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警

2020-04-08 05:32万宏
延河 2020年2期
关键词:外甥

万宏

老江在他从警几十年马上要退休的时候,干了一件轰轰烈烈、惊动全县的大事——亲手把自己的外甥送进了监狱。

老江的外甥张康,县里不敢说,五交镇,那绝对是个一跺三响,说起放下,响当当的人物。别看张康官不大,只是个提不起衔的芝麻村主任,可人家有钱,家里养得有猪,在镇上又是大户,旺族,从小蛮横,养得一身痞气,人又活络,上层路线走得好,无论镇长书记,派出所所长,换了哪个来五交镇,都能在很短的时间里,搭上关系,打成一片。就是乡里那些不入流,喜欢无事生非打架斗殴的流氓混混儿,提起张康,也没有不怕的,见面都称张哥。五交镇地面上,黑白两道,张康没有说不起的话,办不了的事。

但就这么一个人,没想到却栽在自己亲舅舅的手上。

比起外甥的风光,老江实在是个不起眼的普通人物,半辈子都可以用“窝囊”两个字来形容。一张黑瘦黑瘦的猪腰子脸,两只眼睛,眼球上像是经常沾着层塑料膜似的,浑浊而没有光彩。低矮瘦小的身材,天冷的时候缩在宽大的警服里,让人尤其觉得猥琐低矮,不像是一个警察。

说到窝囊,老江确实窝囊。打小时候,就特别胆小,经常被别的孩子欺负,甚至被比他小很多的娃娃打得哭。有一次,姐姐江蓉在屋里做饭,听见弟弟在外面号啕,跑出去一看,原来是隔壁老王比弟弟小了将近两岁半多的儿子,为了一个破皮球,把老江脸上抓挖出两条血道子。老江满脸鼻涕,缩着身子站在门楼里,哇哇嚎叫。江蓉又狠又气,走过去从地上捡了根树枝塞到弟弟手里,用脚踢了下老江屁股,大声骂老江说:“你死人啊,他打你,你不会打他!打,打出烂子有姐!”老江拿着树枝,只是哭,看着竖眉瞪眼,一副无所畏惧状的老王儿子,任姐姐怎么骂,却不敢动手。气得江蓉不住用指头跺着弟弟的头,大骂老江窝囊,不像是个男娃。长大后,参加了工作,老江被分配到县公安局,成了一个民警,前前后后,在局里干了三十多年。局里的领导,送走了一个又一个,身边的同事,一个个升官发财,最不济的,也干到了科长,唯独老江,椅子坐穿,还是一个普通民警。逢年过节,单位里分房,有了什么福利,别人好处占尽,才能轮到老江。走到哪,见谁老江都是一副笑脸,满团和气。就是被人欺负,受了委屈,也从来不高声争辩,生怕给自己惹上麻烦。时间长了,局里大多数人都摸准了老江的脾气,除了有事出力下苦招呼老江,其余全都无视老江的存在。不过,老江在局里,也不是完全就不被人当回事儿。领导乔迁,同事结婚,给老人做寿,给儿子过满月,老江就会被人想起,收到请柬,或者当面的邀约。无论是谁,都不会忘了老江。老江呢,也总是按时赴邀,很少有不去的时候。即使真的有事去不了,礼金也一定要托人送到,从来不曾因为谁重要谁不重要,有落下的时候。

老江的窝囊、懦弱,甚至有点憨傻,是天生形成的性格,根子来源于母亲的早死。老江的母亲,在老江刚生下来还未过百天的时候,就因病而亡。父亲是个暴脾气,加之在文化大革命中经常被整,遭受批斗,心情不好的时候就酗酒,拿孩子出气。打小,老江见了父亲就像见了老虎,父亲一瞪眼睛就浑身哆嗦,结巴不会说话。遇上邻里,也是眼神儿躲闪,不敢直面相视。久而久之,就形成了胆小懦弱,遇事害怕,没有主见的窝囊性格。这种性格,尤其在五六岁上父亲被造反派整死,家里塌了天后,更为加重。好在天不绝人,老江有个厉害的姐姐,才使他在不断遭受的苦难里,没有死去,沉沦。要不然,我们今天看见的老江,可能不仅仅是懦弱,窝囊的人,能不能活到现在,都很难判定。

苦难是把双刃剑,有两种功能。一种是,把一个懦弱的人磨炼坚强;另一种功能,就像老江,把一个本来懦弱的人折磨得更加懦弱。

老江的姐姐江蓉,却属于前者。

江蓉比老江大了足足十岁,打生下来,性格就风风火火,像个男娃。母亲死后,江蓉代替母亲原来在屋里的角色,成了家里的女主人。洗衣做饭,照顾弟弟、父亲,挑起整个担子,支撑着家里的一切。老江家没有在失去了女主人后完全塌陷下去,全是江蓉的功劳。后来,父亲被整死,江蓉自然而然,就成了家里的实际当家人。十六岁上,就驴驮干草——自办前程,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对象,把自己嫁了出去。带着弟弟来到夫家,供弟弟念书上学,一手把老江带大,直到弟弟参加工作,有了媳妇。

对于姐姐,老江是既爱又怕,敬若神明。姐姐江蓉,对弟弟的老实,懦弱,却是又恨又觉可怜。经常在背地里骂老江,要他挺直腰杆,像个男人,该抢的要抢,该争的要争。不抢不争,那一辈子注定要一事无成,受人欺负。骂归骂,但老江老实懦弱的性格,却是从小形成,骨子里渗透出来的,无法改变。江蓉不管怎么怒其不争、哀其不幸,对于老江,也只能摇头叹息。

但就这么一个人,却亲手把自己的外甥送进了监狱,当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事情的起因,是因为两个女人。这两个女人,一个与老江有关;一个与张康有关。

