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雁门冯氏家族的诗学家法及其流变

2021-08-05 07:36郭庆财
关键词:冯氏诗学家族

郭庆财

(山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西 临汾 041004)

代州冯氏号称清代第一望族,自从明成化年间由山东青州迁入直到清末,绵延四百余年。该家族以科第起家,代有闻人,具有道德、功业、文章之盛。据冯曦《代州冯氏族谱·著作表》所载,该家族历史上先后有近五十人留下传世著作一百二十二部三百二十七卷。姚鼐所作的《代州冯氏族谱序》称:“代州之冯兴于明之中叶,至国朝乃盛。非第仕宦贵显也,盖系贤哲君子多矣。”[1]该家族中,重要的文学家有冯如京、冯云骧、冯云骕、冯廷丞、冯宬、冯志沂、冯婉琳等。不过,目前学界除了极少数关于冯志沂、冯婉琳的研究文章(1)如张维的《冯志沂:清道光时期桐城派重要的古文家》(《安庆师范学院学报》2016 年第 1 期)、杨杨的硕士论文《清冯婉琳〈饁芸室诗草〉研究》(2014年山西大学)、牛贵琥《晚清女诗人冯婉琳论》(《清季洪洞董氏文化论文集》,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1997年)。在冯氏家族文学的综合研究方面,仅有刘淮南的《雁门关文学与文化》(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17年)第四章《雁门关文学的个体与群体》第三节“望族冯氏作家群”,对冯氏家族做了简要的介绍。外,关于冯氏家族文学的研究极度匮乏,与该家族的历史地位很不相称。

相对来说,冯氏家族文学以诗歌成就更为突出,除了冯如京、冯志沂、冯婉琳这样的诗坛名家,冯氏族人能诗者甚多,晚清李锡麟所编的大型地方诗歌总集《国朝山右诗存》即收录冯氏家族十六人的诗作近三百首。而本文关注的并非家族成员的诗歌创作实绩,而是去探寻冯氏家族诗作背后一贯的精神内核——笔者称为“诗学家法”,及其与冯氏家风、家训之间的关系。另外,冯氏家族诗学又有一个动态流变的过程,除了看到冯氏诗学家法的传承,还须关注该家族诗学与族外诗学的互动,以及该家族诗学与清代诗学发展的同步性。这都是冯氏家族诗学研究的复杂性所在。

一、冯氏家族家风的形成和特质

理解一个家族的精神风貌,不但要知其言,还要观其行,先贤遗烈、祖德宗功对后世成员也会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若对冯氏先贤的“嘉言”“善行”综合考察,可将该家族的精神概括为如下方面。

1.修身自律。冯忠的《冯氏遗训》教导子孙做人,强调谨言慎行、修身敬德,显然是儒学精神的体现,而“惩忿窒欲”(《自养》)、“胸中洒落”(《内重》)、“常置静处”(《多静》)等教条更体现了清初盛行的理学的巨大影响。冯氏成员尊奉理学者甚多,冯明期“邃濂洛学”,其子如京“益励志理学,实践躬行”(《冯秋水先生暨傅氏合葬墓志铭》)[3],冯云骧亦承庭训,深研濂洛关闽之学。他们皆把端正人心、约己守道的个人修养置于首位。顺治十二年冬,皇帝下诏求直言,冯如京上疏陈四事,第一条就是“崇理学”,其中说:

修明有明薛、陈、胡、王诸君子之学,醒其清夜,发其良知,孝弟之理明,纲常之道著,即愚夫愚妇亦知圣人之理如此其简易可学,人心正而天下治,诚开国万世之宏模也(《冯秋水先生暨傅氏合葬墓志铭》)[3]。

自修齐功夫推而至于国家天下,是宋明理学的一贯之道,其中又以修身为本。冯云骧在冯氏族谱序中说:“庄敬仁肃之心生,尊祖敬宗合族之理备。”个人是家庭和社会的基础,因此庄敬谨慎的个人修养,对维护家族群体的和谐来说尤为重要。

