历,知道他过去有过什么艰险,将来又要遭遇什么挫折,一个最幸福的青年也会阖上这一本书卷,坐下来安心等死的……”

我发短信问上官大姐,附近哪里有卖女包的。上官大姐回复说嘉百大厦新开了一个大型地下超市,有女包专区。十分钟后,我到了嘉百大厦。正要进去时,我看到大厦门口贴着一张红色的纸。我凑上去看了看,是招聘保安的广告。

“你太瘦了,够呛。”一个保安靠近我,斜着眼对我说。

我看了看他,这人是个胖子,将那身灰色的安保制服撑得像只玩具熊一样。

“真的遇到事了,你能跑过我吗?”我说。

“要不比试比试?”胖子说。

我拿眼扫了扫四周,说:“这也没地方跑啊?”

胖子笑了笑说:“你留个电话,等我下班了,咱俩找个地方跑。”

我觉得这人有点不可思议,苦笑了下。

“你看,怕了吧。”胖子笑得有些得寸进尺。

我猛然听到一个声音怂恿着自己,“比就比,还怕这个死胖子!”我思索了几秒,将手机号留给了他。

进了超市,我直奔女包区,各式各款女包让我有点迷茫。刚才遇到的这个死胖子把我的心情搞得七上八下。算了,直接买最贵的吧。

“最贵的包是哪一款?多少钱?”我问营业员。

营业员指着一款暗红色的方形女包说:“这款最贵,八百五。”

“有没有再贵点的?”

营业员摇摇头。

“那就来一个吧。”

我心想,反正韦丽也没用过八百五的包。她准喜欢。不一会儿,营业员拿来一个包装好的礼品袋递给我。

结账的队伍排得像一条扭曲的水蛇,我在水蛇尾巴上。收银员似乎是个新手,账结得很慢。我站累了,索性蹲下来。忽然间,我发现脚下有一块开裂的地砖。我的目光顺着裂口一直找下去,竟然发现裂缝一直延伸到远处的货架里。

结完账,我找到超市经理,对他说:“你们超市的地砖开裂了。”

“没事的,地砖热胀冷缩,裂个口子很正常。”经理弹着烟灰,打着哈欠说。

“口子裂得挺长的,你们最好去看看。”我执拗着。

“我们有空会去看的。”经理说完,随手拿了一个礼袋递给我,“送您一件小礼品。感谢您对我们超市的关心。”

出了经理室,我将礼袋打开,里面是一尊金黄色的蟾蜍摆件,摆件底座印着嘉百大厦的名称。我看着这只叼着金币的癞蛤蟆,感觉心在突突直跳,那种不祥的预感又浮了上来。地砖开裂真的只是那个哈欠经理所说的热胀冷缩吗?如果不是,那将意味着什么?

第二天回去,我将包送给了韦丽。她先是假装无所谓了一些时间,大概只有那么十几分钟。十几分钟后,韦丽从身后搂住了我。我一惊,然后心里的那块石头稳稳地落在地上。我俩拥在那里,正准备进一步进行关系修复时,儿子闯进了家。他指着扔在沙发上的蟾蜍摆件问我:“爸爸,哪来的牛蛙?”

“是蟾蜍,超市送的。”我说着就进了卫生间。

等我从卫生间出来,儿子已经将蟾蜍摆在了电视柜上面。

“韦墨,把蟾蜍拿走,别放那里!”我说。

“不,我就要摆在那里!”

“我说不能摆就不能摆!小心我揍你!”

儿子只好将蟾蜍拿走,然后一脸委屈地跑过去求助他妈妈。

韦丽板着脸走过来,瞪着我说:“一个癞蛤蟆摆就摆了,干嘛对儿子这么凶!再说了,这蛤蟆还招财呢!”

“我不喜欢癞蛤蟆。从小就不喜欢。”我嘴里咕噜着。

“你不喜欢拉倒,我和儿子喜欢就行!”韦丽说完气呼呼地又将蟾蜍重新摆在那里。

我顾不上理会取得胜利的娘俩,只是盯着那蟾蜍底座上的“嘉百大厦”几个字看。面对突然闯进家里的癞蛤蟆,我思忖着要不要把我的猜测告诉韦丽。

这个世界也真是奇妙,比如你正经历着什么,它就会变戏法似地展示出与之相关的事物,好让你做出判断和抉择。那天去“成长乐园”的路上,猛不丁冒出一家挂着“鱼州市第二地质勘察设计院”牌子的单位。我一个急刹车,从电三轮上跳下来。我纳闷着,我经常路过这里怎么没有发现这家单位?看名称应该和穆叔叔是同行。于是我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我要进去咨询一下关于建筑物安全方面的事情。我停好电三轮,正要进去时,一个满口黄牙的大叔从门卫室跑出来,瞪着眼问我:“你干什么的?”我支吾着,一时有些胆怯。

“没事离远点,这里是办公大楼。”黄牙说。

我迟疑了下,又看了一眼单位名称,便骑电三轮离开了。没骑多远,我将车停下。我拿出手机拨打114。很快,我拿到了这家单位工程处的电话。我努力镇静着,将电话拨了过去。

电话接通了,是一个自称李工的人接的电话。

“你好李工,我想咨询一个问题。”

“你是哪里?”

“我……我是一个普通市民,我想咨询一个关于建筑物安全的问题。”

“请说。”

“如果一栋三十多层的大楼盖好后没多久,附近的马路出现塌方,那这个大楼会不会受到影响?”

“这个问题……请问是哪里的大楼?”

“我是说假如,假如……”

“哦,这个问题啊。那得看马路塌方的程度了。如果很严重,附近所有的建筑物都需要进行岩土与地质检测的,以防后患。”

“那如果这个大楼的负二层地砖出现了裂缝了,会有什么后果?”

“你所說的情况我们没有实地观测,所以无法给出结论。”

……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请问,地质不好的地方是不是不能盖高楼?”

“理论上是这样。地质不稳定,地质复杂的地带地块原则上不能建设超高建筑物,如果需要,必须出具详细准确的《岩土工程勘察报告》,不然的话就会被视为违规建筑项目。”

“哦……谢谢李工。”

“不客气。谢谢来电咨询。”

对方正要挂电话时,我急忙又问了一句:“那个什么岩土报告可不可以造假呢?”

