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之差(短篇小说)

2022-03-16 23:07左屠
椰城 2022年2期
关键词:李庄

左屠

楔  子

凌晨一点,我刚下班,工作楼的灯光一波接着一波熄灭,一瞬间,办公室只剩下屏幕发出的蓝光。我和其余同事关上电脑,动作僵硬地整理好要带的东西,收拾好后,没人说话,我们借着手机上的手电筒,零星地形成过于分散的一团,摸索出记忆中的路径,到了尽头便一起停住,垂下脑袋打瞌睡,顺便等电梯稳稳当当地停下。

电梯里,我们的羽绒服紧紧挨着,光滑表面摩擦出簌簌的声音,但耳朵累了、疲乏了,想卸下肩上的负担。声音扎进我的耳道,像技巧高超的跳水运动员没入水面,无声无息,最多泛起些许涟漪。我的耳朵想睡,我的四肢想睡,我身体的每个部分都想睡,只有“我”这个不近人情的意念在用尽各种办法阻止它们睡去。缩进袖子里的两只手,我命令它们必须动动,不能睡着。我睁大眼睛,盯住楼层数字的变动,同时用鞋底传来的空虚感受下降的速度。这个速度是恒定的,我心里清楚,然而眼睛告诉我,它越来越慢了。熬到这个点,无论是我们所在的电梯,还是刚关上的空调,又或是总算燃尽了的灯,这栋楼中所有的一切都想快点睡去。

出了电梯,再走出大门,外边燠热的空气裹挟着雨后的潮湿猛地吹来,我清醒了点,眼珠子却更加胀痛了。同事们各自离开,或步行,或打车。马路上车很少,车与车之间的距离很大,可遇上红灯,路口仍然会象征性地塞住,一旦到了绿灯,司机便狠狠地踩下油门,车子顿时发出轰鸣声,像患了狂躁症一样疾驰而去,马路就又平静了。

我回家还算方便,因为我租的房子就在公司旁边的一个小区里,房子不大,装修也简陋,然而我一个月的大半工资花在它的身上,剩下的钱,意味着我需要在一日三餐当中做文章,精打细算,不能花任何冤枉钱。当然了,有时候我干脆不吃,这样既能省钱,也免去了吃饭的时间。就是对身体不好,是啊,肯定对身体不好,谁不知道呢?

想到这里,我突然想起昨晚,一个久未谋面的初中同学在微信上给我发消息,说他靠拍视频已经在快手上有了好几万的粉丝,我虚情假意地对他说恭喜,我还没把名字和人脸对应起来,将近十年的时间,足够忘掉整整一批人了。他不客气,收下了我的祝福,并继续说最近有个投票活动,让我帮他投个票。行,我帮他投了票,心想这种事情直接说就行了,何必绕个弯呢?可能他就是想炫耀吧。我浏览了一下他的视频,大多是一些博人眼球的东西,丝毫没有点开的想法。这时换他来感谢我了,我想他本来完全可以发个朋友圈,没必要找我私聊,费这工夫,可能是想向我展示他如今的成就,毕竟那时我还算是班上的优等生,而他是老师的眼中钉,常常被叫家长。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我说你拍视频拍得真是风生水起啊,他说那是,现在人们都管这个叫做自媒体,又赚钱,每天工作又自由。他劝我一定要赶上这班车,潮流过了可就没了,毕竟猪在风口上都能飞!嗯。我不可置否地回复道,结束了这段对话。

到了小区,我发现有人在争吵。两辆车碰了一下,堵住了门,两个男人面红耳赤,力图要让自己的声音压过对方,为打压对方的气焰,甚至推搡了起来,一名保安连忙上前拉开他们,叫他们不要搞事。

真是倒霉,这个点回来居然还撞上这种事。另一名保安面露歉意地提醒我走旁边的门进,我点了点头,转身离开,含糊而强烈的声音在我身后沸腾,污秽的语言接二连三地破裂,滚动爬行着。

一般来说我不会从旁门进小区,公司到旁门的这条路会绕上一个弯,得平白多走不少路。而且走去旁门要穿过一个小巷,深更半夜,没人会往一个小巷子里钻。今天不得不走这条路了,我想。

正走着,天上下起了霏霏的细雨,我没带雨伞,只能淋雨,雨点打在脑袋上,渗透出夏日短缺的清凉,我心疼自己的头发,听人说这一带的雨呈酸性,淋多了会导致脱发,不知道是真是假。

