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记得一切事

2021-07-16 02:44叶倾城
女友 2021年5期
关键词:艾瑞克师兄姑姑

叶倾城

单如菊有一个爱马仕经典款,没有任何花俏,除了一个H字。钱包用了多年,边角都磨损得厉害,线也断了,她特意找了匠人做了镶补,据说手工费抵得上重新买一款新的。

这年头,大家都一只手机走天下,可单如菊,钱包从不离身。老派如她,还戴劳力士男式表,穿细白贡缎衬衣,不苟言笑,公司里新进的员工莫不毕恭毕敬叫“单总”。

熟悉后才知道单如菊很宽待下属,一个大CASE完成了,会带上项目组所有人去吃吃喝喝。

某次埋单的时候,她问过店家当天哪张卡结账,便掏出钱包来。

一个冒冒失失的女孩子脱口说:“单总,您的钱包是男式的。是朋友送您的吗?”

所有人噤声。

单如菊笑笑:“算是我的老师吧。”

小女孩看到钱包一角修补过的牛皮,只觉得是一整个旧事被封了起来。

座机响来的时候,单如菊没有接——现在人們都不用座机,陌生电话多半是推销。

同一个号码,固执地打了好几次,单如菊心想必定有事,接起来:“你好。”

对方沉默。

单如菊略略提高音量:“喂?”

“……大菊。”含含糊糊的男人声音。

这名字好多年没人喊过了,单如菊听出隐约的口音,是老家的。

她声音放柔和了:“不好意思,有点儿听不出来了。”

“这么多年了,你还在恨我。我是艾瑞克。”

就是这一句话,令城乡结合部的气息扑面而来——摩托车排气管放出的劣质柴油味道、辣呛呛的厨房油烟味、刚下班的女工身上清爽的洗发水气味、与她们擦身而过的老男人从早到晚的酒气,这些气息让人猝不及防,是单如菊最熟悉的童年味道。

她小时候是个骄傲的女孩,因为父母都是厂里的,双职工。她家住的是宿舍楼,不是镇上同学们低矮的农家院。她妈会跟邻居说:我叫大菊不要拿那么多100分,少拿几个,让其他同学拿一下。

但这种骄傲在她去市区读高中后垮掉了。她把全家最好的床单、被子带去学校,同寝室的女生却皱着眉头对她说:“你床单洗过没?你们乡下人,有跳蚤。”

她突然间发现,自己说话的声音太大、边吃饭边笑的样子太粗野、没有晚上刷牙的习惯……

她不能不注意到艾瑞克,大概因为他是班上唯一有英文名字的男生。

艾瑞克是小城高干子弟,领导来学校视察巡视,往往会特地来看他一圈,他斜睨一眼,不做声,那领导就夸他:你看这头点得多稳重。

单如菊自知不能与他比肩,每次遇到都下意识退让,艾瑞克却主动停下来叫她:“大菊。”

她一惊,他知道自己的小名?

艾瑞克说:“你这名字,俗得还挺有趣的。”

单如菊觉得像触了电,是他的手指随随便便划过自己的脸颊。

她用了很多年,才能在很高级的场合,大大方方解释自己的名字:人淡如菊,这是中国人最古老最清雅的盼望。而当时她只觉得土得要命,充满小家子气却不自知。

他们高中两周才放一次假,让住读生带换洗衣服回家。难得的放假日,单如菊在学校里准备辩论赛。那几件内衣轮流穿,她都怀疑自己身上有味道了。

艾瑞克突然对她说:“你下晚自习的时候到我家来,我家有洗衣机。”

单如菊高高兴兴抱着脏衣服去了,她在卫生间探身向桶里放洗衣粉。突然眼前一大片光无声退去,身后一声“嚓啦”,是艾瑞克无声无息进来了,反手插上门。

卫生间没有窗,单如菊沉在黑暗里,眼前是仿佛深不见底的洗衣桶。她想喊,却不知道喊什么。艾瑞克滚烫的身体墙一样、山一样、洪水一样浸没她,她就像一件被投进洗衣机里的衣服一样,飞快下坠,永远触不到底,终于触到了,是冰冷的、混着洗衣粉的、污白的水。