与老江有关的女人名叫旋子,是县公安局局长郝强的女儿。旋子二十多岁,刚从警校毕业参加工作,被父亲送到基层来实习锻炼。这个局长的千金,人长得挺美,不高不低的身材,白里透红的脸蛋,脸上一笑俩浅浅的酒窝,平日里脑袋后很随意扎着个长长的马尾辫,一走一甩,见人一笑,阳光灿烂。穿上警服,更是英姿飒爽,青春无敌。一到五交镇派出所,平日里死气沉沉,仿佛一潭死水的所里,马上就炸了锅,沸腾起来。每一个人,从干警到所长,全都精神儿倍增,办公室打扫得干干净净,说话走路,一改往日基层民警吊儿郎当、邋里邋遢的样子,一个个警容端正,言谈得体,全都成了绅士。大家之所以这样,不只是因为她是个女的,长得漂亮,尽量精神,不让她看到自己不好的一面。更重要的,是因为旋子是顶头上司的女儿,担心她是局长的卧底,派下来了解低层民警作风和工作底细的内奸,所以必须端正自己的态度言行,免得给自己惹上麻烦。就连所长黄金勇,也是一改平日里脏话连篇、不骂人不会开口说话的毛病,变得文雅而有风度。

派出所里突然来了这么一个女娃,按说是件好事,让人耳目一新,但黄金勇却像遇到了什么麻烦,心里一点高兴不起来。公安局是个是非窝,里面明争暗斗,相互较劲,狗咬狗的事情多了去,在这样的单位混,脑勺子后面不多长个心眼都不行。黄金勇在警局里面摸爬滚打多年,练就了一身见风使舵、火眼金睛的本领。全县十几个派出所,郝勇不把女儿送别处,偏偏送到五交镇派出所实习,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猫腻,他不能不防。再熬一年,他就可能调离五交镇,回到局里,成为副局长,坚决不能在这期间出什么事情。昨天,副局长梁宇刚专门打电话给他,要他安排好局長女儿的工作学习,找个工作经验丰富的老民警带好旋子的时候,他就在心里开始犯愁,把派出所几个老人儿挨个推敲了个遍,不知道把这个烫手山芋推到谁手里合适。

黄金勇的担忧和顾虑,当然不是多余。果然,派出所几个有资历的老民警,在挨个被他叫到办公室讨论这事的时候,一个个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没有一个愿意当旋子的师父,带这个徒弟。大家都是人精,这个大美女,可不是个简简单单前来实习的女民警,看一看,饱饱眼福可以,工作上的事,能离多远是多远,尽量少沾边儿。一个不小心,做得不到位,怎么趴下的,自己都不知道。所以大家见黄金勇找自己谈话,要自己带旋子做徒弟,一个个千方百计,寻找各种理由和借口推诿搪塞,没有一个人愿意接手。

弄了半天,没有结果,黄金勇犯了踌躇。低头看表,见已十二点多,感觉肚子有些饿,拉上门准备出去吃饭,没想到一开门,却在楼道里碰见了也要去吃饭的老江。黄金勇看见老江,顿时眼睛一亮,心里有了主意,把老江喊到办公室,把这事就交给了他。

老江要只是窝窝囊囊,懦懦弱弱,就这么在局里混下去,混到退休,谁都不得罪,那也会有一个虽然平淡,但也算完美的人生。有事出差到基层里去,那些乡镇派出所的民警,不了解底细的,也会把老江当成上面下来的老人儿,热情招呼。好歹老江也算局里的人,宰相的家人七品官,怎么说都比那些基层小民警高人一等。但老江天生贱命,就连一个普通民警,也做不好。有一次,他在去给一个副局长女儿结婚贺喜的时候,就因为喝多了酒,乘着酒兴想要巴结副局长一下,结果嘴笨,说错了话,不小心把局长和某酒店女老板的私事暴露出来,被局长当作受人指示,故意给自己出丑,下巴底下支砖头,找了个理由,调到五交镇派出所,成了一个基层民警。

被从局里调到基层,开始的时候,局里很多人都为老江憋屈,觉得不平。老江姐姐江蓉,听说了这个消息,也很气愤,跑到弟弟家里,怂恿弟弟去局里闹事,别来五交镇报到。但老江却不但不恼,反而很高兴。姐姐家就在镇上,调到五交镇,虽说不如城里,但离姐姐近,隔三岔五,就可以去姐姐家转转,看看年迈的老姐,蹭点好吃好喝,这与老江来说,是个多么好的事情。所以调令一下来,老张就什么都没说,收拾行李,屁颠屁颠就去了五交镇报到,从此在镇上一待就是多年。局里也好像把他这么个人忘了似的,再没有调他回去。

局长的女儿分配到镇派出所来,老江是知道的,但老江却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那么紧张,也没有考虑这件事背后的复杂。我行我素,每天揣着个积满黄锈的茶瓶子,按时到所里上班。有事干事,没事坐在办公室喝茶,缩在墙角,听一群年轻人胡吹海聊。老江从来没想,也想不到,会有这么好的事情落在自己头上,自己会成为局长千金的师父。当黄金勇把他喊到办公室,要他给旋子当师傅,带着旋子的时候,他甚至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站在黄金勇桌旁,看着黄金勇,懵懵懂懂问:“我!我行吗?所里那么多人,我……”

“你行,你咋不行。所里虽然还有其他人,可我考虑来考虑去,只有你能担起这个担子,配当这个师父。你是老人儿,又是从局里调下来的,有多年的工作经验,别人谁有你这资历。所以这个事,只有交给你我才放心。”

黄金勇了解老江,知道老江什么人,几个二尺五的高帽子往老江头上一扣,平日里老实巴交的老江就被捧得晕晕乎乎,伸手摸不着鼻子疙瘩在哪,忘记了自己是谁。干了半辈子民警,从来没有人这么夸过自己,看得起自己。能给局长的千金当师傅,那是多大的荣幸。更何况,那个女娃儿那么漂亮,一笑一个酒窝,见谁都那么热情,给她当师傅,多好的事情。老江只有一个儿子,没有女儿。儿子在四川干消防,前年江油救火的时候,被烧死了。婆姨因为受不了这个打击,突然脑梗,导致半身不遂,至今卧病在床,成天药不离嘴。两年了,老江还未完全从失去儿子的悲痛中走出来,时时在没人的时候,背着人偷偷抹泪,内心有一种不能向别人诉说的凄凉孤独。有这么一个徒弟,带在身边,下乡出门,那是多么风光的事情。黄金勇二尺高帽子一戴,两句奉承话一說,老江就答应了,想都没去想这件事后边的复杂。