遮蔽住月色的乌云,加上路灯久未维护,小巷里几乎辨认不出面前的景象,黑黢黢的,让人背后发凉,总觉得有人在尾随。我很少走这条路,上一次已不知是何时。黑暗加剧了睡意,我转了一个弯,雨下大了,正面迎着扑打而来,刺得我眼睛难受。我不得已只能找了处地方避雨。我抹了把脸,再抖抖手,拿出手机。微信上消息寥寥,仅有的消息来自几个年龄相近的同事组的群。李庄比我早一年进公司,他性格随和,与周围的人打成一片。他家很近,每次下班,他向來最早到家。现在,他发的消息不外乎又是调侃,要是再这样加班下去,早晚得猝死。除此之外便没信息了,我也没回应他。

往下一拉,我看到我和相亲对象停留在上上个礼拜的聊天记录——几段令我尴尬的对话。本来我跟家里人说,这才工作没多久,还不着急成家。我爸妈赶紧强调这事讲究一个先来后到,过了这村就没这店,这会儿还能替你找些认识的人家,晚了别人早成双成对了,到时候你靠谁?靠你自己么?我没法回答,只能答应了相亲。

她叫方乐晨,比我小一岁,毕业没多久,目前在市里一所刚办的小学当语文老师。她妈开服装店,和我爸妈认识,这自然是第一个优点,其次,我妈说人家工作不错,女孩子当老师挺好的,一年休息的时间也多,将来有孩子,也相对方便。再者,过年也不必考虑今天该回谁家,反正老家在一个地方,这又是一个优点。经我妈这么一说,仿佛天时地利人和全占尽了。之后我妈给我发来她的照片,看上去挺清秀的。当然,我知道如今不可轻信照片,也就没往心里去。转念一想,不知道我妈给对方发的是我的哪张照片,我仔细盘算,就算拍摄角度再怎么巧妙,我的长相最多算不惹人讨厌。

加了微信,开头又是交代工作情况,我说我才工作,而且互联网这行,经常要加班,躲不过去。方乐晨又问我一个月收入多少,我诚实地交代了,她没发表看法。总之,说完这些,似乎就无话可说了,我俩像是被赶鸭子上架了一样,其实彼此都没这方面的意愿,所以任何交流难免流于俗套。过往二十多年的经历告诫我要重视女性的内敛。想得越深入,我越为她不得不与我交流而心生同情。况且以我每月必须要完成的工作指标来说,几乎不可能约别人出来,虽然我俩的办公地点很近,往来不过四十分钟,但有这个时间,还不如留给自己,我想她也一样。

等了十几分钟,雨完全没有小下来的意思。我退出复归沉寂的微信,刷刷深夜微博常有的垃圾信息。时间倒也过得很快。原本直打架的眼皮,由爆炸般涌出的海量信息一刺激,短暂地忘却了休息的想法。我在枝蔓横生的网络中穿梭,身体全凭这一股意念吊着,悬在半空中,摇摇欲坠。终于,黑云渐次散去,月光携雨点击打在稍远处的众多水洼上,雨聲的行进感更足,密得不成样子。我想再等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下定决心后,我收好手机,打算一路狂奔回去。我探出头往左一看,黄中透红的光幽幽地跃动在我的眼前,很快又熄灭,像是有风在吹,使得光源飘忽不定。后面的摆设只被勾勒出一个朦胧、不真切的轮廓。暗云几乎彻底凝固,冰冷而矜持地挪动位置。月光又失去了明亮。灯光再度亮起时,轮廓内地摊的样子清晰了,虽然简陋,但至少算是一个能躲雨的地方。

可这都几点了?怎么还没收摊子?而且还下了这么大的雨,也许这地摊的主人早就走了。我掐断了想去里面躲躲雨的想法,毕竟雨很容易就能从缝隙处漏进来。风起了,卷动空中的雨点旋转,向各个方向泼洒,一时间四处雨水肆虐,死黑的色块紧密地集中在我的裤腿上,湿冷感从腿部渐渐往上攀爬,我哈出了一口白雾。风没停,但这次光没被吹灭,反而更热烈了。光燃烧着,映照出了一对苍老的眼珠子,进而映照出了一个披着大氅的老人。

