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居

2021-05-29 11:10北雁
延河 2021年4期
关键词:阿达陆家老房子

北雁

一、陆家老房子

阿普突然在床头直起了身子。“他达,怎么了?”阿玛被他惊醒了。“我似乎听到了脚步声,一个汉人正在向我们房子走来!”阿玛屏住呼吸,探起半个身子竖直耳朵静静地听了好大一阵,“没有啊!这天寒地冻的,哪还会有什么汉人大半夜不睡觉,往罗坪山里跑呢?”

罗坪山位于滇西北高原横断山脉南麓,常常一雨成冬,雪载半山,就连鸟都飞不过去。阿普没有回答,阿玛往他臂上一拉意图让他睡下,但阿普却干脆一骨碌翻身起床,搭上披毡就来到中房里扒开火堆,随手架上两根干透的栎柴,陆家老房子很快就亮出了火光。

我们诺苏人世世代代离不开火。在彝族史诗里,火曾帮助我们战胜过漫天的蝗灾,所以我们就有了一年一度的“火把节”。在漫长的彝人历史中,火是我們最好的伙伴。在一个个清冷静谧的彝山深夜,火不仅为我们带来光明和温暖,还为我们烤熟食物,带来和谐、团结与无尽的欢乐。待火一烧旺,阿普往火肚子里埋上五六颗洋芋蛋子,又在火塘边的茶炊里添上些水,那火霎时间绽开了嘴,呵呵呵地笑个不停。

火笑客人到!这是千里彝山留传了不知多少年的熟谚,果真茶炊里的开水刚涨上,房外面就隐隐响起了狗吠声,并不断向陆家老房子靠近。阿普赶紧起身拉开房门,明亮的火光如一把锋利的刀,将屋内的温暖和屋外的冰天雪地切割成两半。“大哥,救命啊!”待眼睛稍稍适应门外的环境,阿普就看见一个人影踉踉跄跄地从雪地里走来,阿普刚上前一步,来人就似一截僵冷的石头直接砸进他的怀里。

阿普慌忙把他扶进屋里,随手把门一关,就把那个天寒地冻的世界关在了门外。他让客人在正对火塘的靠墙位置坐下——那是彝族人堂屋里最尊贵的位置,再递上一碗热水给他喝上,阿玛听到话声,也赶忙起床给客人送去了一件披毡让他围上。这时火肚子里的洋芋也已经熟透,阿普用火筷翻拣出来送到客人面前,客人拾起一颗掰开便往嘴里送,浓烈的热气伴着食物的焦香,吃得他嘴里一阵抽搐。“烫啊,慢点!慢点吃!”阿普在一边笑开了嘴,一边在一旁点起了一锅草烟。

手脚麻利的阿玛很快又送上了一碗燕麦糊汤,客人一接过去就把脸贴到碗上,“唏哩哗啦”一口气喝个碗底朝天,抬起头时眼泪鼻涕缠满一张脸,他用衣袖一抹,脸色渐渐在火光中红润了起来。“昨天一大早就上山找牲口,哪想天气一变,山里又是雨又是雪,加上雾气上来,前面一棵树都看不清了,瞎转整整一天不得其路,又冷又饿,我以为这下子完了,蹲下身子就哭了起来。可我却突然闻到了一丝似有似无的烟火气,就相信这山里必定会有人家,便循着这个方向一步一步走,一步一步挪,连滚带爬大半夜,突然就看到远远点亮的灯火,就加快脚步走来,终于没把命丢在这山里……”细细瞧来,他浑身上下满是泥巴,脸上已被这风雪蹂躏得红肿粗糙,手上也炸开了一个个小口子,如此颓样,却也遮不住此时写满一脸的庆幸和感激。

陆家老房子坐落在海拔三千多米的罗坪山巅,它和每一座彝家房子其实没有什么两样,但这是我们的家,也是我们彝人最重要的财产。阿普告诉我,我们的祖先来自遥远的大小凉山,历史上一直都属于娃子(奴隶)阶层,在大约一百多年前奴隶主与当地的官员狼狈为奸,为十几斗粮食的苛税烧了我们的房子,我们的祖辈被迫赶着牛羊离开家乡,在川滇高原的千里群山中转徙了一个多世纪。宁蒗、丽江、兰坪、中甸、维西、泸水、云龙、漾濞、剑川、鹤庆、洱源……从清朝到民国,我可怜的祖辈和父辈风餐露宿,居无定所。直到新中国建立前夕,这样的漂泊日子才到了尽头,从此在洱海之源罗坪山中一座被当地人称为彩云岗的山岭定居了下来。

我们诺苏人喜欢在高寒向阳的山地上建房,但陆家老房子却是一座特殊的彝家房子。两层的木瓦楼房,三开间,筒板瓦盖顶,前伸重檐,出廊下面是宽敞的厦台,中堂的格子门和两边偏房的门窗都有精细的木纹雕花。楼层中间,用宽厚的松板镶障,便又隔出了一层楼房。总之,一木一瓦都体现了洱源白族民居的建筑特点,同时也融入了我们诺苏民居的风格。阿普常说,这房子是伴随着共和国的脚步在罗坪山中建盖起来的,自然也汇聚着邻家兄弟的热乎乎的情谊,当时道路不通,一块块砖瓦,全靠人背马驮方才运送到这里。做石墙打地基,我们仰仗的是彩云岗对面山头腊罗彝家兄弟的技艺;夯土筑墙,我们请汉族的大师傅来掌墙板;木瓦泥活,那是山下白族人的手艺,历尽千辛万苦方才建成这样一座房子!70多年来,这老房子早已经成了真正的团结房、友谊房和救命房。汉家赶马的人在这里喝过酒,白家砍柴的人在这里吃过饭,追猎的傈僳族人和阿昌族人在这里歇过夜,驮炭和买洋芋的回族人在这里称过秤,包括对面松鹤村里的腊罗兄弟,也都来我们这老房子里借过宿……

在诺苏彝语里,阿普阿玛就是爷爷奶奶的意思。每当故事讲到这里,阿普的脸上都会出现一种自豪神色,咂两下烟杆,慢吞吞地吐出一口浓烟,才又继续说道:“你把别人当亲人,别人也才会把你当亲人对待!几十年来,我们也必须倚靠山下的各族兄弟,种出的玉米、洋芋、蔓箐和萝卜,还有早年我们砍下的柴火、烧制的木炭,也得要山下面的人赶马上来交换,老人、孩子与哺乳期的女人才有好米和细面吃,同时有了他们送来的精布和花线,出嫁的女子才有好看的嫁衣穿。所以罗坪山上下,我们这七八个民族,就是谁也离不开谁的历史祖亲啊!”