收旋子为徒弟第一天,老江一大早就早早起来,洗了头,刮了胡子,趴在水龙头上,把被烟熏成黄褐色、参差不齐的牙,刷了足足有半个小时。直到自己认为,口腔里的烟味有所减少,牙齿看上去不再那么难看方才住手。打开柜子,换了身干净警服,一改平日不讲卫生,邋里邋遢的猥琐样子,整个人看上去精神了许多。做好饭,伺候老婆洗漱吃了,喝了药,安顿好了一切,才夹上自己那个有点破损,平日里下乡才用,里面装着钢笔笔记本的黑色皮包,开门往派出所走去。今天是带徒弟的第一天,旋子又是局长的女儿,这么重要的事情,自己必须郑重对待,一定要给徒弟留个好印象,不能让人家看不起自己。师父嘛,就得有个做师傅的样子。

让老江没有想到的是,他刚进办公室,正拿着抹布抹桌子,旋子就来了。一来站在门口脆生生叫了声师父,夺过老江手里的抹布,自己就干了起来。一边干,一边东拉西扯,问这问那,不住向老江请教一些不是事情的事情。嘻嘻哈哈,一脸纯真,一点没有富人家女孩的娇贵样子,让老江简直有点受宠若惊。老江平日里闷葫芦一样,尤其在儿子因公牺牲以后,像是被焊条焊住的嘴,突然就灵巧起来,打开了话匣子,和徒弟有问有答,说不完的话。旋子的闯入,突然间,就让老江找到了一种激情,一种自信。老江变了一个人似的,突然就精神起来,振作起来,让所有的人都感觉惊异。有一次,老江去姐姐家看姐姐,姐姐望着衣服整洁,头发干净,一脸笑容的弟弟,半晌愣是没认出来。

人就是这么神奇,这么奇怪。一个人,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有时会影响一个人的一生。甚至让一个无可救药的人,起死回生,做出改变。旋子因为她的青春,她的美丽,她的天生的开朗纯真,突然就改变了窝囊懦弱的老江,让平日里懦弱自卑,在儿子去世后几乎对任何事物都失去了感情和兴趣的老江,突然有了一些自信,甚至一些骄傲和自豪。老江对待工作的兴趣,在都要准备退休的时候,突然空前高涨,兴致勃勃。

这件事与老江和外甥闹翻,后来把外甥送进监狱,本没什么必然的联系。直接和这事有关联的,是镇上锁子的媳妇菊子。如果不是菊子,镇上的杀猪匠老耿就不会和张康发生冲突,张康就不会派人砸了老耿卖肉的摊子;张康如果不砸老耿卖肉的摊子,老耿就不会上访告状;老耿不上访不告状,后面的一系列事情都不会发生。老江也就不会病猫变虎,突然发威,把自己亲亲的亲外甥送进监狱。

说起菊子,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没什么特别。要说特别,就是菊子人长得很美,虽然已经是三十多奔四十的人了,但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走起路来,一扭腰,一摆胯,依旧风情万种,迷死个人。一副好长相,却没有嫁个好人。菊子男人锁子,虽然不聋不哑,模样儿周正,却是个没啥大本事,只会靠力气吃饭的主,家里光景,也就一般。菊子这样的女人,嫁了这样的男人,怎么说都有点儿委屈,不是十分的称心。五交镇乃至整个乡里,那些凡是有点小权,有点小钱的男人,无不对她虎视眈眈,暗中觊觎,一个个想着法儿靠近,以祈能跟这个女人明铺暗盖,钻到一块儿,偷个腥浑,尝个新鲜。菊子和镇上多少男人、多少领导有过交集,镇子上没人能猜得出来。但从张康把这条风骚的小母狗弄到手后,镇子上的男人们,就很少有人敢再在菊子面前骚情。张康当过兵,心黑手辣,手底下还有一帮子人,五交镇没有人不怕他。以前不管如何,现在菊子和张康钻到了一个被窝,谁再去找菊子,不是自找麻烦,寻着挨砖头吗。

张康和菊子好,全镇的人都知道,独独瞒了菊子丈夫锁子。锁子一个普通男人,娶了菊子这样的女人,为了讨好老婆,让老婆踏踏实实安心和自己过日子,简直把自己累成了一头牲口。三十多四十不到,长得就像一个小老头。满头黑白相杂的头发,刺猬一样硬戳戳罩在头皮上,又高又瘦的个子,走起路来一摇三摆,腰弓得像个大虾。每年只要地里的农活完毕,都会背了铺盖,拿着行李,出门去工地上寻活,打工挣钱,回来讨取老婆欢心。本来张康和自己老婆菊子好的事,锁子是不知道的,之所以后来让锁子察觉,闹得满镇风雨、尽人皆知,全都因了一次锁子出门打工的时候,张康去锁子家去找菊子,给锁子的邻居老耿撞见。

提起老耿,虽不能和张康相提并论,可在五交镇,也算是个家喻户晓,名声响亮的人物。与张康的凶狠、狡诈、八面玲珑不同,老耿是个绝对本分老实的人,一个实实在在的杀猪匠、屠夫。他之所以出名,是因为常年杀猪练就的一手绝活。老耿的父亲是个老屠夫,老耿打小跟着父亲杀猪,日积月累,练得一身杀猪的好本领。几百斤的大肥猪,只他和老婆就能放翻。让他在五交镇声名大振的是,老耿卖肉,从来不用秤。要多要少,只要顾客说出斤两,老耿一刀下去,一钱不差,五交镇人因此送他一个外号“耿一刀”。老耿两口子和娃子在镇上开着个小小的肉铺,一天一头猪,不遇节气,从不多卖,生意非常得好。老耿肉铺之所以生意好,不单是因了老耿一刀切的绝活儿,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老耿的憨厚和诚实。三十多年来,老耿在镇上卖肉,所卖的每一头猪,都是从农户家里收购来,吃粮食和泔水长大的土猪,从来不卖养猪场里饲料养大的白毛猪。病猪肉,注水肉、过期肉、更不要说。买老耿的肉,心里有底儿,放心。老耿站那儿,就是一张名片,一个活人做的招牌。所以老耿虽不是什么名人,可在五交镇上,大人小孩,却没有不认识他的。

