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眼葡萄

2020-04-08 05:32肖涛
延河 2020年2期

肖涛

前记

我只是想摆脱一种巨大的忧虑,因为写作是一件真正痛苦的事情。

——[墨西哥]胡安·鲁尔福

10.果盒

秋天的某个后半夜,趁着月儿圆,我爷爷又瞪眼扒皮地凶我:“强子,我的果盒呢?我的果盒呢?我的果盒呢?嗯?……”

想说烧了,怕他恼火;想说还留着,又找不到。干脆装孙子吧。

你要问我那玩意到底去哪了,还真忘记了。你不知道啊,那个破果盒是用玉米皮编织成的,算是我姐出嫁前留给爷爷唯一的家当。

记忆中我爷爷压根就没什么家当,彻头彻尾的贫雇农破落户。我们从小睡在西炕,一直睡到他死,我还睡在西炕。那屋子贴着北墙根有一个大水泥缸,盛粮食的。水泥缸上盖着一个高粱秸秆钉制的圈盘。圈盘上又蒙了一层破塑料纸,我爷爷那团圆敦实的玉米皮果盒,端坐于此。好大一个白花花的骨灰盆。

说起来,玉米一身都是宝,玉米粒玉米棒玉米秸玉米叶玉米皮……剥开玉米皮露出玉米棒,脱掉玉米粒剩下玉米骨。单拿你剥掉玉米皮来说吧,由外而内,外青内白,层层包裹之下,触目惊心的一穗金灿灿。

还有一层红莹莹的玉米须呢,小孩子喜欢用作红缨枪。至于中小学作文课《秋天来了》,半个世纪以来,我们那一色的“大豆咧开嘴,玉米站岗红缨枪,棉花就像白云迈不开腿,沉甸甸压弯腰的红高粱”。我也會这么套用。

贴着玉米棒的那层白花花的玉米皮,可是宝贝哩。家家户户都择出来,捆成一小捆,挂在晾衣绳上晒几天,然后捆成大捆,垛起来。等到秋末冬初乃至接下来的春荒日子,他们就可以拿到集市上卖点零花钱了。

走乡串户收购玉米皮的,比收破烂的多,因为那年月压根就没垃圾这回事。何况风镇东街有个大收购站呢。

风镇西口还有个专卖跟玉米皮有关的市场,叫“小辫市”。原来玉米皮拿回家,是用来编绳子的。为啥叫“小辫”呢,大概闺女们的辫子分两股和三股,而她们从小学习编织头上的小辫和玉米小辫,算是农家女必备的两大绝活女红。

玉米小辫收购来干嘛用?坐垫和地毯。你不知道吧,它们竟是我们那的主打外贸产品。我们家男女老少,都属于这个产业链中的一环,核心是我姐。

我姐18岁就成了风镇工艺品厂的行家里手。直到1997年,香港回归后,这一产业才凋敝了。

爷爷的果盒里,贴内铺了几块油腻腻的散发地沟油气息的毛边纸。这种经年已久、将死濒死的恶味,跟他或所有老人被褥衣服上播撒出来的差不多。物随主人,此话有理。

果盒里装着每天爷爷早饭泡水吃的饼干桃酥白糖红糖,外加苹果梨子洋柿子葡萄之类的水果。二叔每个月给爷爷五块钱,就用来去供销社买散装点心。水果大都是应季的,我们吃得多,爷爷吃得少,就放进果盒里。

有一种苹果叫香蕉苹果,面乎乎的,放得越久,香味越浓。我们都爱闻那股醇厚馨香的味道。

刚想起来,我爷爷有个光棍外甥,我们都叫他富山大爷。他在风镇东十里路的五龙河套给人看葡萄园,很多水果都是他送给爷爷的。死后很多天,他尸体都烂了,才被人发现。

富山大爷肝癌死的。大概死前半年的那个秋末冬初,父亲推车去把富山大爷接过来,我们仨在一个炕睡了近四个月。

富山大爷没啥故事,不会讲故事相当于没故事。谁也不如我爷爷那样一个文盲,竟然会讲“关公”“姜太公”“武松打虎”之类的故事。富山大爷跟我一样,一边剥花生玉米,一边听我爷爷讲这讲那的。

你从后窗外经过,瞥了一眼:昏黄的煤油灯和电灯(晚上7点-12点停电)下,只闻噼里啪啦的花生壳爆裂声,哗啦啦的玉米粒奔窜声。三个盘坐一起的活鬼,黑头黑脸的肥胖影子,在幽暗的墙壁上晃来晃去,张牙舞爪的。

富山大爷个子矮墩墩的,脸黑红色,胡子却蔫不拉几的,不如他舅舅(我爷爷)那般白须飘飘,道貌岸然。听父亲说,富山大爷当过民兵,支援过许世友部队打仗,算是一个老八路了,——那他为啥一辈子光棍呢,我也没敢多问。

每天早上喝开水泡饼干桃酥的时候,我爷爷会特意留下碗底的一小部分给我,而富山大爷却一口不剩连碗都舔得干干净净的。

果盒越来越空了。爷爷就去二婶家(二叔在梨城卫生局开车)要钱,被二婶放狗吓回来了。爷爷气得胡子直哆嗦,在厨房里跟我妈又是跺脚又是骂娘的。我妈只管挑唆,不管安抚,挑唆不成,就没理睬他。

后来,甥舅俩的早饭改成了每人一碗鸡蛋羹了。腊月二十三前一天,父亲用木头车推着富山大爷回他侄子家过年了。

来年春天,富山大爷就悄悄死了,跟德宝老头一个样。

你知道的,我们睡在西炕。爷爷去世了,属于他的一切都烧了。只有西炕,旧报纸糊的顶棚,爷爷浑浊目光经年累月停驻在上面,积满了灰尘结成的吊吊网。

绿纱窗已褪色了。如果夏天,趴着一只小壁虎,月光照射而越发透明灵巧。

冥冥中,老德宝又开始哭诉了。

他的哭诉属于正宗的哭丧调,以叙事为主,千年的芥菜疙瘩万年的臭虾酱,他一一历数,反复捯饬。

你想四周一片死寂,只有我痛苦的耳朵贴在西墙上,与一墙之隔老德宝的声音,产生了某种旷野呼告的虚空媾和。它们分娩的杂种,抽搐而狰狞,漂浮在糠市街上空,进而成为令风镇人觳觫不已的梦魇。

忽然我听到“二爷”俩字:“……俺的亲二爷啊,我还污昧(欠债不还)了你五块钱呢。你比我有福,你死得早哇,我还活着干嘛……”

难怪我爷爷死的那天,老德宝拎着一捆烧纸过来。周年祭日的时候,他又拎着一个罐头和一袋白糖给了我妈,说是办酒席用的。

我们跟他没啥来往,尽管一墙之隔,却混同路人。缘故大概老德宝名声不太好,爱混女人圈,特别那些奶孩子的女人,他就爱往她们身边蹭。我们家鄙夷这类人。

德宝大儿子因为卖木头被人骗,上火患了肝癌死了。二儿子是个听老婆话的怂包,外号叫鼻涕壳,那娘们外号叫烂菠菜。

原来讲好了,老德宝由两个儿子轮流供养。这家吃住一个月,再去另一家吃住一个月。大儿媳比较孝顺,烂菠菜却混账,大概老德宝一来吃住就影响了她招蜂引蝶吧。

那年,她勾搭上了刚从监狱放回来的小革命。这小革命是谭家人,好吃懒做,欺男霸女,胡作非为。不知怎么地,二十六岁的小革命,认了三十岁刚出头的烂菠菜为干娘。从此他们天天吹拉弹唱,饮酒玩牌,生生把家搞成了光棍俱乐部。糠市街成了破鞋街。

每个月,若轮到老德宝在这吃住,岂能容得下他拄着棍子,踱来踱去的,实在惹人厌烦,大煞风景。受虐是难免的,不待见算正常的。老德宝饥一顿饱一顿的没人管,因为烂菠菜两口子和两个孩子,搬到小革命家的三间空屋。留下老德宝,守着四间屋,冷米冷面冷馒頭冷炕头,喝口凉水都塞牙缝。那滋味可不好受。

而鼻涕壳这人,天生窝囊废,连放个屁都听他老婆烂菠菜的。烂菠菜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一不小心,烂菠菜能骂他个狗血喷头、鸡犬不宁。