对方沉默着,他没有否定,几秒钟之后挂掉了电话。

答案似乎已经很明了。

我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似的,瘫坐在电三轮上。此刻的我像一个刚刚从医院踉踉跄跄跑出来的确诊患者,茫然而悲怆。嘉百大厦的岩土报告一定是被穆叔叔的公司造假了,所以那天穆叔叔才会出现在那个塌方现场。穆叔叔担心这个大楼。我在震惊之余,感觉体内猛地闯进一头野兽,并开始雄心勃勃地着手下一步如何证实这个结论。

正在这个档口,老鸭打电话告诉我,他在火车站,他要带那个前不久刚认识的红头发女孩一起回安徽老家。

“这女的才认识几天你就要带回去,合适吗?”我压低声音问他。

“我老爹要死了,病得很严重。”老鸭的声音有些哑。

我沉默着,好半天才说:“那我去火车站送送你们。”

老鸭说:“不用了,再有一会儿我们就上车了。你把乐园盯好就行了。我很快就回来。”

我只好说:“那你们……一路顺风吧。”

老鸭本名叫陈新亚。因为长了一张鸭子似的大嘴,人们都管他叫老鸭。他比我大两岁,老家在安徽一个什么县。老鸭在江边长大,自小摸鱼捉鳖,逃学打架。十七岁那年,父亲受了点冤枉事,将对方告到法庭。可法庭被对方买通,父亲败诉。老鸭咽不下这口气,寻了个机会将对方打伤,跑了。一路逆流而上,来到鱼州。有一天,老鸭在码头装卸货物时,撞上了刚从姚家河“逃亡”出来的我。在后来长达十年时间里,老鸭带着我几乎干遍了这个城市所有的累活脏活,直到我在路边卖盗版书时遇到韦丽。

“你买哪本?”

“我不买书。”

“不买书你瞎翻什么?”

“不买书就不能翻翻了?”

这是当时我和韦丽说下的头四句话。她没买我的书,却不小心看上了我。她说我长得有点像邋遢版的刘烨。她说她喜欢我。于是她冒着和父母闹掰的风险,坚决地嫁给了我。婚后韦丽对我说,秦小龙,我不想让别人说我老公是摆地摊卖盗版书的。我沉思了几天,对她说,新区房租便宜,我去那开个小书店吧,专卖正版书。韦丽听了高兴地搂着我,吊在我身上打转转。后来,我们有了可爱的儿子。岳父对我说,你也没有父母,孩子就随我们姓韦吧。我说好。那就叫韦墨吧。但愿他长大后胸中有墨水,前程万里。

而老鸭,就在我一门心思享受着天伦之乐时,慢慢疏远了我。那几年,我们很少见面,联络也越来越少。老鸭像是在回避我,又像是独自在憋一番什么大事。直到那天我在街上遇见他。

半个小时后,老鸭发来了一张他和那个红头发女友在火车上的自拍照。照片里,红头发女孩依偎在老鸭怀里,眯着眼笑。我按了下保存,将照片存了下来。我骑在电三轮上想,如果不是遇到韦丽,我可能到现在连老鸭怀里的这个红头发女孩都没有。

半个月后的一天下午,我正在“成长乐园”盯班,忽然接到老鸭从老家打来的电话,他先问了问乐园的生意情况,然后告诉我一个银行卡号,让我赶紧给一个叫韩大哥的人打五万块钱。我问韩大哥是谁,老鸭说你别问那么多了,马上打就是了。

我将这些天的“营业额”拢了拢,发现一共才四万。老鸭走后的这一段时间,生意冷清了许多。我知道这跟我有关。老鸭一般会根据每天的现场气氛和实际情况,对每台机器进行调试,好让玩家们赢中有输,输中又有赢。这是一个技术活,有对心理的掌控,也有对局势的调度。我目前还没有学会老鸭的绝活。

我盯着手机里的那串银行账号,心里盘算着等会儿回书店取上银行卡,好凑够这五万。我看了一眼停在门口的电三轮。电三轮里有两纸箱整天被我拉来拉去的书。这些书都是掩人耳目的道具,从没卖掉过一本。我将书卸了下来,等两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将手中的钱输光后,“哐当”一声把门锁好,开始往书店走。一路上我都在想韩大哥这个人。越想越觉得老鸭这人有点深不可测。我曾好几次想探询探询老鸭到底从哪搞来的这桩好生意,但每次都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小秦,怎么回来了?”上官大姐问我。

“今天城管盯得紧。”我假装没事似的说道。

“书呢?”上官大姐朝门口空空的电三轮看了一眼。

“整天拉着来回跑,怪累的,我把书搁朋友那里了。”我说。

进书店后我才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总不能当着上官大姐的面,爬上书架去拿《莎士比亚戏剧全集上册》里夹着的那张银行卡吧。就在我左右为难的时候,上官大姐问我:“小秦,你着急回来是不是有什么事啊?”我支吾着说没什么事。上官大姐仔细观察着我,我回避着她的目光。

“你要是不忙了,那我就回去了。我買了一个小鱼缸,等会让人送过去。”上官大姐说。

我连忙说好。

上官大姐刚迈出书店,我就不由自主地叫了她一声。等她回过头望着我的时候,我才发觉自己为什么要叫住她。

“小秦,有事吗?”上官大姐问我。

我忽然语塞了,眼神只好游离着。

上官大姐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自己。她今天穿了一身杏黄色的旗袍,将她衬托的流光溢彩。上官大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这身衣裳很久没穿了,今儿个找出来试试,还可以吗?

我笑了笑,说很不错。

“你要没什么事我就回去了啊。”

上官大姐说完转身要走时,我像是中了邪似的急忙又叫住她:“上官大姐,你等等。”

上官大姐再次停下来,她回过头诧异地看着我。

“上官大姐,你在嘉百住着怎么样?还习惯吗?”我努力镇静着说。

“可以呀,挺好的。大厦新建的,哪里都是新的,物业也很好。”上官大姐说。

“那就好,那就好。”

上官大姐笑了笑说:“小秦,我咋觉得你最近精神状态不大好呀,是不是跟韦丽闹别扭了啊?”

我赶紧说没有。

“没有就好。你们正年轻,有空多锻炼一下身体,跑跑步打打球什么的。”

我望着上官大姐远去的身影,心里忽然被什么东西抓了一把似的,隐隐的像是要呻吟几下才罢休。我知道我又想起了小姨。来鱼州的头几年,我时常在深夜的街头,站在公用电话亭里,操着姚家河的方言给小姨打电话。“小龙啊,混不好就回来,不要硬着头皮啃日子。”小姨回回都这样嘱咐我。我知道小姨能想象出我的窘状来。直到有一天,我告诉小姨,我要和一个叫韦丽的本地姑娘结婚了,这才从电话里听到小姨开心的笑声。小姨说,好好待老婆,混得人上人。我满口应着小姨,心里却在叹着,待老婆好易,混成人上人难呐。

恍惚中,我看见上官大姐正在走向一个危机四伏的世界。我想追上去,告诉她一些关于嘉百大厦的事情。可我一步也挪动不了,我什么也没做。我知道我背后站着穆叔叔一家人,他们衣着鲜艳,前程似锦。