我们的视线对上了,我说不准他到底有没有在看我,寒风和加班遗留的疲倦让我无法做出明确的判断。在这几秒钟的时间里,血液仿佛凝固了,脑袋里传出哐当哐当的闷声,隐微的寂静中似乎有一种固定的频率限制住了我,让我觉得此刻不能移动脚步。风调整了方向,雨点冗长地淋到我的面部上,顺着皮肤一直往下流,与腿部的阴冷交汇。我想起我本应该赶紧跑回去,不再受这场雨的气。然而他的眼神好像传达出一种渴望被揭晓的触感,轻柔地挠着我的心脏,恰到好处的舒适在这种温度下极富依恋意味,我甚至为在这二者之间做出选择而感到为难,但凡我没那么疲惫,但凡天公作美,我都不至于会为此烦恼。也许是幻觉,透过雨帘,我看到两个漩涡在盯着我,月光从他的背后流来,被分割成两半,但最终又合流,波纹状向外扩散,无形中擦拭清楚我慌张无措的脸。

我撇干净了脑中滋生着的好奇,一走了之。我早就不是六七岁的小朋友了,不会轻易被好奇心左右,更何况还是在这样混乱的夜晚,什么也比不上回家上床睡觉带来的舒适感,缱绻、温和,仿佛乘上一叶小舟,丝滑地飘荡在夏日宁静的湖面上。所有高楼中芜杂的压榨,皆可离我远去,它远离我,我也不主动想起它,只可惜“相忘于江湖”的美好持续不了多久。周六按照惯例,肯定得加班。

我全程小跑,躲避着巷中无法辨认的障碍物,随之而来的结果是我全身都湿了,跑进电梯,我对着反光的广告牌审视了一下自己凌乱的头发,心情更糟了。

吹干头发,换好衣服,我爬上床,舒展疲软的身子,没想任何东西,很快就睡着了。我梦见我被困在公司的电梯里,手机没信号,联系不上人。我又是用力拍门,又是反复尝试揿下按钮,丝毫没用,得不到一点回应。小小的空间中只有我一个人,呆久了,压抑和恐惧全涌上来,滴答滴答的声音不绝于耳,而且越来越大,最后几乎让人难以忍受。我蹲在角落,觉得已穷尽一切方法,空气也逐渐稀薄,窒息感愈发强烈,昏迷的边缘散发出燃烧时的烟熏味。

早上八点,手机闹铃准时吵醒了我,由于之前有一次我睡了过去,所以铃声被我调得很大,没有人能在这种音量下睡着。我麻利地起床,上身就穿昨天换的不用变。我找了条裤子穿上,简单洗漱一下,出门上班去了。

周六,在正常情况下是休息日,领导们大发慈悲,宽限了我一个钟头的睡眠时间,要是平时,得定七点的闹钟,否则但凡迟到一次,上班的工资就得扣,年末的奖金也得看考勤情况,不管你能不能进入工作状态,至少人得给我到公司,不然一切免谈。

清晨的地铁人稍微少了点,可以找到座位坐。我坐在椅子上,不敢闭上眼睛,害怕睡过去,那麻烦就大了。于是拿出手机,打开微信,群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他们肯定起来了,不然赶不上。虽然都是二十几岁的人,常被人们称作中午的太阳,但也扛不住一天只有五六个小时的睡眠时间,况且还不是偶尔发生,是周周如此,铁人也吃不消。我想他们在路上肯定和我一样昏昏欲睡,却又不敢让自己睡过去,我们只能盯着沉默的手机,保持最低限度的清醒,至于昨晚碰巧遇见的老头,我根本没心情去在意。坐我左边的女人在看抖音上的短视频,我用余光勉强成为了一个观众,这些宛若批量生产出来的视频像晒久了的干草,咀嚼不出水分,但有时候人就是需要往生活这根管道中灌注废水,以便它继续运行下去。

八点五十六分,我的屁股落到了工位上,今天的任务算是顺利完成了一半。九点,办公室预热完毕,上好润滑油的齿轮随之有序地转动起来。空调排出阵阵凉风,为工作提供了一种嗡嗡的沉重背景音。

