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泥花园》叙事伦理研究*

2021-07-12 08:16
大众文艺 2021年7期
关键词:杰克伦理水泥

(池州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安徽池州 247000)

《水泥花园》(The Cement Garden)是英国作家伊恩·麦克尤恩创作于1975年的一部中篇小说,这部小说作为伊恩·麦克尤恩早期创作的经典杰作之一,充分体现了“恐怖伊恩”直面人性阴暗面的创作特色。麦克尤恩一向热衷于在小说中探索人类恐怖堕落的生存状态,《水泥花园》指涉的正是一种伦理缺失、荒诞扭曲的生存困境。叙事伦理学认为,叙事活动与伦理价值之间存在着“长期的内在纠缠与相互生成的关系”,事实上,伦理主题也是文学创作的重要母题之一,文学创作特别是小说创作只要涉及人的生存问题,总是无法绕开伦理问题。本文将主要从叙事伦理学的视角来阐释作家在主题选择、叙事形式层面所蕴含的伦理价值取向。

一、不可靠叙述蕴含的伦理意蕴

叙事修辞学关注叙事文本中作者、叙述者以及读者之间的互动关系,并认为文本中虚构的人物叙述会对这种关系施加一定的情感、价值和伦理影响。关于人物叙述,不同的叙事视角以及不同的叙事者身份都隐含着作家的伦理价值观。按照韦恩·布斯在《小说修辞学》中的论述,判断一部小说的叙述是否可靠,主要以“由各种因素组成的隐含作者的规范”来作为衡量标准,当叙事者的叙述与隐含作者的规范不一致时,那么叙述者就是不可靠的。《水泥花园》通过对叙事者身份和叙事视角的精心安排,主要采用了不可靠叙述的叙事策略。

(一)第一人称内聚焦叙事

小说实际上就是讲述的艺术,一种故事有多种多样的叙述方法,不同的叙述技巧将会带来完全不同的审美效果和伦理效应。内聚焦其实就是人物视点叙事,《水泥花园》中的杰克既是小说的重要人物之一,同时也承担了叙事者的功能。读者所获知的全部信息皆出自杰克之口,那么一切叙述必然都限制在杰克这个作为焦点人物的叙述者的视野范围之内。读者在阅读时如果不能够跳脱出叙事者的视角和意图,则会很容易被作为人物的叙事者杰克的价值观念和感知方式所左右。简而言之,内聚焦叙述者对事件的陈述更富有主观色彩,从而使叙事的可靠性受到削弱。第一人称内聚焦叙事是作家有意为之的修辞手段,通过杰克的内视角来叙述他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想,来呈现他所体验的世界,有利于读者深入人物的内心深处,从而更直观真切地感知作为人物的叙事者的内心情思以及人物形象。

(二)蒙昧的未成年叙事者

在小说创作过程中,作家首先要做的便是确定叙事者。叙事者在文本中主要承担报道、解释和评价功能,《水泥花园》的叙事者是14岁的少年杰克,未成年身份使得他的叙述充满不可靠性。布斯的学生,美国叙事理论家詹姆斯·费伦将不可靠叙述进行了六个不同类型的划分:“错误阐释和不充分阐释,错误评价和不充分评价,错误报道和不充分报道”。《水泥花园》开篇,叙事者杰克便声称父亲的死是一件小事:“我之所以提到他死这点小事儿,不过是想说说我跟老姐老妹是怎么弄到这么一大堆水泥的”。对于父亲的死,杰克并没有像平常孩子那样流露出悲伤和惊恐的情绪,言辞中表示此事同自己“肉体成熟的标志性事件”相比不足一提,对父亲之死他给出的价值判断是异于常人的,这便使得读者在开始阅读时便引起了足够的警觉,认识必须要采取审慎的态度来对待这个未成年叙事者的讲述。

杰克作为叙事者的不可靠性主要在于他的个性、心理与行为等都呈现出典型的青春期特征,青春期是“个体生理和心理发生急剧变化发展的关键时期,是从幼稚走向成熟、从家庭步入社会的重要转型期。青春期生理上的成熟使青少年在心理上产生成人感,希望获得成年人的某些权力,找到新的行为标准并渴望变换社会角色”。杰克的叙述便体现了这种权力意识的觉醒和昂扬,这使得他在潜意识里对压制、约束自己的父亲非常不满和反感,杰克对父亲微妙的情感使得他无法客观看待父亲,因此常常用嘲弄与调侃的语气来谈论父亲,言谈间缺失父子间应有的温情。杰克的这种自以为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个性其实是符合青春期少年的心理特征的。

