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否定与审美乌托邦
——论黑格尔美学思想中的政治内涵

2021-01-16 03:53
黑河学院学报 2021年6期
关键词:黑格尔感性美学

陈 杰 王 晴

(1.山东大学 文艺美学研究中心,山东 济南 250100;2.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2)

黑格尔将美学的研究范围限定在了艺术哲学之内,并明确地在《美学》第一卷的总序言中讲道:“我们这门科学的正当名称却是‘艺术哲学’,或则更确切一点,‘美的艺术的哲学’。”[1]3所以,亦可以说,黑格尔美学中的政治内涵即是其艺术哲学中的政治内涵。在确定了艺术就是美学的研究对象后,黑格尔依靠其绝对理念的哲学体系赋予了艺术以深刻的政治责任。但艺术所要完成的政治使命,又不是单纯以政治说教的形式完成的,而是在对绝对自由状态的追寻过程中完成的。艺术在自由的推动力下,一步一步向着绝对理念迈进。在这种不断迈进的过程中,艺术经历了象征型艺术阶段和古典型艺术阶段,最终发展到浪漫型艺术阶段。艺术发展的过程体现着理念与感性形象的对立统一关系。在浪漫型艺术阶段,理念的发展已经超过了感性形象的表现范围,形象已经不能再像古典型艺术那样完美地表现理念了,因而理念就要否定掉感性形象,以实现一种超越。这种否定关系具体表现在当前的浪漫型艺术门类中,便体现在艺术对当今异化的社会现实的否定性。这样,艺术就肩负着这样一种反对资本主义异化现实的政治使命。但随着晚年的到来,黑格尔激进的政治立场开始逐渐消退。其晚年著作《法哲学原理》中提出了政治就是为国家服务以及现存的政治制度即是合理的等保守观点。黑格尔由此便成为普鲁士政府的官方哲学家。但是,这种保守的政治态度并没有完全消磨掉黑格尔年轻时激进的政治立场。他将社会解放的重任交给了艺术,希望在艺术所体现的审美自由中达到人类心灵解放的目的。这就使其政治思想完全走进了审美乌托邦之中。黑格尔对艺术所具有的政治功能的论述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这种影响在法兰克福学派中体现得最为明显。法兰克福学派激进的哲学家马尔库塞便秉承了黑格尔的通过艺术谋求解放的观点,并继续发展了这种审美乌托邦理论。可以说,马尔库塞的审美乌托邦理论表达的其实就是一种政治幻想,而这种幻想的根源正是从黑格尔对艺术美的论述中发展而来的。因此,不了解黑格尔美学思想中的政治内涵,就不能够全面地把握黑格尔的美学思想以及其对后世的巨大影响。本文以此为切入点,尝试从自由、否定以及审美乌托邦三个层面分析黑格尔美学思想中的政治内涵。

一、艺术与自由

自由是黑格尔美学思想体系中的核心概念,是黑格尔整个理念论哲学演绎的动力。自由是理念的本性,也是理念要追求的最高目标。当理念和具体对象相结合时,就显现为美,成为一种美的理念。正是自由驱使着美的理念从低级阶段向高级阶段运动,由此推演出其完整的美学体系。那么,美是什么?在黑格尔的理论体系中,美是理念的一种存在方式。理念可以作为思考的对象而存在,也可以通过显现到感性的外在物之中而存在。在黑格尔看来,不和外在形象相结合的理念就仅仅体现为真,而和外在的感性形象相结合的理念就可以体现为美。因此,黑格尔对美下了一个著名的定义:“美就是理念的感性显现。”[1]142