二、关于搬迁的争论

周末,我们被阿普用马接回家,睡到大天亮,就被一阵激烈的狗吠声惊醒。我们家来了访客,就是阿达的上级、那个一向和蔼可亲的碧云村总支书杨伯依(诺苏语指伯父)。

他进门就向阿普递烟,阿普没有起身,但却友好地对他点头示意,推一个柴堆过去让他在火塘边靠墙的位置坐下。伯依坐定,阿普又递了杯茶过去。伯依举着那杯喷香的烤茶一口喝罢,不禁瞪大眼睛说:“阿大(白族语中的伯父)这杯茶吃得精神啊!”我知道精神在白语里是提神的意思。阿普年少时被阿普文文送到城边的汉族村庄里头读书,升入小学后就来到山下的碧云村一直读到初中,四五十年来,这里一直都是我们的大公社和乡政府所在地,人口密集、经济繁荣、文化发达。多年后,阿普又把我阿达送到碧云读完小学和初中,现在是我和务子、阿梅被送到碧云小学,常年和山下的白族、汉族同学一起读书生活,我们祖孙三代已将白语、汉语说得如同诺苏母语一般娴熟。

阿普自幼聪颖,读书一向勤苦,后来又在村里当了一辈子的民办教师,从此养成了手不释卷的习惯。若非遭遇大人们常说的“十年浩劫”,他应该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于是为了弥补自己和他阿达的遗憾,他把全部希望都寄托给在自己的小儿子,也就是我阿达身上。然而当时整个陆家村,十几个孩子中就只有他一个人离家住校,相较同龄人,他可以远离农牧,专心读书,然而如此优越的条件,阿普最终却失望地看到自己最疼爱的儿子灰溜溜地回到了山里。

“阿大,我就知道文章性粗,没法和您说到一块儿!”

“是啊,父教子不学,当年我把他鼻梁骨都打断了,依旧改不了他这副粗性!”

“所以我估计他肯定没把政策给您宣传到位。现在党委政府正全力推进脱贫攻坚,开足马力创建小康社會。鉴于陆家村深居彩云岗上头,山高路远,你据一个山头,我占一片林子,邻里亲戚间也无法相互照应,我们计划对村子实行整体异地搬迁,集中安置到彩云岗垭口下面的碧云后山,在那里共建一个新村!”

见阿普不语,杨伯依又说:“我知道陆家村是当年金善爷最先迁徙到此,之后几十年来,才有余家、龚家两姓亲戚相继搬迁过来。您是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而且文章又是陆家村的村民小组长,还望您老多多支持他的工作啊!”

陆金善是我阿普的父亲,按彝语我们该称他阿普文文。阿普常给我说,乱世出英雄,阿普文文毫无疑问就是我们诺苏家族里一个响当当的英雄。但在他年少时,也只不过是一个老实巴交的高山牧民,每天晨耕暮息,在滇西北群山之间一个连他自己都叫不出名字的山头,过着怡然自得的农牧生活。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在一个大地丰盈的秋末,他带着几个亲友兄弟下山贩羊,同时换取我们生活迫需的盐巴、花布和米粮,不想半途中却被一群来路不明的土匪连人带羊抓去,被关在山洞三天三夜,发觉从他们身上榨不出什么油水,便将他们卖到兰坪矿山做苦工,从此没日没夜的钻矿洞,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阿普文文不堪忍受种种压迫,于是振臂一呼,带领汉、白、彝、回、傈僳、些么(纳西)等各族穷苦兄弟发动武装暴动占领了矿山。开弓没有回头箭,他知道驻扎在县城的保安团很快会反扑回来,为了手下兄弟的性命安全,他就在地下党员的牵头连线下,毅然决然地参加了由中国共产党领导的“边纵七支队”,组建成了一支特殊的“民族支队”。从此滇西北解放战争中有了一支活跃的新生力量,当侦察、打游击、做后勤、搞阻击、运送装备、配合大部队作战,乃至后来的安匪平叛和治安管理中,也常能瞧见他们的身影。

担任支队长的阿普文文作战勇敢,每每身先士卒,横刀立马,驰骋整个滇西北。特别在解放兰坪的战争中冲锋陷阵,屡建奇功,让国民党保安团和边地土匪闻之胆寒。兰坪解放后,农奴翻身当起了主人,战功赫赫的阿普文文就此成了第一任县长。谁想竟引来了土匪的嫉恨,连续两次烧了他的村庄。为了永远地告别滋扰,新中国成立不久,功成名就的他决意解甲归田,带领族人离开暂时的家园,再次寻求远徙。接任县长的甘先生原是洱源地下县委书记,在他的介绍下,阿普文文最终带着家人来到了这里,从此洱海之源茈碧湖西岸,绵延百里的罗坪山彩云岗上面,就诞生了一个新的彝家寨子——陆家村。阿普文文带领族人在这里开山养马,伐木盖房,种荞收麦,繁衍子孙,转眼已经70多个年头。至今提起他,无论山里的人还是坝子里的人,都会尊重地在后面加个“爷”字。听了支书的话阿普哈哈一笑,说:“噢,他当小组长就了不得了?那我该怎么支持他呢?把他放堂屋里当麻都供着,每逢大节小庆,都得给他敬餐祭拜、磕头下跪不成?”

麻都是我们在为先人火葬时让毕摩给他做的灵牌,代表了先人的灵魂。博学的阿普告诉我说,诺苏人死后会有三个灵魂,一个赶赴阴曹地府,一个守在坟头保佑子孙后代,一个则会在毕摩的《指路经》中顺着先辈迁徙的足迹回到祖先身边,那里就是我们诺苏人最初的家园。然而在为祖先们做帛(送灵)之前,我们就把麻都供奉在一个专门的地方,在彝语里我们称之为“立批麻都”,专供子孙在节庆之时作祭祀之用。诺苏人向来敬重祖宗,所以这样的地方在我们看来近乎神圣,一般是不允许外人进入的。讲究的人家,大到杀羊宰牛,小到吃寻常的一餐一饭,都要敬一次祖宗,认为只有祖宗享用完毕,才有自己的份。

“不不不,支持文章,说白了也是支持党委政府的扶贫政策,给其他村民带个头,做个示范!新村址交通方便,地势平缓,只要您一点头,我们马上为你们选最好的地基,盖好房子,让您第一个搬进新宅!”

“那你的意思是说盖新房子,老房子就不要了?”

“您看这路远的,从彩云岗山头到垭口,比从垭口到山下面更远,拆这么一座房比新建一座房更贵。上面答应给每个农户补贴十三万八,当然这些钱还不能全用到建房子上面,得统筹其中一部分,修桥造路、架电线、接水管、修厕所,钱少事多,所以各家各户也得自筹一部分,但说白了这不都是为共建我们自己的新家园嘛!”

顿了顿,支书又说:“脱贫攻坚、共建小康,是当下的大事,全国各地一起开干,四面八方一起使劲,可毕竟我们国家太大,哪个地方都得花钱,有时的确是力量不济。阿大您是个开通人,希望您能跟陆家村同胞多宣传宣传国家政策,多多支持和体谅党委政府的困难啊!”

“老侄,你说的这些我都能理解。我阿达你叫阿爷,你阿爷我叫叔,你爸和我称兄道弟,如今你和文章在一起,陆梅、陆杰在碧云小学和你子侄、侄女们一起读书,我们陆姓彝家和你们杨姓白家至今已是四代人交情。那你也知道,这老房是我阿达留给我的,房子的来历我不说你也清楚。你也知道罗坪山气候恶劣,突然一下子大雨倾盆,雾气上来,两个人站在一起都看不清谁是谁。记得有一年冬天,山下云窝村的刘老七半夜叫我的门,人一进来就倒地不起,我把他捂进床铺,盖上三层毡毯,给他烧火、灌酒、烤荞粑粑,到了后来甚至还灌了一缸辣子水,他身上才渐渐腾起一股热气,一直到第二天安然无恙才让回去。还有一年我在路上扶起海口村的苏四弟,带进门时脖子里仅只剩下最后一丝游气,我赶紧让娃娃的阿母熬生姜红糖水给他喝,两天后云开雾散,天气变暖,他最终得以平安下山……这样的事,连我自己都不记得做了多少回了,你说这样的团结房、友谊房和救命房,说拆就拆,不可惜吗?”