2.孝友爱亲。《冯氏遗训》中讲孝亲者极少,仅《孝亲》条云:“父母只恐儿子有病,做不好人,此念时时不放,人亦肯时时不放,保此身以安父母心,做好人以荣父母后,便是至孝”(《家训》)[3]。和这段简单的文字相比,冯氏子孙的孝亲行为要丰富、鲜活得多。冯如京因为母亲年老,顺治十六年觐京“陛见”之后,毅然选择从广东布政使任上辞官,回乡奉母。他不但秉有“生而孝亲”的本性,平日也注重对儿子的孝亲教育,他给云骧寄诗云:“祖母年今望古稀,余年今亦近知非。儿承亲意能调旨,我仰慈衷早拂衣。真孝守身须念切,顾臣忧国久心违”(《寄子诗》其二)[4],“有子果能承父道,也应五彩娱高堂”(《寄子诗》其三)[4]。

3.忠君爱国。在家国同构的宗法社会中,将家庭伦理扩展为国家社会伦理,“移家于官,移孝于国”是一种常规思维,也是儒学传家的冯氏家族的特点。他们忠君爱国,以社稷兴亡为己任的许多事迹均见诸《族谱》,六世冯配京更是这方面的表率。顺治五年底,云中爆发了姜瓖之乱。代州的刘迁聚众响应,包围了代州城并俘虏了冯配京,胁迫配京向城内喊话招降,配京不为所屈,终于杀身成仁。为此,冯如京还做了《冯配京死节传》以激励族人(《志传上》)[3]。冯如京教育子孙为官,亦以“忠君尽职”为教,认为对出仕者而言,“无令名之难,非无贿之患”(《冯秋水先生暨傅氏合葬墓志铭》)[3]。这与其母王夫人的教育也是分不开的。如京在榆林兵备道任上平叛时,王夫人出簪珥、衣服以支持儿子抗敌。这是一种大慈大义的母教,不但深刻影响了冯如京,也成了冯氏爱国精神的最好范例。

4.诗书继世。冯氏家族的壮大离不开科举入仕之途。代州冯氏本以经商起家,直到第四代冯恩考中万历癸酉科举人,成为“冯氏文种”,后“以文取士,以士博名”渐成为冯家教育子女的重要目标。冯氏家族考中进士、举人者数量十分可观(3)据《代州冯氏族谱》卷四《科名表》所载,从明万历至清末宣统间,代州冯氏家族先后出了进士十八人,举人五十四人,贡生七十四人。,是受到浓厚的读书习儒风气的影响。冯如京父亲早卒,母亲王夫人亲自教以《诗》《易》;冯如京辗转南北各地,亦从不放松对冯云骧的教育。其诗中常有课子读书、作文的内容:“新诗当裹药,课子足谈心”(《久客》)[4],“吾爱吾庐好,一经课子时”(《吾爱吾庐好》组诗)[4],“扃扉高卧,课子赋诗”(《喜贫》)[4]。父子间的次韵酬唱既是情感的交流,也是一种独特的诗文教育。这些或着眼于科举,或着眼于文化品格的培育,都成为家族发展的潜在动力,使家族流韵久远。

以上四个方面,反映了儒学忠孝节义的价值观,体现了“个人—家庭—国家”的一贯性,与《大学》“格、知、正、诚、修、齐、治、平”的修养路径也正相合拍,成为冯氏家族的“家风”和“家学”,有利于将一个庞大的家族聚合起来,使他们具有共同的家族信念和克振家声的使命感,也自然会影响到其日常居处、道德事功等诸方面,在言志的诗歌方面亦有深刻体现。