综上所述,在不可靠叙述中,真实读者同隐含作者以及作者的读者立场是一致的,唯一偏离常轨的是叙事者。这使得读者在阅读时能够贴近作为人物的叙事者的心灵,但与此同时又必须要对叙事者的叙述和报道进行判断和甄别,以便了解人物的真实伦理处境。读者在阅读过程中除了要理解叙事者话语以外,还需要常常跳脱出来与隐含作者进行对话,以便进一步判断并推导事情的真相,进而触及作品的思想内核,从而领悟作者的真实伦理意图。

二、封闭扭曲的家庭伦理环境

《水泥花园》的故事场景主要被设置在一个普通却又特殊的家庭里面。客观的伦理环境是评价、阐释人物伦理行为和伦理抉择的重要依据,要想了解孩子们为何会触犯到伦理禁忌,则需要深入分析他们所身处的客观环境以及家庭伦理环境。

(一)封闭隔绝的家庭环境

麦克尤恩在《水泥花园》中颇有意味地塑造了一个特殊的家庭。从外部环境来看,房子的位置较为孤立荒僻,“我们的房子原本立在一条满是房子的街上,可如今它就孤零零地立在一片空地上,荨麻围着皱瘪的罐头盒蹿出头来”,在空间上,由于现代工业文明的急速扩张,房子所在的街区沦为废墟,孩子们不得不在这片荒芜之地寂寞成长;而这座孤零零的房子本身也仿佛成为一座孤魂野鬼般的存在,它独自矗立在这个无人街区,远远看过去像是一个城堡,也像是一张人的脸,看起来不仅保守并且与世隔绝。

除了空间上地理位置的隔绝和封闭以外,《水泥花园》中的家庭成员们同外界也基本上没有任何正常的社会交往,他们几乎失去了同外界交往的愿望和能力。“没人到我们家串门。不论是我母亲还是生前的父亲在家庭之外都没什么真正的朋友。”,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孩子在进入学校接受教育前都要从家庭习得为人处世的基本社会交往能力,但是在这个家庭里,保守的父母既无亲戚也无朋友。潜在的家庭痼疾使得家庭成员们在自我封闭中渐渐变得保守孤僻,他们对外界人事充满戒心甚至是敌意,他们的活动场所也被限制在家庭里,这就使得整个家庭无法与外界建立正常的社会伦理关系,孩子们也无法从父母那里习得并建立正确的伦理规范。

(二)扭曲异化的家庭伦理

家庭伦理关系主要是由夫妻关系、亲子关系构成,其中夫妻关系是家庭伦理关系的基础和前提,亲子关系则是夫妻关系的衍生。在一个家庭里,一旦夫妻关系出现问题,则会对亲子关系产生不可逆的影响。

《水泥花园》中扭曲异化的家庭伦理主要表现在日常家庭伦理关系中。首先,夫妻关系不睦导致家庭氛围较为紧张、压抑。父亲曾经是个军人,为人处世的风格也沿袭了军人的做派,他奉行规则、热爱整洁有序,希望孩子们能够服从自己的权威整齐划一地生活。未完成的“水泥花园”便是他维护自己规则世界的一次努力,他试图隔绝杂乱和喧闹,将自己锁闭在人为制造的安全整洁的秩序世界里。在家庭中,父亲同样也具备了军人的威严,他是家庭秩序和权威的象征,掌管了家庭全部的话语权;母亲虽是家庭温情的代表,但她的声音却淹没在家庭里:“当晚我父母就针对那些水泥吵开了。我母亲原本是个不太言语的主儿,这次却暴怒,她想让父亲把这些玩意儿原样送回。我们当时刚吃过晚饭,我母亲说话的当口,我父亲却在用铅笔刀把他烟锅里的烟灰直接刮到他差不多根本没动过的晚饭上,他知道怎么利用烟斗来对付她”。父亲去世以后,杰克甚至认为“父亲的死正好称了母亲的意”。

刻板封闭的家庭环境、失衡的夫妻关系催生的是不良的亲子关系。非领导一方的母亲对父亲充满责备、怨恨以及不合作态度,对孩子们则表现出特别的溺爱:“我八岁那年,有天早上假装病得厉害,从学校回了家,我母亲就对我宠个没完”,也因为如此,两个儿子都在不同程度上存在恋母情结,小儿子汤姆更是成天黏在母亲身旁。恋母情结也就是所谓的俄狄浦斯情结,他们对母亲充满亲近和依恋,对同性的父亲则充满潜在的嫉妒和仇恨。父亲的死有强烈的象征意味,可以说是麦克尤恩刻意设置的“弑父”情节。“弑父”的隐喻,其实影射的是儿子对父权的反感,也体现了逐渐成熟的儿子渴望挣脱束缚和压制的潜在愿望。