那一个月,德宝遭老鼻子罪了。他每天红着眼拄着一根棍子,蹀躞出糠市街,进入赵街,再从赵街往大儿子坟前哭两声,然后摸索到大儿媳家蹭碗热汤热面吃。

回来,摸黑呆坐到半夜,继续号丧。

一天两天行,天长地久,即便大儿媳受得了,面子上和心理上却受不了。在我爷爷去世三周年的那个腊月初九,老德宝吊死在烂菠菜家的门闩上。

那屋子从此破败了。如果你现在来到糠市街,会看到一睹后墙倒塌的口子,那长出两棵紧挨着的桃树。有人说,那是老德宝的诅咒呢。

9.果叶

每两年死一个,这是我们家上世纪九十年代形成的规矩。

祖父之后(祖母死于我出生前三年),便是三叔;三叔之后小姑,小姑后大姑……新世纪,先是大哥,接着母亲,然后大姐;大姐之后,该轮到我了,因为二哥移民美国去了。

今年父亲刚刚九十,看他现在精神矍铄老当益壮鹤发童颜耳不聋眼不花耳聪目明明察秋毫的样子,估计至少能活到一百零八岁。

大姐跟我关系最好。她死后第三天,姐夫就再婚了。外甥在上海工作已好几年了。记得姐死的时候,外甥还没结婚,所以姐咽气前是连个孙子都没瞅见的憋屈人。

骨灰盒领回来后,姐夫和外甥跟我商量。

“咋办呢,他舅,你外甥要买房啊,我还要再娶。”

“舅啊,你看咋办?”

我说你们看着蒜瓣只管凉拌去吧,生是你们家的人,死是你们家的鬼。

他们决定把姐的骨灰送人。

这样姐的坟头里埋的只是一套衣服和鞋子,也算衣冠冢吧。

姐的骨灰(秘密)出嫁这天夜里,我到母亲生前植下的老葡萄架子前,哭了一通,却哭不出来。只得干号两声。我怕弄出动静来,影响人家(尽管四邻八舍都空了好多年了)。

其实我姐很丑的,而我姐夫很英俊。当年我姐不顾任何人反对,愣是嫁给了孙有才的大儿子,亦即我姐夫。

他们住在与糠市街隔着一条南北大道的赵街。“外姓人不靠谱!”我父亲说。我爷爷也这么说。所有人都这么说,我姐不信。

先是建筑工,我姐夫不干了。

接着木柴加工,我姐夫不干了。

接着地膜种植业,我姐夫不干了。

接着贩卖牛驴,我姐夫不干了。

接着养殖业,我姐夫又不干了。

最后他们买了一块地,盖起房子,养狐狸和貂。皮毛业么,生吞活剥的,累死个人。

他们养了五年,发现啥也没剩,或者唯一剩余的是一块使用期三十年的地,还有亲戚朋友们的几件貂皮大衣。

我姐夫开始贩卖死猫死狗死猪。这玩意一本万利,按他的话说,“都叫好人吃了”。

死前,我姐反复梦见猫、狗、猪、貂、狐狸之类的皮肉动物,撕扯自己。我们看着她吞下二斤猪头肉,又呕吐出来,接着抽搐几下,从此不再动弹。

曾经的工艺品玉米皮地毯外贸行业的设计师,经由一番人畜折腾,又堕入畜界,最终却成了他人的鬼妻。

8.果枝

说起来,结鬼亲算是我家族的一段渊源。

远的不说,1931年客死于大连的曾祖父据说娶了一门鬼亲,否则异国他乡他会孤单死的。

据说给他下葬的是一个蒙古萨满,而曾祖父李兆文多少年来一直是个东北亚区域活动的四方游医。

“他一直神神叨叨的,我们不懂他。”祖父念叨着。“我们”指的应该是曾祖母和祖父兄弟。

祖父的哥哥亦即我素昧平生的大爷爷三十九岁就死了。大概肠梗阻死的,跟祖父一起给人打工。

那时真穷啊,生个病也治不起,“活活给耽搁了……”我祖父连连叹息。

兄弟俩一年给人种地,朝出晚归当牛做马累死累活到年底也不过赚个三五斗高粱米的工钱(但我爹说,我祖父恰到好处地靠赌博输掉了两所临街的门面房和十几亩地,以至于解放后我们家的成分被划成了“贫农”)。

“他们住在看场人的场院屋里。有一天,你大爷爷忽然肚子疼,你爷爷也没当一回事,继续下地干活去了。结果活活给耽误了,回来后,你大爷爷疼死了。满地打滚的,也没个钱抓药……”死了后,一卷破苇席草草卷了,东家派了两个伙计帮着爷爷把他哥哥抬到乱葬岗子,挖个坑埋了,再找块石头,插根棍子,做了个标记。

从那后我祖父独自干了五年,才攒下一口柳木棺材、租上一辆骡车,赶了二百里山路。抵达后,雇了几个人,挖出大爷爷遗骸,还请“先生”念叨烧化了一番,将遗骨装进坛子,抱上车,跌跌撞撞回来,总算让客死他乡的灵魂落叶归根入土为安安享晚年年年有余了。

那祖坟叫花园茔。1959年后平掉了,从此后光秃秃的长满爬满滚满跑满撒满了石头乱草,唯独不见兔子和鸟。“这是花园茔,我们花园李。”快九十的父亲指着说。估计这是他最后一次来这离乡十来里路的山岗了。

接下来,又干了五年,我祖父才给大爷爷娶了一门鬼亲。也就是说,从二十岁干到三十岁,为了安葬大哥的灵魂。

接下来,又是七年,即爷爷37岁凡·高死的年龄,结婚了。

你们不知道吧,我还有两个姐都结鬼亲。一个是后屋宋家,一个是东街房家。

未见面的“二姐”八岁死于发高烧,“三姐”十九岁死于白血病。“二姐”成了宋家那个十六岁被淹死的老大媳妇,“三姐”成了房家高考失败喝敌敌畏自杀的老五媳妇。

这两家都很有势力。宋家是队长,张家是书记。风镇这两家都成了我们家的儿女亲家。

也没什么沾光的,但潜在的好处也不少。比如我父亲干轻活,每年生产队宰牛赚一套牛骨。我姐进了艺品站当了青年妇女师傅。我大哥读大学,我二哥被拘留乃至改户口等等。

我呢,啥也没捞着。不中用的疯狗,他们都这么叫我。

前边说了,二姐死于我出生之前,对她毫无印象。二嫚姐19岁死的,刚刚高中毕业。

二嫚姐漂亮着呢,皮肤白净,一点也不随我们家人。我们姊妹五个分成三派:大姐跟妈一派,相当于妈的打手和闺蜜,二哥独立一派,狗都不待见他;二嫚姐、大哥和我属于中间派。

二哥什么都偷吃,包括生鸡蛋。爷爷有个果盒,二哥经常偷吃桃酥和饼干。留种的带壳花生,二哥会割开一个小口子,偷吃。猪油,二哥也会偷挖一块,夹进玉米饼子里,变成他的三明治。

二嫚、大哥和我都胆小。遇到什么事,要么躲避,要么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二嫚姐娴静而淡定,可谓视死如归。

我妈我大叫她二嫚。我姐叫大嫚。

小二嫚这年高中毕业了,又考不上学,注定跟姐姐一个命,我二娘以风镇妇女主任的身份,找了供销社经理,好歹在糠市街口老宅,挖了一个朝南的门,办了一个小卖店。二嫚从此就坐柜台了。坐到后来,饭不吃,人越来越瘦,腿和胳膊一按一个坑。我妈跟我大愁眉苦脸:坏了,二嫚这丫头要不长寿。

于是我妈找了赵街胡同跳大神的公鸡老婆。那老太婆念念叨叨了好一会,说让黄大仙附体了。我妈赶紧抓了一只公鸡,让老太婆杀了,淋了鸡血,又比比划划烧了几张画满鬼符的纸。

她拎着大公鸡走了。

二嫚姐的病也不见好。二叔连夜从卫生局开车回来,拉着我妈我大一块去了梨城。很快他们又回来了。我们知道二嫚姐得了白血病。

当时《血疑》电视剧正热播呢,我们每天都去西牌坊的大赤包家(她男人外号叫啄木鸟,两人没生育,跟别人借种,生了一对儿女。啄木鸟是最早富起来的,也最早买了电视)看电视剧。

