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圣母院(二十二)

2021-09-10 07:59维克多·雨果
语数外学习·高中版下旬 2021年9期
关键词:莫多聋子梅拉

《巴黎圣母院》是法国19世纪前期积极浪漫主义文学的代表作家维克多·雨果创作的长篇小说,于1831年1月14日首次出版。

这是一部有关人的命运、历史的命运、法国的命运的小说。作品记叙了一个发生在法国的故事:巴黎圣母院的副主教克洛德道貌岸然、蛇蝎心肠,迫害吉卜赛女郎爱斯梅拉达,而面目丑陋、心地善良的敲钟人卡西莫多为救爱斯梅拉达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小说揭露了宗教的虚伪,歌颂了下层劳动人民的善良、友爱和舍己为人,反映了雨果的人道主义思想。

日子一天天过去。

爱斯梅拉达的心灵渐渐恢复了平静。极度的痛苦也和极度的快乐一样,因为太强烈,就都不会持续很久。人的心情不能长期处在一种极度的情绪中,吉卜赛姑娘历尽痛苦,现在,除了惊讶,已不再有其他感觉了。

身处安全之地,她又重新产生了希望。她现在置身于社会之外、生活之外,但她模模糊糊地感到,不是绝对没有可能重返社会、重返生活。她似乎已经死了,却还保留着一把打开自己坟墓的钥匙。

她感到,长久以来纠缠着她的可怕魔影正在渐渐离去。所有令人憎恶的幽灵,皮埃拉-托特吕、雅克·夏莫吕,还有那位神甫,统统在她心中慢慢消失了。

况且,弗比斯还活着,她确信无疑,她看见他了。弗比斯活着,这就是一切。在经历了一连串命中注定的打击后,她身上的一切都垮了,唯有一样东西,一种感情,还在她心灵深处巍然屹立,那就是她对弓手队长的爱情。因为爱情好比一棵树苗,靠自身的力量茁壮成长,把根须深深扎入我们的心田,常常在一棵枯竭的心灵上继续长出绿叶。

奇怪的是,这种情感越是盲目,就越根深蒂固;越是没有道理,就越坚不可摧。

诚然,爱斯梅拉达每每想起弓手队长就心如刀绞,痛苦万分。连他也会弄错,竟然相信那根本不可能的事情,相信一个愿为他赴汤蹈火的女人会用匕首捅他一刀,他这样实在有点恶劣。但是,也不应该过多地责怪他:她自己不也承认“罪行”了吗?她,一个弱女子,在酷刑之下不是屈打成招了吗?全都怪她自己。她本应该让他们拔掉脚趾甲也不认罪的。况且,她只要能见弗比斯一面,哪怕是一分钟,只要同他说一句话,看他一眼,就能让他醒悟,让他回心转意。对此,她深信不疑。就是在许多奇怪的事上,她也能自我排解,例如,那天她当众谢罪,弗比斯怎么会碰巧在场,和他在一起的那个姑娘是谁,对这些问题她都有自己的解释。她想,那姑娘一定是他的姐妹。这个解释不合情理,但她自己却很满足,因为她需要相信弗比斯仍然爱她,而且只爱她一个人。他不是向她发过誓吗?像她这样天真、轻信他人的姑娘,难道还需要更多的保证吗?何况,在这件事上,一些表面现象对她不是比对他更不利吗?于是,她等待着,她希望着。

此外,那座教堂,那座从四面八方裹着她、守着她、保护着她生命的大教堂,本身就是镇静的灵丹妙药。那座建筑的线条是那样庄严,姑娘周围的一切事物是那样肃穆,那块巨石的每个毛孔都散发着虔诚安详的思想,这一切不知不觉地对她起了作用。建筑物也在发出庄严祝福的声音,抚慰着她伤痕累累的心灵。司祭单调的歌声,民众时而模糊不清、时而震耳欲聋的响应,彩绘玻璃窗和谐的颤动,管风琴那胜似上百只号角的轰鸣声,三座钟楼那如同几窝巨蜂的嗡嗡声,组成了一支管弦乐队,发出一系列雄伟壮丽的音阶,不停地上行下降,忽而从人群升到钟楼,忽而又从钟楼滑到人群,使她的记忆、想象和痛苦得到了平息。尤其是那几口大钟,这些庞大的器械,向她倾泻滚滚乐波,犹如一股磁力吸引着她,使她乐而忘忧。

