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体验与体现：浅析张颂文在《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中的表演创作

（华南农业大学,广东广州 510642）

2018年11月，知名导演娄烨执导并担任监制的悬疑犯罪电影《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提名第55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导演，并于次年1月入围第69届柏林电影节全景单元，在柏林举行了首映活动。影片改编自广州的冼村拆迁改造一事，于2019年4月4日在中国内地上映。影片讲述了改革浪潮的时代背景下，沿海小城因当地建委主任（张颂文饰）不明坠楼而引发出的一系列扑朔迷离的故事。本片中张颂文所饰演建委主任唐奕杰的表演真实自然、人物形象立体丰满，性格复杂而生动，引获诸多好评。

诚如世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每一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那么演员与角色之间的“矛盾”始终会存在着。文艺片御用配角张颂文一向被采访媒体认为是个风度翩翩，深沉自持还透着一股书卷气的形象，在他从北京电影学院表演系毕业后，就担任了表演老师，教书育人多年，生活中也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在早期成名电视剧《乘龙怪婿》中，张颂文扮演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市侩、搞怪的老爷贾发；在电影《西小河的夏天》中，张颂文饰演了一个郁郁不得志的中年教导主任的形象；在当下大火的《隐秘的角落》中，张颂文又饰演了一个卑微孱弱的中年父亲朱永平。然而在电影《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中，张颂文则饰演了一个为虎作伥、猥琐变态而又卑躬屈膝的建委主任这一人物。建委主任唐奕杰这个角色与他所饰演过的角色相比，无论是言谈举止、性格特征、精神气质还是社会地位等都大相径庭。因此如何解决演员与角色之间的矛盾，则成了演员成功塑造人物的关键因素。张颂文老师发挥了自己的专业技能，成功地解决了这一问题。下面笔者将从演员表演创作的三步进程的角度，即：理解人物、体验人物、体现人物等方面深入分析演员张颂文的表演创作。

一、润色剧本之外——理解人物

在创作的前期，演员必须运用自己的想象去尽可能丰富剧本所提供的事件、人物。所有围绕角色进行的剧本之外的想象，都是为在银幕上展现鲜活的人物形象奠定坚实的精神基础。彼得·布鲁克在《敞开的门》中写道，“如果你要强烈地打动观众，并且因之而打开一个世界，使之比日常看到的更广大，更丰富，更神秘，有两个方法可以办到。第一个做法是寻找美。第二个全然不同的做法是，相信演员有一种特别的潜能，可以在他自己的想象和观众的想象之间建立起联系从而把平凡的物件点化成奇妙的东西。”

在创作前期时，张颂文就力图把与唐奕杰一切有关的事物都理解透，就像活过了角色的整个一生，而不是仅仅主要演了40岁阶段的唐奕杰，这些显然离不开他的丰富细腻的想象。张颂文对于该部影片创作前期的角色想象也做出了专业回答，他写道他会想象1989年唐奕杰第一次见到林慧的场景，以及对林慧暗生情愫的过程，这种想象既浪漫又真实，仿佛就是本人在回顾自己的青春时光。而年少时的小唐也曾是个风华正茂的学生会干部，爱文艺爱写作、人虽木讷但勇于追求真爱，费尽全力始终追随在林慧身后。张颂文就想弄明白唐奕杰为什么要家暴，所以他会继续想象唐奕杰和林慧结婚后的每一次的矛盾和争执。可能一开始只是林慧的夜不归宿，到后面经常半夜三更拿着别的男人送的花回家，再到他忍不住扇了第一个巴掌……矛盾的导火索显然是因为林慧的不忠，但不同人面对同一问题的解决方式有千万种，如果相互都不爱显然没必要在一起生活，更不会选择长期互相折磨的方式来纠缠在一起。只能说她是唐奕杰曾经深爱过女人，他恨她但又离不开她，所以他才要用自己的方式来宣泄不满，以精神病院为虚掩来“囚禁”她在身边。角色的逻辑通顺是第一位的，关于人物的想象显然不是从剧本中得来的，必须要走进人物的内心世界才能够理解人物行为的深层逻辑。

想象力能促使演员产生情绪体验以及动作的欲求，因而演员的想象是有行动性的，不是静态抽象的。比如在体现早期平庸的唐奕杰在千辛万苦追到手的林慧面前自卑的心理时，张颂文充分地发挥了想象的行动性，而不是将自卑二字定义为表演的中心。而是在此基础上，完成了一系列细腻而有说服力的动作。比如他在与高挑靓丽的林慧拍结婚照时悄悄踮起脚尖、一股脑儿追着林慧闯进舞池时的手足无措、笨口拙舌等，为成功塑造人物的精神世界锦上添花。

二、融入规定情境——体验人物

剧本最先呈现在演员眼前的是剧中的规定情境。演员在拿到剧本后的首要任务是进行案头工作，分析人物的性格、气质，理清人物内部的心理依据和外部的行为逻辑，塑造出真实的人物形象。在一次影片交流会上，张颂文表示在拿到剧本后的第一时间就对唐奕杰这一角色进行了全方位的人物分析，写了细致的人物小传来辅助展现唐奕杰在这一人生历程中所经历的性情变化。分析了唐奕杰在官场上所处的地位，为之后精准展现其官腔官调，表达他为虎作伥、骑虎难下、爱恨纠葛的复杂心理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艺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表演艺术更是如此。体验生活和人物对每一位演员都必不可少。张颂文在决定接拍《风雨云》后，就立刻投入到了前期的准备工作中。他专门在开机前40天跑到官家采风，去了一个城建委的单位任职上班，和普通同事同进同出，亲临拆迁小区、到大街上工作等。因此电影一经开拍，张颂文近乎完全化身为一个专业的建委办领导。譬如影片开头，张颂文拿着大喇叭朝村民喊话那一段就很好地展现出了他体验人物的成功之处。