接下来,我们家充满了草药味。小卖店交付我三堂姐小梅花来打理。她后来在小卖部跟一个温州卖鞋的睡大了肚子,从此私奔了,至今不知去向。有人说她去了西班牙,谁知道呢。

二嫚姐刚死第二天,前二姐的婆婆即宋家大姆来跟我父母商量,说老张家高考落榜喝农药死的五小子正好缺个媳妇,“咱家二嫚跟他八字般配,岁数又同龄,看能不能成个夫妻,那前世有个照应。”起先我大不同意,嫌老张家是外姓人家,仗着无赖爱欺负人。我妈听我大的。

宋家大姆继续忽悠:“大兄弟啊,话是这么说,老张家确实名声不好。这都啥年头了,人善被人欺,你跟这样的主结亲,不是没人敢欺负你们家了吗?你不能干重活,老张家有人有车,啥活都帮你干了。宁拆一座庙不破一门亲,过了这山没了这店,你俩赶紧合计合计,三千块礼金,很划算的买卖。人家还说了三个儿子念书的事,老张家也不能不管。”

我姐丧事变成了喜事。只是结鬼亲,要在晚上行动。那天我睡着了,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逢年过节和春种秋收,老张家跟我们家一直走动得很勤。

直到老张家两口子、宋家两口子前几年先后去世,关系才疏远了。你看到没?一个鬼蜮时代彻底结束了。

7.果皮

大姨又坐着牛车来了。你们不知道吧,她是揭不开锅了。每个春末时节,大姨一家都要来我们家狠狠住几天。

“俺们坐车来的。”大姨瘦死驴不倒架子。她指挥周大雷把牛车停在糠市街西口,抱一捆花生蔓,让它随便啃吃。而他们大咧咧地在我们家一个劲地撮几顿玉米饼子臭虾酱。

我妈姐妹五个,她老三。二姨和四姨老早就闯关东去了,小姨是个能吃能拉的傻子,18岁让我姥娘姥爷“卖给”了一个四十来岁的“西莱子”。(我妈和二姨认为姥爷姥娘把小姨“卖了”。后来她们总结道:不管啥人,两瓶酒一捆带鱼就能把我酒鬼姥爷灌醉,把我吃腥姥娘馋死。)只有大姨和我妈住得比较近。

大姨眯缝着烟,嘴里叼着喇叭烟(我父亲在饲养院里种的),还不忘吹一吹牛逼。她这人,好吃懒做,光说不做,比刘姥姥还会打秋风。

只要我大姨一家来,我父亲基本不回来了,好歹在饲养院凑合着吃吧。家里也没啥好吃的,无非地瓜玉米饼子外加大葱蘸虾酱之类的。

跟大姨来的,还有赶车的表哥周大雷,表姐周小燕。周小燕比我大一岁,绑着两条辫子,上面还有俩蝴蝶结。别看大姨穷,讲究吃穿免不了。

周小燕跟她妈一样虚荣。她最爱照镜子呢,腮帮子上的红胭脂,洗脸的时候也舍不得擦掉。有时她会趁人不注意,偷偷蘸唾沫将春联尚未褪却的红颜色抹到脸上。

那时周大雷已经快三十了。大姨夫老罗锅刚死不久,竟然没看到三个相差两岁的儿子(二表哥周大帅,三表哥周大全)成亲。

周大雷后来去了一趟云南,花了五千块钱,从那领回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孩,那是我们的表嫂。

风镇及其周边村落甚至整个梨城与半岛地带,有一个传统,那就是从云贵川领回媳妇来,统称“云南媳妇”。

唐山鬧地震那年,二姨携全家回来住过。这是我最早的记忆。他们住在铁西区。

铁西水泥二厂,大姨夫李振江、二姨陈秀兰的单位。水泥二厂南门东几排平房,就是二姨他们住过的家属院。

过了火车天桥,再走五里路,就到了南关街。这是老夏家,二姨夫因为表哥和表姐争夺接班岗位而气不过在车棚上吊自杀后,二姨就跟老夏过在了一块。

夏医生退休了。他矮墩墩的,胖乎乎的,慈眉善目,摇着蒲扇,坐在马扎子上,看着门口菜市场的人来车往。二姨则到处跟人说话聊天。他们从来不买菜,光靠院墙外那块地方的几个菜摊主给的或剩的果菜,一天也吃不完。

夏天,我们就吃一顿晚饭。其他时间,各吃各的,茄子辣椒萝卜白菜西红柿黄瓜之类的。

夏小玲白天睡觉,晚上去冰棍厂上班。夏小米跟二姨差不多,菜市场晃来晃去的,到处捡烟头吃。

我们同岁,夏小玲比我们小两岁。夏小米是个羊痫风,高高瘦瘦的,两只手细长,不弹钢琴可惜了,捏起烟蒂又像攫取。你没见过他抽烟的样子,眯缝着眼,狠狠咽下烟气,很久才从鼻孔里冒出一小缕废气。

你要给他一根烟,让他当狗都行,可惜他没表演才华,只会喊你“大爷大叔大哥大姐”之类的。每隔一段时间,夜里,他会犯病。我正做梦呢,忽然感觉咕噜咕噜涌泉喷发,冷不丁睁眼,依稀看见夏小米嘴里往外冒白沫呢,而且浑身抽搐,两只手抓来抓去的。

啪的一声,灯亮了,夏医生已站在床头,俯视着我们。他伸手摁住夏小米的人中,大概几分钟时间吧,咕噜声小了,那些白沫又悄无声息缩回去了。两只手吧嗒一下垂下来,夏小米安静入睡了。夏医生关了灯,回屋睡觉去了。

夏小玲声音特好听,夏天爱穿站领短袄,这让她显得跟地主婆差不多。我叫她“喜儿”,她喊我“长毛”。可惜老夏头经常揍她,唯独不打夏小米。

个中原因,也五花八门,比如嫌夏小玲工资偷着花了,或者因为夏小玲白天不休息,窜出去跟人玩了,看电影了。总之,夏小玲在屋子里哭她死去的娘,二姨则添油加醋“打,给我往死里打”。我呢,左右不是人,只好出去躲着,跟夏小米一块抽烟。

我表哥李向阳从监狱里(二姨夫李振江吊死后,他接了班,干了没几天,就成吨水泥往外偷运,被抓起来判了八年)放出来后,开了一家酒店。夏小米到李向阳那上班去了。

1995年姥爷姥娘先后死,二姨回来奔丧。姥爷死的时候,带着大表姐李春梅,姥娘死时夏小米跟着来的。她挺着一个大肚子,二姨说肚子里孩子是李向阳的。

二姨1999年死的,跟我妈最像最亲的那个贴己人不在了。从此我妈孤苦一人在世间挣扎到了新世纪,苟活了几年。属于姥爷姥娘那边的一切,也荡然无存了。

16岁就睡不着了,更早好像十二三就开始夜游。风镇上没什么娱乐活动,冶游甭想,夜游反似野游,孤魂野鬼一般漫无边际地游荡,消化掉那一肚子地瓜发酵的激奋。

有时会有电影,有时会有瞎子说书,有时会有马戏,有时会有打架斗殴的,有时会有偷鸡摸狗的——有时会有卫星啊流星啊导弹啊美军啊苏联啊之类的降落。还有传单。

曾经捡过一张,湿漉漉的,在地瓜地里。那纸质量真是好,在那时却是稀罕物,因为你从未见识过这种纸,何况上面的内容金光灿灿,且乘坐飞机并倒转气球、趁着东南风而来。

梦里,我们分到了隐秘的黄金。

16岁睡不着跟中考压力毫无关系。至少没人管,毕竟屈居中下游,老师花名册里的编外人士;何况父母只顾自己呼呼大睡,他们才不指望你升学呢,那样的话,花钱不说,还要起早贪黑伺候你这比猪还金贵的祖宗——我妈抡着猪食舀子,磕着猪圈门,含沙射影地诅咒道。

睡不着的缘由只有一个,看了《铁西区》这一虚拟文本。每年看一遍,或两遍,无数遍,吃饭特别吃饺子时,特爱看它。吃面条之类的就没法看了,因为面条稀烂稀烂的,得两手加上两眼一个窟窿才能对付得了。我父亲牙口不行,就爱吃烂面条,烂地瓜,烂芋头,烂馄饨,烂疙瘩汤,诸如此类的玩意。

那书真烂了,历经多年,却又无法再烂下去。以至于我觉得它是不是要决定跟我一起烂到底,烂无边,甚至要共同烂成一把骨灰,为这个破头烂腚的狗逼世界殉葬。

书是谭莎从家里带给我的。至今我不清楚她到底为何拿这样一本书来魅惑我,难道是美人计?即通过书来引我下水,最终让我的成绩一落千丈,混同被放逐荒岛的海盗,而她则趁此东山再起,超英赶美?

