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李焕英“松绑”

2021-04-12 02:38尤丹娜
南风窗 2021年6期
关键词:松绑李焕英母女

尤丹娜

2021年电影春节档,由贾玲导演、自其亲身经历改编的《你好,李焕英》收获了近半的春节票房。贾晓玲完成了想要“让妈妈高兴”的夙愿,重回过去,以照顾者的角色为年轻的李焕英争取琐碎利益,弥补徘徊在心中许久的遗憾。

同在2021年初始,前新闻人、老年与死亡问题关注者陆晓娅写作出版了《给妈妈当妈妈》一书,以35篇陪伴手记,记录了自己在母亲罹患认知症(阿尔茨海默病)到离世的艰难历程中,身为女儿陪伴左右、重构母女关系的过程。

一部热门电影,一本热门新书;一部半虚构,一本全纪实,从演员到学者,探讨的同一件事:自己的母亲,和作为女儿的创作者与其错综复杂的情感关系。在“家国同构”的语境中,家庭关系始终是被用来以小见大的重要阐述内容,无论是夫妻关系、父子关系、婆媳关系还是手足情谊,都是诸多文学、影视作品的常见母题。

但有关母女关系的阐释却并不密集多见—亲密关系本就隐匿幽微、中国语境中的母女更常常被覆盖在简单的“母爱”叙述之下,难以忠实地反映复杂的现实。

中国式母女关系,在今天如何被阐述?它们为思考母女关系提供了怎样的新维度?母亲与女儿的关系,是否只有通过重返女儿“不在场”的过去,才能彼此彌合?

理想母亲

想到“母亲”,似乎很难不联想到“母爱”,想到我们身边熟悉的操劳且不计回报的妈妈们,进而抽象概括为奉献、牺牲等一类词汇。张爱玲曾在《谈跳舞》中表达过对母爱阐释的单一与贫瘠:“母爱这大题目,像一切大题目一样,上面做了太多的滥调文章……其实有些感情是,如果时时把它戏剧化,就光剩下戏剧了;母爱尤其是。”

在《你好,李焕英》中,母亲的奉献与牺牲始终充斥其间:在真实的世界里,李焕英像所有的母亲一样,操劳孩子的衣食住行,为顽劣的孩子收拾烂摊子,面对孩子有损面子的欺骗选择原谅,即便孩子资质平庸,也愿意坚定不移地相信她会有所作为,希望她开心快乐;在虚幻的穿越世界里,李焕英看到坠落的贾晓玲第一反应是唤“我宝”,此后下意识地帮助她解围、陪伴她“让自己高兴”,帮助她完成夙愿,即便更好的选择出现在眼前,也选择同样的伴侣保证女儿的存在,陈述自己一生过得很好让女儿宽心……

母亲确实理应如此,母爱确实应当生来无私吗?

中国台湾学者刘惠琴在《母女关系的社会建构》中认为,母亲的既定角色是由社会建构出来的。

如李焕英一般的“理想母亲”,是文化与社会为其赋予的角色内涵,这个角色的“特点”—无条件地爱自己的孩子、牺牲自己的人生、尽可能地支持其发展、“比孩子想象中更爱他/她”……皆源于文化界定和社会分工。尤其在过去的一些时代,身处其中的个人,对自己扮演的这份“牺牲”角色,实则没有商榷的余地。作为母亲的女性,个人的主体性在规训中逐渐丧失,展现出的亲子关系面貌,其真实程度也值得商榷。