二、冯如京与冯氏诗学家法的确立

代州冯氏文学绵延四百余年,内容异常丰富,且形成了较为一贯的文学精神。至于冯氏诗学家法的确立,亦应归功于家族早期的杰出代表——六世冯如京。如京有着完整、明晰的诗歌创作理念和斐然的创作成绩,堪称家族中为人、为诗的典范,其对冯氏家风的塑造和诗学家法的建构是同步的。以下将从冯如京诗歌的内容主题、创作追求、诗学渊源方面做一分析。

(一)情感主题:国家之念与桑梓之情

思乡是冯如京诗作最重要的主题。他的诗作共六百六十余首,表达游子行旅之苦和故园之念的即有一百七十多首,占总数的四分之一。如组诗《雁门九思》是他久戍河湟、远离家乡期间所作,所咏的滹沱、勾注峰、知园等均为雁门风物[4]。冯如京还常把纪行和思亲绾合在一起来写。比如顺治十五年,他以广东布政使的身份入京觐见皇帝,历时八个月,行程八千多里,作诗九十二首,其中许多诗作写他近乡“情怯”或“情切”的复杂心情,以至魂牵梦萦。怀乡的中心是故园的老母,其《思亲》诗云:“萱草年年茂北堂,游人心事转悲凉。魂飞炎海三千里,泪湿征衫一万行”[4]。南国北疆,所隔甚远,节侯、风俗的巨大差异使其思母之情甚切。再如他的《思母诗》其三:

羌音侏语人情恶,龙斗冰坚夜景迷。自信心悬雁塞北,谁怜身在玉门西。月明不照慈颜色,风起常闻战鼓鼙。琢句未成先泪堕,数行墨迹数行啼[4]。

该诗将边塞与家乡、慈母与战事两两对举,形成交叠的影像;这种虚实之间的距离,更凸显了自我的飘泊无根之感。怀乡是古代文学中极常见的主题,但如此大量地抒写思乡之情并不多见,而这与冯如京的特殊身世及所受的孝亲教育有关:冯如京九岁丧父,在母亲王夫人的抚育和教导下长大,他真正步入仕途已是三十九岁(崇祯十年),此前大部分时间都在居家奉母。这种经历造成了其对家乡强烈的归属感和对母亲的依恋感。

此外,担负国运、系念民生也是冯如京诗歌的重要主题。冯如京经历过明清嬗代,对国家的内忧外患体会尤深,其诗或书写自己捍卫边疆的事迹,或表达对国运盛衰、民生疾苦的关切。入清后不久(顺治二年),冯如京被任命为陕西按察使司副使、榆林西路兵备,自此生活西北边塞长达七年,期间写作了大量慷慨雄俊的边塞诗,其《塞上吟》《金湟草》即是记录其边塞生活的两部诗集,多书写报国之怀和忧时之志。其中的七言古诗《荡寇篇》记述自己率兵三百人剿灭边地盗魁黄色俊的详细事迹,从战前的寒风飒飒,写到战时的血雨腥风,直到壮士凯旋,可谓杀气雄边,沉酣壮烈[4]。再如《秋初榆塞行边》中虽写战争,其视角则有不同:“平沙遥望古龙堆,杀气年年入战垓。一片残山争走鹿,几家旧阙没荒苔。尸填黑水将军赏,夜哭青燐父老哀。日月有光销暑烈,新凉昨夜报秋来”[4]。战争把家园变成了废墟,以至死者枕藉。诗人反复渲染边塞杳无人烟的荒凉,实写战争所造成的灾难。

以上两者在冯如京那里并非孤立,其诗往往将国、家并提,构成“挥戈挽照”与“漱石枕流”两个不同的世界,一者展其豪气,一者显其柔情。身处两间虽有游移,但仍以后者为最终归宿,他更向往“评文闲课子,酌水且娱亲”(《秋兴》十二首之七)[4]的退隐生活。其思母怀乡诗数量远超边塞诗和忧世之作,也表明了他功成身退、回归乡情和亲情乃是最真的心声。