家庭环境的封闭隔绝以及扭曲异化的家庭伦理关系使得孩子们既无法从家庭外部习得为世俗社会所认同的伦理价值观念,也无法从家庭内部得到父母的耐心教育和引导。面对突如其来的生活变故,未经社会化的孩子们缺失应对的能力和办法,最终在崩塌瓦解的秩序中遭遇前所未有的伦理危机。

三、极端伦理境遇中的自由和失序

《水泥花园》中的父亲因心脏病突发身亡,紧接着母亲的生命也因身患绝症而逐渐枯萎,父母的相继离世使得不谙世事的孩子们被命运裹挟,被迫陷入极端伦理情境。特殊的伦理境遇使得个体在顷刻间偏离正常的生活轨道,个体以往的身份认同、价值观念以及生存意义都面临着巨大冲击;由极端情境带来的多重冲突和重大危机迫使潜藏在冰山下的真实人性暴露出水面,有鉴于此,极端情境可以说是作家叩问人性、反思人性、探究人性的重要利器。

《水泥花园》的原生家庭充满重重束缚和制约,孩子们的权力意识随着青春期蓬勃发展的自我意识一并生发与昂扬,他们向往自由,渴望冲破来自家庭的限制,内心深处暗暗期待打破由父亲一手建立的家庭秩序。也因如此,孩子们对于父亲的死似乎没有过多的哀恸,而母亲因缠绵病榻及至去世之时,15岁的杰克虽然情绪复杂,内心深处却潜藏着“一种冒险和自由的感觉”。根据杰克的讲述,这种感觉主要源自其幼时一次关于“自由”的深刻记忆。大约距母亲去世五年之前,杰克的父母去参加他们最后一位亲戚的葬礼,在那个特殊的父母“缺席”的日子,孩子们在家里任意嬉戏玩闹,进行了一场疯狂、野蛮的枕头大战。

在父母的暂时离场中,孩子们感受到伴随自由而来的肆意狂欢。但事实却是,父母在世,孩子们尚处于伦常之轨道,所言所行皆有父母的指引。杰克记忆中的这次自由体验仍需遵循生活的应然秩序,一切都生发在由父母规定好的边界之中。这也是作家作为伦理主体意图探究的生存命题,即个体生命自由的边界问题。当个体落入一个完全自由、不受任何外界干扰和束缚的生存境地时,他们最终会走向何方。

在小说里,母亲的离世正赶上假期来临,这在客观上阻断了孩子们与外界的交往,空间上更加封闭与隔绝;而在日复一日的无目的时光里,时间也丧失了意义。丧失了时空感意味着孩子们同时也失去了生存的坐标轴,这类似于小说中提及的科幻小说中亨特船长的处境:飞船在宇宙中失重飘荡,飞船里所有的事物由于失去地球引力的作用都无法保持在自己的位置上;在失序中亨特船长努力保持整洁和干净,恰恰是其为了尽可能地去重建秩序。父母的相继离世,使得懵懂无知的孩子们逐渐失去生活的重心和方向。在地窖里埋葬了母亲以后,孩子们的生活变得混乱不堪,厨房里垃圾成堆、苍蝇聚集,遍地都是食物的残渣和污渍。但对孩子们来说最危险的却是“在失范的环境中所建构的扭曲、倒错的伦理秩序”。在小说结尾,为了抵御外人德里克的入侵以及维护家庭内部的完整,杰克和朱莉对于伦理身份的认知发生转变,最终在伦理倒错中扮演起了家庭中的父和母的角色。最小的孩子汤姆由于曾遭受校园暴力开始渴望做个女孩,出现了性别认同危机,除此以外,他还呈现出成长倒退现象,将长姐朱莉视为代理母亲,并试图当回奶娃娃。由此可见,当自由失去规定的边界时必然会走向它的反面,极端的自由其实预示着彻底的不自由,必定会伴生既有秩序的崩溃和瓦解,从而引发伦理悲剧。

四、结语

从某种意义来看,“水泥花园”其实是麦克尤恩刻意创造的伦理荒岛——一座试验人性可能性的试验田,而孩子们则是被放逐在这座孤岛上的试验品。未被社会化的孩子们成为荒岛的主人,没有人能够约束他们,也没有人可以给予他们成长的指引,他们的人生失去确切的坐标和方向,他们进退失据、惶惑无依,他们所犯下的不伦之罪虽令人感到惊骇,但细想之下却也情有可原。《水泥花园》用最简单的人物关系以及故事结构探讨了有关人类生存境遇的深刻命题,呈现出了较为复杂丰富的伦理意蕴以及精神面相。《水泥花园》对青少年成长可能遭遇的伦理困境进行了深刻的剖析和独特的反思,揭示了在青少年成长过程中维护正常社会秩序以及及时给予正确的伦理指引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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