不太清楚。反正我着迷了,却未堕落,至少我发现自己原来是个人,而不是呆逼傻鸟。

要感谢谭莎,在我16岁的时候,终于接近了孤独的本质,那就是自言自语都懒得说,面壁思过都不想破。我得自己决定自己的人生。

从此我想读书,而不仅仅想考学了。

16岁就睡不着了,到处黑暗一片,旷野无人。你知道,聒噪和吵嚷,比黑暗更黑暗呢,毕竟它们遏制了独处。每天中午别人都猫在教室里装逼兮兮放臭屁的时候,我则坐在垃圾箱(砖头和水泥砌成的一个无门的猪圈样的场所)上乘凉,深思。

春天,恼人的春天。就这样过去了。

1997亦即我二十七岁这年,发生了一件事,那就是初春时,某个周末抑或寒假期间的黄昏,我被一条黑狗咬了。

那个春天,恰是狂犬病发作的旺季。

死了很多狗,被打死的,被咬死的,被疯死的,被狂躁死的,被跑死的,被绝望死的,反正镇上的狗大都死绝了,我竟然还活着。

那庄园很大的,孤零零地坐落在风镇南方。这儿也是死人上西天的必经之路。它们走的是那条拐尺状的大道,另一条小道,小道被菜园割据,由此也画出了棋盘状。经由此处,总感觉你不过白马非黑即白的一枚棋子。天在看,太阳和月亮在看,如果它们不看,那你的影子在看;影子之后是什么,那就是虚无。

虚无在看,看着你逐渐虚无化。

那庄园极为神秘,从无灯光,却有烟火、鸡鸣、犬吠,乃至有一天,一个霹雳下来,击中了它东山墙的一棵参天杨。除了烧毁那个喜鹊窝之外,还扫猎了一窜壁虎。

門是篱笆门,看似关闭,实则窟窿令风和声音畅通无阻,那狗到底是不是从这里面窜出来的,不得而知,总之,它跟踪着你,在你疏忽大意的时候,骤然一口,嵌入了小腿肚子。

我猛回头,一个鲤鱼打挺,一口吞掉了黑暗。

——那是你父亲的饲养院么,坐在魔都淮海路13号“哈姆雷特酒吧”遮阳扇下举着一杯苦艾酒反复端详了半天的谭莎说。

6.果肉

按理说,她应该就是二叔孙有义的孩子,说来话长。

1960年风镇来了俩要饭的兄弟,一个叫孙有才,一个叫孙有义。风镇把半岛西部的人叫“西莱子”,意味着风镇、梨城以及东部地区,属于“东莱子”。孙氏兄弟成了赵街胡同里的一员,也成了风镇第三生产队的社员。

1964年,二十二岁的老大孙有才娶了赵街赵宝堂的女儿,成了养老女婿——不,应该是养老老女婿,缘故在于赵宝堂1961年死的。他老婆和女儿还要养活一个赵的岳父,因为赵宝堂也是养老女婿。生产队时期,就这么过着。

1967年,这年老二孙有义也二十五岁了。他竟然入狱了,据说与强奸案有关。有一天,风镇公社放露天电影。夏天么,很多女人等孩子睡了,也出去看会电影。

孙有义正年轻力壮,又苦闷,走到一家,发现门四敞大开。院子里铺了凉席,一个八岁左右的小女孩睡在那里。旁边一堆艾草。

大概如此吧,“祸害精”孙有义被抓起来了,直接判了十二年。

我们从小就听说过这个故事。谁也没想到,1976年孙有义提前获释,才待了一年多,又进去了。这一年,他跟谭氏女人留下了一个遗腹女,那女孩后来名字叫谭莎。

孙有才跟赵家女人,生了四个儿子。大儿子孙建国,也就是我姐夫。孙有才是我姐的公爹,孙有义是二公爹。

孙有义再次出狱,时代进入了1982年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和个体户兴旺发达的年代。风镇陷入了疯狂的经商热中,充分利用交通和地理优势,从兴安岭运进大批木柴,成了半岛有名的木材集散地。一直維持到兴安岭大火后,才转移到周边地区,并继续拓展铝合金或果品箱子等事务。

1983年腊月二十二,明天小年。这天晚上,谭莎才六岁,还没读小学。晚上,大爹把爸爸叫到爷爷家去了。后来,他们又集中来到了空闲的西屋,关上门,商量事。

期间嘈杂声不断,后来又沉默了。关着门,母亲哄着她们姐妹三个,说今晚不要出去。出去就有犸猢专门吃小孩子。外面很冷,残雪冷光反射到热气氤氲的玻璃上,第二天就凝结成好看的冰凌美景。

迷迷糊糊的,谭莎睡着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的,反正隔着玻璃,她听见院子里全是人,房前屋后到处都是咚咚咚的脚步声。她要下去,母亲死活不让。

谭莎断断续续向我描述这种杀戮气息的时候,我已经听了不知多少人讲过。至于我姐夫,那天一大早就去收拾他叔叔孙有义的零碎尸骨了。中午才回来,接着埋骨灰盒,接着寂然无声。我姐也没回家,外甥东子一直在我们家。

我父母只是悄声言语。

那天早上,我母亲在厨房里和面,我在炕头逗弄东子,忽然听见门打开,宋家大姆高声喊道:“孙有义被五马分尸了。”

我听见我妈的面盆当啷一声,接着她匆匆跟着宋家大姆出去了。

我赶紧扛着东子往案发地跑,那时现场已经勘察完毕,尸体大概放在玉米秸秆上,跟屠宰后的牲口差不多后,上面盖着草帘子。周围画了一个白粉笔的大圈,没人敢往那里踏进一步,只能远远地看,窃窃私语,啧啧品评。

1995年,幼师毕业的谭莎去了水泥厂幼儿园。之后离婚辞职,去了深圳一家私立幼儿园。从此再也没看见过她。

“那时我们正在睡午觉,睡得天昏地暗,汗液直流。忽然哐当一声,感觉掉进了炕洞里——夏天,凉炕铺了凉席,比睡床好得多。自然,梦魇也大多与掉进炕洞有关。

“我一个愣怔坐了起来,抽出被压着的胳膊。有几根头发被拉扯得大概很疼,谭莎醒了。她不满地瞪了我一下,又闭上眼。

“窗上出现一个驴头。刚才就是它搞的鬼。

“那哐当一声,本来挺吓人的。这谁家的驴子呢?这年头还有驴子!记得糠市街有个名叫李信的古怪老头,养了一头驴子当爱物,他一死,驴子也殉葬了。

“看到我被惊醒,大概还不过瘾,这驴子又用后腿踢开了门,尾巴梢开始有节奏地甩打着门扇,并有节奏地发出啪啪啪的声音。

“这家伙!头探在窗台上,屁股则迎向门,尾巴敲打,如此占据了我本来就狭小的屋外。

“我赶紧拉起谭莎。起来,起来,睡不成了!

“她惺忪地睁开眼,跟我一样依着后墙而坐。这谁家的驴子?日怪了,谭莎振奋了起来,恢复了愣头少女的一贯本性。

“不知道啊。刚才那一声响就是它弄的。

“快把它撵走,烦死人了。第一次跟你睡就这样,谭莎忽然不满了。

“我赶紧下炕,走到窗前,揪着驴的耳朵往外推。刚关上窗,又被它咧嘴拉开了。没办法,只好重来,又找了一根绳子,从内将窗把手拴紧。

“而门呢,则找了棍子顶好。墙角有很多棍子,大都来自街头排椅维修后的下脚料。如此一番后,才算了事。记得关门时,街上一直阒无人声。

“或许这是午夜吧。的确是午夜,天上有月,而且云遮月,如此才制造了恍惚如午后的假象。

“搂着谭莎想继续睡下去。我很累,得到她本来就累,没想到她比累更累,像一头骡子。

“随时得牺牲一条胳膊给她,即便麻木了,萎掉了,她也要一只能安然就座、行走或入睡的胳膊。

“我尽量做到不翻身。

“记得这年她二十八了,而我已三十。这也意味着凭空我要多一个累赘,特别今天跟她睡了后,也意味着从此我们将不再分开,并铸造成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铁板关系。