杨伯依被阿普说得哑口无言,阿达也在一边红着一张脸。最终还是阿普平心静气地开了口:“我们也体谅党委政府的难处,钱少事多,要照顾的面又太大,我想我们就不给政府添麻烦,索性这个家也就不搬了,老侄千万不要怪阿大不通情理呀!”

杨伯依还有话说,但阿普已经站了起来,这次会谈就这么草草结束了。

其实围绕陆家老房子的是拆是留,阿普和阿达已经争论了很久。昨天晚上晚饭刚过,父子俩又一次在老房子里争吵起来。起初阿达也很耐心,一字一句地向阿普解释:“阿达,老房真不用拆了!我粗略地计算过了,拆房就得花一百多个工时,即便工钱按每人每天150元计算,至少也得两万多。问题是房子老了,这泥墙、木头、瓦顶,朽的朽、烂的烂,拆下来也没多少用途,弄不好再伤着人,得不偿失啊!”

阿普不应,阿达又说:“最关键的还是运输,一木一瓦运下去,来回十几公里,得花费多少驮力劳力?何况这年头,山里的年轻人大都出门打工,留在家的全是些老人和孩子,不说做不动,即便能做,这山高路远的,彩云岗上下,光直上直下的岩坡就有六七道,不习惯的人光身子走都觉吃力更何况还要担那么重的东西。关键是千辛万苦运下去,还得重新建盖一次。与其花这么多人力财力畜力,还不如把这六七万块钱节省下来,咱们重新买些崭新的材料回来,山下路通了,运输也方便!”

阿玛在旁边轻轻地推了推阿普:“他达,文章计划得周密,你就听他这么一次吧!”

“狗屁的文章,他还配得上他阿普给他取的这个名字?!我看他就是个十足的败家子,他这辈子都是在和我、和这个家作对!”阿玛不劝还好,一劝引得阿普更加恼怒。阿玛只得在一旁静静坐着,再也不敢讲话了。

阿达的脸很快黑了下来。我知道他这个名字就是阿普心中永远的痛!阿普曾经告诉我,当年阿普文文斗大的汉字不识一个,所以他对汉文化充满了敬畏之心,于是在我阿达降生时,他老人家就把这样一个富有文气的名字赐予了他。然而我阿达却深深地辜负了他,同时也辜负了他自己的阿达平生最质朴的希冀。

阿普的骂声继续。阿达起身就往外走。“文章!”阿母叫他,他也没有停步,门被留在身后,一阵横风吹进屋子,火塘里的火苗被刮得左摇右摆,如同每个人内心里的忐忑。我感觉身上添了几分寒意。阿玛叹了一声,直起老迈的身子,一步一步走到门口把门关上,屋子里重新变得暖和起来。坐回火塘边,她又深叹一口气对阿普说:“也该想想陆梅和陆杰啊,还这么小,每个星期都要走这么远的路,识几个字多不容易!”

阿玛提到的是务子阿梅和我。阿普低下他那颗骄傲的头,在火光的衬映下沧桑毕露。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小儿。这在我们诺苏人也绝对是铁一般的道理。我从心里知道,阿普爱我们、惯我们。每到星期五,他在吃过中饭后就带上一本书,将马儿赶到彩云岗前,在那个能眺望到山下村落和坝子东山脚茈碧湖的大山垭口等我们。马儿顺着山坡往下吃草,不多时就没在了松坡林里。松高林密,我们在不见天日的小路上看不到阿普,也不看不到他的马儿,但远远听到那清脆的马铃声,我们就会朝山顶大声地叫喊:“阿普!阿普!”靠在山坡上看书的阿普一声回应,像个健硕的青年小伙一骨碌翻身起来,放下书本把手指伸进嘴巴,深吸一口气后吹出一声长长的响哨:“吁——”,不知身在何处的闪电和惊雷听到哨声,立即停止啃食,从密林深处顺着一阵风快步跑到我们跟前,昂起头提起左右前腿,如同高抬腿跑一般,张开大嘴发出“嚯嚯”的声响,亲昵得像是两条恋主的大狗。

我踩到路边的一个小坡,抱着闪电的脖子爬到它的背上。长我三岁的阿姐陆梅也在那边骑上了惊雷。在彝语里我习惯喊她“务子阿梅”,如今已是一个顶好的女骑手。待我一前行,她双腿往马肚子上一夹,“驾——驾——”,马儿就凭着那它雄厚的爆发力,在陡峭的山路上攀爬弯转,颠来扭去,又像是两只壮实的岩羊轻盈地穿行在陡峭的山崖间。我用手紧紧地抓住马鬃,弯下身来伏在它渐渐变得滚烫的脖子上,与其说是为躲避路边的松枝斜刺,还不如说是在亲近这个忠实亲密的朋友,聆听它内心深处最豪迈的壮语。这是每周回家路上最艰辛的路段,足有一公里多,但马儿的脚步却坚实有力,我能听到它呼哧呼哧地喘气声,时不时还有一阵阵响亮的鼻息,似乎每一口气里都有着一种源源不断的力量在迸发。

我们紧随它的步子上升,转眼之间就把一段大路丢在了后面,只留给山下一阵呛鼻的灰土和尖脆的蹄声。惊雷!闪电!我想只有阿普这样学识高深的老人,才取得出这样贴切的名字。然而更让我感佩的是马儿的灵性,它们同样是阿普最值得骄傲的孩子,不知多少年前就已经和阿普心神合一了。

马儿在阿普身前停下,阿普笑呵呵地把我抱下马,用袖子为我擦去满头的泥灰和汗水,务子阿梅也已经在后面赶到,阿普照例要往她头上擦一擦,接着拿出他为我们备好的清水和食物,烧玉米、烤洋芋、荞粑粑、燕麦饼、水煮牛干巴……饥肠辘辘的我看也不看就把食物往嘴里塞,“慢点,小心噎着!”阿普在一边吸著烟,一边用慈祥疼爱的目光看着我们,直到肚子被撑成一面圆鼓,我们才又重新骑上马背。

阿普说早在唐朝天宝年间,苍山洱海之间崛起的乌蛮部落(据说就是我们彝人中的一个支系),在唐王朝的扶持下逐渐发展成了一个纵横全滇的边疆民族政权南诏国,英雄盖世的南诏王阁罗凤,就曾把是否具备优异的骑术作为卫队选拔的条件之一。一千年后的滇西北高原,马匹就是阿普文文和民族支队的壮士冲锋陷阵的利器。随同共和国的脚步在罗坪山腹地的彩云岗安居,马儿依旧是我们最好的陪伴,无论走亲访友、收种庄稼,还是牧羊找牛、上山下集,我们都只能倚靠马匹。所以从呱呱坠地的第一天起,似乎每一个彝家儿女就已经学会和每一匹马相知相处,那么多与马有关的惊心动魄的甘苦经历,就是我们彝人生活中的大苦与大乐。

阿普在身后抱着我,用双脚往马肚子上一夹,就面向即将落山的太阳,在彩云岗顶上那一列列环山中奔驰起来。务子阿梅的马儿也在后面追赶。“啲哒——啲哒——”,“啲哒——啲哒——”,两耳之间,疾风如电,那样的情景常常会让我想到语文课本上的“夸父逐日”。而我有时又会想到“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和“十里一走马,五里一扬鞭”。在古老的彝族史诗《创世纪》中说,彝人始祖撮矮阿于用泥巴造出万物,放进空心树洞里,九个月出来的是人,十个月才出来的变成马。我想也许只有翻开厚厚的史籍,才可以走进那个神秘的神话世界,贴切地描绘出这种山间奔马的飒爽英姿。