张康和菊子好,全镇的人都知道,老耿当然更清楚。和锁子是邻居,自然而然,和菊子见面来往的次数,就比别人多。好几次,老耿在自家门口和院子里,都瞅见过张康趁着锁子不在去找菊子。有一次,老耿还忍耐不住,见张康进了菊子院子,偷偷爬到墙头上,听张康和菊子在屋里快活。那女人风骚的叫声,撩拨得一把年纪早就对男女之事没了兴趣的老耿,突然间就兴致勃勃,回屋大白天要脱老婆裤子。关于张康和菊子的事,别人说,大多是人云亦云的捕风捉影,老耿却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掌握着很多的真实信息。老耿虽然老实,但老耿不傻。老耿知道张康的厉害,尽管对张康和菊子的事,心里明镜似的,但对外却是守口如瓶,只字不提。张康是个狠人,老耿不想因这些事,给自己树敌,制造麻烦。平日里,除了街上碰见,相互招呼,张康来肉铺买肉,说几句闲话,老耿跟张康,没什么交集。突然与张康有了关系,让老耿看见张康就如同看见了鬼,是张康开了养猪场以后。前年,张康办养猪场后,为了推广自己的生猪,提高销售量,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老耿,多次到肉铺和家里来,想让老耿代销自己猪场的生猪,都被老耿拒绝。老耿拒绝张康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张康养的猪都是饲料催肥剂喂大的白条猪,不是土猪,无法保证质量。老耿卖了半辈子猪,不想因为这个坏了自己名声。老耿是个老实人,信奉的是遵纪守法,小本经营,小富即安的小农思想。张康不一样,张康野心勃勃,想要占领的不仅仅是五交镇这一片的生猪市场,全县的生猪市场,他都想要垄断。老耿的肉铺子,一天一头猪,按说根本不在张康眼里,但张康看中的,不是这个。张康看中的,是老耿这个人,是“耿一刀”响当当的名号。张康精明,他深知老耿在屠宰业这一行的知名度、影响力。和老耿合作,会给自己带来一连串的蝴蝶效应,提升整个养殖场的生猪品质,所得利益,不可估量,绝不是一天销售几头猪那么简单。但张康没有想到,老耿是个犟怂,一个九頭牛都拉不拐弯的大犟怂。任他怎么说,威逼利诱,方子想尽,就是不肯答应和自己合作,让张康心里很是不爽。但张康并没有打算就此放弃,一直在不断想招,变着法子,甚至不惜撕破脸面,暗地里派几个街面上的混混,故意去老耿的铺子找碴,想要逼迫老耿就范,但依然没有达到想要的结果。这是自己的本行,安身立命养活全家的本业。老耿虽和老江一样,是个老实本分甚至有点懦弱的人,但他了解张康,深知这里边的轻重。和他合作,开始一两年,也许自己会赚钱,赚以往几年都赚不到的钱。但用不了两年,这个行当里就不会再有老耿这个人,“耿一刀”的名号,也会成为一块臭大街的烂猪肉,被人人老几辈,祖宗八代咒骂。自己绝不能贪这个利,丢了一辈子的饭碗名声。所以老耿在这事上一改平日做派,显得特别有主见,任张康怎么着,咬紧牙关,就是不啃松口。一般人,老耿这样,不答应也就算了,但张康就是张康。张康一个小学都没毕业的混混儿,能把事情干到今天这步,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与众不同的地方。尤其是猪肉大幅涨价,市场行情越来越好的今天,他更不想轻易放弃自己这个打算。但他却拿老耿没有办法,两人就这么暗中一直较着劲儿。

如果没有菊子,也许这种现状还要僵持很久。但因为有菊子,僵局突然就被打破,让老耿和张康原来尽管心里不美,但还没有完全撕破的面子,一下子扯掉遮羞布,变得尖锐对立起来。

事情很偶然,出事的那天早晨,一大早老耿起来,蹲在大门外靠近菊子家的茅房里拉屎。因为要杀猪,老耿每天都起得特别早,天还全黑着没有放明,他就起来去厕所,完了准备生火,准备烧水和杀猪需要的家伙什。就在他刚拉完屎,擦了屁股提着裤子准备站起来的当儿,突然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菊子家门口,有人点燃打火机,轻轻咳嗽了声。他一听就知道是张康。探头出去透过墙头一看,手机亮着的荧屏光下,果真是张康。一个人站在菊子大门口正在拨号,好像准备打电话。他就愣怔了下。张康有打早炮的习惯,去菊子家,多在早上,这老耿都碰几回了。站在厕所里,老耿脑子飞快转着。锁子昨晚刚回来,张康大概还不知道,知道的话,他就不会一大早又来。昨晚菊子挺着两只好看的奶子到老耿家来,向老耿婆姨借火罐,说是锁子回来了,老喊腰疼,她想给锁子拔罐。老耿老婆听了,当时还开玩笑说:“老疼,那拔罐不顶事,要想不疼,得自个爱惜自个儿,拔罐顶什么用。”锁子媳妇便咯咯笑,用手搡着老耿婆姨,说嫂子你可真有意思,拿了火罐就回去了,老耿婆姨一直把她送到大门外才回来。看张康的样子,肯定昨晚又去哪里打牌喝酒了,肯定是不知道这事,要是知道,就不会这时候还来找菊子。锁子在家,要是碰上张康,这就是个事儿。老耿提着裤子,站在厕所里,脑子飞快转了一圈,伸手从墙上扳下块土疙瘩,隔着墙头,扬手向张康扔了过去。老耿的本意,本来是出于一片好心,想要给张康提个醒儿,免得张康碰上锁子尴尬。为了代销猪肉的事,张康对他火气很大,这老耿心里清楚,借着这事巴结张康一下,对缓和自己和张康的矛盾,肯定是有好处。张康知道自己暗中帮他,以后就不会再老寻自己的麻烦。但老耿没有想到,他的一片好心,却事与愿违,给自己惹了个大麻烦。黑天抹地的,扔出去的土疙瘩,竟然像是有意瞄准似的,不偏不倚,端端打在了张康的后脑勺上。张康正站在大门外拿着手机拨号,想叫菊子给自己开门,后脑勺上突然一疼,没来由挨了一土疙瘩,还以为是谁发现了自己,给自己使坏。忍不住“啊”地叫了声,惊慌地扭头四下乱看。躲在厕所里的老耿没有料到土疙瘩竟然打在张康头上,吓了一跳,脚下一歪,顾不上多想,提着裤子想要溜出厕所,没想到却忙中出错,碰到靠墙挂着的掏粪勺上。掏粪勺咣当一声掉在地上,静夜里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老耿明白坏事了,知道已经藏匿不住,干脆亮开嗓子,轻轻咳嗽了声。老耿咳嗽的意思是:“张康啊,我知道你的事,我只是不说罢了,别当我手里没你把柄,老把我当软柿子捏。”张康听到这一声咳嗽,内心深处,却在一霎间,掠过千军万马,产生一千种想法。虽然他当时没有言语,站在门口,看了看老耿家厕所,转身消失在夜色中,但老耿和张康的梁子,却就从此结下。

