蘸着黄河水写作

2020-05-26 12:03畅建康
都市 2020年5期
关键词:纪实黄河村庄

畅建康:出生在黄河边,大学毕业后又回到家乡,直到退休未曾离开过黄河,黄河对你的人生和创作有怎样的影响?

高定存:保德县地处黄土高原腹地,吕梁山北坡之上,从地理位置说,有些偏远,自古交通不便。这一带山高坡陡,立地条件差,干旱少雨,十年九不收。幸亏有这条黄河,给这一片古老的土地带来了生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干旱的黄土地加上脾气暴躁的黄河,造就了保德人性格中的豪爽硬朗,还有一些倔犟,好认死理。黄河在这一带奔腾咆哮,急急而下,保德人说话也都高声大嗓,办事没有那些盘盘绕绕,喜欢直来直去。所有这些,在我身上都有体现。

我在一篇文章里说,黄河生动了这一方土地,给这里的人们带来了灵感。任何一条河,都能带给人一种生动与灵感,更何况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几十年来,我守在黄河边,从河上读历史,读地理,读文化,读到很多东西,受到很多启示。黄河能使人心胸开阔,能激发人的灵感,我越来越喜欢这条河。我写的一些散文,看过的人都说,最喜欢写黄河的那一部分。我也有此体会,写黄河的时候,笔尖如同蘸上了黄河水,感觉流畅无碍,不生涩。我的第一篇获奖散文是《黄河流凌》,第一次在《散文》发稿是《读不懂黄河》,出的第一本书是《黄河往西流》,都与黄河有关。从1989年开始,到2019年,我记录黄河物事三十年,有四十来万字,其中一半是散文,一半是纪实。如果不是守在黄河边,我的写作会缺少很大一块,或许都难以起步。

畅建康:和许多农村出身最后落户到大城市的作家不同,你一辈子生活工作在晋北的一个小城———保德,这对你的文学创作有什么帮助吗?长期在基层,对写纪实有什么利和弊?

高定存:保德县历史悠久,一辈子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亲身经历了一系列的变革,特别是改革开放四十年,看着古老的黄土地上如此深刻巨大的变化,让人生发许多感慨,感觉不记录这些变化,实在有愧于这片土地,有愧于这个时代。这一片黄土地深沉厚重,却又多灾多难。对我创作上的影响,一是形成了一种粗犷实在的风格,我写东西很老实,叙事老实,语言老实,显得笨拙,不灵巧;二是使我更多地关注苦难与不幸,所写纪实大都与此有关。

长期在基层,写纪实利弊都有。有利条件是,对所在地方的历史文化以及风俗民情了解多,对基层情况掌握多,对所写故事的来龙去脉甚至每个细节都清楚,对故事里的人物熟悉,能写得深入细致,真实生动,不会跑偏。弊端在于,长期在一个地方待着,游历少,眼界不开阔,少了对比,在题材选择上会有局限性,不能把所写故事放到时代大背景下考量,在表现手法上可能会笨拙一些。还有一点,长期在一个地方待着,写纪实遇到地方上的一些糟糕事,特别是因为政府决策犯错误之类的事情,就不好直接写出来,即使写了,也不好马上发表,要等以后才能发表。这也是一种局限。总体说,身在基层写纪实,利弊都有吧。

畅建康:你大学毕业后一直从政,几十年下来,从团县委书记到组织部副部长再到副县长,再到县政协主席,是地道的官员,官员身份对你的文学创作会有什么样的影响?我知道你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写作,迄今也三十年了,可谓为官之路和创作之路齐头并进,你是怎么处理官员和作家之间的角色关系的?