三、失眠的阿普

就在我们离家上学的时候,泡武康哈来到了我们陆家老房子。在诺苏彝语里,泡武是堂伯的意义,康哈则是他的小名。他是我三爷的儿子,用汉语说他就是我阿普的堂侄。

我敬爱的阿普文文毕生英勇,尽管大功而退、解甲归田,但他依旧对国事家事天下事都充满关切。有一天,他在收音机里听到抗美援朝战争爆发的消息,立即就将四个儿子召集在一起,以“保卫中国”为序,依次给他们取了四个响亮的汉名:陆保宁、陆卫宁、陆中宁、陆国宁,然后用上好的栎柴给他们削了几把木枪,就在彩云岗上头的陆家老房子后面教他们练习骑马和搏击。要不是当时年纪最长的儿子也才十岁,他说不定就会骑上大马将之一起送到志愿军营,让他们“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为祖国,抗美援朝打倒美帝野心狼”去了。此后几十年,团结和谐始终是他做人和治家的格言,并将这种家道传承到了子孙们的骨髓里。

“务格,我想向您打问一下搬迁的事!”他称呼阿普叔父。阿普排行老四,在彝人的习俗里,一般是由幼子来继承父母的遗产,于是自阿普文文去世后,当了一辈子民办教师的阿普就一直在这老房子里教书育人,培养彝山子弟。泡武康哈自然也是他的学生,双重关系,让他在这位堂叔面前始终都是那样战战兢兢、唯唯诺诺。“搬迁?我什么时候说要搬迁了?再说这样的事,你不问当村民组长的文章、不问山下的杨支书,问我一个平头百姓做什么?”这时候我阿普反倒能把自己甩得干净。

“啊啊,不是,我问过文章,文章说他说不动您。前两天我下山开森林防火会议,也悄悄地问过杨支书了,杨支书也说您老不支持,就怕山里的百姓也不响应,搞不好弄成集体性事件,就不好收场了!”

“那在你看来,这个家要不要搬呢?”

“我想还是搬的好!丰源分家出去四年了,很快庆源也要成家,还有利源,我也琢磨着尽快把他的婚事办一下,可两兄弟的婚事,首先就得盖一方房子给庆源,还得把老房子再打整一下,在家的利源也才没话说,如果村子要搬,我想我就不花这笔冤枉钱了;如果不搬,那我也得赶快再找一块牢实可靠的地基尽早开工!”

丰源庆源利源,是泡武康哈的三个儿子,按照我们诺苏人的传统,是女子都得外嫁,而男子到了成婚的年龄,也就得从家里分出去另立门户。所以成亲的当天,全村人都会帮他一起盖房子,到了天黑,不论房子盖没盖好,他就得从家里搬出去单独住了。但到了如今这个时代,即便日子过得再怎么紧巴,哪个父母还会让儿子空着手出门?再怎么挣死挣活,也都要勒紧裤腰,给儿子盖好一方房子,否则哪个儿媳妇能和你一起守着茅草屋安居?所以一个彝人,其实这一辈子就都是在起房盖屋。有多少个儿子,你就得盖多少次房子。

阿普点点头,不说话。刚陷入沉思,却又听泡武康哈继续说道:“其实村子里,很多人都希望能搬下去,起房盖屋,一则图个交通方便,二则也是节省啊!”“那看来我已经成为整个陆家村,一团拦路的老疙瘩了!”泡武康哈被窘出了一脸大汗。阿普哈哈一笑:“我相信村里很多人,肯定大半夜都在床上骂我这个顽固的老骨头了!”

泡武康哈不敢搭腔。待他走后,阿普就陷入了大半夜的沉思。他知道山里的清苦,就说这个侄儿阿鲁康哈吧,至今已经在罗坪山中盖过六次房子、搬过四次家了。当初他成亲的时候,三哥就给他在陆家老房子后面的山坡上盖了方房子,但终究日子紧巴,三哥三嫂儿郎又多,再怎么苦死挣命,房子也只是姑且能住人而已,欠下一屁股两肋巴的债,三哥只能卖了两匹马。后来家庭渐有些起色,泡武康哈决心重建一方新房,买来上好的木料和石头,又在彩云岗的陆家老房子下面的坡地上,平出了一大块地基,折腾了两三年盖好了一方房子。突然一年夏天下了一夜的透雨,地基下陷了,正房严重变形,而盖在旁边作为耳房的厨房也垮塌了,原本就十分狭小的场院更是随着半夜的雨水一起梭了下去,湿软的红土,如同一道血淋淋的伤疤让人望而生畏。

此后天气转晴,进入干季后雨水再没下过,但住在这样的房子里,让人成天到晚诚惶诚恐不得宁心。无奈,康哈只能选址,有了这次教训,他再不敢选什么红土坡,请来工匠反复斟酌,最终把房基选在和我们陆家老房子相对的另一个山头,他请来人工,挖地伐木,硬生生地在乱石横生的山头上开出一块新的地基来,待镶好石脚,筑好墙基,他又请来工匠拆掉老房,赶着牛马一砖一木驮运过去,终于在来年的雨季之前重新盖好一方新房子。从此再不用担忧半夜里一阵雨水能把房子冲走了。可新居却和陆家老房子隔出一个大涧,寻常时间,他能在山头对面与这边的陆家亲戚谝些闲章嗑子,但若是哪天阿普突然来了兴致,要阿玛炖上一只腊猪脚,朝对面山头吼上一声让他过来喝杯小酒,他就得像只下山的脱兔,急磨打滚般地翻过一个山涧,再气喘吁吁攀上山岭,当来到彩云岗顶上的陆家老房子,太阳已经落到半山,阿普只能让阿玛把肉倒回锅里再热一回了。

泡武康哈是个勤快人,总是不分昼夜地带着媳妇娃娃修路,然而当他把一条可以走牛过马的路从涧底修到山头时,一个新的问题又出现在了眼前,那就是饮水。彩云岗下面的深峡,有哗哗流出的甘泉,那是发源于罗坪山雪巅的水流,可它却从低处流去,和我们几乎没有任何的关联。当我们花费巨资,用骡马驮回数百米的塑料管,把溪水从上游引到家门口时,却发觉这样的水只能浇苗或者饮牛马,因为几百米的塑料管暴晒在阳光下面,甘甜清冽的溪水竟然染上了一股浓重的塑料腥味,一沾到舌尖就如同吃上麻药一般,辣得一张嘴半天不能动弹。恶心死了。我们相当于白花了一大笔冤枉钱。

所以几十年来,我们寻常的生活饮用,一直得让勤劳的彝家女人负着粗笨细长的木桶到峡谷里去背。而泡武康哈的新居,用水就是一个天大的麻烦事,我那個勤快的堂伯母得先涉过一条深涧,然后喘着大气攀爬到陆家老房子所在的彩云岗,再往下到了深涧底,一瓢一瓢打满一个木桶,接着又把来时的路再走一遍,才能回到家给男人和娃娃们做饭。因为我们家和泡武康哈之间是一个旱涧,所以我那贤惠的堂母只能把大半天的时间都用来背水。一年时间过去,她一个年轻的身子居然就和我年迈的阿玛弓成一样了。

问题是彝家的用水,不光为煨茶做饭,还得饮牛喂马,特别到了白雪纷飞的冬季,在雪地里啃不到草的羊子也要被吆回来关到圈里,这时候水源就成了大问题。泡武康哈就来到陆家老房子向阿普问个对策,阿普便让大伯依建章和几个叔伯陪他一起去找水源,然后像我们一样到山下买一根塑料水管回来。可他们沿山走出了四五公里,依旧没有找到合适的水源。我们欣喜泡武康哈可以省下那笔冤枉钱了,但这样的结果是他只得再重新搬一次家。