张康因为老耿不肯代销自己养猪场生猪的事,本来对老耿窝着一肚子火,只是出于利益考虑,不想撕破脸皮。没想到老耿竟然报复自己,隔着墻,用土疙瘩打他。张康几时受过这气。好事被坏,越想越气,第二天天一明,就打电话给瓠子,让瓠子带人去老耿的肉铺寻事。

瓠子得了张康口令,带了几个愣头青去到老耿肉铺,翻了老耿摊子,还给了老耿一大耳刮子。老耿五十多快六十岁人了,无缘无故挨人这么一大嘴巴,心里那份憋屈,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忍不住拉着老婆就去了派出所。派出所的干警一看是张康派人把老耿给打了,一个个嘴上抹油,相互推诿,谁也不愿意出面管这闲事。老耿当时也是气昏了头,牛劲上来,不知轻重,坐在所长办公室里不走,一定要黄金勇给自己一个说法。黄金勇没办法,只好出面派人把瓠子和几个闹事的抓起来,在滞留室关了一个晚上,罚每个人出了二百块钱,作为对老耿的赔偿,事情才告平息。

打人的被关,还罚了钱,老耿的心里好受了点。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他的这个举动,却更加激怒了张康。张康指示瓠子和几个混混,天天到老耿肉铺寻事,半夜里,往老耿院里扔砖头,弄得老耿和全家人成天提心吊胆,生意做不成,人也不敢出门。老耿没办法,再次去派出所报警,派出所的干警和上次一样,你推他,他推你,没人愿意当出头鸟。老耿见没人给自己出面,就坐在黄金勇办公室不走。黄金勇出不了门,只好叫来老江,要老江出面,给老耿和张康调解一下,别再把事情往大了弄。

把这个烫手山芋推给老江,黄金勇出于两个考虑。一个是,他自己不愿意得罪张康,所里又没有肯出面管这事的人,只能搬出老江;二一个是,老江是张康的舅舅,张康再怎么说,也得给老江个面子,不至于把事情弄得太过难看。

让老江出面去做调解,黄金勇用了和上次让老江带徒弟时同样的方法。什么老人儿,有经验,你出面,你外甥不怕谁,还能不怕你等等。捧得老江晕晕乎乎,真觉这事除了自己,别人还真摆平不了。加上黄金勇说这事的时候,当着旋子,尤其让老江觉得所长看得起自己,倍有面儿。当着徒弟的面,一拍胸脯,就将这事应承下来。

老江之所以当着所长旋子和所里其他几个民警的面,敢大嘴大帮把这件事揽在自己身上,一个是张康是他外甥,他觉得自己说话他应该会听;二一个,他与老耿,是从小光屁股长大的发小,脾气相投,能说上话。事情又不大,自己出面,一手拖两家,当这个调解员,应该没有问题。弄得好了,在徒弟和全体民警面前,还能露一小脸,今后说话办事,腰杆子也不用老是猫着。

心里有了事,晚上回到家里,老江一晚上没有睡着,心里谋划着,明天见了老耿和外甥该怎么说。老耿他知道,打六岁多随姐姐到五交镇,老江就和他从小一块长大,很了解。如果不是实在被欺负火了,忍无可忍,老耿不会主动报案,也不会和张康较这个劲。只要自己说得外甥不再骚扰对方,老耿那头,问题不大。但对于张康,老江心里却是没有底。这个唯一的外甥,打小时候起,就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偷鸡摸狗,打架斗殴,调皮捣蛋那是出了名的。就这么一个儿子,姐夫走后,让姐姐给惯坏了。过去自己在姐姐家生活的时候,也没少受这个外甥的夹脖子气。让老江没有想到的是,就是这个外甥,长大之后,却靠着一身的心眼和小聪明,坑蒙拐骗,投机倒把,竟然成了个有钱人。开豪车,住洋楼,成天梳着个水光溜滑的大背头,眼睛上扣着个黑墨镜,胳膊底下夹着大皮包,耀武扬威,招摇过市。老实说,老江对这个外甥,内心非常复杂。一方面,他十分不喜欢,甚至有点反感张康的做派,一方面,却又暗地里佩服外甥的本事。要说张康,对他这个舅舅,也算是挺好的。老江窝囊,没什么大本事,这些年就靠自己当警察那点儿工资,养家糊口,日子虽说还过得去,但要遇上什么事情,却就有些挪转不开。平日里,张康没少帮他。老江家里有事,张康都会替舅舅出头露面。至今,老江还欠着外甥八万多块钱。家里有事,借钱办事都没问题,只要老江张口,张康绝不会放到地下。尽管每一次张口,张康都会毫不客气,教训舅舅一顿,但教训完了,事情也会应承下来。但今个这事,和别的事情不大一样,外甥会不会给他这个当舅舅的面子,老江心里一点底数没有。