我找出银行卡到银行取了钱,然后按照老鸭指定的账户将钱汇给了那个韩大哥。汇钱时,我特意留意了一下对方的姓名——韩斌。但很快,我就将这个名字丢在了脑后。我告诫自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每月能分到红,就万事大吉了,刨那么深没意思,眼下进大账最要紧。因为就在刚才,卡上的余额凭空少了一万,这着实让我惶恐不已。

就在我决定放弃探究嘉百大厦时,穆天然打电话告诉我,她丈夫杨一阳的画展周六在鱼州美术馆开幕,她邀请我们一家人参加。

得知这个消息没多久,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入侵了我的大脑,并在不经意间,轻易修改了我的决定。

周六那天,我们一家三口准时赶到鱼州美术馆。在美术馆门口,摆放着巨幅的“心宿未来——杨一阳当代水墨个人展”宣传画。一家人从没来过这种地方。韦丽说她觉得好梦幻。我说我也是。

穆天然和杨一阳正在美术馆大厅入口迎候着各方宾客。他俩穿得很隆重。杨一阳一身青色麻料衣服,似古非古的。天然则穿着一身绣着大朵牡丹花的旗袍,华贵极了。杨一阳象征性的和我们一家打了下招呼后,立即转身去招呼别的来宾。天然拉着韦丽的手说了会儿话,然后对我说:“你们先去看作品吧,我忙完去找你们。”

于是我们顺着展厅人流开始观看画作。儿子指着一幅似山不是山、似水不是水的作品大声对我说:“爸爸,这画的是什么呀?我一点都看不懂呢。”

我赶紧“嘘”了一声,说小点声,这都是当代水墨画。

“什么是当代水墨?”儿子又问。

我讪讪地笑了笑,说爸爸也不懂。

韦丽的心思显然不在这些画上,她一边频频地回头去看正在忙碌的穆天然,一边自言自语道:“天然今天打扮的可真漂亮啊!”

我拢了拢她的肩说:“等你过生日,我也送你件一模一样的。”

韦丽撇撇嘴说:“那衣服很贵的!”

我说:“君子一言。”

韦丽紧接了一句:“驷马不用追。”

“你不信?”

韦丽扑哧笑了,说有你这句话我就知足了。

画展很隆重也很热闹。我从开幕式上得知,市里有关领导、美协负责人以及鱼州大学美术学院的师生们都来了。相对于他们,我们一家三口像是混入高等宴席的蹭饭者,总觉得哪里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们。

很快,我们在这双眼睛的窥视下走马观花般的看完了画展。

“看的咋样?”天然走过来问我们。

“蛮好蛮好,一阳画得蛮不错的。”我恭维道。

天然笑笑,她走到韦墨身边,掏出一个红包塞到他手里:“韦墨,这是阿姨的一点心意。”

儿子拿着红包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

“天然,你干嘛这么客气。”我说。

“小龍,这次是我给韦墨的,你别拦着。”天然说。

韦丽走过去将红包替儿子收好,并对儿子说:“快谢谢天然阿姨!”

“谢谢天然阿姨。”儿子说。

天然抚了抚儿子的头,然后又挽了挽韦丽的胳膊说:“今天人太多,原谅我招待不周。下次单独请你们到我家!”

天然说完转身离开时,我的身体突然颤动了一下,我感觉从身体哪个部位蹿出一头野兽,并用头抵了我几下,我试图反抗着,但无济于事。最后,它逼着我说道:“天然,你等一下,我有点事想问你。”

天然停下步,转身望着我。

“我们去那边说吧。”我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小展厅。

在一幅《彼时月光》作品前,天然看着欲言又止的我,问道:“小龙,你有什么事?说吧,兴许我们能帮上你。”

我低了低头,含糊着说:“不是我的事……”

天然问:“那是?”

我感觉那头野兽又在侵扰我了。但这次我没有反抗。我抬起头,看着天然说:“天然,嘉百大厦那个大楼是不是有地质问题?”

“嘉百大厦?”

我点点头。

“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天然皱了皱眉。

“韦丽的一个表姐住在嘉百。去年刚买的。”我说。

天然听了有些愣神,过了好一会,她才说:“你问这个是你的意思,还是韦丽表姐的意思?”

我低了低头,说:“是我自己想问的。”

天然突然笑了笑:“好好的……问这个干什么?”

天然说完盯着我看。我回避着她的目光,身体却在寻找那头野兽哪去了。它现在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我尴尬地站在那里。但很快,我的大脑又被一个画面占据了空间,就是那张比比萨斜塔还斜的大楼照片。照片不停地被放大,放大,直到我隐约看见一个个骷髅从窗户里探出头来。

这时候,那野兽一下子又钻进了我的身体,这次它没有用头抵我,而是直接的狠狠地踢了我一脚。我说:“天然,嘉百大厦的地质很复杂,对吗?那地方根本不能盖那么高的楼。”

“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天然压着声音说。

“我自己猜的。”我说。

天然的表情开始变得复杂起来。

“小龙,你不了解我们这个行业。你不懂这个……鱼州新区有多少地方适合盖高楼?不盖那么高开发商怎么赚钱!”天然激动地说道。

“万一嘉百大厦将来出了什么问题,穆叔叔是要担责任的!”我执拗地说。

天然忽然将语气变柔了很多:“小龙,这个你不用操心……我们心里有数的……如果韦丽表姐知道了这事,我们可以帮她找开发商,协助退房。”

我没再说话。我隐隐感觉到那野兽悄然地离开了我的身体。我无助地将目光投向墙上的那幅画。画中有一条被奇异的月光笼罩的河流。

从美术馆出来,我反应迟钝、双脚麻木,整个人就像失了重的宇航员一样飘荡在大街上。除了本能地判断哪是道路,哪是红绿灯,哪是危险的汽车外,几乎全被嘉百大厦所占据。我一闭上眼,就看见大厦地下有一条奔腾不息的暗河,随着暗河咕隆咕隆的流水声,大楼楼顶的建筑附件便扑簌簌地往下掉……

我用了三十分钟将嘉百大厦的事情跟韦丽详叙了一遍。韦丽的反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她并没有像我预料的那样,惊讶地张大着嘴巴或者表情直接呆住,而是朝我大喊:“你有病呀,好好的去琢磨这个大楼干什么?难道这楼还能塌了不成!再说了,我表姐下个月就要去广州跟她姑娘一起生活了。”

上官大姐马上就从嘉百大厦搬走了!这个消息让我如释重负。我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精神头从头到脚的鲜活起来。我奔向“成长乐园”,我要向老鸭学习,学会调试机器,好让“生意”火爆起来。

可这般愉悦的日子并没持续几天。有天晚上,我等最后几个玩家在笑骂声中扬长而去后,锁好“成长乐园”,骑上电三轮准备回家。这时候,一高一矮两个人影靠了过来。夜很黑,我看不清他们的长相,但从两人的轮廓来看,应该是学生。因为附近有好几所技校和职业学院。

两人挡住了我。

高个说话了:“你是游戏厅老板?”