因此,每天早晨起来,她的心境更加恬静,呼吸更加畅通,皮肤更添了些红润。随着心灵创伤的愈合,优雅美丽的姿色重新在她脸上绽开,只是显得更深沉、更平静,她又恢复了从前的性格,恢复了她的欢乐、她那俏丽的撅嘴、她对山羊的爱、她唱歌的习惯、她的廉耻心。早晨,她总是小心翼翼,躲在屋子的角落里穿衣服,唯恐被附近顶楼上的人从窗口看见。

思念弗比斯之余,埃及姑娘有时也想起卡西莫多。这是她同外界、同活着的人所剩下的唯一的联系,唯一的接触,唯一的交往。不幸的姑娘!她比卡西莫多更加与世隔绝!对于机缘送给她的这个古怪的朋友,她百思不解。她常常责怪自己对他的感激没有达到视而不见的程度,可是,她怎么也不能习惯敲钟人那張丑陋的面孔,实在是太丑了。

卡西莫多给她的哨子仍在地上放着,她一次都没碰过,尽管如此,头几天,卡西莫多仍然经常出现。他送饭或送水来时,她竭力克制厌恶情绪,不把头背过去;可是,她稍微有一点表现,卡西莫多总能察觉,他便会忧伤地走开。

有一次,她正在爱抚加利,他突然来了。他凝视着山羊和埃及姑娘这可爱的一对,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他摇着沉重而丑陋的脑袋说:“我的不幸在于我还是太像人了。我倒情愿自己完全是一头牲畜,就像这只山羊一样。”

她抬起头,吃惊地看着他。

看到她的眼神,他说道:“啊!我知道为什么。”于是,他走开了。

还有一次,他来到小屋门口(他从来不进去的),爱斯梅拉达正在唱一首古老的西班牙抒情歌。她并不懂意思,但却一直记得很清楚,因为小时候埃及女人哄她睡觉时总是唱这首歌。姑娘正唱得起劲,蓦然看见那张丑脸出现在门口,下意识地做了个受到惊吓的动作,不再往下唱了。可怜的敲钟人扑地跪在门槛上,用哀求的神态合上两只畸形的大手,痛苦地说:“哦!求求您,唱下去,不要赶我走。”她不想让他难过,就哆哆嗦嗦地继续往下唱了。但是,惊恐渐渐消失,她完全陶醉在那首忧伤而单调的歌曲中。卡西莫多一直跪在那里,双手合十,像是在祷告,全神贯注、屏息敛气、目不转睛地瞅着吉卜赛姑娘炯炯发光的眼珠,仿佛要从她的眼睛里听明白她所唱的歌词。

又有一次,他来找她,一副怯生生的样子,表情很不自然。他费力地说:“听着,我有话要对您讲。”她点了点头。于是他叹了口气,张开嘴巴,好像准备要讲了,随后又看看她,摇了摇头,用手捂着额头慢慢走开了,弄得埃及姑娘莫名其妙。

墙上雕刻着许多滑稽的人像,其中有一个他特别喜欢,似乎常同它交流友爱的目光。有一次,埃及姑娘听见他对那人像说:“哦!为什么我不能和你一样是石头人?”

一天早晨,爱斯梅拉达终于走到屋顶的边缘上,越过圣约翰圆形教堂的尖屋顶眺望广场。卡西莫多站在她身后。他选择这样的位置,是为了尽量不让她看见,免得她不愉快。突然,吉卜赛姑娘打了个寒战,眼睛里闪出一颗喜悦的泪珠和一道快乐的光芒。

她跪在屋顶边沿,焦虑地向广场伸出双臂,高喊道:“弗比斯!来呀!快来呀!一句话,只要一句话,看在老天爷的分上!弗比斯!弗比斯!”她的声音、她的面孔、她的手势、她整个人,都显现出让人肝肠欲断的惨状,就像海上遇难者向在天边阳光中欢快驶過的大船发出求救的信号。

卡西莫多俯身朝广场望去,发现她这样柔情、这样凄厉地召唤的,原来是一个年轻人,一个弓手队长,一个披盔挂甲、衣饰华丽的英俊骑士,他正从广场那头经过,勒马回旋,举起羽冠向在阳台上朝他微笑的一位漂亮小姐致敬。可是,那军官没有听见可怜的吉卜赛姑娘的喊声,他离得太远了。

可是,可怜的聋子听见了。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转过身去。他心中胀满了泪水;两只痉挛的手在头上乱抓,当他放下来时,每只手里都有一把红头发。

埃及姑娘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他咬牙切齿、低声地说:“该死!人似乎就应该长成这个样子!只要外表漂亮就行了!”