第二天早上,老江醒来后,在屋里给自己和老婆煮饭,老耿却黑着脸,提着两瓶酒,两条烟走进门来,要老江把烟和酒送给张康,让张康别再找自己麻烦。说着还从满是油渍的棉衣兜里,抖抖索索摸出一万块钱,放在老江炕上。老江惊诧莫名,拉住老耿,追问老耿这是怎么啦,好好的为啥突然这样。问了半天,老耿才突然腿一拍,圪僦到地上哭了起来。原来老耿有一只狗,喂了多年,很有感情。老耿两口子,简直拿他当自己的孩子,走哪都带着它,形影不离。那条狗,也真是成精了,老耿下炕要出去,它就知道用嘴把鞋叼到跟前;老耿杀完猪,累了想抽根烟,咳嗽一声,它就知道去找打火机。没事的时候,摇着尾巴,蜷缩在老两口脚下,乖巧顺溜得让人心疼。张康的人到家里和肉铺闹事,老耿儿子老实巴交,蹲在一边不敢出声,给老耿长势的,全凭这条狗。昨儿得到消息,知道派出所派老江作为调解人,出面处理自己和张康的纠纷,老耿心里还寻思着,能不能问张康多要些赔偿。老江是从小和自己一起长大的玩伴,尽管张康是他外甥,但事情在那摆着,就跟秃子头上的跳蚤一样,老江不会不公道,向着外甥说话。但今天早上起来,老耿盘算了整整一个晚上的如意算盘,却被一个现实粉碎,一家人还差点被吓死。一晚上没听见狗叫,老耿心里还寻思这狗是怎么啦,昨儿晚上这么安静。早上起床出门,站在院子里“阿黄阿黄”叫了两声,不见狗狗答应,推开院门一看,一只狗头,血淋淋扔在门口,不远处,躺着阿黄血肉模糊的身子。老耿当时嗓子眼里一咸,一股热辣辣的鼻血涌到鼻子尖尖儿上,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蹲到地上,大声呕吐起来。老婆和儿子在屋子里听见老耿声音不对,一前一后从屋里跑出来,一看这个阵势,“妈呀!”一声,吓得晕倒在地上,醒来后就拍着大腿,捶胸抹肚号啕大哭,惊得左邻右舍纷纷跑出来,站在村街上看热闹。抬回家里后就拉着声骂老耿,别让和张康闹,别让和张康闹,就是说上不听。咱一老黄牛,吃饲料,吃草的,你和人家吃肉的狮子杠什么杠,这不找着挨砖头吗。老耿任老婆骂,蹲在墙角,一声不吭。内心深处,他也是怕了。思谋来思谋去,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和老婆娃娃商量后,老耿去镇上的商店买了两条好烟,两瓶好酒,怀里揣着一万块钱就到老江家里来了。老耿的意思很明确,这事自己认了,怂了,只要张康以后不再寻自己的事,自己再也不去派出所和县里任何地方告张康了。破财消灾,这是老实人最朴实的处世法则,老耿现在只有这么做,才能避免给自己和家人带来更大的麻烦。

老江听了老耿的哭诉,心里微微颤抖,感觉外甥真是过分。沉思良久看着老耿说:“你,你能判断,你家那狗,一定是张康指示人干的,不是别人?”

“一定是他,除了他还能有谁。我你又不是不了解,这辈子都没占过谁的便宜,跟谁高一言低一语的,除了他,谁这么狠和一条狗过不去啊!”

“你,你别怕,别难过啊。是这,既然所里把这事交给了我,那我就会秉公办理,不会偏谁向谁。可你家那狗,到底是不是张康派人给打死的,这我得调查清了才能说啊。你知道,干我们这行,讲的是证据,没有真凭实据,别说是杀了一只狗,就是杀了人,那也没办法给人定罪。”

“调查,调查啥,你别调查了。我来,不是要你调查此事,查清又能咋!老江啊,咱们是光屁股玩泥巴长大的发小,我是怂了,怕了,再也不想给自己惹祸了。你去把这个给张康,给你外甥,就说我老了,糊涂了,脑袋让门扇板子给夹了,我不该去派出所,不该告他。这事不怪他,都是我不好,我以后哪也不去了,求求他,别再为难我了!”

老耿可怜巴巴,一脸哀求。

“这,这咋行。这事根底我知道,不怪你,怪张康。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说话。他是我外甥,我说话他听。”

“那,那你忙完没有,忙完现在就赶紧去,东西拿上。”

老耿提起东西,塞到老江手里。

“这不能,东西你还是带回去。放心吧你,只要你不再告他,这话我肯定能说到。”

“你还是把东西拿上,拿上好说话。”

“不拿,真的不用。”

“拿上,一定要拿上。”

老耿很固执,强行把烟酒和钱塞在老江手里。

老江为难看着他说:“既然这样,那行,烟酒我替你给他,但钱坚决不能拿,这违法,你知道不。”

“拿上,必须拿上。”

“非得拿啊,那是这,我拿两千,他收了行,不收我就给你拿回来。”

两个人推来搡去,揪扯了半天,最后,老江拗不过老耿,提了老耿买的东西,揣了两千块钱去见外甥。

去之前,老江给旋子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今个要去张康家里给老江和张康做调解,让旋子带上笔和本子,和自己一块去。旋子接到电话,很快就到了老江家。两个人在老江家碰了头,一起相跟着往张康家走去。

张康家住在镇子东头,十多分钟后,两个人就出现在张康家门口。

张康和母亲在家,老江和旋子进门,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桌子上,坐在沙发上接过姐姐递过来的水,问姐姐最近身体咋样,江蓉说好。张康发了支烟给舅舅,把茶几上的果盒推到旋子跟前,瞄了眼桌子上的烟酒,问舅舅这给谁提的。老江平日来家,大不了买点水果肉菜给姐姐,提这么好的烟酒还是第一次。张康以为他是去求谁办事,順道来的,所以有此一问。老江说:“给你的,给谁。”说着拿起烟酒,放到张康跟前,顺手掏出那两千块,一并放在桌上说:“呶,还有这,都是给你的。”说着拿眼看着张康,等着外甥的反应。

张康拿起桌上的烟酒和钱看了看,放在桌上,有点疑惑看着舅舅说:“给我的,怎么回事,要我办事啊?”

“不是,我办事给你拿这个,是老耿要我给你的。”

“谁?老耿!”张康愣怔了下,冷笑了声,再次拿起那两千块钱看了看,扔在桌子上说:“什么意思啊,他这唱的哪一出?”

“意思你还不明白吗,我说康子,你这事做的,不是舅舅说你,有点过了。老耿是个老实人,他……”

“老实人,老实人用土疙瘩打我。哎,我说舅舅,你说这话什么意思啊,我做啥事了我?”

张康一听这话就躁了,不等老江说完就截断老江的话,瞪起了眼珠子。

“你,你做啥事你不知道,非得要我明说啊。他,他用土疙瘩打你,那是为你好,给你提个醒。”

“为我好,给我提个醒,给我提啥醒?我说舅舅,你这一来开口就东一榔头西一斧头,句句向着他说话,你到底想干啥啊?”