“是啊。怎么了?”我一边回答,一边在做些心理准备。直觉告诉我,来者不善。

高个跟矮个嘀咕了一句什么。

果然,高個直奔主题:“我们跟你借点钱。”

我一下子明白了,今天确实遇到事了。于是我努力镇静着说:“我凭什么借给你们?”

这时矮个开口了:“你们的老虎机有问题。骗了我们好几千。”

我笑了笑说:“玩这个就是愿打愿挨。哪来的骗不骗。你赢钱的时候怎么不请我吃饭呢。”

两人又嘀咕了几句,高个说:“我们今天借定了,你不借的话,我们就举报你。”

其实像这类输了钱心不甘的玩家并不在少数,以前也曾遇到过。有凄厉尖叫当场撒泼的,也有一脚将老虎机踹翻的。对这种人,老鸭却从不计较。老鸭说理解万岁,好赌的人心里都很苦。

但今天这两位却有些反常。我思量着他俩的话。

“那你举报吧。”我说。

说完我正要离开时,就听见高个说:“搞他!”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块坚硬的东西就飞了过来。我倒在地上,忍着钻心的疼痛,紧紧地护住怀里的背包。

等我挣扎着爬起来的时候,两人已经跑了。

我支撑着寻了家还没有打烊的小诊所。在老大夫的一脸疑惑下,我的头被缝了六针。我打开背包看了看,幸好今晚的“营业额”还在。我稍稍平静了一些。

“你们等着,我非找到你们两个龟儿子,让你们给我跪下!”出了小诊所,我朝浓密的夜幕狠狠骂道。

回到书店,我烧了点水,泡了杯茶,然后坐了下来。我环视了一下书店,然后给韦丽发了一条短信,告诉她我骑车摔伤了今晚不回去。发完短信我看了看时间,发现已经十二点多了。韦丽恐怕这会儿正在梦里追她的韩剧。我叹口气,感慨时间和我已经分道扬镳了,我的白昼即黑夜,黑夜仍是黑夜。我看着满屋子的书,心想韩剧虽然热闹,但哪有书好看呢。韦丽不爱看书,就连自家的书店,她也只来过两次。一次是因为路过。另一次是因为深夜打不通我的电话,便心生狐疑地跑过来,结果发现我在书店看岛国小电影。后来的故事既狗血又合理,我俩在书店的椅子上将小电影里的情节几乎模仿个遍。

“咱俩在书店里弄这个……怕不好吧。”那天“剧终”后,我望着意犹未尽的韦丽说。

“怎么不好呢?”韦丽撇撇嘴说。

“这是卖书的地方。这么多书看着咱俩呢。”我冲着满屋子书努努嘴说。

“书又不是大活人,你还怕书不成?”

“怕是不怕,总觉得……”

“胆小如鼠。瞧你这点出息!”

韦丽说完便呵呵地笑起来。她一笑,脸上那些雀斑便像画家笔下的水墨一样晕散开来。这生动鲜活的情景就像一道永不消失的电波,我知道在电波那头,还连接着另一个女人。

那时穆叔叔因公受伤,从姚家河回鱼州不久。

一连好些天,我都无精打采的,吃不下也睡不香。小姨见了,偷偷塞给我5块钱,说想穆叔叔了就给他打电话。下午放学后,我来到乡邮电所,对电话员说要打长途电话。电话员是个长着雀斑的年轻女人。她狐疑地看着我,然后按照小纸条上的电话号码,帮我拨了过去。在电话拨通后的这一小截时间里,我开始忐忑不安。我不知道如果电话那头传来穆叔叔的声音,我该如何跟他通话。直接说自己想他了,这好像也挺难为情的。不说这个吧,那打这个长途电话又有什么意义……我拿不定主意,只好盯着电话员脸上的那些雀斑,心里一个一个地数着。那密密麻麻的雀斑仿佛一群蚂蚁在自己心窝上爬来爬去的,让人焦灼不安。

没人接电话。我吁了口气。

电话员口气温柔地告诉我,这是单位的电话,现在人家都下班了。你要打最好在正常上班时间打,这样才能打通。我点点头,默默地离开了邮电所。

在回来路上,电话员那张雀斑脸却还一直浮在我脑子里。我想,一个女人脸上长这么多斑点,但看上去并不难看,这真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

“电话打通没有?”小姨问我。

我摇摇头。

“穆队长可能还在家养伤呢,没在单位。你可以给他写信啊。”小姨提醒我。

我听了,急忙去找地质队的小贾叔叔要来穆叔叔家的通信地址。我给穆叔叔的信写得并不长,只有几行字。大意是我想念他了,期盼他早点回姚家河。我将信用饭粒粘好,贴上一枚纪念徐悲鸿诞生九十周年的邮票。

我拿着信来到乡邮电所。

这是我第一次给人寄信。我知道将信塞进邮筒就可以了。但我没有一下子将信投进去,而是一会儿将信塞进邮筒嘴巴,一会儿又拿出来。就这样翻来覆去好几回,我才狠了狠心,将信喂了进去。信很薄,落在邮筒里甚至都没发出任何声响。我心里有些空荡荡的。我一边往回走,一边又不停地回头看看邮筒,直到我撞上一个人。

“是你啊!”雀斑电话员笑盈盈地看着我说。

“我……”我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笑。

“你又去打电话了?”她问我。

“我去寄信了。”

“是往鱼州寄的吧。”

我点点头。

“贴邮票了吗?”

“贴了。”

“那就好。以后再打长途电话就找我吧。”她说完冲我又笑了笑,然后转身走了。

我站在那里有些发呆。过了一会儿,我忍不住回头望了望,却发现她也在回头看我,我俩顿了顿,然后都笑了……

直到多年后的一天,我在鱼州的某个邮局办事,那墨绿的邮筒终于使我将韦丽和姚家河那个年轻的雀斑电话员定格在一起。我在心里惊呼着:他妈的原来人类审美潜意识的源头竟然藏得那么幽深,那么曲折。

想到这,我突然就笑了。这一笑却让头剧烈地疼了起来。疼痛让我有些晕眩。我开始在书店里来回走动。书架上这些大名鼎鼎的书,对我这个号称爱看书的书店小老板而言,更多的只是瞅一眼封底的定价而已。以前我在大街上卖盗版书时,一有空我还能低下头翻几页读几行,但现在,我望着满屋子正版书也只是偶尔拿起鸡毛掸子掸掸灰尘。

我在收银台前坐下,目光四下游弋着。我打开抽屉,里面除了一些收据和零钱外,还有一块圆圆的小镜子。我知道镜子是上官大姐的。我将小镜子拿了出来。

镜子里,我看见一个头上箍着白网罩的人。

我被自己的形象吓了一大跳。因为这种形象还是第一次被自己目睹到。我想起刚才小诊所里的那个老大夫来。

“能不能不戴这个罩子?”我说。

“不戴不行。不戴的话会影响伤口愈合。”老大夫说。

“戴上太难看了!”我说。

“你又不是什么場面人,还怕戴这个。”老大夫说。

“你……有点瞧不起人呢。”我说。

“年轻人,以后少打架,稳当点。”老大夫说。

小镜子还没有巴掌大,因为照不全整张脸,我只能上下左右移动着照。时而拉远,时而缩近。

“好看吗?”一个模糊的人影凑过来,按住我。

我想逃,但身体像被他施了法术,动弹不得。

“老老实实回答我!”人影说。

“是。”我说。

“你喜欢这副模样吗?”