(二)创作追求:根柢性情而纬以时事

就诗歌的本质和创作追求而言,冯如京亦有明确的理论表述,那就是无论诗文均应发乎性情,独舒性灵,他说:“文,性情之事也”(《桃溪课业叙》)[4],这里的“文”当然也包含诗在内。诗文发乎性情乃是人之常谈,而冯如京的性情论则非同一般,而是“至性至情”:

人亦有言诗不本性情,其诗必不工,此言犹似是而非也。余谓诗不本于性情,固不可以言诗,而诗不本于至性至情,学问渊博之人,固不可以言工,并不可言诗也。余尝上下古今,求斯道之能合于三百之旨者,无论忠臣孝子,节妇义夫,出语为经,垂训作则,即羁人迁客,牧竖田俦,矢口而谈,凭臆而吐,可以触感兴思者,有一不从性情中流露乎(《李屺瞻诗稿序》)[4]?

冯如京对陆象山、王阳明之学曾潜心研究(《冯秋水先生传》)[3],这种至情至性的观念与阳明学亦应有密切的关系(4)关于阳明学与文学性情论关系的问题,论者已多,参见郭英德主编《中国古代文学通论﹒明代卷》第三章第二节《明代性灵文学思想与心学关系的研究》,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73-282页。。不过从以上引文来看,这种“至情至性”兼具独创性和正统性两面。一方面,冯如京的这种性情观,指向作者的真诚个性和戛戛独造,这远比技法或权威经典来得重要:“夫文章非具体之为难,而独造为难”,“文何必欧韩,诗何必李杜,而始为工也”。“独舒性情,成其大致,此诚天下之至文也”(《静思堂初集序》)[4]。无论思想内涵还是用语,似有晚明性灵派解放心灵、无所羁束的含义。另一方面,冯如京“性情”说并不像公安派那样激进,他虽然也承认“羁人迁客、牧竖田俦”的矢口而发之作,但更强调“忠臣孝子、节妇义夫”的家国之情。前引“至情至性”之论出自《李屺瞻诗稿序》,他在序中夸奖李屺瞻说:“闻之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李子事亲孝矣,可以出而事君矣”。他为孙传庭的诗集作序,亦称:“诗以道性情,陈美刺,人心之邪正,国运之污隆系焉”(《孙白谷先生诗集序》)[4]。这种真性情不是个人的闲情逸致或世俗的人情物欲,而落实到了孝亲和爱国的层面。也就是说,“孝”和“忠”应该是发乎本心、基于天性的真实而崇高的情感。所以,无论是冯如京的怀乡思亲之情,还是他的保家卫国之志,均属独舒性情的题中之义。

(三)诗学渊源:出入陶集又融化少陵

冯如京也有明确的诗学楷模,就是陶渊明和杜甫。其《东皋园诗稿序》其二:“余垂髫即笃嗜声诗,于三百篇十九首而外,惟是陶、谢、王、孟以及浣花老人而已。”[4]如京有《足渊明句》十五首,以“足句”的形式效法陶渊明的《饮酒》组诗,《小序》中表达了自己对陶诗的独特理解。他不同意苏轼对渊明“外枯中膏”的评价,而以“厚”概之:“余读陶集初苦于难入,终苦于难出。噫!陶诗之厚,遂至此哉!则枯字真说不着”。冯如京受杜甫影响亦深,他的《七夕讌集篇》完全是模仿杜甫《饮中八仙歌》,《咏怀四十五韵》则学杜甫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如京在句法方面也刻意学杜,如“寺钟云外湿”句(《舟行遇雨》其三)[4]源自杜甫的《船下夔州郭宿》,“石尖径仄倍心忧,独有晨风在上头”(《山行有雪》)[4]这样的拗句,则是从杜诗《白帝最高城》一诗化来。