中午,李庄下楼吃饭,上来的时候顺便帮我带了个三明治,我三下五除二解决了午饭,然后上了个厕所,在厕所里刷了刷手机。解决完,我装出一副淡然的样子,匆匆跑了出来,回来我赶紧趴下,用午休的剩余时间小睡了一会儿,略微弥补了昨晚睡眠的不足。

下午主要是一周工作的收尾,相比之前轻松不少,也因此能忙里偷闲。傍晚五点,我们准点下班,离开前,李庄邀请我明天中午一起吃个饭,我说好。

这个周六非常幸运,不仅准时下班,而且到了家也没收到领导发来的消息,我的心总算放下了,周日看来可以好好休息。我一觉睡到十点半,匆忙地回复了李庄在微信上给我发来的消息。中午,我们就近找了家餐厅吃饭,合了张照,各自发了朋友圈,配文“迟来的自由”,我们对工作的高强度抱怨了几句,别的似乎没说什么,便各自回家了。周日剩下的时间没有实感,雪崩一样过去了。

早上七点的闹铃一响,我睁开眼,又是新的一周,又是崭新而熟悉的轮回,我对着镜子刷牙,默默祈祷这周加班的时间能少一点。

1

我冷得哆嗦了起来,雨没那么顺我的心愿,有不少席卷了进来,加剧了周遭环境的寒冷。他还在看着我,一动不动,灯光安分了许多,晶莹的光圈晃模糊了我的视野,雨显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我刚才还想跑回家,但四肢的酸痛和脑袋的昏胀迫使我打消了这一念头。在我思考这些的时候,他的眼神仿佛更加深邃了,我被他盯得頭皮发麻,脊背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逼出了肌肉的收缩与舒张。我觉得的确有上前看看的必要,不管是为了到里面躲躲雨,还是为了搞清楚他到底是什么情况。我小心地沿墙侧身走过去,尽量减少雨滴降落到我身上的可能性,当距离缩减到了最短,我冒着雨闯进了那个简陋的地摊,没怎么看路,也做不到好好看路,鞋子结实地踩踏进了聚集而成的水洼,刺骨的、溶有污物的雨水进一步濡湿了我的双脚,袜子湿透了,拧在一起,包裹住脚的形状,增添了滑腻的不适感。我掸去停留在衣服上的雨珠,一抬头,正好与老人一对奕奕有神的双眼对视。

“雨下太大了,我进来躲一会儿,小了我马上就走。”我感到有必要解释一下,他没立刻回复我,让我颇有些局促,我俩挤在狭小的空间里,迅疾的水流飞速落地的声音清晰可闻,扰人心神。

“嗯……没事,”他转移了视线,开始看一些我捉摸不透的东西,或者说,那些没被微弱灯光照亮的虚无,“唉,我以前都记得带雨伞,带了天气就晴,偶尔一下,又正好没带伞,真是倒霉。”

“你们这些年轻人真辛苦啊,在加班?”他回过头来好好地上下审视了一下我,“看你这样子,应该也不是那种会不三不四到大半夜的人吧?”

“没,我刚加完班,一直都这么晚,也习惯了。”对雨的埋怨就在嘴边,但想到我跟对方又不认识,何必说这么多,就把那些闲话咽了回去。

“一直这么晚?什么公司啊,这么辛苦?”

“我们这行现在都是这个德性,不过我们确实加班更多。这么晚了,您为什么还在外面?”我反问他。

他从黑暗里摸出一个热水瓶,旋开盖子,喝上了冒着热气的一口,润了润嗓子:“我又不上班,没人管我,大不了睡个大觉嘛。”

“那也是。”我不冷不热地评论了一句,心情随语气一起低落了下去,我想吃一些热乎的东西,暖和暖和。

沉默了几分钟后,雨声仍然没停,城市中的大部分人早已酣睡,沉沉地坠入梦乡。反观和我一样的人,居然还流落在外,思考着回家的方法。因为什么都干不了,我慢慢拨动脑中的时钟,分分秒秒地再次品味上班时枯燥的灰色时间,直到早晨踩点打上卡。我发觉公司里的一天在我的人生当中像是一个裂开的狭条,具有强大的引力,任何情感波动都会被纳入其中,渐渐消化成褪色的麻木与忍耐。

“你难道不觉得这样太累了吗?想不想轻松一点?”没有上下文,没有适合的语境,这样一句破开沉闷且突兀的话明明当当地在我耳中展开。

什么意思?他想说什么?只是没话找话,套近乎?