“简直是恶心。”

“咋搞成这样?”

“被人打了。”

“为什么打你?”

“他们向我要钱。”

“你的钱哪来的?”

“开游戏厅赚的。”

“游戏厅?不是青少年赌场吗?”

“是。”

“去年浙江有两个初中生因为老虎机而跳楼了,你没听说吗?”

“我不知道。”

“你怎么看待这件事?”

“是有些问题。”

“不是有问题,而是罪大恶极!你有罪!”

“我有罪。”

“其实你和你的穆叔叔一样,都是有罪的人!”

我惊骇着,将小镜子甩到一边。

为了掩饰头上的白网罩,我在路边摊花了十块钱买了顶做工粗糙的棒球帽戴上。在所有帽子中,我只喜欢棒球帽。我觉得只有棒球帽才能代表年轻人的形象、情趣和活力。而老鸭却不这么认为。老鸭说礼帽才是最好看的帽子,既庄重又绅士。

“庄重和绅士跟你又不沾边。”我说。

老鸭听了有些伤心,他叹道,这都是命。我说这跟命又有什么关系呢,命都是自己为下的。

“你确定?”老鸭有些不屑。

我的头越来越疼,像是要裂开似的。我走在大街上,手里攥着去痛片,我不能按药盒上的说明一天三次、一次一片了,我得一会儿一片,脑袋才会舒服点。渐渐的,我发现一个规律,每当我路过公安局、法院、检察院、人民政府这些机构时,我的头痛就会加剧。再后来,不光是这些机构,甚至连影剧院、医院、学校、博物馆、广场等公共性的场所,都会让我头疼不已。以至于我不敢去看那些宏伟的、庄严的建筑物。

几天后,我头上的白网罩终于被摘掉了。摘掉的那一刻,我觉得我该找个心理医生看看了。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念头吓了一跳。我想起一个偶尔来书店闲逛的人,那哥们和我年龄差不多。他说他正在钻研心理学,立志要当这个城市最好的心理医生,帮助人们将那些深埋在地幔里的痛楚之源凿掘出来,然后把快乐还给每一个人。

就在我犹豫着要不要联系他时,手机忽然响了,我看了看来电,是个陌生的号码。

“喂,哪一位?”我说。

“是我啊,你不记得了?”对方说。

“听不出来。”我说。

我寻思着多半是诈骗电话,正要挂掉时,对方急忙说:“我是嘉百大厦的那个保安啊,你忘了,我们约好比赛的!”

原来是他,这个死胖子。我思衬着如何跟他说话。

“你还记得这事?真可以的。”我说。

“那是,我一直惦记着这事呢。”死胖子说。

“那你的意思是……”

“比一下啊,约好的事不能反悔的!”

我沉默了片刻,说:“那好吧。你找个时间。”

“我今天上白班,六点下班。”

我迟疑了几秒,说那就六点半见。

“去哪跑?”我补了一句。

“……去鱼州大学田径场吧,那里有标准跑道。”

我说好。

“不见不散啊!“死胖子最后来了句。

死胖子的来电干扰了我刚才的思维。一番镇静后,我再次想起那个心理医生来。我禁不住又将他那句关于地幔里的痛楚之源的话在心里咂摸了几遍,然后独自笑了。我笑自己:你身上的那些秘密藏着掖着都来不及,还要主动跑去向一个心理医生敞开心扉?如果真要那样,那恐怕是“病入膏肓”了。

晚上六点半,我在鱼州大学门口见到了死胖子。他脸上挂着笑,斜斜地站在那里,不停地抖着大腿。

“你就穿这个跑?”我指了指他那身将自己裹得紧紧的保安服。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说:“没问题。穿什么跑不重要。”

我笑了笑没说什么。

五十分钟后,在一些女大学生的吃吃笑声中,我们这两个一胖一瘦不知来自哪里的“运动员”在鱼州大学田径场完成了三局比赛。结果是死胖子三局全输。

我俩气喘吁吁地坐在看台上,相互看着对方。

“服不服?”我问死胖子。

死胖子点点头,讪讪地笑着。

“我在老家读中专那会儿,还拿过名次呢。”他说。

我望了他一眼,没说话。

“我叫郭飞,你呢?”死胖子问我。

“秦小龙。”我瞥了他一眼说。

“你是做什么的?”

“开书店的。”我说。

“你是开书店的?”他似乎有些意外,上下打量着我。

“怎么,不像吗?”

他呵呵地笑了笑,說:“也像,也不像。”

我没再理睬他。

郭飞掏出一盒烟,递给我一支。我随手将烟挡了回去。他有些尴尬,独自抽起来。我透过飘来的烟雾,望着那些沿着田径场散步的大学生们,不由得想起我那年高考。有人说,一九九四年的高考试卷并不难。可我却没能考上。原因是我在语文试卷中写了大量繁体字,甚至包括那篇作文《尝试》。我用自己的前途和命运为代价做了一次真正的尝试。

“这么简单的题还考瞎火了!”班主任是个爱生气的女老师,她气鼓鼓地对我说。

“怨我写了繁体字。”我辩解道。

“谁让你整天捧个港台小说看!活该!”女班主任甩下一句冷冷的话,愤愤离去。

是啊,如果是题做错了,那是一回事。但满试卷写满了曲扭拐弯的繁体字,这又是另一回事。女班主任说得好,只能是活该。沮丧过后便是自暴自弃。我的脾气开始无声地滋长。那天,小姨不知因为什么事,也可能是因为没带好丁珊(丁珊是小姨在我读初二时生下的),又遭到小姨父的一顿打骂。当时我正闲逛回来,一进家门,就撞上这熟悉得让人麻木的一幕。我的血管激流暗涌,愤怒凝聚成一只野兽。我朝小姨父扑了过去……一番搏斗后,在乡妇联主任陈姨的一声怒吼下,两头野兽红着双眼停了下来,仇恨地注视着对方。