所以,美必须是真的,但美又不等于真。仅仅单纯体现为真的理念并不是美的,还必须和外在的感性形象相结合,才能体现为美。所以,美的本质是理念,只是理念的一种存在状态。而在黑格尔看来,绝对理念的实质其实是一种绝对心灵。绝对心灵的理想状态就是一种自在自为的状态。绝对心灵不同于我们人类主体的有限的心灵。因为,在日常生活中,人们总是把心灵与自然看作相对立的两个方面,而看不到其同一性。所以人们仅仅是从有限性的角度去理解绝对心灵的。在黑格尔体系中,人的心灵只是绝对心灵分化而来的。绝对心灵分化为人类心灵和自然,而自然就是绝对心灵分化出来的另一体,有限心灵就在这另一体中来认识绝对心灵。在这种对立中,有限心灵想要认识绝对心灵就必须从自己的对立面中去认识。心灵和外在自然构成了一种不断发展的既矛盾又统一的关系。解决这种理念与其外在感性形象之间的矛盾的手段就是辩证法。理念通过辩证法不断否定掉越来越具有局限性的外在的感性形象,一步步走向自在自为的状态。所以,理念追寻自由的过程就是基于辩证法不断否定的过程。如果说,自由是理念发展的动力的话,那么辩证法就是理念发展的手段。而理念在其发展的不同的阶段,其自由程度也是不同的。这就涉及到了历史的角度。因此,黑格尔不但运用辩证法来解释理念的演变过程,还用一种历史的眼光来看待理念的这种发展过程,这就使得黑格尔的整个美学体系呈现出了一种厚重的历史感。正如恩格斯所说,“黑格尔的思维方式不同于所有其他哲学家的地方,就是他的思维方式有巨大的历史感作基础……他是第一个想证明历史中有一种发展、有一种内在联系的人……”[2]而且,这种历史感是理解黑格尔美学理论体系的关键一点。黑格尔正是用一种历史的眼光来论证理念的发展过程的。

所以,人类心灵有一个发展的过程。在绝对心灵分化为人类心灵和自然的初期,人类心灵并不能认识到自身的存在性。它只能是在作为对立面的自然中去认识自身所具有的主体性。用黑格尔的话说,“作为主体性,心灵首先只是自在地是自然的真实,因为心灵还没有认识到自己真正的概念。”[1]119在这个阶段范围内,心灵总是作为自然的对立面而存在的,所以,是一种有限的心灵。而这种有限的心灵在认识世界时,就会通过自然中具体的形象去认识绝对理念。在主体心灵不断追求自由的过程中,就会不断否定其外在对立面,从而不断满足自己对自由的渴望。在每一次的否定之中,理念就会在一种新的感性形象中显示自身,这种新的感性形象就会使得理念在其中发现自己,从而感觉这形象并不是对自己的限制。正如黑格尔所论述的:

“主体方面所能掌握的最高的内容可以简称为‘自由’。自由是心灵的最高定性。按照它的纯粹形式的方面来说,自由首先就在于主体对和它自己对立的东西不是外来的,不觉得它是一种界限和局限,而是就在那对立的东西里发现它自己。就是按照这种形式的定义,一切欠缺和不幸就消除了,主体也就和世界和解了,在世界里得到满足了,一切对立和矛盾也就解决了。”[1]124

所以,理念为了达到这种与自然和解的状态,就不断否定其对立面,以求在新的感性形象中达到新的自由。在初期,人类通过单纯的自然对象来认识绝对理念。也就是说理念仅仅通过一些被粗糙改造过的原始的自然物来显现自身,这就构成了象征型艺术。此时,作为外在的感性形象是压倒人类心灵的。所以在这个阶段,心灵是较不自由的。随着理念的不断发展,到了古典型艺术中,人类的心灵获得了更大的自由。理念此时与外在的感性形象呈现出了一种和谐的状态,但理念并不满足于这种和外在物和谐统一的状态,为了达到一种绝对理念的自由状态,就势必会压倒外在的感性形象,从而进入浪漫型艺术阶段。在这个阶段,理念和外在的感性形象不断发生冲突。外在的感性形象已经很难满足人类心灵对自由的追求。这种基于浪漫型艺术的分析正体现了黑格尔对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所造成的人类发展的不自由状态的批判。这种批判性的观点,蕴含在黑格尔认为艺术在否定中不断追求自由的论述中。