“那也没办法啊。”我把衣服的拉链拉到尽头,风只能勉强地在镂空处试探。

“你想轻松一点吗?我可以帮你,我已经好久没在大半夜里遇到人了,算你好运。”

“你要干嘛?你是算命的?要给我来改运?”我连续发问,一些旅游时遇到的江湖骗子依次浮现,眼前这个老人的话术与他们出乎意料的相似,我想走了,虽然雨还在下,但我更不想跟这些骗子打交道。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我又不会害你,也不打算骗你的钱。”他又喝了一口水,留白的时间里,我的怀疑丝毫没有减少,“只是可以让你更轻松地生活而已,很方便的,又不会伤害你的身体。简单来说,可以让你更加适应这种日子。”

“你别说了,不用了。”说完,我就迈出步子离开,他的手更快,从后面移上来,扣住我的肩膀。我正想挣脱,他顺势一掐,我感到体内升腾起一种轻盈的感觉,飘飘然,像是春天弥漫着的花香,暗香浮动,深入我的心扉。

回过神来,我的视角发生了变化,我看到我自己就在眼前,换句话说,我现在像是附身在了自己身上,我第一次如此全面地看清“我”——丁飞涛——这个世界上最熟悉又最陌生的人。我还沉浸在这种奇妙的感觉之中不能自拔,丁飞涛却自主地动了起来,他迎着雨出去了。

“别担心,想回去很方便的,但我建议你还是多体会一会儿比较好,这种机会可不多啊,好好看看吧。”他沉郁的声音从后下方传来。

“再说,其实……”丁飞涛逆着风跑了起来,他后半段的话也因此消逝在了无穷无尽的黑夜中。

2

我看着丁飞涛安全地走进楼道,走到家门口,熟练地按出开门的密码。虽然长时间俯视着不说话的自己会有种奇异的感觉,但我不得不承认,一切都很正常。我,丁飞涛和之前完全一致,没做出出格的行为,不像是体内少了什么东西的人。进屋开了灯,我顿感舒坦,丁飞涛洗漱、更换衣服之时,我在丁飞涛的脑袋上空无拘无束地荡来荡去,像终于解下项圈的家犬,人生第一次体会到了彻底自由的感觉。我好奇地打量着镜子里丁飞涛的五官,环顾了卫生间里的马桶、喷头、牙杯和毛巾,用另一种视角来看,它们仿佛洗涤光滑了外在,射出令人不忍挪目的光芒。我琢磨不出这样的变化究竟从何而来,是旁观视角所致,还是说这就是身高带来的优势:小小几厘米竟能创造出如此大的质变。

洗好脸,丁飞涛拧干毛巾,放好。他理好被子,钻进去,手机开启铃声放到一边,关灯,闭上眼睡了。丁飞涛失去了防备,我想起老头对我说的话,他说回去很方便,这么想着,我便小心地尝试从额头进入丁飞涛,肉体的屏障似乎并不存在,也许实质性的壁垒已失去了阻挡我的能力。我塞进去了一半,突然传来一股温暖的感觉,像依偎在母亲的怀抱中,松软的温馨发酵着,缓缓膨胀,孕育出了种种美好的前景。我几乎陶醉在了炫目的梦幻之中,幸亏微弱的失重感仍然占有些许位置,才让我及时反应过来,毕竟他说过回去了就别想出来了。我又跑了出来,在漆黑中胡乱打转,自由是自由,但还是不能离开丁飞涛太远,其实移动的范围并不大。

我好好回味了一番奇妙的体验。醒来后要去上班,这一想法并不含有慢慢来临的压迫,因为这全是丁飞涛要去处理的事情。我开始明白他嘴里所说的“轻松”二字的意思,毕竟看着就好,不用面对事务亲自焦头烂额,这当然是轻松的。我期盼着丁飞涛能早点醒来,悠悠盘旋着,着陆到了丁飞涛的脑门上。我像橘猫一样蜷缩起了身体,合上了两只猫眼,与无法触及的希望一起睡了过去。

丁飞涛比我早起,我没听到铃声。醒来时,我趴在丁飞涛的脑袋上,看到他坐在位子上敲打着键盘,熟练地工作着。我瞥了一眼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发现才七点四十六,不禁愕然。手机闹铃肯定没变过,同样是七点的闹钟,换做是我,这个点还在地铁里计算时间,或是在大街上飞奔,上演着每日一次的生死时速。谁能想到今天这么早就到了。这个丁飞涛比我要优秀得多。自律,守时,工作效率显然不会低,即使这样想有些奇怪,不过我似乎可以放心了。