然而,埃及姑娘一直跪在地上,烦躁不安,大喊大叫:“啊!他下马了。——他就要进那座房子了!——弗比斯!——他听不见!——弗比斯!——那女人真坏,和我同时跟他说话!——弗比斯!弗比斯!”

聋子看着她。他看懂了她的表情和手势。可怜的敲钟人两眼充满泪水,但他一滴也不让掉下来。突然,他轻轻拽了拽姑娘的衣袖。姑娘回过头。这时,卡西莫多已恢复平静,对她说:“您要我去把他找来吗?”

姑娘高兴得叫了起来:“啊!您快去!您快点跑去!快!那位军官!那位军官!您把他带来!我会喜欢你的!”她抱住他的双膝。他禁不住痛苦地摇了摇头。他用微弱的声音对她说:“我去把他带来。”说完,他转身就走,一边大步冲下楼梯,一边暗自唏嘘。

当他赶到广场时,只看见那匹骏马拴在贡德洛里埃府的门口。弓手队长已经进府去了。

他抬头向教堂的屋顶望去。爱斯梅拉达还在那个地方,还是那个姿势。他忧郁地向她摇摇头。然后,他就靠在贡德洛里埃府门口的一个石桩上,决心一直等到队长出来。

这几天,贡德洛里埃府正在举行婚礼前的盛大庆典。卡西莫多看见许多人进去,却不见一个人出来。他不时望望教堂屋顶,埃及姑娘像他一样没有挪动地方。一个马夫过来解马,把它牵到了府邸的马厩里。

白天就这样过去了,卡西莫多靠在石桩上,爱斯梅拉达站在屋顶上,弗比斯当然是待在百合花身旁。

黑夜终于降临。这是一个没有月光的夜,一个黑沉沉的夜。卡西莫多竭力想看见爱斯梅拉达,却是徒劳。在茫茫暮色中,她很快变成了一个小白点,然后就什么也没有了。一切俱已消失,一切都是黑色的。

卡西莫多看见贡德洛里埃府上上下下的窗口全都点起了灯火。广场周围的窗户也一个一个地亮起了灯光。接着他又看见这些灯光一个一个地熄灭,因为他整个晚上都坚守在岗位上。军官总也不出来。街上最后的行人都已经回家。广场周围的其他窗口已不见灯光,卡西莫多独自待在黑暗中。那时候,圣母院前庭广场上还没有路灯。

可是,贡德洛里埃府的窗口却一直灯火通明,午夜过后,灯光还没有熄灭。卡西莫多静静地待着,专注地看着,五彩缤纷的玻璃窗上人影婆娑。要是他耳朵不聋,随着巴黎渐渐沉睡,嘈杂声渐渐停息,他会越来越清楚地听见贡德洛里埃府舞会上的欢笑声和音乐声。

将近凌晨一点钟,宾客们开始告退。躲在黑暗中的卡西莫多看着他们一个个经过灯火明亮的门廊,就是不见那位弓手队长。

他忧心忡忡。有时候,他就像厌倦了似的,举目望望天空,一片片沉重、残破、龟裂的乌云宛若一个个黑纱吊床,悬挂在穹窿状的星空,仿佛是苍穹上的蜘蛛网。

他正闲极无聊,突然看见阳台的落地长窗神秘地打开了。阳台的石头栏杆清晰地显露在他的头顶上。那不结实的玻璃门打开后,走出两个人来,随后,门又悄然无声地合上了。那是一男一女。卡西莫多好不容易才认出那男的就是英俊的弓手队长。女的就是上午从这个阳台上迎接军官的那位小姐。广场上伸手不见五指,而且,那扇玻璃门合上后,深红色的双层帷幔随即也拉上了,因此,屋内的灯光几乎照不到阳台上。