二、艺术与否定

在黑格尔的美学体系中,理念促使艺术不断发展的过程可以呈现出两种状态。一种状态是理念在追求自由的过程中不断促使艺术否定其外在的感性形象,从而产生了三种艺术形态,即象征型艺术、古典型艺术和浪漫型艺术,这种否定最终会导致艺术的终结,其结果便是理念完全脱离外在感性形象的限制,而达到一种绝对自由状态。另一种状态是理念的运动在促进艺术形态不断发展的同时,也促使不同的艺术门类之间的演进。因此,根据精神内容和其外在感性形象形式之间的辩证关系,黑格尔认为,建筑艺术是象征型艺术的典型,雕刻是古典型艺术的典型,而绘画、音乐和诗都是浪漫型艺术的典型。这三种艺术形态和各艺术门类的分化演变是和理念分化的过程紧密相关的。在黑格尔看来,理念分化的第一个阶段就是分化出了主体心灵和与主体相对立的客观外在事物,表现为一定时代的人的精神与社会关系的对立。但这种外在于人的客观事物并没有体现出人的精神来,必须经过人的想象力的加工创造才能够显示出主体心灵。于是这种一般世界进一步分化为情境和人物。而“情境本身又包括三种类型或三个发展阶段,这就是无定性情境、处在平板状态的情境和冲突情境。”[3]141这三种情境又同三种艺术形态相对应,即无定性情境对应着象征型艺术;平板状态的情境对应着古典型艺术;冲突情境则对应着浪漫型艺术。在象征型艺术中,一般世界虽然开始个性化,但基本上是独立自足的,不同其他事物发生关系,比如古代的庙宇建筑等。在古典型艺术中,个性化了的事物之间呈现出一种和谐关系,并没有本质上的矛盾冲突,比如古希腊的雕刻。而到了浪漫型艺术中,个体化了的事物之间便呈现出一种本质上的对立关系,主体心灵在客体事物之间的矛盾对立之中挣扎出来,才能显现出主体性格的深厚与坚强。黑格尔认为这第三种冲突最具有艺术效果。因而又将这种冲突的情境分成三等,即纯物理或自然情况所引起的冲突、半自然半心灵性的冲突及心灵性的社会冲突。毫无疑问,这第三种冲突的艺术成就最高,也更能显现出主体心灵对客体情境的否定性。在艺术作品中,这种主体与客体的冲突以及主体心灵对客体社会环境的否定突出体现了人与社会之间的冲突与对立,尤其是在近代西方资本主义兴起过程中所诞生的艺术作品。在这些艺术作品中,黑格尔充分地肯定了主体心灵的斗争性,而批判了资本主义发展进程中的异化劳动对主体心灵所造成的伤害。正是这种否定性体现出了黑格尔艺术解放的政治观。

黑格尔认为,古典型艺术所处的英雄时代体现的是一种人与社会相和谐的关系。黑格尔对这种关系推崇备至,认为在英雄时代,“到处都可见出新发明所产生的最初欢乐,占领事物的新鲜感觉和欣赏事物的胜利感觉,一切都是家常的,在一切上面人都可以看出他的筋力,他的双手的伶巧,他的心灵的智慧或英勇的结果。只有这样,满足人生需要的种种手段才不降为仅是一种外在的事物”[1]332。所以,黑格尔认为,英雄时代,主体心灵与其外在事物是和谐统一的。而相对于英雄时代那种主体所具有的独立自足性,在近代文明国家中,劳动者同自己的产品和劳动关系相分离、相异化,这就使得主体心灵丧失了本该具有的自由。因此,黑格尔对近代文明国家这种现状做出了严厉的批判。这些批判都集中在他对近代文明国家的论述中。他认为,近现代资本主义的发展造成了显著的贫富分化,在这种工业文化里,人与人之间相互利用,相互排挤,人们的需要与工作之间的关系被打破了。人们生产的不是自己需要的,自己需要的却不是自己生产的。人开始被工业所同化,因此,“每个人都失去了他的独立自足性而对其他人物发生无数的依存关系……他也就因此在他的最近的环境里也不能觉得自由自在”[1]331。

这样,黑格尔就将浪漫型艺术所表现出的对外在世界的否定性同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导致的劳动的异化历史性地联系起来了,“并把异化劳动思想运用于美学基本问题的探讨,初步揭示了美、美感和艺术的本质同非异化劳动的历史联系,描述了人类艺术和审美意识的历史生成,开启了一条解决美学基本问题的新思路。”[3]166这样,浪漫型艺术就呈现出了主体心灵与客体世界的这种对立关系。黑格尔肯定了艺术中表现出的对这种现实的否定性。因为,在黑格尔看来,客体外在的世界已经阻碍了主体的情感意志的自由发展,因此,艺术要达到一种自由状态,就势必要否定掉阻碍主体心灵发展的外在事物。所以,黑格尔肯定了浪漫型艺术对社会政治的干预作用。在论述戏剧诗人和受众的关系时,明确地赞同了戏剧干预社会现实的观点:“在某些时代里,戏剧也曾被利用来积极干预政治、伦理、诗艺、宗教等方面的新时代的观念。”[4]黑格尔还列举了阿里斯托芬、伏尔泰的戏剧对社会的否定性作用,并明确支持戏剧干预现实的做法。黑格尔认为,只要诗人是把观念的东西以一种感性形象的方式展现出来,这就对艺术本身没有什么伤害。从这种论述中就可以看出,黑格尔将近代以来的艺术看作与外在社会现实相对立。企图用艺术作为消除双方矛盾的一种方式,即试图通过审美和艺术来消除社会矛盾、恢复主体心灵和外在世界的和谐、统一的理想状态。这种观点显然是和席勒的《美育书简》所表达的思想一脉相承。这种用艺术来代替革命的方式便使黑格尔陷入了审美乌托邦的政治空想。