“干啥,干啥呢心里不清楚吗,给你留着面子呢,这还有人。”老江说着拿眼看了下身边低头记录的旋子:“我今个来不是为了私事,是所里让我和旋子来给你两个调解……”

“行了你,拿上东西赶紧走,别鸡毛掸子插屁股,冒充大尾巴狼,这事你管不了。”

张康不等老江说完,站起来,瞪着眼珠子就向外轰舅舅。丝毫不顾忌旋子在场。

“康子你,你怎么这么跟我说话呢,我是你舅舅。”

老江看了眼旋子,脸上有点挂不住地站起来。

“平日是,现在不是,走,赶紧走。”

张康丝毫不理会老江的情绪,抓起桌上的东西,一把塞到老江手里,伸手就向外推老江。

“走,走,我走行,但我得把话给你说明白。”

“说什么?”

“说什么,就当我不是你舅舅,现在撇开咱俩的关系不谈,我以一个派出所民警的身份和你谈公事,这个总行吧。就法律上来说,你涉嫌寻衅滋事,违法了知道不?”

“违什么法,违什么法?我告诉你,你别给我扣帽子吓唬我,说我违法,证据呢?”

“证据,瓠子几个就是证据,还有,我问你,昨儿晚上老耿家狗是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你查去啊,问我干啥。”

“康子,你别当人不知道,我可告诉你,这事说大就大,说小就小。”

“哟,哟,实话告诉你,老耿家的狗,就是我叫人弄死的,怎么样,你能怎么样?来啊,你有本事把你外甥抓起来啊。窝囊一辈子,也没见你干出什么大事,突然在外甥跟前能耐,你真有本事!”

张康见老江这样,越说越来气,声音大得怕人。亏得老江姐姐见弟弟来出去买菜去了,准备中午弟包饺子给弟弟吃,要不然,老太太都会给吓个半死。

“你,你,你别无法无天!”

见外甥这样,半辈子懦弱的老江也火了,跟着大声起来。

“我就无法无天了,你能咋样?”

外甥舅舅两个你一言他一语,越说越不投机。一旁的旋子看着两人,傻愣愣站在哪儿,不知道该劝那个。

“我说康子,你怎么这么不讲理,你自个干了甚事,自个不知道?现在人家认怂,怕了你了还不成。受你那么大欺负,不告你,不声张,还给你拿烟拿酒拿钱,你还让人家咋地,给你下一跪啊?”

“拿烟拿钱拿酒,他爱,我稀罕啊。我张康要饭的,没见过啥啊,赶紧给我甩大街上去。告我,我让他告啊,五交镇这么大,没谁敢这么和我对着干的。他硬,想当出头鸟啊,行,那他就硬到底。”

“你到底是想咋,杀人不过头点地,这么欺负老实人,张康我说你……”

“你,你说我欺负他是吗,我就欺负他了,你法办我啊!”

“你,你别嚣张,你这些年是咋发的,你当我不知道,我只是不说罢了,事情弄大,与你有啥好处,吃饱要知道放碗。”

“你!”

老江这句话,彻底激怒了张康。张康一张脸,黑得如同锅底,瞪眼看着舅舅,呼呼喘气。

“揭我底是吧?没错,我这光景就是靠坑蒙拐骗、巧取豪夺得来的,你有啥不服气?舅舅,我再叫你一声舅舅,我没看出来,你突然出息了,能耐了,拿你外甥当犯人审。是,我脏,我大粪,我是垃圾,你高尚,你高尚别用我啊,把我钱还我!”

“你,你别公事和私事搅和一块好不好。”

“我就搅和了,还钱,立马。”

“我没有!”

“没有借去,短一分都不成!”

张康双手抱着膀子,冷冷看着老江。

老江在旋子面前,脸上实在挂不住,牙一咬大声道:“今个非得要是不?好,我还你!”

气血上涌,一张黑脸,黑得就像锅底,拿起桌上的东西,转身就向外走去。

旋子一看师父走了,“哎,哎!”了两声,看了张康一眼,拿着笔和本子,跟着向外跑去。

初冬的天,干冷干冷的,冻得人耳根子疼。走在五交镇的街道上,老江却觉得浑身燥热,头发稍子上像燃着一团火。这些天来,他一直沉浸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满足和自豪里,心中那股惬意,舒坦,真的享受。这种舒坦和享受,来源于他的徒弟,局长的千金旋子。小姑娘的纯情,天真,好问和骨子里渗透出来的善良,让他从小闭塞尘封的内心,像水缸里的水被一只温柔的小手搅动,每一天都泛着清波。他的生活,突然有了个愿意听他说话,和他说话的人,这个人并且是一位特别漂亮的姑娘。他把自己从警这么多年所积累的一切经验,所有觉得有意思的见闻,一股脑儿讲给她听。讲的同时,他发现,自己竟然无师自通,学会了吹牛,把别人的故事说成自己的故事,别人的金贴到自己脸上。这让他的心里,得到一种从不曾有过的满足自豪。今天去姐姐家,他本来信心百倍,特别带上徒弟,想要在徒弟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能耐,嘚瑟显摆一下。这事儿外甥本来就不占理,告他的人认了怂,不告了,想要和解,并且主动买了好烟好酒,还给拿了钱,这换谁,谁还不背地里捂着嘴,自个偷着乐。自己作为调解人,又是当事一方的亲舅舅,一出面,这事就是水瓮里捉王八,没有不成的道理。没想到,就因為嘴笨,不会说话,表达没讲方式,好好的事情却给弄成了这样,让外甥当着徒弟的面,把自己这么不当个人。挨外甥的克,老江不是头一次,本来没啥。以往每次,都是他有事去求外甥,要么办事,要么借钱。受人家数落,装作没听见就是。但这一次,他是去给外甥办事,并且还拿着钱和礼物。当谁的面,外甥说他,他都忍了,但当着徒弟的面,这么让自己下不了台,一种从来没有的愤怒,憋屈,羞惭,让老江感觉心口像压着块石头,出气不均。

出了门,一声不吭往前奔去,老江浑身像喝了酒,火烧火燎。旋子从后边追上来,跟在他屁股后面,有点担心看着他,问他说:“师父,你这是要干啥去?”

“干啥,借钱。我今就是砸锅卖铁,吃屎喝尿,我也把他那几万块钱给他还上。还上了,我一个公安,国家的公务员,也不会像今天这样,被人掐着脖子,腰杆子硬不起来,光疼不敢吱声。不就几万块吗,我还他!”

“还,你有钱吗?”旋子担心地看着他。

“没有我借!”