傍晚前后,我找到穆叔叔送给我的那双牛皮鞋,用塑料布裹好,悄无声息地溜出家门,来到姚河。我在河岸上默默地伫立了片刻,然后在几个农民的眼皮底下,跳进正在汛期的姚河……后来听小姨说,第二天一早,人们在河岸上发现了我脱下的衣裤和鞋子,于是人们开始顺着姚河寻找我的尸体……

“你这小年轻,只穿个裤衩,你从哪来啊?”一个放牛的老伯诧异地打量着我。此时已是第三天中午。烈日烤晒着大地,在“王八打蒿”的啼鸣声下,我一路浪迹到鱼州。

“走,我请你喝酒去!”郭飞拍了拍我肩膀说。

我从回忆中醒来,忽然觉得饥饿万分。

在一家小酒馆,我喝了有史以来最多的一次酒。我一边骂着郭飞,一边向他倾泻着整条河流……

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午后。我将昏沉沉的脑袋浸入凉水里,试图回忆昨晚和郭飞在酒馆里发生的一切。可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除了酒桌上的一堆空瓶子外。我和郭飞一整晚都聊了什么,我是如何回到书店的,统统全忘了。

我忽然有些紧张,将头从水中扬起,急匆匆地拿起手机拨通了郭飞的电话。

“龙哥,醒啦?”郭飞在电话里笑嘻嘻的。

“你小子太坏了,故意把我灌多了。”我说。

“龙哥,是你自己非要喝的,拦都拦不住。”

“真的?”

“我还骗你不成。”

我沉默着,思绪有些乱。过了好一会,我才想起自己给郭飞打这个电话的真正目的。

“哎哥们……昨晚……我跟你都聊了些什么?全忘了。”我说。

“什么都聊了!”郭飞说。

我一屁股坐在那里,飞快镇了镇情绪,换了个口气说:“包括你们嘉百大厦那件事?”

“是啊!你跟我说了啊,说嘉百的地基有问题。刚才我还想,这么大的事,是不是该问问我们经理呢。”郭飞说。

我腾地一下子站了起来。我急忙跟他说:“郭飞,你千万别问!这件事……你自己知道就行了。”

郭飞在电话里沉默了片刻:“我知道了龙哥。这事我不告诉别人。”

我稍稍平静了一些。

“改天我好好请你。”我说。

“那我等着啊龙哥。”郭飞说。

正要挂电话时,我忽然又想到了“成长乐园”。我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我小心地问郭飞:“郭飞,昨晚除了嘉百大厦,我是不是还跟你聊了老虎机的事?”

“老虎机?这事你没说啊!”

我长吁了一口气。

“龙哥,你这么大了还玩老虎机啊?”郭飞笑呵呵地说。

“就玩了一次,输了几千。”

“龙哥,那玩意不能玩,无底洞啊!”

“是啊。”

挂了电话,我打开书店大门,外面的嘈杂哗的一下涌了进来,我不禁闭上了眼睛。

我在幽暗的水底游弋着,直到撞上一块坚硬的礁石。

就在我决定请郭飞吃饭的前一天,郭飞打电话给我,说要跟我借钱,说他要减肥,要请本市最好的减肥教练。

“跑步最有效。我陪你跑!”我对他说。

郭飞支吾了半晌才勉强同意。

于是,我陪郭飞整整跑了一个月。一个月后,郭飞身上没少一两肉,我却变成了一面排骨。郭飞一脸疲惫地对我说:“龙哥,看来我号身板,非得去韩国请最专业教练不可。”

“我没有钱借给你。”我说。

“你得借。你知道为什么。”郭飞第一次面无表情地对我说话。

“你需要多少?”我说。

“最少十万。”郭飞说。

我感觉到我的脸部肌肉在剧烈地抽搐着。

几天后,我将十万块钱汇给郭飞。郭飞收到钱后发来一条短信:谢谢龙哥,我一定守口如瓶。

我看后当即就把短信删掉了。我感觉身体有些发冷。我知道背后有股强大的力量在推动着我,让我身不由己。我不想骂郭飞,要怨,也只能怨自己。那晚被我喝下的酒,它们在我的胃里自由翻滚,一路高歌,然后像变魔法一样将我那长满荒草的内心空间清理得干干净净,不留任何顽疾。

为了弥补这凭空消失的十万块钱,我使出浑身解数竭力经营着“成长乐园”。甚至搞出“促销”绝招:老玩家凡是介绍一个新玩家,就可以得到1000游戏币的奖励。这一招果然有效,短短一周时间,“营业额”直线飙升。正当我准备将“营业额”拿出一部分装入自己口袋时,老鸭来电话告诉我,说他老爸还在硬撑着,暂时回不来。我默默地放下电话,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干什么,于是我重新将钱放了回去。

我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满意。

接下来随着“营业额”的不断飙升,成长乐园就像一辆失控的汽车,开始令我惶恐起来。

而就在此时,穆叔叔打电话给我,要我陪他去曾县见我小姨。

十一

我和穆叔叔坐上了一辆开往曾县的大巴车。

这是我离开姚家河后第二次见小姨。上一次是非典那年四月,小姨因爬山摔伤了腿,我闻讯后便急匆匆地往回赶。那正值非典肆虐的时期,在我乘坐的长途班车上,因一位旅客不停地咳嗽,而导致一车人被卫生防疫部门带到一个废弃工厂进行隔离观察。小姨不知从哪里获得了那个废弃工厂的具体位置,竟神不知鬼不觉的拄着拐出现在工厂大门口。隔着里三层外三层的把守人员,小姨和我隔空喊话,话没说上几句,小姨就被几个壮汉野蛮地架走。现在想起来,那次跟小姨的相见,准确说不能算真正的相见,因为双方都带着厚厚的口罩,我根本看不清小姨的脸。那天小姨穿着一件暗红色的外套在工厂大门口来回移动着。所以,那次小姨留给我的印象,只有一团跳跃的红色。

小姨是几个月前得知我遇到穆叔叔的。小姨在电话里嘱咐我,多向穆叔叔学习,遇到事多跟穆叔叔请教。前天,当我告诉小姨穆叔叔要去曾县看望她时,小姨的态度是模糊不定的,说不上惊喜,也说不上排斥。但我隐隐能觉察到小姨的些许期盼。于是我试图回忆着有关穆叔叔和小姨之间的往事。我想起穆叔叔有一台黑白照相机,海鸥牌的。他好像在姚河边为小姨照过一回相。这事后来被小姨父知道,还责骂了小姨一顿。其实穆叔叔不光为小姨照过相,在姚家河的那几年,他也为乡大院里的很多人照过相,包括我。

大巴车匀速行驶着,车窗外渐渐熟悉的景致一闪而过。我望着前排穆叔叔那日渐稀薄的后脑勺,忽然觉得恍若隔世……

一九八八年入冬前夕,鱼州地矿局来了通知,要撤回驻扎在曾县姚家河乡的鱼州地矿局230地质队一分队。这个消息是黄乡长告诉我的。那天傍晚,我正和雷强去看露天电影,刚出乡大院,就碰到了黄乡长。