理想母亲的形象事实上消除了母亲作为个人的主体性,剥夺了她们个人的人生追求。面对“理想母亲”,越是痛哭流涕、极尽赞美,背后越是对母亲个人权利与欲望的剥夺和压抑。

在“理想母亲”结构下成长的女儿,若有机会成为母亲,又将会被这种“建构的无私”重新捆绑,囿于母亲的身份之中,成为下一个牺牲者。

片中的贾晓玲一句“我总以为我妈是个中年妇女,却忘了她还有少女的时候”,一度戳中观众的内心,引发广泛的共鸣,或许恰是因为通过这样一部极端却又常见、虚构却也写实的电影,通过旁观者的角度,我们才能有机会料想年轻的母亲,想到她们还不是母亲的从前,曾拥有和年轻的我们一样的远望与巧思,而“理想母亲”的社会法则或多或少地束缚了她们,剥夺了部分精力,也推簇着她们最终成为了面目模糊的同一种“理想”形状。

愧疚女儿

理想母亲催生出了相对应的“理想女儿”—对母亲为自己所做的牺牲感同身受,在感动与“知恩”中理解母亲,在成年后回报母亲。最好,能够成为母亲价值观中希望的那种“有出息”的人,在“老姐妹”比较的场合里,替母亲争一口气。

《你好,李焕英》的创作初始,便是现实中身为女儿的贾玲始终无法逃脱“没能让辛苦的妈妈高兴过一次”的愧疚与沉重。在电影的镜头中,我们能够感受到这种沉重:贾晓玲关于童年的记忆里,铺满母亲操劳的背影和略显失望的眼神。母亲的辛苦不言而喻:承担家务、负担女儿的饮食起居、学校找家长时要出现,女儿惹麻烦要平息……大概因为缅怀母亲是影片的主题,父亲形象在贾晓玲成长过程中的全程缺失,让片中围绕着女儿展开人生的母亲显得更为孤寂,也让贾晓玲每一次的“普通”与不尽人意的成绩在这般操劳面前显得更为锥心和羞愧。

李焕英真的只是希望“我的女儿,只要健康快乐就好”吗?或许初心是这样的,但在贾晓玲的反馈来看,她接收到的信息依旧是“我没有出息,都没能让妈妈高兴过哪怕一次”。能够佐证的是,在穿越的虚幻旅程中,面对妈妈可能会嫁给更好的人,有更优渥的生活与更能“拿得出手”的女儿,贾晓玲几乎没有犹豫地便选择了让自己从未出生、不再存在。

这固然是一份希望母亲过得更幸福的祝福与向往,但更深的心理动机,或许是对自己存在的全然否定:母亲如此辛苦地养育自己,如此无私地牺牲掉自己的人生,而作为女儿的自己资质平平,无以为报,在母亲与老友的“后代比较”中败下阵来,如果有这样一个机会,便宁愿自己从没存在过。

这不仅仅是贾晓玲的“个人悲伤”,也是诸多父母与儿女关系的缩影。在豆瓣上曾经有这样一个讨论问题:“如果你能穿越见到18岁的妈妈,你会对她说什么?”下面的回答如出一辙地心酸:“别随便嫁人,我不存在没关系,好好过你的人生”“好好过你的生活,不要生孩子,仅有的一次人生为自己而活吧”“别嫁给我爸,别生我,去过你自己的人生”……

“宁愿我不存在”的背后,除了祝福,更是对母亲牺牲的“无以为报”。在“理想母亲”结构下成长的女儿,若有机会成为母亲,又将会被这种“建构的无私”重新捆绑,囿于母亲的身份之中,成为下一个牺牲者。

“回去”,就好了吗?

《你好,李焕英》热映期间,在万千感动的泪水中,也有一个话题曾被刷到榜首:看李焕英感动不是因为共情。话题之下的网友,确乎曾在影片制造的一波又一波情感攻势中被击中,确乎在黑暗的影院中流下眼泪,但走出影院,回到现实,观众会觉得彼时的眼泪是“氛围感眼泪”。许多痛哭流涕的女儿,走出电影院的大门,依旧会和妈妈无缝衔接地大吵一架。