艾瑞克很满意:“我和他们打了赌,说你肯定是处女。你真的是。”

连回忆都是羞耻的,单如菊却不能穿越,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当年的自己在艾瑞克面前死心塌地、做牛做马。

艾瑞克的女朋友是校园里的公主,家里是军区的,父母的职位比艾瑞克父母的还高,他说他们的事绝对不能让公主知道。

在校园里,艾瑞克对单如菊不理不睬,就像其他男生一样,却会在即将走开的时候,对她比个手势。单如菊心花怒放,这是一个暗号,让她去学校后面的苗圃会合。

她和艾瑞克这么混,成绩不降反升,她来自城乡结合部,父母是工人,她没有才艺,不会弹琴画画……她有的,不就是成绩吗?

她成绩好到校长亲自去她家拜访,鼓励家长一定不要拉她后腿,她能考到哪一步就让她读到哪一步。家长也很惊喜,觉得她一个人在外面苦了,生活费多多地给。

同样的,她愿意给艾瑞克花钱,经常买各种零食送他,艾瑞克说和兄弟们吃烧烤,她就会递过去钱。艾瑞克说上次送的巧克力特别好吃,但那是单如菊上海的姑姑寄过来的,她万万做不到向姑姑开这个口,艾瑞克冷脸了很长时间。

单如菊有时候觉得自己爱得很卑微,有时候又觉得唯有这卑微才能证明爱得纯真。她从来没告诉过艾瑞克,自己日积月累地省下伙食费,导致她一生都会和胃痛相伴。而当时才十六岁的单如菊,分不清胃与心,她按着心口,感受那隐约的痛。

直到有一天,公主站在单如菊面前,冷冷地看着她,说了一句:“婊子。”

好多东西回想起来像做梦一样。

高考的时候单如菊考得有点儿砸,但仍然可以平趟清北之外的几乎所有高校。公主去当了女兵——据说这是比当状元更难的事儿;艾瑞克的父亲还没想好怎么安置他,是放到部队里锻炼还是随便上个地方大学。

单如菊不想去北京也不想去上海,她就想留在本地读大学。

大家都以为她是害怕——小女孩从来没出过本省本市,所以才像小孩一样嚎啕大哭。

父母妥协了,“你不后悔就行。”

不妥协的是她的姑姑,姑姑专程从上海回了趟老家,先严肃地跟她父亲谈,再跟她谈,单刀直入:“你是有喜欢的男孩子是吧?”

单如菊慌得不敢应声。

姑姑直接问她:“你怀孕了吗?”

单如菊吓得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没有。”她发起抖来,说话都结巴了,她吃过好几次毓婷。

姑姑不再追问,只是一锤定音:“你在这种环境里,能遇到什么好人,越是遇到小混混越要走。”

像绑架一样,姑姑带走了她。

多年后,单如菊看到王尔德那句话:我一生中有两件事最重要,一件是父亲送我上大学;另一件是遇到你。她想了很久,是的,姑姑强迫她去上海上大学是最重要的事;而遇到艾瑞克,在当时在过去,都不曾重要过。

小地方来的孩子在大城市会自卑,她用刻苦来对抗。她拼命打工,拼命地学一切:化妆、普通话、仪态、英语、文史哲艺术常识……全上海的博物馆,只要不收钱的,她都去过好几次。

终于,她在大片画的间隙,认出一副熟悉的壁画,就想给艾瑞克打电话:你看,那就是《戴珍珠耳环的少女》,维美尔的。

她给艾瑞克寄过多少东西呢?羊绒衫、墨镜、手办……

艾瑞克喜欢玩游戏,她没头没脑地寻找在日本的华人网友,给人家寄了钱过去,人家真的寄了一部PS2过来。她收到海外包裹的时候,一下午都像要飞起来一样。

这所有的开销,都是她独自承担,艾瑞克从来没和她提过钱。心甘情愿是两粒蜜甜的毒药,甜到她心口上——那里疼得越来越像刀戳像棘扎,像小人鱼一步一步踩过千刀万刃。

她大四上学期,跟着一位家里做生意的师兄初涉外贸,赚到了生平第一笔上万元的钱。她第一个念头就是:可以给艾瑞克买个礼物了。

她问师兄:“什么是给男人的好礼物?”