三、艺术与审美乌托邦

黑格尔虽然充分肯定了近代文明国家中,浪漫型艺术对资本主义社会异化现象的否定性,但却反对艺术就是为政治服务的看法。在黑格尔看来,艺术最大的功能是用恰当的外在感性形象去显现理念,从而达到一种生命中的和谐与统一的状态。在浪漫型艺术中表现出的否定社会现实的倾向是因为社会的这种现实不利于感性形象和理念达到一种和谐状态,也就是说,近代文明国家的社会现实和政治制度阻碍了人的心灵的自由发展。艺术对这种现状的否定是主体心灵追求自由的结果。所以,艺术的主要任务是追求主体与外在世界自由统一的和谐状态。因此,黑格尔在充分肯定了艺术所发挥的政治作用的前提下,又认为艺术的这种政治作用不应该凌驾于情节之上。换言之,艺术的政治干预作用不能破坏了艺术的自律性。艺术的政治功能只是在艺术自律性的前提下自觉达到的,而不是刻意追求的。可以说,黑格尔这种将革命寄希望于艺术自律性的理论观点突出体现出了其政治立场上的矛盾观点。相对于青年时期激进的政治思想,晚年黑格尔的政治立场逐渐趋于保守。在其晚年著作《法哲学原理》中,甚至提出了“凡是合乎理性的东西都是现实的,凡是现实的东西都是合乎理性的”[5]12的观点,并进一步认为“哲学主要是或者纯粹是为国家服务的”[5]9。这种观点说明了其政治立场上的保守性。黑格尔由此便成为普鲁士政府的官方哲学家。但是,这种保守的政治态度并没有完全消磨掉黑格尔年轻时激进的政治立场。他将社会解放的重任交给了艺术,希望在艺术所体现的审美自由中达到人性解放的目的。这就使其政治思想完全走进了审美乌托邦之中。

黑格尔这种将革命寄希望于艺术自律性的理论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他潜移默化地影响到了法兰克福学派。法兰克福学派激进的哲学家阿多诺和马尔库塞便秉承了黑格尔的通过艺术谋求人的解放的观点,并继续发展了审美乌托邦理论。阿多诺就认为艺术凭借其自律性而构成了一个否定现实世界的艺术世界。马尔库塞也持这种观点,并以此构建了其新感性理论。马尔库塞标榜这种艺术的否定性特征,认为艺术通过创造一种感性审美的世界从而超越了既定的社会现实。这种审美世界会激发人们的主体性,进而达到革命的目的。可以说,马尔库塞的审美乌托邦表达的其实是一种政治幻想,而这种幻想的根源正是从黑格尔对艺术美的论述中发展而来的。从这方面来说,马尔库塞就是一个黑格尔主义者。这也充分证明了黑格尔美学思想的政治性内涵对后世学术界产生的深远影响。

四、结语

在黑格尔美学思想中,艺术的最高目标是追求自由,从而达到一种主体心灵与外在世界的和谐统一的状态。这充分体现了其人道主义的政治立场。而随着近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人的劳动逐渐异化,主体心灵便失去了独立自足性。浪漫型艺术为了追求一种和谐、统一的状态便会否定这种异化的外在世界。这充分体现了黑格尔对资本主义社会使人异化的批判。但是,当晚年黑格尔的政治立场逐渐保守之后,便将革命寄希望于艺术的自律性之中。这种审美乌托邦的思想不仅体现了黑格尔矛盾性的政治态度,也对后世的学术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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