的确,大多数文艺作品都以穿越等虚幻手段“回到过去”,用未来的全知全能让自带时间差的母女彼此和解。但毕竟人人有别,正像微博网友刘麦加所言:“看李焕英我真的仅仅只是觉得贾玲她妈本身就是一个非常非常非常温柔的人,而无法把这种温柔的形象在所有母亲身上推广开来……我妈就是我世界的执剑人,半点不敢越矩,宪法都得排她后面。”影片中借由穿越带来的母女和解,如若放在现实中,大概率难以实现。影评人梅雪风认为,正是这种和解太难完成,“我们才那么愿意贡献泪水”。

显然,只是“回去”,并不能解决太多的问题,更何况时间维度难以跨越,一切演绎只是幻想。

在现实中确实跟随逐渐失智的母亲“回去”的陆晓娅,也没能因为时间的回溯实现跨越的和解。

陆晓娅的母亲并非模型式的“理想母亲”。在陆晓娅1岁多的时候,母亲便离开她去巴黎工作,她几乎没得到过在场的母爱,更遑论某些无私的牺牲,从事驻外新闻工作的母亲冷静、严肃,一生中几乎从未表达过爱。在母亲失智后,见到路上的小朋友,反而变成了“慈祥老婆婆”,会“弯下腰,满脸笑容,用嗲得不能再嗲的声音叫:‘你好,宝宝呀!”每每得到回应,脸上就会笑成一朵花。陆晓娅用这样的场景来想象“妈妈喜欢小孩,也应该喜欢小时候的我吧”,但她不记得被爱过的时刻,甚至只能用合照让自己相信,是被母亲拥抱过的。

母女之间爱的表达,可能未必都以牺牲、再牺牲的循环面貌出现,合适的边界感、理性的思索空间,会带来更为轻松的效果,也不会贬损爱的庄重。

照顾失智的病人本就繁琐。而长久以来关系的疏离更让这种琐碎中夹杂着委屈。陆晓娅没有被“理想母亲”的模型捆绑过,虽然少了某些令人垂泪的温暖时刻,但也给她许多女儿未曾有过的距离,审视如何面对亲人、如何对待牺牲。她不再是陷入“我爱妈妈”和“妈妈比想象中更爱我”漩涡之中的“愧疚女儿”,而是理性的“人”,寻找解决问题的最優解。

陆晓娅“不想完全牺牲我自己,让妈妈最后的这段人生之路完全覆盖、淹没掉我的一段人生之路。”她希望寻求一种更科学、更不彼此消耗的照护,能够在母亲的人生走到尽头的时候,作为女儿的自己“既不会为自己的路没有与她并行而后悔,也不会为自己的路完全被吞噬而委屈。”

想保持理性的距离而非“单纯的牺牲”,她会对母亲说“如果发火能让你安静下来,你就不妨发发火,但是我不想在这里听你发火,所以我会离开一下。”也会为母亲请阿姨、送去养老院,让母亲有机会得到更专业、更系统的照护,获得与其他老人交流接触的机会。

在“送父母去养老院就是不孝”的偏见之下,她选择无视这些“建构”,给自己和母亲搭建出喘息的机会。在最近的播客节目《随机波动》里,陆晓娅说起自己的晚年,她希望如果自己也不幸患上阿尔茨海默病,就尽早把自己送到专业的养老院,让自己的女儿不必思考牺牲与否的难题,以理性解决生病的难题。

事实上,科学理性的距离较之盲目且自我感动的牺牲,反而更容易接近彼此的和解。消耗的时间被节约,爱的感知也不再沉重。在母亲生命的最后,陆晓娅觉得,自己有在这个理性的“回溯”中感受到被爱—母女之间爱的表达,可能未必都以牺牲、再牺牲的循环面貌出现,合适的边界感、理性的思索空间,会带来更为轻松的效果,也不会贬损爱的庄重。

从“理想模型”中解脱出来,创造一定的边界感,会是母女关系的新维度吗?至少,它提供了一个新的尝试。正像《你好,李焕英》上映后的多重反思中发出的一种声音一样:除了感动,作为年轻的一代,我们或许更该做一些努力,让母亲与女儿,除了彼此的关系以外,还能越来越生活得更像她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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