那对青年男女似乎正在喁喁低语,情话绵绵,我们的聋子虽然听不见,但能判断出来。姑娘似乎允许军官搂着她的腰肢,但却温和地躲开他的吻。

卡西莫多从下面观看这幕私情,而这情景本不是让人看的,所以看起来就越发让人心醉神迷。他出神地观看这幸福而美妙的场面,心中充满了辛酸。毕竟,在这个可怜的怪物身上,人的本性并没有泯灭,他的脊椎虽然可悲地扭曲着,但仍会像别人那样战栗。他想到了上天赋予他的悲惨命运,女人、爱情、肉体欢娱永远同他没有缘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享受幸福。然而,最使他心碎、气恼和愤慨的,是他想到埃及姑娘要是看见阳台上的这一幕会多么痛苦。好在夜色深沉,况且,即使爱斯梅拉达还待在原来的位置上(他深信不疑),也离得很远,连他自己都很难辨清阳台上的那对情侣。这使他心里得到了安慰。

可是,他们的谈话越来越激动了。那姑娘好像在恳求军官不要提出更多的要求。卡西莫多只看见姑娘合起美丽的小手,微笑中含着泪花,眼睛望着星空,而那位军官却用燃烧的目光俯视她。

姑娘开始招架不住了,幸亏阳台上的门这时打开了,走出一位老夫人。姑娘羞惭不安,军官又气又恼,接着三个人一同回屋里去了。

过了一会儿,就听见有匹马在门廊下尥蹶子,那位迷人的军官裹着一件夜行斗篷从卡西莫多身前飞驰而过。

敲钟人让他拐过街角,然后拔腿就追,敏捷得像只猴子。他边跑边喊:“喂!队长!”

队长停了下来。

“这家伙喊我干什么?”他边说边打量这黑暗中一瘸一拐地向他跑来的身影。

卡西莫多已经跑到他跟前,大胆地一把抓住马缰:“跟我走,队长,有人要同您说话。”

“见鬼!”弗比斯咕哝道,“是一个蓬头垢面的丑鬼,好像在哪里见过。——喂,先生,请你松开缰绳。”

“队长,”聋子回答,“您不问问我是谁找您?”

“我叫你放开我的马,”弗比斯不耐烦地说,“这家伙吊在我战马的鼻羁上要干什么?你把我的马当成绞刑架了吗?”

卡西莫多不仅没有放开缰绳,还打算让马掉转头往回走。他無法理解弓手队长为什么反抗,便赶紧对他说:“跟我来,队长,是一个女人在等您。”接着又吃力地补充了一句,“一个爱您的女人。”

“竞有这等无赖!”队长说,“好像所有爱我或自称爱我的女人家里,我都得去似的。——要是她也跟你似的长着一张猫头鹰的面孔,怎么办?——去告诉派你来的人,我就要结婚了,叫她见鬼去吧!”

“听我说,”卡西莫多以为有一句话可以说服他,便喊道,“跟我来,老爷,是您认识的那个埃及姑娘!”

这句话对弗比斯果然起了作用,但不是聋子所期待的那样。读者一定还记得,我们这位风流倜傥的军官在卡西莫多从夏莫吕手中救出女犯之前,就和百合花一起回屋里去了。从那天起,他每次来贡德洛里埃府上总是避免谈起这个女人,因为她毕竟给他留下了痛苦的回忆;而百合花认为,告诉他埃及姑娘还活着,这是不策略的。因此,弗比斯以为可怜的西米拉已经死了,而且,死了一两个月了。再说,队长心里早已开始发毛,因为夜黑得那样厉害,送口信的人又丑得像魔鬼,声音听起来仿佛是从坟墓里出来的,况且已过半夜,街上荒无人迹,就跟遇见夜游修士那天晚上一样,而他的马在望着卡西莫多喘粗气。

“埃及姑娘!”他吓得魂飞魄散,喊道,“喂,你难道是从阴间来的吗?”

他一手按到匕首把上。

“快,快,”聋子说,他想把马拽走,“这边!”