师兄说:“钱包、皮带,把男人拴住。”

“最好的牌子是什么?”

“爱马仕——”师兄迟疑了一下,“他送了什么给你?”

单如菊从来没遇到过这问题,她没想过。每个圣诞节,校园里都有大团大团的捧花,花下男生女生的脸都红彤彤的。这种时候,她不可克制地念及艾瑞克,又立刻止住。

不不,他和公主都谈婚论嫁了,公主已经高调地原谅了他。全高中的人都知道单如菊不要脸,曾经勾引艾瑞克,但肯定没成功,这种乡下人心计最可笑。

师兄说:“那他是个值得的人吗?”

单如菊仍然答不上来。

老师们都鼓励单如菊考研或者出国,但艾瑞克已经上班了,在当地一个不怎么有游客的小景点当管理人员。艾瑞克确实上的是当地大学,不过是大专。

师兄没有多说什么,给单如菊推荐了型号。单如菊心惊胆战问师兄:“能不能打折?”

她知道这一个上万块呢。

师兄说:“我送你。”

一时间,心花怒放,意乱情迷,她脱口问:“能送两个吗?”她想要一对情侣款,从此,即使两地相思,也像被看不到的线拴住了。

寒假她回家,等了好几天才轮到时间和艾瑞克见面。他皱着眉头看她捧出这款包,突然说:“都给我吧,她不让我们来往了,我想留个纪念。”

在上海的三年半,尤其是做生意的這半年锻炼了单如菊,这说辞有站不住的成分。但还没等到她来得及犹豫,艾瑞克就像抢一样,从她手里拿走了包,转身走了。

她回家后,发现自己被艾瑞克拉黑了。她本来就一直在他的小号上,从来没机会被加到大号上。她不死心,试了下他的大号,当然也没通过。以她的个性,要做的事情一定会做到,可是,很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她听见自己心底有个声音:算了吧。

是心,不是她因饥渴而隐隐作痛的胃。

艾瑞克后来的事儿,单如菊并不是完全不知道。

他工作没几年,他爹就被双规了,艾瑞克在单位里从此沦为人下人。他受不了这个,赌气辞职,后来就一直没工作过。公主早就退役了,当年就结婚生子,娃还没落地,公主爹先入狱,公主正在谈的安置也黄了。

艾瑞克全家并没有一垮到底,后来他爹还是出来了,办了退休。家境原本殷实,养得起这两个闲人和一个婴儿,是公主受不了他的无赖外加劈腿,一出哺乳期就离了婚。

那个钱包,也不是送给公主的。送的对象,是一个女大学生。

想起这一切,都让人有隐隐的厌恶感,像年轻时候爆满粉刺的自己用过的吸油纸,上面有油脂、污垢和一点点血。

如今的单总——单如菊,只是静静挂上电话,她不想问艾瑞克有什么事,从十六岁到今年她三十六岁,艾瑞克每次找她都是同一个理由。

她只是一直记得当年师兄说的话。大四下学期开学,她失神落魄回到学校,师兄看她一眼就笑:“人财两空了吧?”

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师兄,我不该要你送的钱包。我还你钱。”

师兄说:“哎呀,外贸余单了。哪里有那么多真的。”

师兄又随手送她一个钱包,装在精致的布袋子里,还有隐约的香味,“店员说,女款要预定,只有男款有现货。反正呀,吃一堑长一智。传说印度的大象,特别聪明,人家拿针刺它,它几十年后还记得。大象永不忘记任何事,有些事有些人,你记得就行。”

一晃神,十几年就这么过去了,正回忆着,电话又响,单如菊顺手给拉黑了。

是的,大象,永不忘记任何事。

关于师兄,是她的另一个传说。

单如菊是一个有传说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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