“小屋是租来的。

“街头一到晚上就鸦雀无人,唯狰狞的摩托车声和尖锐的口哨声,此起彼伏。他们在这飙车,他们魅影出没,他们有时会盯着一家的窗,在那喋喋不休、大张旗鼓地说个不停。你还不能出去,只能瑟缩在屋子里,等着他们累了。问题是,他们昼伏夜出,不存在累的烦扰,而只存意有所图的目标谋划。在你出门或睡着的时候,那窗就开了,东西自然不翼而飞。

“临街的窗大都危险。

“幸亏没伤害驴子,否则也有我们好看的。

“我想搬走,却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幼师出身的时装店小老板谭莎大概不在乎,而我却在乎。我想安静,安静,安安静静地面对自己。

“懵懵懂懂睡了过去,即便门窗外若隐若现地留存着驴子一贯的唇音和喷嚏声,也顾不得了。即便嚎叫如狼,电闪雷鸣,我像幼年时一样蒙上被子。屋子里如蒸笼,也无所谓。

“不知何时,天光豁然大亮。睁眼发现门玻璃却碎了一个窟窿。而窟窿里塞了一根驴尾巴,竟毫无血迹。谭莎大为惊喜,好的呀,这么好的玩具。她接过驴尾巴,啪啪地朝着炕面摔了起来,一会儿又朝着我来了,让你尝尝老娘的鞭刑。

“我只好趴在地上,学驴子,算是晨间运动。

“现在我带着谭莎去了拘留所,她妹妹谭菲因出台而被拘押在那,等着宣判。那丫头正好过了十六周岁。

“所长老朱是我同乡兼小学同学。很多年没见了,他越发瘦身了,而我则颟顸不堪。两人站在一起,反倒凸显出我比他更有威风。在他陪同下,去了接待室,谭菲已被叫了出来。

“姐妹俩坐在一起咕咕噜噜地说着话。我和老朱则站在门旁抽烟,闲扯。我说啥也没给老同学带,有事了还要麻烦你。他说带了我也不敢收啊,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谁敢蹚浑水啊,再说咱们是老同学么——能帮忙的自然帮忙,这小子不是团伙头目,是个吃独食的,不打自招,判不了几年的。再说,这年龄段的野丫头,也需要改造改造,算是当兵做苦力吧。我点头认同。

“忽然听见啪啪的声音,我们掉头,发现谭莎正抡着驴尾巴揍谭菲趴在桌子上而撅起来的屁股呢。我和老朱赶紧上前,拉开。老朱声色俱厉——也不看看这场合,要管回家管,你早干嘛了?谭莎气得浑身发抖,抡着鞭子还想上。我赶紧拉开了。

“鞭子已传到了老朱手里,哎呀,这哪来的驴尾巴?!

“我赶紧抢着说,送给你的。

“老朱挥了挥驴尾巴,呵呵,还挺顺手的。行,今天就到这里,你们慢走,我就不送了。

“我们在睡午觉。谭莎累了,我也累了。我睁着眼打呼噜,等着窗外响动,等着门窟窿里是否会出现一根牛尾巴、马尾巴之类的鞭子。这样的奇迹不会再现,但我有耐心等待下去,就像谭菲即将面对的刑期,抑或我跟谭莎以后那茫无涯际的同居生活……”

你不知道,谭莎非逼着我帮她解这个梦。“驴”到底指代什么?我觉得那就是孙有义。

孙有义外号叫二驴么,风镇老一辈的人都知道。“二驴”不仅指他的身体状貌,还有他的性格脾气,更重要的在于他是风镇第一条好汉。

5.果汁

瘫痪后,离退休十五年的前青天县长李绪仁天天哭号。

他老婆王莲英是个童养媳,比他大九岁,干什么事都蔫儿吧唧的,拖拖拉拉。几个女儿都出嫁了,其中大女儿小娥接了班,在距风镇八百里的青天县纺织厂上班。独生子李强国娶了个傻子,镇上的人都叫她“老白”,因为她又白又胖又喜欢放鹅,唤鹅的时候,嘴里念叨着“鹅~鹅~鹅~”。

经过糠市街老榆树下的人,都能听见从敞开的门里传出来的哭号声,甚至像闹鬼,如果赶上门上了锁(王莲英带着李强国下地干活,老白则在大湾里放鹅)。

未瘫痪前,三叔李绪仁身高一米九,体重一百八,外号叫“榆木疙瘩”。瘫痪后,身高矮了,体重反而更大了。这让李强国要三个人才能勉强扶着他大小便。

“俺公公的JJ跟虫子一般大。”傻子“大白”跟人比划着,笑得咯咯咯的,跟找食吃的母鸡差不多。

尽管泡在屎尿里,李绪仁又“活(哭号)”了十年。反正糠市街本来有十来户,后来都搬到镇外住,要么卖了房,住进新房去了。这让李绪仁的鬼哭狼嚎成了糠市街唯一的象征。

那几年过年亦即正月初一这天,本家本姓的都来拜年。只听见哭号,也没人敢见他的人影。那屋锁着门呢。反正有工资,大家都知道。

其实,李绪仁早就死了。那活的声音,是录下来的,也就是录音机成了他。

王莲英和李强国以及傻子“大白”共同策划了这一出戏。没人去追究他们什么。

糠市街“榆木疙瘩”李绪仁,留下来的只有这四个缥缈的空心字。

从小,我们夏天晚上到樹林里掏知了猴,送给三叔李绪仁,

说是高血压。好像他四十多岁就病休,退休也是早退。“知了猴”胸部一块好肉,吃了人也不长肉,但看三叔,怎么看也不像肚子里塞满知了的人。

现在知了猴有专人饲养的,油炸知了猴一盘百八十块钱;南方有个地方爱吃知了,一斤也百八十。三叔这辈子一肚子里全是知了猴,难怪他嚎叫的声音,跟知了差不多一样聒噪。

4.果核

我大,亦即我父亲,原来是风镇第三生产大队的饲养员。原来他的外号叫海蟹,后来成了一个驾驶驴车的蝙蝠。

说来话长。风镇靠海,退潮后的滩涂地上,各种蟹子窜来爬去的。海蟹的腹部白色为多,脊背则铁色——跟我爹的脸一个样:一年到头铁青着,不见一点笑面。对谁都恶声恶气的,除了牲口。

他独来独往,也不怎么回家。

他住在饲养院里。那地方距离镇子有一里路。过了绕镇的南河,隔了菜园,才是饲养院。三间瓦房外加九间棚屋。棚屋也是牲口棚。

生产队时期,每年都要屠宰一头老牛老驴,分给社员。我父亲干不了这活,他舍不得任何一头畜牲,哪怕打骂它们,呵斥它们,真要把这些吃苦一辈子的牲口给宰了吃肉,他还是于心不忍。

我大也杀不了鸡。这些事,都是我妈请我姐来干的。“一辈子窝囊废!”我妈和我姐如此看待我父亲。

这性格,跟蟹子似乎没多大关联,到底风镇的人为何叫我父亲为蟹子,至今不解。要么他跟谁打招呼都是“嗯”一下吧。

前二姐八岁死后,我父亲大病一场。二姐二嫚白血病死后,我父亲又大病一场,不久开始神经性头疼。经常抱着头,只有到了饲养院才好一点。也许吧。

这年,我二哥考上大学竟然辍学了,从此成了一个贩卖录音带和光盘等的人。这成了笑柄。经商还是受人笑话的,读大学当兵当工人才是正道,我父亲母亲和整个风镇的思维都这样。

直到我二哥移民去了美国,我父亲的头疼病才彻底好了。“要账的!”我母亲生前很多年,跟我父亲念叨起我二哥,总是這种腔调。

他们觉得三个儿子都应该读大学,接着当干部,捧铁饭碗。

但是1991年我大哥辞职去了南方下海,他们没反对。我二哥和我,他们则尽力干涉。或许,这是命运吧,跟重男轻女有关,又跟期望值有关。

我二哥辍学的消息(档案被退回)刚传来,我父亲就开始头疼。他找了赤脚医生谭治国(风镇李家、赵家、孙家、谭家。其中李家干部多,赵家商人多,谭家贼人多,孙家屠户多)。

别看老勺现在神神叨叨的,当年他不过一个赤脚医生,就会给牲口和孩子屁股上打青霉素,吃两片“安乃近”或“土霉素”。春天给小孩种痘,夏天发放蛔虫药。真有大病,多数去了镇东的医院。有一段时期,父亲跟赤脚医生老勺的关系特好,好到了什么程度呢?忘年交。