弗比斯朝他胸口狠狠踢了一脚。

卡西莫多的独眼冒出怒火。他想朝队长扑过去,但身子动了一下就又僵住了,说:“啊!您多么幸福,有人爱您!”

他把“有人”二字说得特别重,然后放开缰绳:“滚吧!”

弗比斯骂骂咧咧,策马而去。卡西莫多看着他钻进了夜雾之中。“啊!”可怜的聋子低声说,“拒绝这样的好事!”

他回到圣母院,把灯点着,上了钟楼。如他所料,吉卜赛姑娘还待在原来的地方。

她一看见卡西莫多,就向他跑过去。

“怎么只有你一个?”她喊道,痛苦地合起美丽的双手。

“我没有找到他。”卡西莫多冷静地说。

“应该等他一整夜嘛。”她生气地说。

他看见她愤怒的手势,知道她在责怪他,低下头说:“下次我会做得更好的。”

“滚开!”她对他说。

他走了。她对他不满意。他宁愿被她呵斥也不愿让她伤心,他把全部痛苦留给了自己。

从那天起,埃及姑娘再也看不见他了。他再也不到她的小屋了。顶多有时候,她隐隐看见敲钟人在一座钟楼顶上忧郁地注视她,但只要发觉被她看见,他就立刻消失了。

应该指出,对于可怜的驼背自动销声匿迹,她并不怎么伤心,而且心里还挺感激他的。卡西莫多自己也不抱什么幻想。

她看不见他,可却感到身边有一个善良的保护神,有一只看不见的手趁她睡觉时给她送来新的食物。一天早晨,她发现窗口有一只鸟笼。她的小屋外面的墙上方,有一个雕像使她害怕,她曾不止一次地在卡西莫多面前表示过。一天早晨(因为这些事都是在夜里做的),她发现雕像不见了。有人把它敲碎了。要爬到雕像那样高的地方,是要冒着生命危险的。

有几个晚上,她听见有人躲在钟楼的遮檐下唱歌,歌声凄凉古怪,好像在给她催眠。这是几段没有韵律的诗,正如一个聋子可能做到的那样:

不要看脸,

姑娘呀,要看心。

英俊青年的心常常是丑恶的,

有些人的心里爱情不长久。

松柏不美,

姑娘,它不如杨柳好看,

但冬天仍然枝叶茂盛。

唉!说这些有什么用?

不美的东西根本不该存在。

美的只爱美的。

四月不理睬一月。

美至高无上,

美无所不能,

美是唯一完整存在的东西。

乌鸦只在白天飞,

猫头鹰只在黑夜飞,

天鹅白天黑夜都能飞。

一天早晨,她醒来时发现窗台上有两个花瓶,花瓶里插满了花。一个是水晶花瓶,亮闪闪的,非常漂亮,可是有裂缝,瓶里装满的水早已漏光,花已枯萎。另一个是陶壶,粗糙、平凡,但壶里的水仍然满满的,花也是红艳艳的,非常新鲜。

我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反正,爱斯梅拉达拿起枯萎的花束,整整一天抱在胸前。

那天,她没有再听见钟楼里有歌声。

她并不太在意。她的时间都用在抚摸加利,窥视贡德洛里埃公馆,轻声念叨弗比斯,用她的面包喂燕子。

她再也见不到卡西莫多的身影,听不到他的歌声了。可怜的敲钟人似乎已从教堂里消失。然而,一天夜里,爱斯梅拉达睡不着,思念她那位英俊的队长,她听见房间门口有叹息声。她很害怕,爬起来,借着月光,看见一团东西横在她房门口。原来是卡西莫多睡在一块石头上。

然而,埃及姑娘奇迹般获救的消息终于传到了副主教的耳朵里。猛一听说这件事,他都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本来,对爱斯梅拉达的死,他已设法适应了,现在心里很平静,因为他经受了可能存在的最大痛苦。人的心(堂·克洛德深思过这些问题)可能承受的绝望是有限的。海绵吸足水之后,即使海水从它身上流过,也不能再使它吸进一滴水。

爱斯梅拉达死了,海绵就吸饱了水,对堂·克洛德来说,人世间的一切也就成了定局。可是,如果觉得她还活着,弗比斯也活着,折磨又会从头开始,他又要承受一次次打击,做出一次次取舍,又要开始生活。克洛德对这一切已经厌倦。

当他听到这个消息后,他把自己关在后院他那间寝室里,既不出席教务会,也不做弥撒。他闭门谢客,就是主教来了也不接待。他这样禁闭了好几个星期。大家都以为他病了。他也确实是病了。

他这样关在小屋里干什么呢?这个倒霉鬼被什么念头苦苦纠缠?是不是在同可怕的情欲进行最后一次搏斗?是不是在策划与她同归于尽的最后一次计谋?