随着宋代以来陶渊明和杜甫被不断经典化,崇陶尊杜在清初诗坛更成为较普遍的现象。冯如京的特异之处不仅在于句法、格调效法陶、杜,而是以陶、杜的风格和情思写家国之情。陶渊明复归故园的愿望与冯如京的思家之情正相合拍;而杜诗颠沛于乱世、无家可归的沧桑感,也影响到冯如京诗中的风烟苍茫之气,他诗集中以“秋兴”为题的诗就有十二首,显然继承了杜甫以秋兴写思乡的传统。因此他尊崇陶杜的诗歌美学取向与家国主题有着统一性。

总的说来,以性情为根柢、以家国时事为中心,是冯如京诗歌的显著特点,其中显然可见冯氏家训、家风的影响。反过来说,冯如京的诗歌构筑了一种特殊形式的家教,他以正大的价值观念和至情至性的表达,深刻塑造了家族成员的精神品格和文学品格,成为冯氏诗学的“家法”。

三、后世族人对冯氏诗学家法的继承

清末洪洞文学家王轩称:“国朝冯氏诗人,自秋水先生倡之,代有作者”(《聊自娱斋诗草序》)[5],指出冯如京对家族诗学的开启意义。冯如京的诗学家法之所以能绵延岁久,沾溉数世,除了冯如京诗学体系的完整性,也离不开其对子弟的文学教育,以及后世成员的自觉传承。我们可将冯如京的家族后人分为早、中、晚三期,并选取代表人物来加以分析。

先看早期人物冯云骧。冯如京对长子云骧的言传身教已见上文。云骧早年跟从父亲在榆塞河湟,读书署中;直至父亲在婺州任浙江布政使参政时,仍陪侍身边学习诗文,并时时参与父亲的唱和,因此最能恪守冯如京的诗歌家法。云骧明确强调:“诗本于性情”,“不得已而诗,性情也”(《秋怀诗序》)[6],可谓冯如京性情论的翻版。他的诗作也充满现实关怀,多写家国境遇,如顺治十五年郑成功、张煌言兵至镇江,朝廷派禁旅南下相救,又发云中戍卒至海上,其诗歌均有记录。《潼关行》则是一首边关题材的长诗,写孙传庭在潼关抗击李自成军,最终壮烈殉国的英风壮节,表达了对孙传庭奋不顾身、勇赴国难的礼赞[6]。此外,思乡题材在云骧诗集中亦占很大比重。他的《秋兴》写身在关塞的游子思乡之情,《告假后作》则写自己归家前后的所思所见:“六载宦都门,风尘朝夕饱。夜夜梦故山,夏屋青峰好。……而今真得归,策马西园道。君恩愧未酬,臣身叹将老”[6]。国家之念与桑梓之情的矛盾及对老境侵寻的感喟,与其父实出一辙。

冯氏诗学家法到了清末仍旧顽强存续,且有光大之势。十三世冯志沂和十四世冯婉琳堪为晚期代表。冯志沂生活于道咸时期,一生历经了鸦片战争、英法联军侵华、太平天国运动、捻军起义等重大动荡,其家国之念较之冯如京有过之而无不及。志沂幼年丧父,与母亲相依为命四十一年;科举中第后背井离乡,辗转各地为官,这与冯如京亦极为相似。反映于诗作,他也常像冯如京一样将家、国并提,写游移于两者间的困顿。如《入都留别里门亲旧》:“枕届余生又转蓬,鸟飞知倦奈巢空。故乡岁月都如客,宦海帆樯亦任风。”[8]再如《小吾兄寄诗询近况次韵》:“风雪高堂梦,疮痍故国情。壮怀销欲尽,对酒不能倾。”[8]从师法对象来说,冯志沂亦十分崇杜,他说:“文章有神交有道,杜陵真实不我欺”(《赠张小袁表弟》)[8]。其诗有对国运艰危的忧患和对朝廷庸碌无为的忿慨,可见杜甫“一饭不忘君”式的忠义之怀;即在句法方面学杜的痕迹也非常明显,如《书愤》:“中华全盛似当时,岁岁空烦羽书驰。群盗何尝能跋扈,诸公宁不共安危”[8]!句法即源自杜甫《诸将》。《岁暮书感》:“羸躯并遣杯中物,世事真成壁上观。为谢征南诸将帅,久劳旌节驻江干”[8],句法显然模仿杜甫的《宾至》。虽然冯志沂与冯如京相隔七代,无缘亲承先祖教诲,但无论在诗歌主题还是风格倾向都与冯如京较为相似。不过,冯志沂学诗又不限于冯如京一途,而是转益多师,此容下文再论。