是的,我大比老勺大一轮呢,而且还不是一个村的——镇上,我们三大队,老勺四大队;我家糠市街,老勺东牌坊,相距大概二百五十米吧。

老勺的家,也是药铺。来扎针的,无论男女老少,就在臭烘烘黑魆魆的厨房里,就着昏暗的灯光,褪掉裤子,趴在锅台上,撅着屁股,等着那一下辣乎乎的疼传递过来。当然,提裤子时,两手一定沾了或多或少的黑锅灰。

老勺人笨手拙,扎针很疼的,回家睡觉前,你摸一摸屁股,那上面一定会有一个鼓鼓囊囊的大疙瘩。他别的药也没有,只有去疼片和土霉素,无论什么病,即便猫狗猪牛驴马骡老虎狮子大象,也是这些。

这天,我大牙疼,就去了老勺家,要买去疼片。正赶上老勺喝酒了,心情舒爽,于是二人对谈了一会。老勺没给父亲去疼片,而是避孕药。

我大差点骂出口来。

你可以想象,一个哑巴闰土一样的斯文老实人,蹲在地上,被老勺高大的近似孔乙己一样的身影罩着,冷不丁地冒出一句“避孕药”,岂不羞死人?幸亏我大这人蹲习惯了,才没一屁股坐下去。

他刚要起来,准备回家,老勺说:“老李啊,咱俩即便不是老相识,街坊邻居的我还能骗你?——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了命,这避孕药治牙疼比去疼片还有效(本目纲草:此招不可胡乱尝试)。你先回去吃两片,要没效,明早你过来割我的蛋子。”父亲就信了。

回家偷偷摸摸地服用了,疗效显著,立竿不见影。

从此两人就成了朋友了。

这样的人不成朋友,岂不玷污了宇宙对称原理?何况,一个牙疼顾不及蛋子而信奉人言,一个信誓旦旦并以割蛋子为盟。

绝对是我姐结婚后“回四”(民俗大词典:结婚第四天回娘家)那天,老勺第一个拎着鸡蛋过来喝喜酒,此事我记得很清楚,过五百年也忘不了。

至于老勺超生第三个儿子喝面条(民俗大词典:孩子出生第三天,亲朋好友来送米——《民俗大词典》:孩子出生第三天,给孕妇送米送面送鸡蛋送衣服送……统称送米,俗称喝面条),我父亲也拎着鸡蛋去的(老勺给我家二十六个,我父亲得给他三十六个,见《民俗大词典·礼物之谜》之“鸡蛋里的中国”)。

后来大家都发现,老勺这超生的二小子竟是个大傻子,我大跟我们讲述的时候,竟嘎嘎笑了,大概觉得自己幸亏没给老勺割蛋子吧。

就这么着,两人或两家,一个头相好,好到穿一条裤子的地步。一直好到了老勺搬到大街上开牙医诊所。

此时我大的牙差不多将他疼成了神经病。

当然他是那种哑巴神经病,即只知道捂着自己的脑袋,蹲在地上,几个小时也不动弹。唯一动弹的可能就是双脚,我感觉他想把自己埋进地里去,可惜他又没种子的生力和钻机的劲道。他只能用双脚粘住自己的脚印和影子,好像动一下,那脑袋会像熟透了的西瓜一样炸裂。

实在忍不住的时候,我大只能去找老勺要避孕药吃了。

这避孕药你知道,女人吃多了,好像身体会触电似的紊乱;男人吃多了会什么样呢?你看看街头鱼摊摆在地上的水槽里那些活蹦乱跳的大怪鱼就知道了。我大则没胡子、没头发、没体毛、没腰杆、没气味,整个一条轻飘飘的影子。

当这条黑影找到老勺的时候,正好成了老勺的试验品。

——我干脆给你拔掉算了,省得三天两头让你遭罪。

影子就同意了。

于是老勺开始给钳子、螺丝刀子、小锤子消毒——就是将暖瓶热水倒碗水里给泡一泡而已。

影子早急不可耐地张开嘴了,像个嗷嗷待哺的小燕。

因为没麻药,它能感觉到螺丝刀子冷冰冰地伸进来,然后开始撬那道缝隙。(很多年后,我成了个石矿里干活的,但不是纯粹的石匠。每次放完炮后,我们就开始拿着铁钻、大锤子去对付那些巨石;放炮药的时候,得打孔。一个人握着钻子,一个人抡着锤子砸。相互配合好的话,闭着眼也行。)。

影子闭着眼,他觉得自己就是那块没有形状的巨石。

螺丝刀终于插进牙缝去了,然后开始撬啊撬啊——影子跳了出去,它嗷嗷啊地叫着,一路狂奔……

老勺捏着钳子和小锤子,笑眯眯地看着那越来越近的黑影,道;“来吧,把螺丝刀还给我——就一下,就完事。”(很多年前,他成了个专给韩国菜馆钓狗的。童年时,村里好吃懒做、吊儿郎当的插队知青们教给他一个花招,即将烧熟的咸菜疙瘩,扔给狗,那狗猛扑上去嘎吱一咬,再也松不开嘴了,好不容易甩掉了,却发现满口牙没了。)。

生产队解体了。那头毛驴和一个大石头碌碡被我父亲抓阄抓到了。他亲自把独轮车改造成了两轮车,毛驴成了他的伙伴。

原来我们盖过一座房子,准备给我大哥娶媳妇用。后来,成了我姐夫的货场。我父亲每天和那驴子搬到北屋。

3.果干

李秀英先后嫁过三个男人。第一个是同村娃娃亲,二人同龄,18岁结婚后两年,因为李秀英没生育就离了。第二个是港城人,开理发店死老婆的,带三个孩子。李秀英跟人过不来,也离了。此时已是1956年,李秀英成了港城国棉八厂的工人。

不久有人给李秀英介绍认识了烧锅炉的老光棍老赵。他比李秀英大十五岁。二人就结婚了。他们住在振兴路11号,现在成了港城繁华地段。

李秀英绝育,老赵又痨病,意味着老赵传宗接代的念想断了。怎么办?二人决定要个孩子。于是他们向政府提交了申请,不久二人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辗转来到贵州安顺的孤儿院。

他们领养了一个女孩子。孤儿院要求排号,领到男孩算运气,女孩算晦气。李秀英和老赵太晦气了,领到了一个女娃。

女娃就女娃的,至少对于女娃而言,跟了李秀英和老赵,不仅托生为一派德式风格的港城人,而且没人跟她争宠夺爱。她坐享了两个工人全部的心血和,并继承了振兴路11号两间小屋拆迁后变成的三套拆迁房。

他们给她取名叫赵国红,“国红”这名字,从小让我感觉很像本地出产的一种“国光”苹果。

她吃的奶粉。

她穿最好的衣服。

每次回风镇,她在父母带领下,拎着一斤“钙奶饼干”,招摇于外公大舅二舅小姑以及其他表情家中,享受着好吃好喝的招待。临走,大包小包的全是红薯干花生米芋头萝卜白菜之类的土特产,由两个表兄表姐推送到风镇东车站。

她慢慢变得公主病起来。可惜,在周围邻居和学校眼里,她慢慢感受到了厌腻。她不解为什么。

有一天,她跟对门哑巴一家的儿子闹翻了,那小孩会说话,骂了她“捡来的”。她哭着回家,李秀英安慰了她,又到对门哑巴家说理。

哑巴比划着,没人翻译。哑巴男人不哑巴,他是个脾气火爆的男人,“捡来的,不对?”李秀英被呛回家了,从此跟哑巴一家断了任何交集。

赵国红上学了。没想到,全班甚至全校都知道她是“撿来的”。拖拖拉拉读到16岁初中毕业,她接了李秀英的班,成了国棉八厂的一名纺织女工。

时间为1986年。此时,老赵早已退休并去了纺织厂子弟学校当门卫,说是“补差”。

五十岁的李秀英成了退休工人,赵国红却成了叛逆女孩。她开始夜不归宿,仿佛只有不回到家,才坦然。至少她不必面对“我是谁”这个身份之谜。

18岁她跟同样烧锅炉的孙双喜认识了。然后怀孕了,接下来挺着并不显眼的肚子办喜事。五个月后,他们生下了一个注定不会走路的孩子。

当时接生员问李秀英和痨病鬼老赵,要还是不要。痨病鬼老赵、双喜家父母、双喜、国红都坚持不要,唯独李秀英死活不肯,“好歹是条命,恁敢不要,俺就死给恁们看。”李秀英的港城腔,很多年来,回响在港城台东区振兴路,并反响到了风镇,成了一大模仿秀音优。

这只靠腹部爬行的“生命”成了李秀英唯一的依靠。她把残存的十年爱,献给了他。当她撒手脑溢血猝死后,这条生命成了街头一道风景,可惜受益人既不是痨病鬼老赵,也不是国红和双喜两口子。

据说他们先是去了黑龙江的黑河边境,做了一段时间的中俄贸易。然后将振兴路房子卖掉,去了海南天涯海角,并定居在那。

2.果冻

我妈还活着,实在出乎意料。

她竟固守在老宅里,更令人匪夷所思。再看到不远处的高铁站和四下盘旋的高架立交桥,只能用大跌眼镜来形容了。我已不戴眼镜多年。

只是被窝有些杂乱,等会要收拾收拾。多年来,母子间已无对话需要,我的性格越发像我大了,这个令我妈恨了一辈子的人,是否在性格学上印证了转世轮回的妙造杜撰?