有一次,他的约翰,他钟爱的弟弟,他娇生惯养的孩子,来到他的房门口,不停地敲门、咒骂、哀求,反复报自己的名字,克洛德死活不开门。

他整天整天地把脸贴在窗玻璃上。从后院的这个窗口可以看见爱斯梅拉达的小房间。他常常看见她同山羊在一起,有时候她和卡西莫多在一起。他注意到那可恶的聋子对爱斯梅拉达非常关心,非常顺从,毕恭毕敬,温柔体贴。他记得(他的记性很好,而爱嫉妒的人会因为有好记性而备受折磨),有一天晚上,敲钟人曾用十分奇怪的目光望着那街头舞女。他捉摸着卡西莫多救她的动机。他目睹吉卜赛姑娘和聋子演出的一幕幕哑剧,从远处看去,再用自己的感情加以注释,他觉得那些哑剧无不显得情意绵绵。他对女人是不相信的,她们会做出荒诞不经的事来。于是,他朦朦胧胧觉得心里产生了妒意。他从来没有想到会嫉妒卡西莫多,因而感到羞愧和气愤。“嫉妒弓手队长倒还罢了,可是这一个!”这想法使他心烦意乱。

夜里他更是受尽折磨。自从他知道埃及姑娘还活着,纠缠了他一整天的关于幽灵和坟墓的可怕念头便烟消云散,心中又被情欲撩拨得不能安宁。他感觉到那位皮肤黝黑的姑娘近在咫尺,便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人睡。

一天夜里,这个从未尝过情爱滋味的神甫被这些画面刺激得浑身热血沸腾,不能自制,只好拼命咬他的枕头。接着,他跳下床,在衬衣外面披上一件教袍,拿起灯就冲出屋子,他几乎半裸着身体,神色惊慌,眼睛像着了火似的。

他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从后院通往教堂那道红门的钥匙,而且,我们知道,钟楼楼梯的钥匙他总是随身携带的。

那天夜里,爱斯梅拉达在自己的小屋里睡着了,她是带着忘却、希望和甜蜜的思念进入梦乡的。她入睡已有一会儿了,像往常一样,正在梦着弗比斯。忽然,她好像听见周围有响声。她睡觉向来很轻,很警觉,像鸟儿似的,稍有一点动静,就会惊醒。她睁开眼睛。夜黑沉沉的。可是,她看见窗口有一张脸正在望着她,一盏灯照着那个人影。那人影发现已被爱斯梅拉达看见,就把灯吹灭了。然而,姑娘仍然看清了是谁,她恐惧极了,赶紧闭上眼睛。“啊!”她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神甫!”

种种不幸的往事重新在她眼前闪现,她浑身冰凉,一头栽倒在床上。

过了一会儿,她感觉身旁有什么东西,吓得一激灵,就完全清醒过来。她愤怒至极,猛地坐了起来。是神甫溜到了她的身边,正用两只胳膊搂住她。

她又愤怒,又恐惧。她想喊,却喊不出来,只能用微弱而颤抖的声音说:“滚开,魔鬼!滚开,杀手!”

“开开恩吧!开开恩吧!”神甫一面嗫嚅道,一面拼命吻她的肩膀。

她双手揪住他秃头上仅存的一撮毛发,使劲把他推开,就像躲开毒蛇那样躲开他的吻。

“开开恩吧!”那倒霉鬼又说,“你不知道我多么爱你!那是火,是熔化的铅,是无数尖刀在剜我的心哪!”

他用超人的力气抓住她的胳膊,不让她推开自己。她急了,对他说:“放开我,不然,我要向你脸上吐唾沫了。”

他放开她:“你糟蹋我吧,打我吧,对我凶狠吧!你想怎样就怎样!可是,开开恩,爱我吧!”