高定存:我从1993年进入政府,任了三届副县长,一共十四年,又任了两届政协主席,九年,也算是县级领导吧。在这个位置上,对全县情况有比较全面的了解,也知晓上面的政策,知道县政府如何决策,如何运行,如何料理全县事务。另外,成天和老百姓打交道,也知道老百姓在想什么,干什么,在如何生活。在中国,县级政府是一个很重要的环节,站在这个环节上,能观察上下两头,很有些意思,对写纪实很有好处。当然了,夹在中间,也有很多无奈的时候。如果没有自己的亲身所历,我根本写不了纪实文章,在这一点上来说,当领导有助于写作。

反过来讲,写作对于当领导也有促进作用。文学作品,尤其是纪实文学,要想有生命力,真实是第一要素。记录时代不单是要记录辉煌,更要记录疾苦,不能只唱颂歌。要特别关注底层,要对民间疾苦有更多更深的了解和体验,不能回避苦难,不能回避矛盾,要去发现问题,要去揭示问题。有了这样的认识,所以对下情就关注多,不怕遇到矛盾。有时候为看个究竟,就站到矛盾堆里去,接触方方面面,倾听各类人的诉求,这正是体验生活、发现素材的好机会。所以二十多年来,我从不回避矛盾,不怕接待上访,接访时候认真听取访民诉说,追问事情缘由,还做记录,一半为解决问题,一半也是为写作。接待过上访,就得给人家有一个交代,就得去解决一些问题。久而久之,群众看我听得认真,还做记录,就说我工作认真,同情老百姓,是一个好干部。所以说,写作对于工作有积极的促进作用。

另外,写作就得读书,就得思考,坚持不懈,认知水平自然提高,同时也具备了人文素养,有了悲悯情怀,有了敬畏之心。我觉得这三点是当领导所应该具备的基本素养,有此三点,不管形势如何,不至于办下糊涂事甚至荒唐事。有此三点,当领导不会差到哪里去,如果再有一点担当精神,那就是一名好领导。

当领导和写作不矛盾,要说有冲突,可能只是时间上有一点,挤一挤也就可以了。

畅建康:你的第一本散文集《黄河往西流》,收录的是你在20世纪90年代创作的散文,可以说还看不出什么鲜明的风格。但是从新千年开始后,你的文学创作跨上了一个新的台阶,我注意到你开始自觉地实践纪实这个文体,不断有纪实作品和大家见面,取得不错的反响。你是怎样跨出这飞跃性的一步的?

高定存:写作其实在1982年刚参加工作就开始了,零星发表一些,但数量不多,质量平平,写作没有一条主线,杂七杂八,自己也感到不满意。

1993年担任副县长以后,工作忙。一边忙,一边思考自己的写作。渐渐地,工作中的许多矛盾冲击着我,农村的剧烈变革震动着我,我觉得,写一些山川草木的纯散文,抒發自己的个人感情,意义不大。与其写一些无关痛痒的东西,不如实实在在记录自己身边的事情,记录黄土地上的事情,记录身边这条黄河。由此决定,集中精力,写黄河,写黄土地,坚持朝这个方向走。

记录时代变迁,展示社会矛盾,描摹特定时期人们的生活状态,特别是基层人们的生活状态,应该是文学的一部分。回眸历史不难发现,许多时候,历史缺乏的是细节,而不是框架。英雄逐鹿社稷兴亡之类的大事,自有专家学者在记录,而民间小事,百姓生活,却更能从细微之处反映一个时代的全貌。

而今我们正处于一个巨变的时代,世界好像被谁给按下了快进键,最近三四十年的变化,简直能超过此前上千年变化的总和。过去一千年两千年,黄土地上人们的生产生活状态几乎没有多少变化,而在最近三四十年,真正是天翻地覆。巨大的变化,催生出了无穷无尽的故事。

现实世界只是时空长河中的一个瞬间,人类社会在急速前行,若干年后回头看,会有很多新感受。当时看似微不足道的一些事情,青萍之末,后来成了卷天飓风;当时许多虔诚所为,后来成了笑柄;当时以为是史诗般的正剧,后来看简直就是儿童游戏。历史回环,时时处处和人开着玩笑。将这些记录下来,实在是很有意义的事情。

