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炒白菜

蔚天立

我出生于1956 年，到1960 年，我4 岁，有了最初的记忆。那是一个极度饥饿的时代，是三年自然灾害中最困难的一年。那年深冬的一天，北风怒吼，大雪纷飞，我爹和我妈去了邻村买“代食”（玉米芯粉碎发酵后用来吃的一种东西，玉米芯原本是连牲口都不吃的东西），我可能是饿得难受，一个人跑到外面，站在我家街门口等妈妈回来。风雪中的我又冷又饿，双手拥在袖子里，跺着脚，哭啊哭，嘴里喊着“妈妈，妈妈”。我不知道哭了多久，一直哭到我妈妈回来。我妈见我成了雪人，急忙把我抱起，一边责备我不待在家里，一边心痛地抽泣起来，我的脸贴在妈妈的脸上，她的热泪在我的脸上流淌。

第二天，我病了，感冒发烧。我爹从院子里抱回一捆柴火，他烧火，我妈在铁锅里先是给我熬了一碗小米粥，然后又在这口铁锅里倒了几滴麻油，切了一刀葱，在一棵白菜上剥了两片叶子，只听见“刺啦”一声响，屋子里飘满了葱香味，不一会，白菜就炒好了。我妈把一碗小米粥和一碗炒白菜放在炕上，那时我家好像没有盘子。我妈爬上炕来，把我抱在怀里，我烧得很厉害，闭着眼睛，浑身难受，一只手有气无力地耷拉在炕上，好像快死去的样子。我妈用勺子喂我一口小米粥，然后放下勺子，再用筷子夹起一片白菜叶子，放到我的嘴里。那白菜的味道真的是好极了，香美无比，这是我有记忆以来吃到的最为美味的东西，也是我病了才能享用的美食。我妈就这样一勺小米粥一筷子白菜地喂着我，喂着喂着，她开始祈祷：“天神地神，各路神仙，保佑我的儿子平安。我的儿子好了，我一定莲花大供（蒸莲花形状的白面花馍作为供品）还愿。”我妈就这样一口饭一口菜地喂我，嘴里不停地祈祷着。在我之前我妈生过三个儿子，全部夭折。我是她46 岁时生的唯一的儿子。只听我妈近乎歇斯底里地哭嚎：“老天爷啊，儿子就是我的命根子，你们一定要保佑他啊！”不知是我喝了小米粥吃了炒白菜的缘故还是众神显灵了，我顿时感觉一身轻松。睁开眼睛，我看到了妈妈消瘦、憔悴却依然美丽的脸庞。这是我的记忆中妈妈最年轻、最漂亮的模样，这一年她已经50 岁了。

我的病竟然神奇地好了。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妈妈身体有病，常常下不了地，而我爹从来没有做过饭，他一生不近灶台。我从小就开始帮妈妈做饭，在我10 岁左右时已经能够独立做饭了，当然，穷人家的饭实在是太简单了，自然也就不难做。我学会做的第一个菜便是炒白菜。当我把第一盘炒白菜端到我妈面前时，妈妈甚是高兴，说我炒的白菜非常好吃。其实我知道，我炒的菜并不好吃，尤其与我妈在我四岁生病时给我炒的白菜相差十万八千里。

大白菜是北方冬季的当家菜，一吃就是大半年。每当炒白菜，总是有心无意地想起我妈当年炒的白菜，我开始琢磨怎样才能炒出妈妈的味道。不管我怎么用心、怎么努力，始终没有炒出和我妈炒得一样好吃的炒白菜。

1991 年，我爹妈先后离开了我。我父母真是福薄命苦，就连儿子的一盘炒白菜也不能享用了。

说来也怪，母亲死后，我越来越把炒白菜当回事。我看着菜谱炒，跟着电视炒，学着厨师炒，我还把妈妈的炒白菜和自己的炒白菜进行了分析、对比：当时我妈炒白菜用的是柴火、铁锅，调料只有麻油、大葱、盐。我现在用的是天然气、炒锅，调料有大葱、蒜、花椒、八角、五香粉、淀粉、盐、酱油、味精、鸡精、香油等，按理说，我现在的优势很多，不应该炒不好！我唯一没有的是柴火和铁锅。在景区的农家饭馆里，老板总是吹嘘柴火和铁锅炒的菜如何好吃，但在城市里，我实在没有办法实现用柴火炒白菜的愿望。