“小龙,你等一下,我跟你说件事。”黄乡长说。

我茫然地站在那里。黄乡长还从没用这样正式的口吻跟我说过话。

“穆队长他们要走了。”黄乡长说。

“穆叔叔要走了?”我一愣。

黄乡长点点头。

“他们要去哪?”我急忙问。

“地质队要调回鱼州了。”黄乡长说完拍了拍我肩膀,转身走了。

我听了呆在那里。

雷强在前面催我。

“你自己去吧,我不看了!”我说完就掉头往回跑。我一到小礼堂,就看見穆叔叔和队友们正在收拾勘探设备和矿石标本,他们将其一一编号,堆在一个角落里。

我站在礼堂门口,望着忙碌的穆叔叔,没有出声。很快,穆叔叔像是收到了什么信号似的,他猛不丁的转过身,朝门口看了一眼。他几步跨过来。我噙着泪,一把抱住了他。穆叔叔没说话,一个劲地帮我擦拭着眼睛。我偷偷望了望穆叔叔,发现他眼里也模糊一片。

第二天一早,小姨给我留了二十块钱,说她要去县供销社办点事,晚上回不来,让我给地质队的叔叔们买点什么。一整天,我像丢了魂似的从操场晃到教室,再从教室晃到操场。我想跟雷强说点什么,却又没说出口。放学后,我第一个冲出校门。我来到供销社。一个阿姨认识我,说你姨去县里还没回来呢。我说我不找我姨,我要买两瓶酒。阿姨吃惊地看着我,问我什么时候学会喝酒了?我说不是我喝,是买给大人喝。阿姨笑了,问我买什么样的酒。我说买最贵的。

当我拎着酒进了小礼堂后,发现小礼堂里已经摆好了酒席,聚满了人。

“小龙!”黄乡长首先看见了我。随后,穆叔叔也看见了我。穆叔叔连忙跑过来,将我领到他那桌。

“小龙还买了酒!”

“这小家伙真可以!”

“小龙,来我们这!”

待我坐下后,我忽然发现小姨父也在其中一桌。我低下头,不知所措。

“礼贵,你咋当姨父的啊,也不招呼一下小龙!”黄乡长似笑非笑地冲小姨父喊道。

我偷偷看了看小姨父,发现他狠狠地剜了我一眼。

我将头埋得更深了。

这时候我听见穆叔叔跟小姨父说:“礼贵兄弟,忘了跟你说了,是我叫小龙来的!正好大家一起聚聚,吃个团聚饭,喝个分别酒!”

小姨父干笑了几声,说没关系的。

穆叔叔的话将大家的酒兴激发起来,大家纷纷举起酒杯。酒过三巡,现场气氛减弱了一些。趁这空,我忽的一下子站起来,我端着酒杯,环视着众人,目光经过小姨父时,我选择了绕过。我对大家说:“我要敬伯伯、叔叔们两杯酒!”

在穆叔叔惊讶的表情下,我一鼓作气将两大杯酒咕咚咕咚的全干了。

但没过一会儿,我就慢慢地歪倒在穆叔叔的怀里。直到第二天太阳西斜时,我才从被窝里醒来。

“你醒啦!”小姨坐在床边,一脸怜爱地看着我。

我猛地坐起来,指着摆在写字桌上的一双崭新的半高腰翻毛牛皮鞋正要问小姨时,小姨说,“这鞋是你穆叔叔留给你的。”

我感觉事情不妙了。

“姨,现在什么时候了?”

“下午四点了!”

我揉了揉昏沉沉的脑袋,飞快地穿上衣裤,冲出家门。

“小龙,你要去哪?”小姨跟在我后面问。

“我要去送穆叔叔!”我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穆队长他们一大早就走了!”

我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小姨,然后朝小礼堂跑去。小礼堂里只有一个人在打扫卫生。紧接着,我拔腿又朝乡大院外面跑去。

空荡荡的乡街上,除了几只穿街而过的野狗,一个人也没有。太阳的余晖洒在灰黑的瓦房顶上,泛着冷冷的白光。

大巴车在一个服务区停了下来。我和穆叔叔下了车,走进卫生间。在卫生间里,我见穆叔叔不停地揉着腰,便问道:“穆叔叔,你不舒服吗?”

“坐得久了,腰有些疼。”穆叔叔说。

我想上前扶一扶穆叔叔。穆叔叔却轻轻推开我,说自己能行。我有点不放心,站在那里没动。

“没事的,你方便你的。”穆叔叔站在小便器前说。

我这才挪开。我一边方便,一边朝穆叔叔那边看几眼。穆叔叔慢吞吞地解开皮带,正要将裤子褪下时,他瞥了一眼我,我连忙将脸别了过去。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见了穆叔叔那边传来稀稀拉拉的水滴声。

“小龙,关于嘉百大厦的事……我听天然说了。”穆叔叔忽然说了一句。

我怔了怔,一时想不到如何接话。

“小龙,这个大楼的事,你不懂,莫去操那个心。”穆叔叔又说。

我嗯了一声。我想说点什么,但又止住了。

穆叔叔提着裤子,看着我说:“小龙,咱们是爷俩,你有什么话就直说,莫掖着。”

“穆叔叔,万一嘉百大厦将来出点什么事,我怕你担责任……”我低着头,小心地说道。

我看了一眼穆叔叔,穆叔叔眼神直直的,僵在那里。

“我只是有点担心。”我补了一句。

穆叔叔没说话,默默地将裤子提上去,系好。

我看见穆叔叔的皮鞋上溅了一些尿液,连忙掏出纸巾蹲下去帮穆叔叔擦了擦。出了卫生间,穆叔叔忽然止住脚步,他看着我说:“小龙,你的书店生意咋样?”

我说:“一般。”

穆叔叔忽然抓住我的胳膊说:“小龙,你考虑考虑,到我公司给天然当个帮手如何?”

我愣在那里,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十二

令我稍感意外的是,穆叔叔和小姨的见面颇有些恋人相见的情境。我和穆叔叔一下汽车,小姨便迎了上来。穆叔叔紧紧地抓着小姨的手,周围旅客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我偷偷瞥一眼小姨,发现小姨脸上闪过些许羞涩。

我和穆叔叔在小姨家住了七天。这七天里,我陪小姨和穆叔叔逛遍了县城所有的马路和公园,爬过了周围好几座大山。七天后,小姨跟我说,你穆叔叔要供丁珊去澳洲留学。

我惊诧地望着小姨。

“小龙,你觉得可以吗?”小姨问我。

“那你呢?”我说。

“我和你穆叔叔当然跟着一起去啊。”小姨笑笑说。

我终于明白了穆叔叔此行的目的。

我不知道此刻該说点什么。小姨一个人拉扯着丁珊很多年,按说有穆叔叔这样一个人陪她安度晚年,那是再好不过了。这于情于理都是应该值得祝福的一件事。可我心里却隐隐有个症结在提示我:穆叔叔不能走。这天晚上,我一个人走到曾河边,望着对面新建的高楼,本能似的又想起嘉百大厦。我清楚地知道,穆叔叔这一走,嘉百大厦就真的前途未卜了。

晚上临睡前,我走进小姨的房间。

“姨,我想跟你说件事。”我望着正在抹脸的小姨说。

“什么事?小龙。”小姨停下来看着我。

“鱼州新区有个三十多层的嘉百大厦,大厦的地质勘查工程是穆叔叔的公司承接的。”我说。

“嗯,怎么啦?”