寫纪实的另一个目的,就是要为地方上留下一些史料。保德县是华夏文明发祥地之一,早在新石器时代就有人类活动,殷商时期率先使用金属货币,春秋时筑林涛寨,宋朝已设州。虽然历史如此悠久,但留传下来的史料,只有一部很简单的州志,许多历史事件无从寻觅。我任县政协主席以后,将编纂文史资料作为重要工作,九年编辑出版了九本文史资料,记录保德县的民俗、民歌、名胜古迹、历史照片、农业合作史、南下干部等,特别是从2012年开始,用四年时间,完成了三大卷一百二十万字五百多张照片的《保德村庄》一书,为保德341个村庄立传。这部书完成不久,保德的村庄就消失了48个。如果不记录,再过若干年,一批村庄就无从稽考了。

虽然我记录的是一个地方的事情,但全中国的县大同小异,农村一个政策,状况基本差不多。一个地方的史料,可以借鉴更大范围。比如我写采煤沉陷,写的是我们保德县,但几乎就是山西省的一个缩影。

畅建康:一辈子守着一条大河———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黄河,是一个人之幸,更是一个作家之幸吧。古老的黄河诞生并哺育了中华民族,有写不完的故事,写黄河的作家很多,作品也很多,读你写黄河的文章,我感觉很亲切,虽然没有大构思,但却像儿子叙说母亲,已经结集的《走读黄河》最具代表性。

高定存:从我十三岁时第一次看到黄河,至今已过去了五十年。五十年对于一个人来说不短,小孩变成了老头,但对于古老的黄河来说,只是一个瞬间。然而就在这一瞬间,河上也发生了一系列复杂的变化,演绎出了一连串生动的故事。20世纪60年代,河上大船往来,晋陕峡谷还是一条黄金水道。70年代洪水滔滔,曾淹没过我们保德县城的街道。到80年代,水量大减,河里碧水如蓝,让许多初见黄河的人惊诧不已。90年代河水纤弱如丝,下游连续出现断流,1997年断流时间最长,达二百二十六天。进入21世纪,天帮忙,人努力,河水渐渐恢复了平稳。五十年间,河上消失了船帆,河中少了河柴和鱼,沿河开了公路,跨河大桥如同搭积木一般,接二连三架起来,峡谷里矗立起一座又一座大坝,水量由人工调控……黄河在过去五十年里的新鲜事,比此前五百年间发生的还要多。我守在保德看黄河,如同阅读一部史诗巨著。

黄河历来被看作是中华民族的血脉,水流牵动着国人的心。守着这样一条大河,眼看着河上如此多的变化,自然不能无动于衷。几十年来,看黄河,描摹河中风物,记录河上故事,已经成为我的一种习惯。经年累月,杂七杂八,有趣的,无聊的,捞河柴一般,不知不觉间捞起了一大堆。内容既有古老的航运故事,也有本世纪晋陕两岸围河争地的冲突,有历史钩沉,有地理探究,有古今人物,有地方民俗,也有我的一些感受和思考。

通过一条河的变化以及岸边人们的活动,可从一个侧面看到半个世纪以来时代的变迁。

畅建康:黄河岸边农村长大的你是农民的儿子,又是他们的父母官,还是作家,三重身份的你笔下的农村和农民会是什么样子,你的关注点又是什么?《乡土之裂》系列纪实是否体现了你的创作意图?