清末女诗人冯婉琳的作品更体现了对冯氏诗学家法的赓续。她常读先祖冯如京的诗文著作,日记中亦有记录:同治六年九月,“初一,辛亥,朔,晴,风。读家秋水公(冯如京号)古今体诗集”,“初六日,阴,风,读家秋水公日记”[9]。冯婉琳还推崇堂叔冯志沂,有《读鲁川先叔遗集》诗,其二曰:“风雅宗工一世豪,坫坛旗鼓每亲操。酒缘好客尊常满,诗为分题格愈高。经术济时难避谤,驰驱许国敢辞劳。宦深早定千秋论,不愧清勤两字褒”[10]。对冯志沂诗歌成就和经世济民情怀的褒赞,也是对冯氏优秀家风的标榜。冯婉琳绝非幽居户庭、不问世事的弱女子,她有许多慨叹时事的作品,表现出对国运民生的深刻关切。《书愤三十韵》表达对朝中文恬武嬉、贪贿横行的义愤,同时寄寓了对“十室九断炊”的百姓的同情,词气激愤而沉痛。《苦雨行》《霖雨兼旬闻永定河泛滥感赋二十韵》书写了京师一带百姓苦于洪灾的惨象,哀叹苛政如虎,反映了冯氏家族文学哀感时事的一贯精神。冯婉琳尤重视家族亲情,出嫁洪洞董氏后,常写诗表达对母亲、姊妹、嫂子的思念,每寄家书总觉笺短情长,且为自己不能在母亲身边尽孝而感惭怍:“几回语复嫌笺短,半晌封迟耐漏残。女大何曾能奉养,空惭千里能加餐”(《寄家书有感》)[10]。古代女性大多以家庭生活为本位,冯婉琳亦然,她的亲情、孝友观念十分纯粹,这既源自冯氏家风,也与冯如京的文学精神遥相承接。

综上,冯如京的诗学精神得到了族人的广泛认同,隐然成了冯氏诗学之“家法”。除了冯婉琳喜读冯如京诗文的例子外,冯曦所编的《代州冯氏族谱》(1933年)中“嘉言”部分,共收录了冯如京的言论七十五条,其中一半以上的内容是关于诗歌的性情论和诗法论;而从后人的诗歌创作实践来看,浓厚的家国情怀和真挚深沉的情感表现与冯如京也是一脉相承的。

四、家法之外:冯氏家族诗学的丰富和新变

首先是题材的渐变。自从冯廷丞、冯宬父子以来,怀乡、思亲诗的数量明显变少,而唱酬诗、题画诗则大量出现。冯廷丞《敬学堂诗钞》存诗四十九首,唱和诗(包括分韵、次韵)十一首;冯宬《勖斋诗集》一百二十二首,其中唱和诗四十四首,呈露的无非是文人的幽情雅趣,并无深刻的内涵和寄托。怀乡诗的减少,或与旧家破败难回,而母亲、妻儿长期同住(5)冯氏后世诗人常在诗文中写到家园的破败,如冯宬诗云:“清芬世德邈然远,吊古台榭留空堘。”(《芗圃丈招食……游殷园》,《勖斋诗集》卷二)冯志沂《寄家兄》诗:“荒芜岂暇忧田园,坟垄还闻被樵牧。”(《微尚斋诗集初编》卷三)《冯君研卿(嘉诏)家传》称:“自君宦游后,群从家居,辄以妄废鬻故宅。”(《族谱》卷三《志传中》)有关;唱酬诗歌增多则显然反映了交游面的扩大。冯志沂诗名卓著,而次韵唱酬诗也甚多,现存诗三百一十二首,唱和诗即有七十七首,其次是题画诗二十六首。这类诗在用韵、用典方面刻意求工,诗歌变成了文人圈的交际工具和自身文化修养的证明,既无关乎经济、时事,也远离了真性情。