自从父母死后，我就很少回村里。有一年，我回村里办事，在大街上碰到我小时候的玩伴，多年不见，甚是热情，一定要拉我到他家坐一坐，我推辞不过，就去了他家。无意中发现，他家厨房里有液化气灶，有电磁炉，也有烧柴禾的土灶，上面还有铁锅。这让我喜出望外，我二话不说，烧火操刀，在他家炒起白菜来，弄得我的玩伴一脸茫然：“我没让你在我家吃饭……”我笑着说：“我也没有说在你家吃饭，只是在你家炒个白菜。”“不不，我的意思是说，咱们可以到饭店去吃，咱村也有饭店了。”不一会儿，白菜就炒好了，我一个人拿了双筷子吃了起来，边吃边摇头，感觉这柴火上炒的白菜远远不是我妈当年的味道。玩伴在一边笑着说：“小时候你就是怪怪的，这么多年了，你还这么怪！”

还有一次，一位十几年不见的朋友来找我，一进门开门见山：“听说你的英语教得不错，想让你给我儿子补一下英语，补课费嘛，你说多少就多少。”这位朋友是太原晋阳饭店的特级厨师，工资高得吓人，差不多是我的工资的十倍，所以说话有点财大气粗。我说：“我给孩子们补课从来不收费。不过，你也不能白用我，听说你在全国厨师比赛中获得第二名，你教我一下炒菜吧。”这个朋友深感惊奇，他没想到我提出这样的要求。我把他领进了我家的厨房，我说：“我炒，你看着，哪里不对，你告诉我。”我刚把白菜切好、入锅，还没有往锅里入调料，他的手机响了，厨房里抽油烟机响声太大，他便到客厅接电话去了，直到我把白菜炒好端到餐厅，他的电话才接完。他看了一眼我炒的菜，说：“你的菜有点咸了。”我有点不相信，心想，你成神仙了，也不尝一尝就说我的菜咸了，我拿起筷子一吃，果真有点咸。他接着说：“你勾的芡不行，菜一凉，芡就变成水了。”这是困扰了我几十年的问题，而且一直没有得到解决。真是隔行如隔山，天外有天，山外有山，高人后面有高人，我已经对我的这位朋友佩服得五体投地了。这时，他才拿起筷子夹了一片白菜帮子送进口里。然后，接着说：“你炒的菜很好吃，但你炒菜的方法和我们厨师炒菜的方法一点也不一样，现在的厨师都是从技工学校培训出来的，炒菜的方法大同小异；而你的方法全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你用你自己的方法能把菜炒到这个水平，说明你很有悟性。你当教师可惜了，你要是当个厨师一定非常优秀。”我问他：“勾的芡怎样才能不变成水？”他回答说：“你勾两次芡就不会了。”说完，他说他有急事，匆匆离开了我家。我还有个问题没问明白，他是怎么看一眼就知道我的菜咸了？之后我辅导他儿子学英语非常用心，希望他能再指导我一下炒白菜。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这辈子没当厨师，甚为遗憾。身为教师，我一生清贫，与山珍海味无缘，只与白菜萝卜为伍。但白菜炒得多了，技艺自然会提高。有时候家里来了客人，要多炒几个菜，其他菜都由老婆掌勺，唯有炒白菜，老婆只好让贤。久而久之，无论亲戚朋友还是街坊邻居都知道我的炒白菜是一绝，他们偶尔会赖在我家不走，点名要吃我的炒白菜。然而炒好一盘白菜，是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白菜本身味淡，其实是很难炒的，有时候我能赢得满堂喝彩，有时候也让人大失所望。

……

今年我64 岁，为了达到和妈妈炒白菜一样的水平，我整整努力了60 年，依然没有如愿以偿。妈妈的炒白菜就像喜马拉雅山上的一座丰碑，可望而不可即。在我生命的最后几年里，我将继续努力，不是为了达到或超过妈妈的水平，而是，每一次努力，我都能回味起妈妈炒白菜的至上美味，都能回想起妈妈温暖的怀抱以及妈妈一口饭一口菜喂我时的幸福。

炒白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