高定存:我生长在农村,高中毕业以后回村当了四年农民,对农村和农民有着深厚的感情。说到农民,我认为中国农民是天下最好的农民。吃苦多,最听话,任劳任怨。我也常想,是什么因素使得我们的农民有如此精神?应该说还是几千年的传统文化在起作用。在我笔下,对农民总是充满同情,我认为农村出现的各种问题,包括上访甚至闹事,都不是因为农民不好,而是别的原因。

说到村庄,它是人类社会构成的起点,村庄传承着地域文化,延续着民族血脉,每一个村庄都是一个鲜活的生命,每一个村庄都有着厚重的历史。但最近二三十年以来,乡村命运呈现千年未有之大转折,正在寻求新的道路。我关注和记录的,就是村庄在新的历史时期如何变迁,命运如何改变,村庄里的人们将走向何方。

《乡土之裂》主要写采煤沉陷引发的一系列矛盾冲突。世纪之初,山西煤炭大量开采,致使上千个村庄塌陷,生态环境被严重破坏,家园失守,村民上访,村庄以及村民的命运被彻底改变,传统的思想观念以及乡村秩序被彻底撕裂,从物质到精神,村庄已经完全碎裂。《乡土之裂》就是想通过一个塌陷乡在一年里的种种动荡不安,来展现特定历史时期的矛盾与冲突,展现各类人物在这场冲突动荡中的表现,写村庄的命运,写农民的命运,写人的精神思想的改变,写县、乡两级干部的艰难与无奈,留存特定时期的一段记忆。

因为资源开发引发矛盾冲突的不独山西,全国各地都有,起因不一定相同,但冲突过程基本相似。《乡土之裂》体现的,也是高速发展背后,极为沉重的另一面。

畅建康:你的其他系列纪实散文如《村学走访记》《包村记事》等也都有好评,和《乡土之裂》一样,在记述的同时不仅注入了自己的感情,还注入了思考和忧虑,是这样吗?

高定存:是这样,纪实作品肯定倾注了作者的感情。保德县在2019年脱贫,这是几千年历史上的一件大事,很了不起,政府从多方面做了记录。看到脱贫成绩的同时,我也看到了农村在一天天萎缩凋敝。早先是脑筋好的人走了,前些年是身体好的人也走了,村里小学百分之九十关门了,而从去年开始,干脆有一批村庄被铲除了。看到这些,总有一种惋惜与忧虑。

2012年,我们开始编纂《保德村庄》的时候,全县341个村庄,然而到2019年,全县已有48个村庄被消除了,占到百分之十四。是真正的消除了,村民搬走,房屋铲除,村庄销号,村民户籍转移到其他地方。从此以后,地球上就没有这48个村庄的任何痕迹了,如不记载,将来无从稽考。据统计,忻州市注销的有790多个,山西省注销的有3300多个,这是一件应该载入史册的大事。那些被注销的村庄少则存在了一二百年,多则已经有上千年的历史,突然之间就被铲除注销了。这些村庄虽然不是古城,不是文物,但毕竟有过久远的历史,不应该让其像树叶被风刮走,沙粒被土掩埋一样,了无痕迹地消失掉,至少应该有一本村志或者什么文字记录一下。

畅建康:得知你退休不久,脱离了繁杂行政事务,你有什么新的创作计划吗?我们大家都在期待。

高定存:退休闲下来,我将继续关注家乡的变化。脱贫已经完成,我们进入了小康社会。随着采空塌陷加剧,村庄不断减少,人口流动加快,教育向县城集中,旧秩序被打乱,社会转型,村庄将走向何方,自然环境如何改变,农民进城以后如何生活,这些都值得关注。我计划先写一写铲除村庄之事,去年已经做过一些采访,我以为这是值得记载的事情。村庄之外,要续写《村学走访记》,记录新时期农村小学状况。另外,曾经接待过无数次的上访,也写过不少日记,我想把这些整理出来,从上访当中,能看出社会变革之中各类矛盾的产生与演化过程。

历史车轮越转越快,再过一百年二百年,世界将是怎样,谁也难以描摹。“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将来纵然高楼大厦,金碧辉煌,但后人看我们留下的平凡真实的文字,亦如我们现在看百年前的老照片一样,既会感到新鲜与亲切,也能引发深深的思考。后人由此可以知道,这片土地上曾经有过这样一些村庄,有过这样一些事物,山川河流曾经是这般模样,祖先们曾经辛劳不息,自以为是地做过许多大事小事和蠢事。

责任编辑阎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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