其次是学诗对象的变化:由崇陶尊杜转而崇尚宋诗,尤其是苏黄。仅从诗题来看,他们的唱酬诗常用东坡韵或山谷韵:如冯鄄的《谢邱山赠墨用坡公和蒋夔寄茶韵》[7],冯志沂的《元日试笔用东坡除夜韵》《题霞举诗集用山谷韵》《友人属题子贞同年画扇用山谷墨竹韵》,冯宬的《用梅尧臣和欧阳修永叔新岁诗韵》《柳汀表弟过予一饭,举案头梅圣俞诗属和其韵》[14]等诗则学梅尧臣。撇开诗题,即以内容风格而论,冯志沂诗学山谷的痕迹也很明显,如他的《贾小樵员外谓余评霞举书第一……赋此自释》:“读书惛句读,糟粕视郑伏。作诗无篇章,奴隶叱坡谷。薄俗吾所憎,肯蹈前辙覆。君能十百我,不战久心服。有力如蚍蜉,撼树非所欲。枕秘矧未窥,何由效攻玉。客有月旦评,凿空非实录。翻以君子心,厚诬小人腹”[13]。还有他评价王轩的诗,称“输君大句吞江湖”(《题霞举诗集用山谷韵》)[13],评刘雁峰的诗:“君诗劲似大国楚,拔斾投衡吾欲逃”(《雁峰次韵见答复前韵》)[13]。这些唱和诗多为古体长篇,融叙事、议论、评价于一炉,无论是评文论艺的内容,还是插科打诨的语调,都极像黄庭坚与苏轼往来酬答的作品(6)参见黄庭坚的名作《子瞻诗句妙一世,乃云效庭坚体,盖退之戏效孟郊樊宗师之比,以文滑稽耳。恐后生不解,故次韵道之》,《黄庭坚诗集注》卷五,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191页。。

第三是学问化倾向。京城文化圈也是学术圈,尤其是冯廷丞、冯宬父子所交往诸人,均为学殖深厚的经史名家。影响所及,冯氏父子诗中亦可看到较强的学问化倾向。如廷丞《冬日同人饮沈南雷翰林斋中,出梅花饼佐觞赋得廿五韵》:

湘累餐落英,水仙佩千古。伯始饮菊潭,虽寿犹粪土。草木亦何心,因人遂俯仰。吾曹淡泊性,物外勤拾取。纷纷红紫丛,最爱黄华吐。於焉小游戏,高会得四五。未能忘东篱,竟以佐肴脯。古法虽未传,新意或可补。馔经试点勘,糗饵差比数。玉屑糅琼浆,椒馨捣轻杵。煎以紫驼酥,不用芍药簠。……咀嚼胜灵芝,九窍香缕缕。盏无娥眉捧,座绝垂手舞。温温文字饮,冷淡愈媚娬。好事非老饕,何妨制为谱。以此酬寒香,庶不惭魏圃[15]。

诗以赋的手法将梅花饼的制作过程叙述得非常详尽,有似于东坡的煎茶诗或食猪肉诗一类,但该诗典故密集,文字亦古奥得多。“伯始饮菊潭,虽寿犹粪土”源出汉末李固视胡广(字伯始)犹粪土之典;“咀嚼胜灵芝,九窍香缕缕”句,化自韩偓“咀五色之灵芝,香生九窍”,“庶不惭魏圃”则源自韩琦诗“莫嫌老圃秋容淡,自有寒花晚节香”。这些事典或语典均较为生僻,非胸罗万卷者不能办,但也有矜才炫博之嫌。