于是,她像孩子发脾气似的开始打他。她伸直两只美丽的手拼命打他的脸:“滚开,魔鬼!”

“爱我吧!爱我吧!发发慈悲!”可怜的神甫喊道,在她身上扭动着,用爱抚回答她的捶打。

突然,她感到招架不住了。“该结束了!”神甫咬牙切齿地说。

她被抱得紧紧的,气喘吁吁,筋疲力尽,被他制伏,任他摆布。她感到一只手在她身上乱摸。她做最后一次挣扎,大喊大叫:“救命呀!救救我呀!有吸血鬼!快来抓吸血鬼!”

谁也没有来。只有加利惊醒了,焦虑地咩咩叫着。

“别喊!”神甫喘着粗气,说道,

埃及姑娘挣扎着,在地上乱爬,忽然,她的手触到一样冰冷的金属物体。那是卡西莫多的哨子。她产生了希望,赶紧抓起哨子,放到唇边,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吹了起来。哨子发出清脆、尖细、刺耳的声音。

“那是什么?”神甫说。

几乎在同时,他感到一只有力的手臂把他举了起来。房间里黑洞洞的,他看不清抓他的人是谁,但他听见那人因愤怒而把牙齿咬得咯咯响。黑暗中还有一丝亮光,他看见头顶上一把短剑在晃动,宽大的刀刃闪闪发亮。

神甫好像看见是卡西莫多的身影。他猜想只能是他。他记起进屋时,在门口碰着一包东西,被绊了一下。可是,来人一句话也不说,神甫无法断定他是不是卡西莫多。他拼足力气,扑向举着短刀的胳膊,喊道:“卡西莫多!”危急之中,他竞忘了卡西莫多是个聋子。

眨眼间,神甫被击倒在地,感到一只死沉的膝盖压在他的胸口上。他觉得这膝盖疙里疙瘩,断定就是卡西莫多。可是,怎么办呢?怎样才能让他认出自己呢?黑夜使那聋子也成了瞎子。

这下他完了。那姑娘就像一只被激怒的母老虎,毫无怜悯之心,根本不想救他。那把短剑越来越接近他的脑袋。真是千钧一发。突然,对方似乎犹豫了。“不能让她看到血!”他低声说道。

確实是卡西莫多的声音。

接着,神甫感到一只大手拉着他的脚,把他拖向门外,他应该死在那里。幸好月亮已经升起一会儿了。

他刚被拖出门外,苍白的月光就照到了他的脸上。卡西莫多看看他的脸,打了个寒战,赶紧松开神甫,向后退了几步。

埃及姑娘这时也已走到门口,看见两个角色的地位一下子变了,感到非常惊讶。现在是神甫在威胁,卡西莫多在哀求。

神甫向聋子连连做着愤怒和呵斥的手势,狂暴地挥手命令他走开。

聋子低下头,然后,双膝跪在埃及姑娘的房门口。“老爷,”他用屈从而又严肃的声音说,“您先把我杀死吧,杀了我以后随您做什么。”

说完,他把刀递给神甫。神甫怒不可遏,向刀扑了过去,可是埃及姑娘比他更快,从卡西莫多手中一把夺过刀,狂笑起来。“你过来呀!”她对神甫说。

她举着刀。神甫犹豫不决。她肯定会下手的。她对他喊道:“你不敢过来了吧!胆小鬼!”接着,她又冷酷无情地加了一句:“哈!我知道弗比斯没有死。”她十分清楚,这句话会像一千根烧红的烙铁刺透他的心。

神甫一脚把卡西莫多踢翻在地,怒气冲冲地钻进了楼梯的穹窿下。

神甫走后,卡西莫多捡起刚才救了埃及姑娘性命的哨子,递给她说:“已经生锈了。”说完,他就走了。

这场激烈的搏斗使埃及姑娘深感震惊。她精疲力竭地倒在床上,痛哭起来。她的前景又变得暗淡无光了。

神甫摸黑回到自己的小室。

这下完了。堂·克洛德真的嫉妒卡西莫多了。

他沉思着,又一次重复他那致命的誓言:“谁也别想得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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