张颂文不仅在生活体验上下了很大功夫，在人物形象体验上也是可圈可点的。他在开拍前刻意增肥30斤以达到人物形体上更为密切的贴近。因此正是由于他对规定情境以及人物的深入体验，所以才有了影片开头站在拆迁房废墟高处，拿着大喇叭讲着普通话又迅速转换乡音，用着手心向下、前臂下压的官方安抚手势，额头虚汗直冒、眉头紧皱，语气铿锵有力的这么一个“热忱为民”的官员公众形象。在影片中当官上任期间视察群众时，他又是一副说话刻意拉长尾音和停顿，拿着文件思索签字时不住地用笔敲着纸张的官僚做派。演员在观察和体验中不断去“汲取养分”，最终才能赋予角色真实和鲜活的生命力。只有深入生活，熟悉生活，才可能展现生活。

三、镌刻角色形象——体现人物

理解、体验人物的最终的目的是要把一个鲜明立体的人物形象呈现在银屏之上。体验是体现的精神基础，体现是体验的外部表达。长期以来，我们一直强调和重视真真切切的体验。但不能忽略的一点就是，恰如其分的体现。因此在表演创作中，在对角色有了细致入微的体验之上，就需要演员通过精准的外部体现，让这些体验具有可视性。

年少时期的唐奕杰追着林慧去舞厅，在一旁傻愣愣看着别人和林慧亲密地跳舞，他也不敢上前，眉头耷拉着，脸上始终挂着憨憨的笑容，又一脸拘谨和尴尬，只好自己笨手拙脚地扭起来。待到与林慧结婚时，全程表现得喜笑颜开、热情大方，却在拍婚礼合照时偷偷踮起脚尖，双手又微微攥住西装的下沿。这些微妙真实的表演细节，体现出了他的懦弱、自卑的性格，以及内心长期以来存在的不安和自逞。让我们看到唐奕杰在苦追来的结婚对象面前明明自卑却硬要强撑面子的心理，一下子这个角色的内心体验就有了可视性。即便到后面官运亨通、前呼后拥的时候，他在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妻子出精神病院时，见到了衣锦荣归的昔日情敌姜紫成，也只得一副满面憨笑、唯唯诺诺的样子。只见妻子神情淡漠地从姜紫成嘴里夺来雪茄，这时唐奕杰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逐渐消失，不爽地飞快暗瞥了一眼姜紫成，又略显窘迫地看向自己的妻子，尴尬地从妻子口中拿走雪茄并叼在自己嘴里，咧嘴轻哼笑了一下。姜紫成又猛地去拥抱林慧，几乎无视唐奕杰的存在。唐奕杰依旧无可奈何，只转而笑着对姜紫成身边随同的不认识的连阿云特意解释一句，“这（姜紫成）是我老婆的朋友。”一幅生怕被别人看穿而遭嘲讽的样子。他在随妻子进汽车时，怕妻子被车门碰到，还特意使了一只手护住其头顶。这种人前强装恩爱的自欺欺人的心理立刻体现得栩栩如生。

再比如在KTV喝醉酒的那场戏中，唐奕杰先是歪七扭八地跳着舞，哼着歌，哈着酒气，嘴里只一字一顿、拉长尾音，说着含糊不清的酒话。但当连阿云意有所图地想借美色诱使唐奕杰在批文上签字时，他马上晃悠着起身先把房间嘈杂的音乐关了，双手下压以示安静，借着酒劲怪笑地说了一句，“全世界都安静了。”这里的环境音乐戛然而止，预示着表演节奏也进入了新的层次。随后，唐奕杰先是对连阿云动手动脚地调戏了一番，嘴里舌头打结、念念有词，被连阿云不情愿地推倒后，定了定神慢悠悠坐起来整理了下裤带，口齿也变得清晰，不住地用笔敲着合同，慢条斯理地用官方口吻说了不能签字的原因。显然可以看出唐奕杰只是想借酒精来麻醉自己，他不愿意再充当别人的棋子但又无可奈何，甚至对蒙在鼓里的连阿云也产生了同情。这一系列体现人物节奏上的变化让我们窥探到这个人物心理上的变化，同时也“恰到好处”地将唐奕杰这一表面看似贪婪愚笨实则城府极深的人物形象体现得淋漓尽致。他或许在酒精的作用下一时贪图美色，而内心实则也在打着自己的小算盘。他想狠狠地报复林慧和姜紫成，却只能把兽性释放在阿云身上，同时又可怜她也只是被利用的棋子之一，这些都表现出他为虎作伥多年内心的矛盾和挣扎。

四、结语

诚如张颂文所言，“我表演时首先得相信这个人是真的，理解这个人的行为逻辑。根据行为逻辑推敲这个人，这才是演员”。张颂文恪守了演员的专业素养，严格遵循表演的创作进程，从而为我们塑造了一个个入木三分的形象。他的表演完全满足了观众的审美需求，观众期待的是银幕上真实细腻、生动鲜明的立体人物形象，绝非肤浅的脸谱化表演。不管角色是好人还是坏人，都得先是“活生生的人”。银幕上那些落俗老套的故事剧情已经被市场所淘汰。同样的，虚假扁平、刻意夸张的人物形象，也不会为观众所喜爱。这就为我们表演艺术的学习者创造了一个准绳，在深入理解人物、体验人物的基础之上去精准地体现人物，力求推动展开一幅幅生动的中国人的生活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