以上三种倾向,皆可以归结为明显的宋诗学趣味,而与冯如京分歧较大。冯如京曾经批评苏轼:“眉山万斛源泉,而诗歌特异不入正果”(《吴吏部诗文集序》)[4]。苏轼的诗为何不入正果,如京虽没有说,但苏轼诗集中的唱酬诗太多,约占总数的三分之一,其抒情写意容易受到韵脚拘束,故与如京“独舒性情”的诗学理想相悖。冯云骧更明确表示不喜欢分题限韵诗,认为此为“不得已而诗,文词也”(《秋怀诗序》)[6]。另外,冯如京、云骧父子显然更崇尚唐诗,冯如京所谓“风雅之道,发乎性情而声律生焉”,以及对“声枯”“律枯”两种偏弊的批评,更符合唐诗派的审美理想;冯云骧更将李梦阳的“格古、调逸、句浑、音圆”作为评诗的重要标尺(《黄俞邰金陵怀古诗序》)[6],所持的也是唐诗派的立场。前人对苏黄诗的评价“一种则波澜富而句律疏,一种则锻炼精而情性远”[16]或许过苛,但的确与冯如京父子的性情说相去甚远了。

一般来说,文学家法的传承,随世代愈远则影响力愈减,因为后代大多无法亲承远祖指诲,相对而言,师友间的切磋指导则更为自觉和有效。从时代环境来说,咸同时期以来恰是宋诗派盛行于京城的时期,程恩泽、祁寯藻、曾国藩等许多学者、文人成为宋诗运动骨干,而晚清冯氏家族中人的宋诗倾向与这种风气亦不无关系。如上所述,冯志沂作诗一向崇杜,但居京二十年间的作品则与苏黄诗风更接近,这种诗歌路径实源自桐城派文人。志沂说:“我从宣城受诗法,上溯枞阳有流派。”(《消寒第四集润臣斋中得观宋椠苏诗》)[8]宣城和枞阳分别是梅曾亮、姚鼐的祖籍,此处借指梅、姚二人。另一诗讲得更具体:“我昔学此(指作诗)无师承,绪论粗闻自梅叟。稍从枞阳溯豫章,尽扫铅华等尘垢。”(《张竹汀主事赠诗赋答》)[8]明确指出自己的诗学渊源为“梅曾亮→姚鼐→……黄庭坚”。桐城派不但是清代最大的文派,亦是重要的诗派,自钱钟书先生提出“桐城诗派”之后逐渐得到学界的认可[17],而学习黄庭坚的瘦硬拗峭正是桐城诗派的重要特点:“惜抱以后,桐城古文家能为诗者,莫不欲口喝西江。……且专法山谷之硬,不屑后山之幽”[18]。相关文献更是准确指出冯志沂“诗文均守桐城衣钵”(《廉访冯鲁川先生事略》)[3],即视为桐城诗派的后劲。不过,冯志沂于咸丰元年(公元1851年)离开京城,先后任晋军幕僚、庐州知府、安徽按察使等职,时值太平天国运动和捻军起义,兵燹连年,他蒿目时艰,以纾解国难为己任,系念家国的诗歌又多了起来,且渐向杜甫沉郁苍老的诗境复归,也是向冯氏文学家法的复归。

总的来说,冯世后人的诗作大多保留了先世诗学家法的烙印,晚至冯志沂、冯婉琳亦与先祖的文学精神遥相承接;但另一方面,冯氏家族文学又有一个“走出去”的过程,即从拘于家族传统到逐渐融入清代核心文学圈的过程。前者主要表现在诗歌主题和情感表现方面,与家教、家风相关而相对稳定;后者则主要指向艺术风格的相对自由,其背后因素则是京城文学风气的渗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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