其实不光水源,地基的硬实、交通的便利、土地的平坦和明朗的光照,都是我们起房盖房所必须考虑的首要条件,关键是我们还得在房前屋后寻找那些适合耕种的坡地、梯地、坳地和平地。毁林开荒那是犯罪,作为护林员的泡武康哈自然是心知肚明,可没有粮食我们就会被饿死。所以为寻找新的住址,泡武康哈可谓费尽了心机,后来他索性把房子一次盖到了彩云岗下面两公里左右的山腰,一块少有树木的坡地,泡武康哈很是中意这块宅基地,因为上述的条件基本都具备了,虽然远没有彩云岗上头那么宽敞,但对于一个小户家庭,哪怕就是十多年后三个儿子长大分家,也都有足够的土地扩张,足够他们住一辈子了。

可就在泡武康哈搬入新居后第二年春节的一天清早,山下有人来到家门口,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这对于一个诺苏家庭来说可是大大的不吉利。泡武康哈赶紧出门把他扶起,方才看清那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满头斑白,听他结结巴巴地说,这里曾是他们陈家的坟地。陈家父母早殁,留下他一个独子,就随姑母到北方生活,眨眼30多年过去,自己也退休了,就想叶落归根,回到老家宅院重新盖个房子,安享晚年,同时把父母的坟圹重新修缮一下。当年家庭贫困,加之自己年轻,只能听凭姑父姑母之命在山里草草挖了个土坑,就把父母下葬。这么多年自己一直漂流在外,时不时地会梦见父母说自己的床冷,就知道人生的那几件事,没做好一件事都不得安宁。所以这次回来,他就是要给父母重新打一道石坟,正儿八经地镶一个石井圹。哪知坟头上面却被人占住盖了新房!

那人低头哈腰,说只要泡武康哈同意搬走,他愿意赔偿一部分损失。五万块怎么样?说着就比出一个巴掌。在十几年前的彝山,五万块钱已经不是一个小数目,可一听他说完,泡武康哈也就傻坐在地上不能起来了。所谓搬家三年穷,因为以前连续四次折腾,已经让他元气大伤。如今好不容易有个宁静的安居,两个年头不到,又得继续挪窝,谁折腾得起啊?再说几十年间自己一万次地上山下山,这块地上连根香都不曾见过,而盖房的时候,他一石一瓦,一锄头一板镰,割藤挖土,打土坯竖柱子,哪里有什么坟头?

他当然没有答应人家,那个姓陈的老人于是又加了一万,最终发觉泡武康哈为的不是钱,气怒万分的他是骂着粗口下山的。一句句诅咒让泡武康哈胸口发疼。第二天,那时还非常年轻的村支书杨伯依就来家找他,并且还从山下带了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头。不用猜,泡武康哈就知道他们都是为陈家充任说客。老头一口牙齿七零八落,说话时满嘴的口沫子四处横飞,含含糊糊,但泡武康哈却听清楚了,原来自己的房子的确是盖在了人家的坟地上,而且场院正对的方向,应该就是当年陈家父母的坟头。听两人一讲完,泡武康哈就想这个家必搬无疑了,在这座他一直很是自豪的房子里,多待一秒钟他都感觉晦气。

第二年春天,泡武康哈又把房子搬回了彩云岗顶上。在陆家老房子前不远的地方,阿普给了他一小块坡地,他的新房费尽了人工,把山体足足挖进了十几米深,几年前的那场夜雨,让他至今心有余悸。当再一次把新房盖上瓦,泡武康哈已经在罗坪山中第五次盖房了。

当天夜里,阿普就待在火塘边久久无眠。作为长辈,同时还作为山里唯一的老师,一辈子扎根彝山讲台,用知识和爱雨抚育彝山一代代子弟,同时处处以身作则、宽宏大气,所以他的存在,就是诺苏伦理和法度的存在。他也知道不论自己做什么,阿鲁康哈和村子里的老老少少也不会对他有任何抱怨。可有一点阿普也在心里明白,短短这么几十年來,陆家村里,如同侄儿康哈这样,为一个房子反复折腾的人着实不少。起先大家一起挤在彩云岗这个窄小的山头,渐渐的子女长大,就得分门立户,建盖新房,赶着牛马在彩云岗左右的几座山里移来挪去。

而村民们的居住也充满了随意性,像极了那些随着水草逐走的牛羊,从而造就了陆家村人你占一座山、我据一片林,房子星点散落的格局。所以说陆家村根本就没有一个村子的概念,有时你出门走一趟亲戚,都要像春荒时节上山找牛一般,翻山越岭走上二十公里还见不上踪影。最近,阿普也听说搬迁到北山的十几户人家,也遇到了山体滑坡,有好几家人的房子下陷得厉害,住在房里就好似住在刀尖危崖上一般,每天晚上睡觉都不得宁心。阿普知道他们迫切希望趁着脱贫攻坚的机会再搬一次家,找一个永久牢固的安居,只是他们碍于开口,碍于打破几十年来陆家村民公认的这个理。阿普突然想到,一个人活着,不仅仅是为自己活,还得为他人活!作为一个上百彝人心中的伦理和法度,更重要的是应该去思谋和考虑整个部族和村落的将来。

四、彝山访客

在下一周回山的时候,我们家里又来了新的访客。后来我才知道这是阿普当年学生中最有出息的人。事实上他还是我的表叔,是我一个表舅姥爷的少子。他小名依耿,按彝语的习惯被我们称之为务格依耿。上学之后,他同样被阿普取了一个响亮的汉名:余振邦。在遥远的彩云岗顶上,表叔毫无疑问就是个马背上长大的孩子,那么多跟随马儿翻山越岭、驮木料烧炭、开山种地的经历,自小铸炼了他坚韧不屈的意念。当年从州城的师专毕业回来,他就被分配到了全县最边远的西山乡成了一名小学教师,同时也成为陆家村第一个“吃公家饭”的人。不想几年以后,他已经成为了我们这个镇的党委书记。

务格依耿曾经有几次让小车送回到陆家村。阿普记忆深刻的是我出生那年,三迤大旱,位于罗坪山腹地的陆家村自然也不例外,上一年中秋过后,直到来年的七月中旬,天空就再没下过一滴雨,这就是我们从未见过的四季连旱,气象学里则称之为“七十年不遇”。在广袤的罗坪山腹地,有我们耕种的庄田,千百年习惯了广种薄收、靠天吃饭,地里收成的好坏,首先得仰仗天上的雨水。那一年,我们播下去的玉米、洋芋、荞子和白芸豆一概出不了苗,罗坪山林里长不出鲜笋,搜不到菌子也挖不到药材,许多家庭已经买不起油米酱醋,甚至没有钱供养在外读书的孩子。有人倡议是否请来毕摩向山神求雨。可好几台法事做完,山神依旧没有谴雨下来。彩云岗上下的草甸像冬日一样荒凉,山里长不出青草,牛羊们吃光了干草,还用蹄子刨出草根在灰土里嚼食,不过一两个月,就把那一块块美丽丰饶的山间草甸折腾成了一片片瘆人的荒漠。接着溪河断流,人们连喝水都困难了。我们不得不低价出售了许多牛羊,否则干旱继续,牛马离散,村人们就只得回家收拾好行装,如同当年的祖先一般跟随牛马,在连绵的滇西群山中继续那种飘絮转蓬似的迁徙。