我是被杜撰出来的,那谁在说话?谁在倾听?镜子杜撰了原形和虚像,那谁又是镜子?

可惜我妈不懂这些,她一心一意地盘腿坐在褥子上,打盹神游。

我从不带人归家,而人总会找上门来。是的,现在二嫚姐带着一个陌生女人来了。

二嫚姐竟成了当红女作家,又是阔佬的如夫人。现在她们来找我干嘛?何况那陌生女人,似乎在列车上看到过,抱着一个孩子,周遭几个身着黑西装白衬衣打领带的肃穆墨镜男,犹如参加西式葬礼的,只可惜火车难比棺材。

梦见棺材会升官发财。我没这个好命。我妈告诉我——昨晚我梦见你踩在一堆狗屎上。我说梦见狗屎会有好运,我妈说你要摔跤跌在上面可以,踩在上面不好——我敢保你要被人赖着。你小心点,母亲说。

二嫚姐赖上门来了?毫无可能。从不读她们的书,也无圈子交接,何来的赖?捕风捉影罢了。我已怀疑母亲的梦失效了。

跟二嫚姐打了招呼后,她说要借地方签售,就看好了我家老宅。

我说好啊。

那你老妈咋办?

我说这样更好,老神仙都坐镇签售会了,那岂不更引发火爆?到时在拍几张照,发到网上,更说明你的书老少咸宜啊。

对呀,二姐禁不住跳了起来,却没想到跟我拥抱一下。我已男女授受不亲多年。

她转身跟那陌生女人说了几句,那陌生女走了出去。

我们都跟着出去,才发现,门西已摆好了几张桌子,每张桌子上罗列着高高的书。陌生女人让一个属下打电话订高铁票,她准备返回去。

老宅位于胡同口。糠市街大概五百米长,这也意味着购书者们排列的长队肯定要自觉顺应胡同,如此也省了不少人力,只要安排两个人站在胡同口把守即可。

我赶紧回家,推了推打盹的我妈。妈呀,你快醒醒,大事不好。我妈最怕“大事不好”,赶紧睁开眼。

你赶紧收拾一下这些破烂,藏起来。

往哪藏?二鬼子进村了?还是计生办来人给你结扎?收电费的?你这么慌里慌张的,就是个弼马温……你能不能……

哎呀,不跟你说了,我自己来吧。搂手直接囫囵个抱起褥子上的母亲,转到西屋,而后塞进了那口盛放粮食的大水泥缸里。

你知道吗,它们好轻啊,前所未有的轻。

我母亲养了四只猫。它们完整组织了我二十岁前的历史。其中第二只是黑猫。

花猫吃了老鼠药毒死后,姐夫把这只黑猫给我了。那时它已成年,已经不待人见。其实它一直藏在爱伦·坡的世界里,并直接跳到霍桑笔下窥视者后背上,与之一起,俯瞰着、凝望着、近眺着我们这些偏见意识制造出来的势利眼们的窘困而聒噪的无聊生活。最终,一声叹惋,星月飘零。他们面面相觑,从人世的维度中彻底遁亡。

早忘了你的样子,只记得一身黑毛如漆,莹莹目光总令人发怵。你看我也如此。多少年来,玄衣肃然,似吊祭时间泯灭的丧服,却不知那牌位何处摆放并镌刻着何人何时何地何事。

你是我们家的第三只猫,独一无二的黑猫。我们家总共养过五只猫,你是中介物。你来的时候即已成年,鉴于共存时间短,不记得你发情过。或许你有别的途径,抑或别的时段。

你深知自己的位置。位置决定境遇。你深知自己的境遇尴尬。这尴尬是一间畅通无阻的屋子,你就是那虚无的门槛。尴尬即一脚踏进来,一脚踩在门槛上,若即若离,可进可出,入乎其内出乎其外的临界点和分隔线。

黑色象征什么,你就代表什么,不待人见也缘于此一偏见。没办法,到黑夜不想你也没办法,你自由了。

别的猫都拴上了一根绳子,系在桌子腿上,你是例外。别的猫晚上要工作的,抑或放风,那脖子上依然拴着一个铃铛,抑或一个铁圈,常常挂在树枝上,石头缝里,抑或墙头上,要帮着它们解开。如此为了防范丢失,反倒成了鼠虫的警报。

别的猫捉到了老鼠,要鉴别一下,才允许吃,生怕毒老鼠。毒老鼠与普通老鼠之不同,据说摸一下硬度即可。

你是自由的,脖子上空空如也。至于你捉到的老鼠也没人注意,或者你偷着吃掉了。你何时归来也无人知晓。寻常的蹭摸之类的手语,似乎与你无缘。

我的年龄处于儿童后期,所以对动物的需求度不那么高了。我们都属不尴不尬的阶段,现在这么觉得,那时却浑然无觉,只凭好恶之感来碰触并解读生活。三代不读书,跟不上一头猪,这话对啊。

我觉得你什么都懂,包括沉默和冷漠。这也意味着终身为师,而我却很晚很晚才明白自己注定为学生的宿命。当我学会看待自己,分析自己,剖析自己,热爱自己并向自己学习的时候,蓦然发现你的迷失实则构造了我的迷思语言体系。

喂你的人只能是我母亲。我们都不喜欢冷鱼的腥味,她强忍着恶心,将拌好的食盆丢给你。你默默地吃,默默地蹲在阳光里舔舐自己,默默地发呆,默默地度过一天,默默地神出鬼没夜不归宿。

能记住你的事件太有限,身体与身体之间的脱离,即意味着我和你无法生成情感关系并塑形出一套属于你和我的语言。

只有黑乎乎,只有光滑,只有无边无际滑腻顺流的黑,偶尔诡异的星空坐落在你眸中的缩微版,令我顿悟澄明却又生怕失魂落魄。

你只能不翼而飞,近似流星。

流星为夜空的落叶和不期然跌下的露水。被人的视界捕捉形成语词,也意味着不自由的拘禁。语词拘禁了物,实质无中生有却又无所适从。

你深谙这一妙造至道。

你连成为人的一个标点或感叹语的诉求都没有,只留下几条无痕的逃逸线,从此倏忽即逝,杳然无踪。

黑融入了黑,反之亦然。黑洞与黑洞靠拢,会发生什么?

把一只老猫丢给母亲,从此我就与孤独为伍了。孤和独彼此分离,比邻而居,崂山道士教给王七的那一招穿墙术,注定被人间生活碰得头破血出。

你知道,18岁以前,我家共养过四只猫。最后一只当了母亲,生了几只不值钱的小猫咪。我记得她自足而温蔼的样子,在里屋角落里,一家子其乐融融的,令人艳羡。只是我已学会了对艳羡保持矜持,甚至隔膜,最终导致单向度视角,很多年后才学会换位、温润与慈悲。

为人为子的我,其实是不够格的。

在她年轻的时候,至少五年时光陪伴着孤冷的我。她老了,她很怕冷,冬天总要钻到炉灶里,借残灰余烬来取暖,以至于体表褴褛不堪,形同穿了一身乞丐服。我有些厌弃她了,她也明白,自觉回避与我正面接触。她只能靠向我妈,毕竟她及之前的三个它们,都是我妈一口一口喂大的。

第一只花猫才两岁,就吃了耗子药毒死的耗子而死。它是我姐从去美国的永青家讨来给我玩的。它临死前拼命呕吐,恨不得将肝胆心肺肠胃吐出来,大概也感觉到了后悔吧。

世上没有后悔药,只有猫知道。僵硬的它被姐夫剥皮,然后贴在墙上,揭下皮卖掉后,那白灰墙留下了一个大烙印。那肉扔或埋在了某个不知名的所在。

老三自己跳水自杀的。它没故事,唯一的悲喜闹与荒诞诸种剧情糅合的高潮也是结局,那就是它大概渴了,想跳进水缸里喝水,只可惜它挣扎和叫唤的时候,司马光从不出场。等我挑满水后,才发现,水面上忽然冒出一团怪物。当时大叫一声,心想我们家的水缸原来无底,直接通向无底洞。

