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视天空的灵魂审判（评论）

作者简介：阿探，陕西文学研究所特聘研究员，《作品》特约评论家。文学评论见于《文艺报》《文学报》《文学自由谈》《长篇小说选刊》《长江丛刊》等多种报刊。曾获《作品》2021年度“十佳评刊员”金奖; 2019年度陕西文学研究所“优秀研究员”称号等，目前任职西安某高校。

作为小说处女作，梦薇的文本集中显现了其诸多的创作天赋：叙事的专注与耐心，小说隐藏艺术的精准把握，移情转换之通感表达，具象之抽象的腾跃等等。这一切，在小说中得到了自然、有序、从容地安妥与呈现。梦薇没有赋予小说人物具体名号，更是强力助推了文本超越个体生命，腾升为纯真生命与世界残酷共生震荡的高度与力度。小说整体性主题无疑是类似于耶稣对人类罪恶的救赎，然而换个角度审视，文本又未必不是对人性之恶的无声无迹的灵魂审判。

读罢梦薇的《救赎》，不由得想起了马尔克斯与弋舟的《礼拜二午睡时刻》。“礼拜二”，在宗教意义上即是审判日。在马尔克斯的小说中，“午睡”的不仅是神父，更是小镇众多的麻木的“共恶者”;弋舟更是深化了“午睡者”与无声审判的意义，基于社会身份差别的乡土求取有限的弱者与城市贪婪、冷漠者的交涉与对比，最终完成了对现代文明的叩问与现代社会所挟裹的人罪的审判。小说《救赎》亦是在孩童打量世界的目光里，完成了精神的成长与成熟的抵达，在主人公“仰望天空”，礼赞“山崖壁上盛开着几株茅莓”中，以无限承载的包容接纳了世界存在的残酷，更是悄无声息地完成了人性审判，文本抵达彼岸。所谓“救赎”，不仅仅是对自己，对奶奶，对继祖父，更是对众多不自知的人性恶者与冷漠者的救赎与审判。

孟薇所秉持的叙事无疑是纯粹纯澈的，她选择了对应主人公“我”孩童纯真眼光的纯净叙事。文本叙事似乎只是孩童时期的散乱的生活片段，甚至貌似没有表述一个完整的故事，细读文本会发现，孟薇的叙事无异于法庭原告客观性陈述，这种灵魂性直陈又何尝不是对人性罪恶的审判呢？小说的叙事重点虽然以散片呈现，但作为小说该表达的都有精准而到位的表达，因为刘孟薇所选择的叙事就是一种专注的灵魂自述。小说“楔子”，是一个定格的动态画面，表明了文本是关于一个时间段的凝视凝铸性叙事;同时直击了“亲人”对主人公的冷漠及“我”对关怀的内心极力渴望，这可视为作者灵魂叙事的开启。“我”被奶奶带到并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这个地方”，身心被搁置在逼仄的空间——“从继祖父的屋子大门到隔壁玩伴的家门再到门前的一片树林”。刘孟薇的叙事细腻入微，甚至没有遗落屋门左边的没有狗钻的“狗洞”——这正是后文“我”逃遁的出口。海螺女孩的海螺既是她父亲的关爱，更是聯结着大海，联结着外面更为广阔的世界。海螺女孩的单纯与快乐，是“我”所渴望的理想的生命状态。奶奶以长辈的权威助推了海螺女孩与“我”的交换，“我”终于通过海螺听到了大海美妙的声音。海螺女孩的海螺在稻草堆玩耍时，再也找不到来，她痛心哭着失望而归。原来奶奶竟是海螺女孩海螺丢失的真正幕后黑手，“我”虽然拥有了海螺，但感觉上它有些扎手，乃至夜晚梦里、早上醒时不安追悔。“我”的内心不安受到了奶奶的呵斥，然而拥有并不意味着可以正大光明地表达喜爱。

“我”内心背负着深深愧疚，失去了惟一的玩伴。在“我”孤寂一人无时无刻向摆脱逼仄空间的束缚时，“第一个来看望我的是被我偷了海螺的女孩”。“我”从房子旁边的狗洞逃离，去看了那个如同睡着了的因翻车死掉的司机，他以最舒适的姿态仰望着无垠的天空。生与死，在“我”心中不是艰难与恐怖，而是生命的平等。“我喜欢快要到傍晚的天空，因为那橙红的天是我想要到达的地方，所以出于这种想要据为己有的心态，我喜欢她的那只海螺，可她没了那只海螺，我也失去了光明正大的爱它的机会，所以海螺如今不属于我们中任何一人。”“我”的思绪始终处于自己独有的世界，更是在内心不断地矛盾着纠结着，幻想着飞离这黑脏之地。文本叙事所表述的这一切，既是“我”的意识动影的横陈，更是人性之恶的铺叙。“我”似乎只有在超乎常人情感动态之外释放自己的情感，释放自己的纯真，因为现实几乎遮蔽了所有真情流露的空间。尽管继祖父的儿子总是在洗澡，他们依旧洗涤不了冷漠、鄙陋的灵魂。第5节，以正在进行时、倒插叙事的切换，再次回应并彰显了人性之恶不自知的常态。小说尾声是难以道人的无法诉说的述说，更是主人公的灵魂自述，陈述着个体与世界的关系存在：“我”变了，一些东西“死”了，更是另一种重生;有些东西永远地失去了，亦是一种稀有的得到。“我”不再期望渴望他人的关怀，不再期望与他人交流，只想与山崖壁上盛开的茅莓一样，拥有“立于天地间的纯净与快乐”。尽管生命所置身的世界是鄙陋而残酷的，而人的精神依旧可以永葆坚韧。

孟薇以纯粹的主人公的灵魂动影直陈，以没有一丝反抗的陈述，最终汇聚、凝结为最强大而震撼心灵的生命对抗——灵魂不屈的宣示与矗立。这种无言的陈述，更是对鄙陋、冷漠、贪婪灵魂的终极控诉与审判。海螺、天空、发怒的河水、山崖壁上盛开的茅莓等等富于生命意义的意象，准确地与主人公的情感及灵魂诉求完美合体，强力提升了灵魂自述的深度与力度。孟薇将叙事艺术提高到一个新的层次，完成一种超越意义的孩童叙事，这无疑值得充分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