这时候,吉洪依耿被一辆小车送了回来。小车后面还跟了一张大车,拉着两吨矿泉水和一吨多的大米、面粉,还有鲜嫩的蔬菜。他让司机直接把车开到山下离垭口不远的电站,然后打电话给我当村民小组长的阿达,通知各家各户赶着骡马来领取自家的救援物资。分发完毕,他便随同马队、镇里的随从以及杨伯依他们一起步行十公里,回到了他的故乡彩云岗。但风尘仆仆回到故乡,他却一路泪流满面,他怎么都无法想象,旱魔已经把他挚爱的故园变成一丘遍地流火的荒岭。

阿普提前把村民集中到陆家老房子前。人们听说上面要来人,而且是政府的领导,老人眼里充满热泪,年轻人眼里亦是巴望,孩子们眼里则尽是新奇。可半天人没等来,却在一串叮当作响的马铃声中,看到和我阿达一块儿回来的吉洪依耿。“依耿!依耿!”村里许多人远远看到他就激动地唤起叫他的小名,不明就里的孩子们就在一边笑得乐不可支,以为是在叫哪个淘气的家伙,也就跟着一起喊了起来。场子里一下子乱了套。名字被我们诺苏人看作是人的灵魂。为不让恶鬼把孩子的灵魂带走,大人都要给孩子取上一些难听的丑名、脏名、贱名,比如克尺(狗屎)、杂日(讨饭)、旺库(偷鸡)、尺尼(臭屎)等等,而“依耿”翻译过来就是傻子的意思。在孩子长大以后被人喊起,却好似恶作剧一般让人颜面扫地。

担任镇黨委书记的务格当然胸怀广阔。笑盈盈地看着满地里的乡亲。他知道自己是大山的孩子,回到故乡,他还是那个被老老少少深爱着的吉洪依耿。阿普脸上却有一丝难堪,赶紧大声向村民们说:“吉洪依耿的大名是余振邦。他现在回来就不是什么依耿了,而是代表党委政府给我们带来水和粮食的!”这让年纪稍大的老人们一下子想起早年风雪肆虐罗坪山,大雪下地后又遇上冻雨,一下子成了铁灾,我们的牛羊被冻死饿死的不计其数,田里的庄稼也没能逃过厄运,最终都一起灭产了,也只有那时共产党的下乡工作队,才给我们带来了御寒的衣服和救济的粮食。于是一个个拥上前来,和这位代表共产党和人民政府的人深情拥抱。

此后六七年,干旱依旧继续。余振邦几乎每年都要回家探望,挨家挨户嘘寒问暖,走上田头地角和村民谈天说地,老人孩子对他有说有笑,山里的小狗也和他重新亲昵起来。通过实地丈量,他还特别给我们送来了引水用的管道和抽水机,让阿达率领村民从很远的地方引来清泉。那是真正的自来水钢管,从此彩云岗顶上的陆家村有了甘甜的自来水,阿玛和村里的女人们可以挺直腰杆生活了。他接着又到县农业局请来技术员,指导我们采用地膜种植、配方施肥和各种节灌技术,同时还修了许多小水窖,存下雨水,陆家村从此告别了靠天吃饭的历史。又让村民选举出我堂伯阿鲁康哈充任护林员,联合森林公安整治乱砍滥伐和烧炭烧荒,保护水源,罗坪山上下的草场才慢慢还原了它该有的绿色。

如今他再次回家,据说已经当上了副县长了。可他还是如同往日那样谦卑并且和蔼。整整一天时间,他陪着阿普一起走出村庄,接着走过山间草甸,走进密林,走到庄稼地里,最终又一起折回陆家老房子。余县长一进门,就看到火塘后面的墙上贴满了大小数十张奖状,“三好学生”“优秀班干部”“美德少年”“故事大王”“阅读小明星”……还有许多诸如演讲、作文、体育、手工制作、绘画等等各个方面的,那是我和务子阿梅的成长记录,也是我们小学时代最宝贵的记忆。从学校奖励直到县级、州级和省级的表彰,他一张张看完,一张张读完,接下来的话题也就是围绕着这些奖状展开的。阿普说:“这些奖状都是阿梅阿杰一张一张挣来的,当初我是用上好的麦面,炖好了一盆子面糊,再工工整整、一张一张裱上墙去的。这是时光的见证,更是我们这些山里娃勤学上进的印记,就是为了这些,我才更舍不得拆掉这方老房子啊!”

直待此时,我们方才明白,原来他们的这次长谈还是关于搬家的事。其实在这之前,不光杨伯依反复出入,镇里和县里的多个部门都曾来家里和阿普谈过,但他却自始至终咬定一个不字,并且一点余地都不留。“你应该记得,当年学校就设在这老房子里,在这个火塘边上,你常常被我单独辅导到深夜。只是彩云岗顶上的陆家村实在太过偏僻,无论怎么刻苦,我们也晓不得外面的世界过得怎样。你人生的第一张奖状就是那个学期挣来的,参加县里的数学竞赛得了第一名,结果在学年末的小学毕业考试中,你有了10分的加分,终于有机会成为第一个被县一中拔尖录取的陆家村孩子……”

“是啊!”余县长的感慨意味深长,“若不是有那个升入一中的机会,开阔了头脑和眼界,从此立定求学上进的决心,那我可能就和村里的其他孩子一样,骑马放牛,盘田养猪,一辈子都离不开大山。”“所以这样的房子,我怎么舍得拆啊!”阿普的话声中充满感叹。两人就此不说话,沉默很久,余县长却突然告诉我阿普:“其实为了这两个孩子,您更应该搬!当年文章学习多好,为什么最终没能考出去?事后我想不就是缺少监管?说白了就是缺少父母的疼爱啊!”

阿普静静地盯着他,仿佛眼前又出现了少年时那个勤谨细致、认真攻读的孩子模样,怜爱之心一时涌上心头。

余县长长我阿达六岁。阿达入学时,当年的吉洪依耿已经升学到了令人羡慕的县一中。所以在当年课堂上,余振邦毫无疑问就是阿普最好的学生,也是阿达最好的榜样。读三年级时,成绩出众的阿达就如同彩云岗顶上的陆家老房子,在同学之中显现出一种鹤立鸡群、独占鳌头的态势。望子成龙心切的阿普自愧才疏学浅,便像当年的父亲一样,在新学年开学之时郑重地将他送到子山下的碧云小学。他深信儿子从此拥有了比其他山里娃更好的学习条件,可以心无旁骛的潜心攻读。不想六年后,阿达却最终回到了山里,连个县城里的高中都考不上。阿普不灰心,重新帮他收拾好行装,再次把他送到山下的碧云初中补习,低下一张老脸求爹爹告奶奶说服了老师,并给儿子在校长那里借到了一间单独的宿舍,可第二年三月街前夕,学校托人带信上来,陆文章已经失踪一个月了,而他那阁费尽心力方才借到的宿舍,原本是想给儿子营造一个轻松宁静的学习环境,可我阿达却再次辜负了他,宿舍最终成为了藏污纳垢之所,校长说光啤酒瓶就完整地收拾出了六箱,还在床底扫出不计其数的烟头、烟盒、臭袜子、大裤衩、破胶鞋……

阿普最终是在三月街赛马场上把儿子找回来的,可那时初登赛道的他却连个名次都得不到,于是新仇旧恨混在一起,他从此再懒得多看我阿达一眼了。“人心不通啊!即便你是一根好柴,这样的情势也燃不出一堆旺火来啊!”他总感觉阿达学习不上进,就是贪玩和不懂事的原因。辜负了祖宗,就是天理难容的不肖之子啊!