我妈带着我去埋葬它。我扛着铁锨,手拎着装它的湿漉漉的袋子,没想到平素一把揪住毛皮即能甩来甩去的它,吃饱水后,如此之重,跟一头小猪差不多。

后園围墙四下,栽了几棵梧桐树。另外有一畦韭菜,一片葱,角落有一棵野葡萄。非人栽植而自己生长的只能叫野葡萄,大概鸟粪里遗留的杰作。

那鸟从不关心自己的成果,任由这天堂沦落人间的野种自由攀附,却从不考虑开花结果。是的,三年了,它真沉得住气,最多结了几粒酸不溜丢的半成品。

我妈在葡萄根部选好位置后,看着我挖坑,然后将袋子里的老三倒出来,继而丢进坑里——做这一切的过程中,我还用了一张牛皮纸,避免沾染手——然后培土。为防止野物或虫类乃至雨水将它翻腾出来,我妈还让我压上一块石板,说这样它才能入土为安。

这天我们都没吃饭。

有四年的时间,我的生活就是从大街西头走到东头,跟一根游动的时针差不多。或者说,我是荒芜大街上唯一呈标准惯性移动的活物。

医院处于中点,大门前的垃圾堆里,什么东西都有。这天经过时,看到很多人站在沟边,走上前去,才看见一团血迹斑斑的棉絮里,有紫红色的活物蠕动。

他们说,这婴儿未满月。他们说,这是流产的未成形的胎儿。他们诅咒医院,也诅咒那活物的本源。后来,有人用铁锨铲着棉絮,然后就地挖了一个坑,掩埋了。

看意味着什么?至今我在琢磨这个问题?看即意味着侵犯?还是看意味着铭刻?看重塑了主体自我的感知世界抑或看本身就是参与了犯罪或造孽?看是否敞露了沉默的深渊这一本属创伤词语的缝合线?看到底意味着什么?为何看后我会恶心不断呢?为何这恶心令我寝食不安以至于对人性特别自我之恶保持了绝对的厌腻?看到底被什么样的知识所建构?看的语法形态和语义链是否与那个隐匿的敏感之“我”有着先天的亲缘关系?……痛苦发生癌变。而癌的成果抑或其实体表征,大致为一串串围绕一个核心而聚结的伞状葡萄。

我决定离开风镇糠市街这个地方了,决绝而彻底。所谓离开,即放逐自我与心灵,让它们进入流亡状态。大致如此。

第二年初夏,我去了北京。夏末秋初,母亲来信说,老三,你知道吗?咱们家的葡萄结了很多,一嘟噜一嘟噜的,全是猫眼葡萄。

1.果酱

风镇的人至今惋惜于我错失成为至尊屠夫的良机。

至尊屠夫的行事法则为宁让牲畜受罪,决不让它们痛苦。在鼻孔里插管子灌水的年代,很多牲畜浸泡在臭水中哀歌四起,大腹便便一触即破,这完全违背了屠宰业老祖樊哙的遗训。当然,樊祖“宁天下畜生负我我不负众生安乐超脱”的遗训有些掉书袋,但一刀毙命的技术还是迭代赓续,未曾拂逆。

现在,我准备离开这越发破败荒凉的地方了,趁着梦魇的迷雾尚未澄清,越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越踏实。至少,曾经的荣光可做几位寥落故交好友們于茶余饭后的谈资,进而可能渲染成坊间热词或小道话题。

经过瓦砾堆雏形的大街时,竟然发现到处都在宰羊。

天是阴郁的。思维也迟钝。二十八岁的我还不老,只是有些失忆。

想了半天,也不明白今天到底什么节日,而本地似乎羊肉越发金贵,哪来的这么多羊呢?难道养羊专业户多了以至于羊肉取代了猪肉成了普及肉了吗?

更令人诧异的是,那些挂在铁架子上的羊上半截身子保持原形而后半截则脱光了皮毛,露出红艳艳的肉身来。如此反差,实在前所未见。

可以想见:上半截在叫唤,后半截在蹬踏,好像在挣脱着什么却又徒劳无益。这该是一副多么凄艳绝伦的图景。

毕竟这年不是崇祯年嗜食人羊或人菜的时节,除非风镇的人发明了一种新型的屠羊术,抑或这是一种新培植的羊种?

的确,羊上半身大都黑白相间,近似奶牛的皮色;而年龄不一的陌生面孔的新生代屠手躬身从坐落地上的大长筐子里抱出一只羊来,犹如搂着一个仍在吃奶的超大孩子,而后腾出一只手抓住钩子挂住其下巴,再吊起来。这也意味着在家处理完毕并推出来,它们已是可以直接零割碎切、争相购买的成品肉羊了。

我以为的半成品实质是浑成品。看来,这风镇不值得我留恋了,至少凭自己的固有技术,注定从此混得很惨。

细究起来,风镇的那些故旧们之所以认定我为至尊屠夫,源于我对动物组织的熟悉。其实这些都是书里看来的,再加旁听左闻与凭空想象而来的言语制品。

因为他们大多没文化,才如此信奉高学历人士的胡诌八扯,将此视为一堂免费的传教或授课,甚至呼妻喊子前来旁听。一句屁话,一旦从我嘴里脱口而喷,他们即产生了电视上烹饪主持人们念兹在兹的“入口即化”之感。寥寥几天,在他们轮番组织的酒局和轮番举杯祝酒的连珠妙语的杂陈轰炸中,我也陶醉于这种其乐融融的大好形势,以至于忘了自己其实是个不喝酒还正常而一喝酒则满嘴放导弹的江湖骗子。

一击致晕和一刀血喷,本来为常规屠宰法的两基本动作,但这两个成语他们却都不会用,而我率先用了,并频繁用,反复用,特意用,突出用,由此也形成了我的屠技二原则,以至于以讹传讹或以莠充良,他们即以为我神人可以貌相——仙风道骨(黑风衣),目光如炬(小眼,也叫眯缝眼),神采非凡(尖嘴猴腮),博古通今(其实全是百度来的)。

——你小时候就不一样(的确不一样,20岁还穿姐姐穿过的衣服)。

——你记忆力惊人(结结巴巴,老被罚站)。

——你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19岁才花钱买了一个团员证)。

——你讲的李逵打擂最好(孟良四板斧“劈脑门、扎眼仁、剔排骨、砍肉垂”。)…………

美国归来的永青,竟然要陪着我一起去深沟。

好些年没见他了,眼镜片后的目光还是那么屌。许多童年时光,我们都在一起自由自在度过的。而今风镇两个原乡的异类,又走到一起来了。

深沟在国防公路南侧,之前从未来此玩过。现在永青带着我过来,并非故地重游,而是为了摘几串麦穗搓着吃。

——你瞧这根茎,扁平的,能延伸出好远好远。永青指着那不知名的藤萝说道。

——是啊,这什么东西能长成这样?

——我也不知道。

我爬上坡,伸手就近揪了一把麦穗,籽粒尚未饱满,一股水而已。永青不吃。从小他就不偷不摸,与我的嘴馋堪为参照。他依然端详着那覆盖在沟口上方的几根扁平藤蔓,目光里藏着一把砍刀。

公路上没车。路基裸露出了坑洼起伏的土丘原形。接下来去哪呢?永青没说,我也不能问。后来他拿出手机发了一条短信,然后陪着我静静地站立在路边,从此我们再没对话。

不久,来了一辆带篷的三轮车,奔到我们跟前就停了下来。开车的竟然是木匠老林,篷子里坐着他那永远长不大的半傻儿子。那半傻嘴里念叨着“爸比你使劲开怎么不开了”。

等我坐在半傻旁的座位上后,永青悄声对着老林说了句什么。那车就蹦跶了起来,然后扭扭歪歪往前窜。

再回首,发现永青已背过身,继续打量着那条神秘莫测的深沟。

饶是被车子颠簸得晕头涨脑,还是忍不住大声问了那一直咧着嘴、流着涎的半傻一句:“我们这是去哪?”

“风镇疯镇。”

“回风城干嘛?

“杀羊吃羊吃羊蘸酱,羊皮羊羹羊毛羊痫风……”

责任编辑:赵思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