老江几乎是吼叫着说。

回到家里,老江翻箱子倒柜,找出存折一看,存折上只有多年积攒的三万八千块,离外甥的八万,还差几万。拿着存折,老江低头想了半晌,站起来提着东西出门,大步往老耿家走去。老耿是当事人,事情没有说倒,东西得还给人家。顺着这茬,再向老耿借点儿钱。老耿有钱,这事又与他有关,自己张口,应该问题不大。

老耿今儿心情不好,哪也没去,坐在家里等着老江消息。见老江进门,手里原封不动提着自己的东西,老耿心里一阵嘀咕,就知道事情可能没成。招呼老江坐下来,给老江弄了杯茶,听完老江的叙述后,老耿和老婆对望了一眼,低头圪僦在地上,半天不出声。老江看着他,心里一阵愧疚,给老耿打气说:“都怪我,怪我没本事。不过你别怕,这事我既然应承了,我就会给你管到底的。”

“管,你能管个啥嘛!”老耿叹了口气说:“他想咋就咋吧,反正就这样了,他厉害,把我杀了吧,把我一家弄死得了!”

“发旺,别人看不起我,你咋也看不起我?我是欠了他的钱,腰杆硬不起来,我要不欠他的钱,今个……”

“不欠,不欠能咋?”老耿看着老江,叹了口气。

“你,你借我点钱,我凑够数把他钱还了,一定把这事给你个说道。”

“这!”老耿扭头看了坐在炕沿上的婆姨一眼,把手朝老江乱摇着说:“不,不,这事弄不成。平日你要是有啥事用钱,那没问题,我有。可这事,我我坚决不能借钱给你。”

“为啥?”老江坐在椅子上,疑惑看着老耿。

“为啥,张康跟我正闹事呢,我把钱借你,他要知道了,还不说我指拨上你和他作对,这事我可不能干。”

“你!”老江看着老耿,心里一阵悲哀,放下茶杯站起来,扭身就出门去了。

世上的事就这么奇怪,凡事都怕较真,只要较起真来,再小的事,也有可能变成天大的事。尤其那些平日里老实巴交,半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的老实人,认真起来更加可怕。老江肚子里憋着一口气,出了老耿家就后,就四处打电话,到处找人借钱。为了和外甥赌气,凑够给外甥的几万块,老江拉下脸来,平日里即使没有什么交集的人,也都开了口。但从中午到晚上,好话说尽,也只借到万把块,远远不够给外甥的数。

这一夜,老江一夜没睡,下巴上的胡须,一晚上变得密密麻麻。本来就瘦得跟猪腰子似的脸,更加凹陷下去,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头发蓬乱,整个人又回到了从前。旋子第二天来找他,看见师父的样子,吓了一跳,问老江咋了。老江绷着脸不言语。旋子知道师父气在哪里,就问老江钱借到了没。老江说没有。旋子问还差多少,老江说四万。旋子打开包,从包里拿出张卡,递到老江手里说:“我这卡上有五万多,你拿去用。”老江愣了愣,看着旋子说:“为啥要帮我?”旋子说:“你是个好人,我佩服你!”轻飘飘的一句话,差点把老江眼泪给说出来。老江接过卡,抹了下眼睛,看着徒弟说:“那我拿了,今年别指望,明年一定还你。”

“我不用钱,你不用着急。”旋子看着师傅,有点担心说:“你,你真要管这事,和你外甥对着干?”

“嗯!”老江说。

“我支持你,师父!”旋子看着他,眼睛里满是敬佩。

老江从徒弟的脸上和语气里,感到一股无形的力量,捏着卡站起来整了整衣服,说了声:“我这就去他家,把钱还给他!”雄赳赳出门而去。

接下来的事情就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老江在还了外甥钱后,在当事人避退三舍,派出所谁都不愿意出面管这事的情况下,自个儿带着徒弟,着手调查外甥张康这些年在五交镇的所作所为。这一查,还真让老江给查出了不少问题。查到最后,连张康也怕了,主动出面求告派出所所长黄金勇,让黄金勇给老江做工作,施压,阻止老江继续深入。并且央求母亲江蓉,带着东西去舅舅家,用温情感动老江。但老江却不能收手。老江不收手的原因,并不是他多固执,非得和外甥见个真章,弄一个车倒牛卧下。老江到后来不能收手的原因是,徒弟旋子在跟随老江调查的过程中,把这事反映给了她的父亲,县公安局局长郝刚。郝刚知道这事儿后,很是重视,经常有意无意,主动向女儿询问事情的进展,并把张康的案子,列为当年工作的重点,亲自督导,派人下到五交镇,责令五交镇派出所严查。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已经纸里包不住火,谁也不敢搪塞推诿。很快,经过局里调查,一个以张康为首领,利用宗族势力,强揽工程,破坏选举,欺压良善,干扰市场,带有黑社会性质的犯罪团伙,和一系列罪行全部暴露出来。张康被抓,带到局里审查。一帮多年跟随张康危害一方的打手混混,也都全部落网,跟着一块进了监狱。

張康被抓后,张康的母亲,老江姐姐江蓉跑到老江家,给弟弟种了几回命,把老江的脸,抓挖出几条血道子,甚至把大粪泼到老江门上。老江瘫痪在床上的老婆,也给老江喝了次药,要不是老江看得紧,差点去找了儿子。老江把亲外甥送进监狱,这件事轰动了全县的公安系统,老江因为这件事,成为县里的风云人物,多次受到局里表彰。事后,好多人都说老江蔫吧啦叽的,黄萝卜蘸辣子,吃出没看出,是个咬人不出声的狗,是个英雄。那些平日里和老江交好的同事乡党,见了老江,全都换了一副嘴脸,变得客气了许多,背地里,却都用异样的眼光看他,仿佛老江不是个人,是一只银背大猩猩。那目光,如同无数看不见的芒刺,扎得老江抬不起头。为了躲避这些目光,老江提前给自己办了退休,回到家里,养花种菜,伺候老婆。没事的时候,就一个人去洛河边,看着浑浊的河水发呆。事实上,老江后来,完全把自己封闭起来,活成一个孤家寡人,很少与人说话,也很少与人打交道。本来瘦小的他,脱下警服,退出公安系统后,变得更加猥琐,木讷。唯一让他欣慰的是,徒弟旋子,每年逢年过节都会到家看他,一直尊他为师父。这种情况,直至旋子后来当了公安局副局长,都没有变。

责任编辑:李畑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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