“你阿达当年何等聪明!小学一至三年级,所有考试基本都是满分。可人生就是这样,一步错,步步错……”阿玛总是一遍遍地告诉我,她的唠叨无非是让我和务子阿梅引以为鉴。她和阿普都不希望我们像当年的阿达一样。可他们哪里知道,山下的孩子,在那时对一个陌生的山里娃充满了太多的欺凌和歧视,诺苏人崇尚黑色,我们习惯将自己称之为“黑彝”,在漫长的历史年轮中,那是一种让族人敬畏和骄傲的生命原色,而只有黑彝的称谓,才真正具有最高贵的彝人血统。但并非每一个人都是我们想象的黑色,所以一群调皮的孩子就把年幼的阿达压在教室后面,当着女同学的面脱他的衣服要看他的肚子究竟白的还是黑的;有人曾悄悄地藏了他考100分的试卷,有人竟在他简单的小床里藏了一只青蛙,而有人甚至还把尿撒到他的小罗锅里……

对于太多这样的事件,我阿达却不敢告诉老师,后来得知情况的校长亦只是轻描淡写,武断地将之当作是一种类似恶作剧似的校园欺凌。两三年里,我年少的阿达几乎没有一个朋友,并且没有一個可以吐露心扉的所在。哪怕是他严厉的教训或是阿玛慈爱的拥抱,都是一个孩子求学之路上最不能缺失的内容。在每次阿普送他到了学校,骑着马离开集镇回山的时候,他都会悄悄地从另一条小道,跟着那个高大的身影走出很远。是的,哪怕就是哭,他也找不到阿母温暖宽厚的胸怀。放学以后,整个校园只有他一个人住校,没有电灯,在一个个冗长漆黑的深夜,他只能把泪水咽进肚子,再拾起柴火独自生火做饭。寂寞,孤独,胆怯,屈辱,害怕,羞涩,甚至自卑,渐渐扭曲了他的童年,所以年幼的阿达渴望回到遥远的彝山,渴望回到罗坪山雪线下那个开满花朵的山间牧场,骑上大哥的黑骏马,用驰骋挣回自信,用一个个亮晶晶的奖牌挣回他一个彝家孩子的尊严,为此他常常旷课,瞒着阿达悄悄地跟随村里的其他孩子到三月街参加赛马……

我在前面也曾说过,英雄盖世的南诏王阁罗凤曾将马术作为皇家卫队选拔的首要条件。从此以后,各种赛马大会从此在云南大地催生,其中最著名的三月街赛马,就成了汉白彝回藏各民族兄弟同台竞技的舞台。改革开放以后,三月街赛马在云南大地重新开启,因彝族同胞数千年与马不可分割的渊源,使我们这个人口不到150人陆家村一下子成为云南大地上著名的赛马名村。一代代陆家村儿女在赛场争金夺银,短短40多年间已经斩获了上千个州级以上荣誉,并成为彝家儿女脱贫致富的来源,因为哪怕就是三月街一个金牌的奖金,都能抵几十亩洋芋的收成。有的人则因为赛马而改变命运,荣获高级别大赛冠军被破格录用为国家公职人员,有的人更是从此走向全国并奔赴世界级舞台。

但如今,余县长一句话就让阿普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同时带给他更为长远的思考。好半天,他才终于一字一句,透露出这么多天来一直埋藏在他心底的真心话:“振邦,诺苏男人顶天立地,敢作敢为。陆老师如今已是泥土埋到脖子上的人了,他不是胆小怕事、固步自封,也不是冥顽不化、不识好歹。他知道党委政府对我们彝家人好。但作为彝家儿女,你是否知道,祖宗们在滇西北群山中迁徙了几个世纪,一直等到新中国成立,我们才有了70年的安定日子!陆老师不怕折腾,就是害怕从此这次搬家,最终却把陆家老房子留在山里,从此就遗弃了我们的根。你知道诺苏儿女最敬祖宗,历史上那么漫长的迁徙,我们总把麻都背在身上,直待有了安定日子为他送过灵,他的灵魂还长久地护佑着我们的家园。在这彩云岗顶上,不仅有我们的老房子,还有漫山的牛马和庄田,以及我们徒手挖出的驯马场,可到了新居,没有了牛羊我们就没有了生计,没有了赛马我们就没有了尊严,那一个个务实勤谨的彝家子弟也就成了异乡人,没有了祖宗的灵魂和信仰,他们和生活在坝子里的汉族人和白族人还有什么区别?”

“老师您放心,党中央反复强调,扶贫不是一刀切。我们重扶贫,更重扶志和扶智。现在做这么大一个决定,就是为了给彝家儿女一个更加和谐安定的家园,把全体村民搬到一个更为集中、方便的地点另建新村。那里有方便的交通,洁净的水源,卫生舒适的村容环境,邻里之间可以互相照应、互相帮助,而且我们还向上级争取了20万资金,在地势平坦的山头为骑手们新建一个驯马场,同时还规划了一个教学点,最重要的是我们还将开发劳务输出与乡村旅游多条路子,让彝家子弟在各个领域都能将务实勤谨的风气发扬光大……”

见阿普不搭腔,余县长又说:“我知道陆家老房子是一个村庄几代人的见证。如果您舍不得这老房,所以我一定想办法多方协调,争取给您做些补偿!”说完,余县长拿出了一个信封:“这是我个人的工资,一万块,没有一分不干净的钱!”阿普摇摇头,说:“放心吧,振邦,我们会支持党委政府的重要决策,绝不会额外地给你和党委政府增添困难!”

余县长看到他尊敬的老师老泪纵横,也跟着一起流下泪来。

五、惊雷

阿普下了决心。当余县长走后,他就叫来了阿达,郑重地声明他同意搬家了!阿达长舒了一口气。阿普告诉他,无论如何,老房子一定要带走。事实上这就是他们争执的焦点,从头到尾,阿普从来就没有说过他不支持搬家,可问题的关键就在于老房子要不要拆。陆家老房子象征着阿普最敬爱的父亲,他始终认定自己是一个纯正的彝人,追根溯源,敬爱祖宗,是一个诺苏人最高贵的品格。

阿达刚要开口,阿普就拿出了一本存折,说上面的两万块钱是他多年积攒的养老金。他同时告诉阿达:“搬家是我们自己的事。除上面定好的补贴标准,我们不能给党委政府增添任何一点额外的麻烦。共产党的政府,确切的名字是‘人民政府,包含的是普天之下的中国人民,我们怎可能为自己的一些私利,给人民政府增添更多的麻烦?今年‘二月会,你把惊雷给卖了!”

