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诗词名家潘飞声的旅德中国文化传播活动

2021-03-04 07:39南开大学
长江丛刊 2021年1期
关键词:诗词

■王 钧/南开大学

潘 飞 声(1858—1934 年 间),字兰史,近代诗词名家、书画家,广东番禺人,自幼受家庭熏陶、名师教导,精于诗词之道,早年即在岭南文坛声名鹊起,被人称赞“年少好学,以精妙之思,运英隽之才,发为倚声,绮豔中时露奇矫之气”。他活跃于清季民初文学社团,与黄宾虹、吴趼人、陈三立等人皆有来往,在近代文坛地位尊崇,一生笔耕不辍,有《饮琼浆馆词》《春明词》《在山泉诗话》等作品传世。

这样一位极富文才、享誉文坛之士,科场之路却一直不顺。后又家道中落,妻子病故,其生计日益艰难。恰逢此时德国柏林大学创办东语学堂,在中国延揽教习。在德国驻粤领事熙朴尔的邀请下,内外交困的潘飞声远赴柏林,开始了一段值得记述的域外传播中国文化历程,潘亦也因此成为晚清旅外士人域外传播中国文化的佼佼者。

光绪十三年(1887 年)七月十三日(农历),潘飞声与友人告别,在熙朴尔陪同下,搭乘轮船离开广州。七月十四日,德国驻港领事署安排翻译阿恩德随行。八月二十二日,一行人终于抵达柏林。

潘飞声任教之“东语学堂”,德文全称为Seminar für Orientalische Sprachen an der Friedrich—Wilhelms—Universität zu Berlin(可译为“柏林弗里德里希—威廉姆斯大学东方语言研讨会”),是在铁血宰相俾斯麦的推动下成立的。19 世纪中叶,德国逐渐崛起,开始在海外扩张势力,因此在外交和通商方面对于接受过东方语言教育的人员需求量开始增加,1884 年12 月12 日,汉学家格罗贝(Wilhelm Grube)向教育部提出在柏林开设中文课程的申请,后经过总理府、教育部、外交部等部门的商榷,决定于柏林大学内设立这样一所学院。1887 年10 月27 日,东语学堂正式成立。为适应现实需要,校规规定:“在语言教学的同时,实践教学必须关注到与所教授语言相关的国家状况,包括礼仪、风俗、地理、统计数据和现代历史。教学的目的是(1)在日常书信往来中使用的语法知识和词汇;(2)口头和书面用语的使用练习;(3)关于公共或私人文件形式的知识;(4)关于国家和人民的使用信息。”

表1 课表

而潘飞声与桂林在东语学堂内,主要是作为阿恩德的协助者开展工作的。以1888—1889 年课程为例,潘飞声授课内容如下:

可见,潘氏所授课程以语言实践为主。在教学过程中,潘氏讲述的内容也主要集中于中国传统风俗、礼仪方面,而罕有对中国传统学术、历史的介绍。东语学堂的中文与中国文化教学卓有成效,开办两年来,“学则有成效者颇多,皆已启程来华,有学充翻译者,当领事者,更有在上海开设银行充当总办者。”潘氏的中文实践练习作为教学重要一环显然发挥了重要作用。

课堂教学之余,潘飞声在与学生的密切交往中也潜移默化地传播了中国文化。

东语学堂的学生与潘飞声相处非常融洽。他曾在学生哈恩、爱尔、戈龄三人的陪同下赴萨克逊游历观光。当三年期满,潘氏启程回国之际,“东语书院诸生皆来送行”,曾与其同游萨克逊的三位学生,更是送其至推灵恩方才离去。为志三人远送之情,潘飞声口占七律一篇,赠别三生:

诸生爱我最情真,相送轮车出去津。万里云山成远别,三年讲舍亦前因。

重逢载酒知何日,回前谈经尚怆神。握手依依留一语,莫忘异域共尊亲。

潘氏此诗起笔直抒胸臆,与其往常作品大不相同,足见师生感情之深厚。

除赠诗外,潘飞声也会在交谈中向对方介绍、宣传中国文化。他在返回中国时,学生包尔与其同行。光绪十六年(1890)八月初六日,包尔出克虏伯炮图示于潘飞声,并询问中国制炮之历史。潘氏答曰:

于晋时有之。潘安仁闲居赋“炮石雷骇中国”是也。宋史称太祖置弓弩院,所造有炮。成平四年刘永锡制手炮以献,殆即今之手枪。绍兴三十一年金兵欲济江虞允文伏舟七宝山,发一霹需炮,眯其人马之目,金兵大败。又金人守汴,有铁炮日“震天雷”。元世祖得回回所贡新炮,重一百五十斤,机发声震天地,遂破襄阳。明永乐间平交阯,得神机炮法。至我大清天聪五年,造红衣大炮,名日“天佑大将军”。……

总之,由于课程安排的限制,潘飞声在教学时仅以中文语言教育为主。但在教学之余,潘氏凭借与学生建立的良好关系,在潜移默化中介绍、宣传中国文化方面做了不少工作。

对于当时对中国知之甚少的德国普通民众而言,潘飞声与桂林的到来,使他们对于中国人的形象有了生动直观的认识。潘氏二人身着中国传统服装出席东语学堂开学典礼的情况,《泰晤士报》曾进行报道,并刊登了两人的照片。记者评论:“桂林和潘飞声的中国服装为当地增添了色彩。”潘氏在东语学堂任职期间,也从未移装易服,而一直以中式衣冠示人。曾在东语学堂学习汉语的德国作家比尔鲍姆在书中回忆:“广东来的绅士确实是个英俊的中国人”,“他的动作端庄严厉,有一种自信的优雅气质静静地呈现……他闪亮的黑色辫子无疑是真实而丰满的,垂到膝盖后面。然而,他的主要装饰和骄傲是那双极其纤巧的手,以及无可挑剔的长指甲,他穿了一件特别贵重的长袍,不过不是那种书生气十足的衣服;青苔绿色的衬裙,派克蓝色的外衣,袖口是深蓝色的。他拿着一把圆柄扇,而不是通常的折扇,扇柄以黄色丝绸制成,因而颜色更加丰富。在五米的地方,他散发出麝香和樟脑的气味。”德国姑娘特鲁德尔(Trudel)说:“原本以为中国人会有些粗暴,但是不,一点也不!相反,(中国人)很吸引人,很吸引人!”潘飞声以自身考究的衣着、优雅的气质和沉静的仪态,向域外展现了真实的中国人形象,纠正了部分德国民众对中国人的偏见。

除担任教习外,他还受聘于柏林人类博物馆,负责鉴定来自中国的藏品。他的工作也堪称尽职。据记载,1889 年第一季度,潘飞声与布鲁尼乌斯等人共收集钱币116枚,其 中银币113 枚,铜 币3 枚。1889—1890 年,皇家钱币陈列馆共搜集东方藏品29 件,数量多于罗马,仅次于希腊、中世纪藏品。由于资料有限,我们对于他在博物馆方面所作的具体工作暂不能作进一步分析,但是潘氏旅德期间为博物馆搜集中国藏品、传播中国文化做出了一定贡献,则是无可否认的。

此外,在与寓居柏林众国外友人交往的过程中,潘飞声为其创作了大量诗词作品,为中华诗词文化的域外传播,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潘飞声虽为一介文士,却胸怀韬略,留心时务。他是柏林“兴亚会”的发起人之一。光绪十五年九月四日,日人井上哲于其寓所内宴请日高真实、桂林、潘飞声、袁森(暹罗)、杜鲁瓦(印度)、那萨尔(印度)等人。因同席者皆来自亚洲,井上哲遂将此群体命名为东亚州会。潘飞声同这些域外人士都建立了不错的关系。因寓德日本文人普遍受过良好的汉学教育,故潘氏与其关系甚为密切。

潘飞声自述:“在柏林时,日本文士多往来,有哲学博士井上哲最称莫逆。”井上哲曾为潘飞声的《海山词》题写封面,并赋诗二首:

黄河词调世争传,玉貌风尘尚少年。爱向海山题艳曲,细腰人拜杜樊川。

蛮娘能唱浪淘沙,合写羁愁付琵琶。一样伤春感零落,为君重诉二桥花。

后井上哲先于潘、桂二人离开东语学堂前往意大利。巧合的是,在热那亚乘船时,众人竟不期而遇。潘飞声喜出望外,邀井上哲夜饮,并以诗相赠。八月二十三日,潘飞声送井上哲登上归日之舟,小酌赋诗,各为黯然。井上哲离开后,潘氏别情未尽,遂再作长赋寄于井上哲。足见二人友谊之真挚。

此外潘飞声与日人金井秋苹也甚为交好。据金井同学自述,金井“工于汉诗,在柏林时常出没于支那公使馆,同支那人一起所谓诗酒征逐”。金井喜好吟诗作赋,与潘飞声不谋而合,故两人格外投缘。很可能是在潘飞声的影响下,金井开始广泛涉猎诗词创作。他不仅为潘氏《海山词》题诗,还为潘飞声所藏《珠江顾曲图》填词二阙:

仙舫夜游佳,风月安排。醉檀板拔金钗。棹人柳波深处宿,绝胜秦准。箫管韵相谐,轻点宫鞋。红儿娇小雪儿乖。休笑冰弦时误拂,羞唱风怀。

肠断杜司勋,伤别伤春,茶烟禅榻独怜君。更展画图寻梦影,悄唤真真。底事混风尘,闲杀芳晨。狂游不管玉人瞋。何日珠江重载酒,旧曲愁闻。

潘飞声还将自己好友杨丈椒之《草色》介绍给金井,嘱其作诗赓和。金井遂作七律四首以答。可惜天有不测风云,金井回到日本后,因不得志,时值壮年便抑郁而终。二人终未能再见,是为潘氏生平一大憾事。

除井上哲、金井秋苹二人外,潘飞声同石黑忠德、森鸥外、日高真实等日本友人皆有来往。在兴亚会的聚会活动中,潘飞声也经常赠诗于与会同人。通过这一渠道,潘飞声在同异国友人的日常交往中实现了中华诗词文化的对外传播。

潘飞声来德任教之时,年龄不过三十,加之仪表堂堂,且工诗善词,才华横溢,故甫至柏林,即吸引一众德国女性。桂林为潘飞声《海山词》集题诗中写道:“记唱《寿楼春》一曲,万花低首拜词仙。”可见德国众女性对他的青睐。他与海外群芳日常来往密切。众人或观剧听琴,或修禊宴饮,或漫步林间,或泛舟湖上。而在此过程中,潘氏频频以诗词相赠德国众女性。他曾与媚雅、芬英、高璧、玲字四人往冬园(wintergarten)赏剧。表演结束后,日本舞姬阿摩鬌出扇索书,潘飞声遂作《洞仙歌》一阙:

电灯妒月,荡琼台香雾,笑逐嫦娥听歌舞。正珠帘乍卷,宝扇初开。花影乱,忘了倭鬟眉妩。

檀槽声未歇,替诉柔情,一样鸾飘奈何许。如此四弦秋,莫向当筵,更唱我,客游词句。

待解佩、深宵慰閒愁,怕酒醒天涯,梦痕难作。

据统计,《海山词》中记录的外国女性,除上文提及四人外,尚有莺丽姒、嬉婵、麦家丽等十余人。潘飞声为她们写了不少词作。如《买陂塘·女郎有字莺丽姒者,屡订五湖之约。赋此宠之》《高阳台·戊子元夜酒座中赠洋妓安那》等。这些作品辞藻华美,风格清旷瑰丽,具有相当的文学价值。

在海外群姝中,与潘飞声感情最笃者,非媚雅莫属。媚雅为普鲁士琴师,来柏林授琴,与潘氏同寓绿天街。“虽出贫家,温文尔雅,胡香袭衣,令人倾慕,……自维平生恋别,未有如媚雅者。”潘飞声与媚雅寓所相近,又同为羁旅异乡之远客,故声气相求,过从甚密。他曾为媚雅之扇题词云:

琼楼百二银窗启。亲见神仙倚。柳腰风亸最轻轻。我到海山才识许飞琼。

香肩几度容偷傍。脉脉通霞想。代披瑶扇写新词。也似万花低首拜琴师。

此作将媚雅比作西王母之侍女许飞琼,突出了媚雅的优雅美丽、仪态万方,也表现了潘氏对媚雅的仰慕。

媚雅生日时,潘氏又作《重叠金》以赠:

方平夜侍麻姑宴,烟鬟雾縠云中见。天上听瑶琴,华年感不禁。

琼楼通翠囿。家近西王母。生日祝红莲,同花寿百年。

麻姑是中国神话人物,为主管长寿之女神。相传东汉时曾应仙人王方平之召降于蔡经家,谓“已见东海三次变为桑田”。又有三月三日西王母寿辰,麻姑于绛珠河边以灵芝酿酒祝寿的说法。因此民间为女性祝寿时多以麻姑像相赠。潘飞声远在异国,无法置办麻姑献寿画像,故写下了这首饱含中国文化韵味的祝词。

媚雅琴艺精湛,而潘氏亦文采斐然,两人彼此欣赏。并且,潘飞声在中文教学的过程中,也在一定程度上掌握了德语。故在潘氏的影响下,媚雅对中华之诗词也颇为欣赏。她曾于寓所邀诸女弟子举办琴会,并嘱潘氏作诗以记。潘氏诗云:

璐圃星妃借绮筵,酒酣联抉拂冰弦。琴弹神雪灵香曲,人在华鬘色界天。

邂逅银笺留小字,瓢零金缕惜芳年。不因槎泛来蓬岛,那得移情听水仙。

二人相会之时,媚雅漫弹洋琴,潘氏挥毫泼墨,颇有传统文士之雅趣。待潘氏三年教职期满,即将回国之际,媚雅和众“女史”与其在绿天楼酌别。海外离宴,佳人情浓,举杯相对,泪下沾裳。场面颇为感人。潘氏专门为媚雅填写《台城路》一词作为纪念:

悽弦忽作离鸾曲,潇潇画楼凉雨。宝镜团愁,银镫照影,别有离筵酸楚。飘零倦旅。问一样天涯,赏音何许。此夕琴心,万千哀怨镇无语。

七月十一日清晨,潘氏离开柏林。十三日,潘氏与友人同游瑞士卢在湖。酉时回到宾馆后,立将所购之湖山风景写真寄给媚雅。可见其对媚雅眷恋之深。

总之,潘飞声在德国任教时,与异国众女性来往甚密,其中既有如媚雅这样的“女史”,也有如洋妓安那、舞姬阿摩鬌这样的风尘女子。在双方交往过程中,潘氏以中国传统风流才子之风,为她们创作了大量风格华丽旖旎的诗词作品。尽管其中不乏逢场作戏之作,但这些诗词作品在传播、推广中华诗词文化方面,总体上确实产生了“无心插柳柳成荫”之功效。这些作品,不仅外国友人记录、吟诵,而且还刊登在域外报纸上,广为流传。

在清季走向世界的国人诸群体中,旅外士人在域外“中学西传”中发挥着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既往研究中,我们对诸如王韬、康有为、梁启超等政治上较有影响人物的旅外文化活动有清晰了解,而对像潘飞声这样的纯文坛人士、诗词名家的旅外文化活动则知之甚少。实际上,在旅德三年时间里,潘飞声以对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中华诗词的深厚修养,在中文实践教学、博物馆中国藏品鉴定、与外国学生的日常交往、与域外各界人士的互动交流中,开展了大量极为主动、活跃的中国文化宣介、传播活动。这些活动赢得了域外部分知识人士的关注与赞誉,也成为近代“中学西传”历程中的盛事美谈,值得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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