“这个大楼的地质很复杂……穆叔叔的公司为了配合开发商赚钱……搞了一份假的岩土勘察报告。”

小姨听了先是有些惊讶,然后就笑了笑。

“现在哪里的工程不掺假呢。”小姨说。

“关键是嘉百大厦附近的马路已经塌陷过一次。这个大楼现在很危险。”我说。

小姨望着我,好久才说:“那你穆叔叔咋说?”

“穆叔叔说不用我操心。”

小姨听了便笑了:“你穆叔叔说的对,你也不懂工程方面的事,操这个心干嘛?”

“姨,这事是跟我没关系……但那个楼里可是住着千八百人呐,将来万一有个什么意外,谁也负不起这个责。如果追究起责任,穆叔叔肯定跑不了。”我一口气说道。

小姨脸色有些紧张:“小龙,那依你说,该咋办?”

我缓了缓口气说:“姨,你应该劝劝穆叔叔,让他把嘉百大厦的地质问题主动交代出来。这样政府就可以出面解决这个事。”

小姨一听急了:“这事要是政府知道了,你穆叔叔要坐牢的!”

我沉默着。

慢慢地,小姨的眼圈开始红了起来,她低头啜泣道:“丁珊好不容易有个出国留学的机会,谁知道你穆叔叔手里还有这样的事……这事要是真让政府知道了,毁了你穆叔叔,也等于毁了丁珊的前途!”

“姨,你咋这么糊涂,这是在救穆叔叔!”我压低声音说。

“你别跟姨说这个了……丁珊命苦,从小没有爸爸……现在好不容易能出国留学,你却告诉我这些事……”

“姨,这事跟丁珊没有关系。”我辩解道。

“怎么没有关系?小龙,你知道吗,你姨父就是因为你才死的!”

“姨,你说什么?”

“你姨父是鄢爷爷害死的!”

“鄢爷爷?”

“你姨父下葬那天,鄢爷爷也来了。那天人多事杂,谁也没有注意到鄢爷爷有什么变化……只有我看到他上衣少了一个扣子。”

“扣子?”

“你姨父死后被人抬进家,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扣子。”

“那扣子是鄢爷爷的?”

“你姨父手里的扣子和鄢爺爷的衣服上的扣子一模一样……是鄢爷爷把你姨父摁在稻田里淹死的。”

“鄢爷爷为什么要害死姨父?”

“为你!”

“为我?”

“你跟你姨父打了一架,然后就跳河了。因为找不到你,姚家河的人都说你被淹死了……后来,鄢爷爷把你的死,记在了你姨父身上!”

我听了死死地僵在那里。

小姨生下丁珊这件事,对我来说,一直迷雾重重。我唯一有印象的是鄢爷爷时常从那个挖药人那里讨来一些中药,然后让我偷偷转交给小姨。那几年,我一直充当着这个秘密使者。我经常在半路上偷偷扒开药包,用鼻子嗅嗅这些难闻的中药面面,心想这玩意儿要是能治好小姨父的酒鬼脾气就好了。忽然有一天,小姨的肚子大了起来,然后就生下了丁珊。丁珊的到来一度给这个家带来了欢声笑语。那也是我最快乐最开心的一段时光。但这段时光并没持续多久,小姨父那暴烈无常的酒性又开始死灰复燃。

那几年寒暑假,我要么是一天到晚地泡在鄢爷爷的小庙里,要么跟着他到处打猎。高三上学期,鄢爷爷的猎枪忽然被政府收缴走了。一整个冬天,鄢爷爷双手拢袖,失魂落魄地游荡在乡街上。鄢爷爷不再是猎人了。姚家河人熟悉的枪声,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

“鄢爷爷,政府为什么要收走你的枪啊?”

“上头的政策。国家不让打野物了。”

“野兔子也不让打吗?”

“不让打,什么都不让打了!”

十三

我撇下穆叔叔,独自一人回到了鱼州。

天黑时分,我幽灵般地出现在“成长乐园”门口。我抚摸着门锁,然后拿出一根铁棍哐哐几下将锁砸开。

我站在游戏厅里,环视着这些为我和老鸭带来滚滚财富的老虎机们。然后朝那台最大的机器走去,那是游戏厅的顶梁柱,体积最大,玩法最多,吸引的人最多,创造的价值也最多。我抚摸着它,心里对它说:“下次投胎注意点,做个好机器。”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汽车的声响。我知道是搬家公司的货车来了。我走到门口,冲搬家工人说:“搬吧师傅!”

不到一小时,游戏厅被搬得一干二净。

搬家公司在我的指挥下,将车开到几公里外的一片荒野上。又很快,搬家工人将一车老虎机卸了下来。

我拿出一大桶汽油。

“可惜了。”一搬家工人说。

我看了他一眼,笑了笑。

待搬家公司走后,我将汽油全部淋在老虎机上。点火前,我在心里说,老鸭,对不住了。

“轰,轰”几下,火焰和热浪将我击倒在一边。我看着逐渐蔓延的火势,心里生出一股莫名的兴奋来。

火焰越来越高。

我扭头朝星星点点的城市望去,忽然感觉自己像在做梦,又像身处遥远的太空。

又过了一些时间,我回到了书店。慢慢地,我开始恢复平静。我爬上书架,取下那本《莎士比亚戏剧全集上册》。我刚一翻开书,就听见那张银行卡“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这天夜里,我梦见老鸭的老爹死了。老鸭哭得跟泪人一般。

几天后,我站在嘉百大厦保安部经理面前。

“郭飞呢?”我问他。

“日他先人的谁知道这麻皮家伙哪去了,快一个月没来了!”

“……你们还招保安吗?”我又问他。

保安经理上下看了看我,然后指着保安室墙上挂着的一套制服说:“那身衣服是郭飞的,现在归你了!”

我换上郭飞的制服,杵在嘉百大厦门口。冬日的太阳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倒映在马路上。望着川流不息的行人和车轮无声的碾过自己,我恍然觉得光阴戛然而止。

责任编辑:谢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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