阿达木木地站在那里。阿普见他不答,便又重复问道:“听见没有?”阿达被他激出泪来:“可那是您多年驯好的马儿啊,我还指望今年到内蒙的全国民运会给您摘个金牌回来!”“你不是还有闪电嘛!”“闪电老了,如今它就是一匹技巧马,速度已经大不抵当年,甚至参加拾哈达和跑马射箭都已经吃力了,我们应该考虑是否让它退役了……”

阿达说着流下了眼泪,他当然清楚记得,从阿普给他买回这匹马至今,闪电已经陪他走过了整整13年的光阴,闪电已经16岁高龄了。马儿是诺苏彝人最贵重的牲畜。那些功勋卓著的良马,几乎都是要在诺苏人家里终老的。

“名利皆浮云,知足亦长乐!我都七十多的人了,还在乎那么多名利干什么?”话虽如此,但阿普脸上却再次老泪纵横。作为一个小学教师,同时也作为一个养马人,他这一辈子最爱的莫过于学生和马儿。养马、驯马、骑马、赶马、赛马,还有相马、买马和卖马,周而复始,就组成一个彝人的全部人生。驯好一匹马,就等于又养了一个知冷知热的孝顺儿子,也就多了一个发家致富的好帮手。

阿达在读书一事上辜负了他,可赛马他却很少有过失败。20年不到的时间,他的荣誉簿里已经差不多写满了云南高原所有以马术著称的地名,甚至还在好几次省外的职业比赛中夺魁。当阿普为他驯出惊雷后,他仅在短短一年时间内,就包揽了省内所有速度赛马的冠军。惊雷是一匹以速度见长的大理马,去年,方只五岁出头的它一亮相“三月街”,就为阿达夺下了3000米和5000米速度比赛冠军,不论赛程是6圈还是10圈,它一出马闸就绝不减速,那种带有野性的奔跑,让那些来自整个滇西高原的“腾越马”“中甸马”“丽江马”“苍山马”“剑阳马”和“宁蒗永林马”都望尘莫及,一举夺得了“马王”锦标。速度赛马,事实上就是所有马术比赛中竞争最激烈、难度系数最高、最受关注并且最扣人心弦的比赛,相对于这个项目,什么跑马射击、跑马射箭和跑马拾哈达、抓红旗等等,都不过是些花拳绣腿、旁门左道。几乎懂马的人都知道,两者的差别并不仅仅是奖金的厚薄。而作为全国最高级别比赛的领奖台,全国少数民族传统体育运动会的勋章,一直都是他渴望的目标,他早就下定了殊死一搏的决心。

如今拥有了惊雷的阿达,可谓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他因此也就一直信心满满,不论风吹日晒,他都起早贪黑出现在罗坪山中的跑道上。惊雷和他已经越来越默契了。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年轻了,37岁,已经不再是驰骋马背的年龄了。村里和他一般大小的人,大多转投他业,打工、开小饭店、当工程老板、开挖机、做技术活……似乎每个人的日子都过得很滋润。执拗的阿达却是个完美主义者,他不想让人生留下缺憾。但事到如今,他只好顺应阿普,把惊雷带到了二月会。

二月会也称“庄稼会”,在每年坝子里栽插节令到来之前的农历二月举办,是全县人民采买籽种、农具和大牲畜交易的重要集会。在千山耸立的滇西高原,有太多这样的骡马集市和赛马大会:“三月街”“松桂會”“乐秋会”“丽江会”“中甸会”。仅仅我们狭小的洱源县,一年到头就有二月“庄稼会”、六月“火把节”、八月“渔潭会”“核桃会”“西山会”等多个骡马交易大会,流传至今都早已跨越千年历史。

在和务子阿梅一起读完《三国演义》之后,我念念不忘的就是关羽胯下的赤兔马,更是觉得惊雷的忠义与良善,赤红的毛色,兔形的长躯,在奔跑中像极了一团赤色的火焰。千里马常有,伯乐却不常有。阿普说过:“花为悦己者容,马为知己者死。”马是这世界上最通人性的动物,人对马好,马自然也不会对人坏。据说惊雷降生在罗坪山后边一个普通的诺苏人家,仅两三岁的牙口,它就显现出了与其他常马完全不一样的毛色和爆发力,可它却先后七八次落入那些马贩子之手,在那些势利之人看来,惊雷不是一匹单纯的马,这匹马背后完全无法估量的商业价值,可以带来源源不断的现金回报。于是仅仅一年多的时间,它被人买来卖去,不堪折腾的它就如同当年的赤兔马一般,不吃不喝,很快衰弱成了一匹毫无膘气的瘦马,牵到集镇上十几天都没人问津。

那一天,阿普碰巧到罗坪山背坡做客,遇上了一个懂马的亲戚,吃完饭,叔侄俩一起来到即将散集的骡马市场上闲走,结果阿普一眼看到那匹瘦马修长的马腿、厚实的蹄掌、俊朗的马头,就知道这是一匹百年难遇的良驹。可正所谓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在呼呼的北风中,它如同一个落魄的才子,瘦弱的骨架摇摇欲坠,几欲被风刮走,阿普心里不禁一阵惋惜惊叹。可就在他向人问起价格的时候,狡猾的马主一眼就看出阿普是个懂马之人,便开始坐地起价,喊出一个高得离谱价格就绝不收口,三四番讨价还价,阿普却无法说服马主,只得重重地叹出一口气,转身离开。

直待叔侄俩走出半条街,阿普忍不住回头一看,却远远地看到惊雷还顾着一颗头对着他不舍地张望。阿普当即转身,急冲冲地来到马主面前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这时,连那个外族侄子都觉得阿普可能疯了,他非常懂马,早年就是在省民运会夺得冠军而被破格录用为国家干部的。可阿普却非常执拗,掏光了身上的每一个衣兜,还是不足四千块,他开始向侄子借钱,侄子拖不动也说不服他,只得乖乖地到信用社取出工资,送到阿普的手里。当阿普牵着这匹瘦弱的小马,回到彩云岗顶上的陆家老房子,全村子人都和那位懂马的侄子一样,用诧异的眼光盯着阿普。他们都以为阿普疯了,可惊雷却在阿普的调养之下慢慢恢复它的原色,并在一年之后就成了一匹驰骋三滇、所向无敌的骏马。

我们相信,罗坪山上的彩云岗就是它永远的家。阿普和我阿达就是他永远的主人,不想没到两年,它又将落入那些卑鄙人之手。阿达在二月会上卖到了52860块的高价。但离开之时,他却看到了惊雷额面上的两行热泪。他也忍不住地哭了起来。

三个月后,我们陆家老房从罗坪山腹地的彩云岗顶上,搬到了垭口以下的陆家新村,和山下的碧云村仅只一步之遥。对于我们所有人来说,这将是一个全新的世界,而我和务子阿梅从此也将告别长途往返的求学日子。在阿普的带动下,四山八岭的彝家儿女加班加点,一个山间新村很快也就建成了。

赤兔原为奸臣董卓坐骑,为拉拢吕布而送之与他,有勇无谋的吕布遂杀丁原投靠董卓,后吕布被曹操所败,赤兔落入曹操之手,为劝降关羽,曹操不惜上马提金、下马提银,又将马赠之与他,名马赤兔终于找到了侠肝义胆、忠贞不贰的主人和知己,从此在战场大显神威,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翻山越岭如履平地,陪伴义主千里走单骑,过五关斩八将,守荆州、战黄忠、斩庞德,水淹七军,大义大勇,立下多少汗马功劳。后关羽不幸兵败走麦城,身首异处,赤兔被贼子所得,乃不甘屈于他人之手,绝食而亡……

让我们念念不忘的还是那本《三国演义》。每当这时,阿普脸上尽是忧郁,务子阿梅更是心疼得不得了。可阿普和阿达的关系却一下子变得融洽起来。他告诉阿达,找时间,给你当副县长的表哥打个电话,请他一定要来我们搬迁新盖的陆家新房子里吃一次烤茶!

转眼假期到来,有一天我们正在火塘边吃饭,忽然听到门外响起了一阵铃声,推门一看,居然是我们亲爱的务格依耿,正骑着惊雷笑盈盈地向我们走来!

责任编辑:柴思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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