整个上午,丁飞涛马不停蹄地赶着工作,进度飞快,领导在微信上也为我大不同于以往的工作状态感到惊讶,欣慰地在群里表扬了我,同时敦促其他人要向我看齐,早日完成手头上的工作。除了分配工作,领导向来很少在群里说别的,所以这无疑传递出了一个明显的信号——还要更加努力。当然,领导上面还有领导,再往上也一样,自然没兴趣在我们身上多花时间。

下班时,李庄走过来拍了拍丁飞涛,说你怎么今天这么积极,有什么好事?

“哪儿有,今天比较精神。”丁飞涛说。

李庄笑了一下:“真是服了你了,昨天这么晚下班,今天精力还这么旺盛。怎么,明天要不要一起出去吃个饭?”

“算了吧,现在觉得有点累了,明天休息下吧。”从今往后,我可以明确地打包票,人的声音在自己耳朵里和别人耳朵里完全是两回事,丁飞涛的这几句话,在我听来像是另一个人在说话,李庄却毫无反应,毕竟他一直以来听到的就是这个声音。

“也是,休息下好,那我也歇一天。”李庄低头看起了手机,我俩进了电梯,一起出了门,简练地又说了几句,我们在门口分手,各自回家。

周日,丁飞涛老实地待在家里休养生息,靠外卖解决了一日三餐,其余时间,基本上全睡过去了。丁飞涛拉上了窗帘,阻挡住渲染惬意氛围的光线,营造出了一种夜幕笼罩的感觉。丁飞涛睡熟了,侧过身,从鼻孔里传出了锯木头似的哼哧哼哧的声音,紧接着,丁飞涛微微张开嘴,打起了呼噜,床头柜上摆着的一些小包装的零食开始小幅度地震动。我钻进轻薄的被子,贴近了丁飞涛的心脏,规律的心跳声和传递过来的热量让我意识到,我还没有转变为一台机器,上班時的高效率依然要以长时间的休息为代价。或许值得庆幸的是丁飞涛已不会再犹豫不前、优柔寡断。我虽然会在规定的工作时间坐在电脑前,但很多时候,心思其实并没有放在工作上。就今天来看,我实在小瞧了全神贯注一天带来的收益。

礼拜一,丁飞涛再次先我一步醒来,充分休息后,丁飞涛重现了上周六的高工作效率,今天领导有了先例,没表现出多少意外。工作效率高在某些方面并不算一件好事,原本我们这几个同事作为一个小团体,保持着相对平均的工作速度,而我的突然提速意味着丢下了他们,更何况在负担本就沉重的情况下,过度努力会引来他人的鄙视和憎恶——他们的话中透露出揶揄与不满,但又不好意思直接在我面前说,我们好歹曾是步调一致的同事。我悬吊在丁飞涛的胸前,默默注视着一切的发生,丁飞涛面无表情,私下里眉头都没皱一下,不像心有愧疚的样子。为了保证自己的睡眠,同事们之间好久一次举办的聚会也不去参加了,我们之间渐渐产生了隔阂。有时我想钻回去改变这一现状,可又害怕这样做会丧失掉目前丁飞涛身上高度的积极性,我看着他们心照不宣地孤立丁飞涛,无能为力。浓得发紫的深夜,我会安慰自己,工作要比人际关系重要得多。依靠丁飞涛周复一周的卖命工作,领导们对我很满意,我觉得只要丁飞涛继续努力下去,升职加薪的日子马上就会到来。

我忙得连轴转,各项工作恰到好处地衔接在一起,头尾相连,形成一条令人窒息的细绳,我在它粗糙的纹理上如履薄冰,每天上班对我来说近乎折磨,而且这样的日子没个头,上升的空间和可能性也同样缺席。我在想是不是当初不应该这么草率地来到这家公司,公司压缩我的休息时间到这等地步,简直与赤裸裸的剥削无异,我脑中想起前人喊出的振聋发聩的口号,手臂中一阵痉挛似的颤抖,但手机弹出的一条群消息很快把它安抚稳妥了。

加班到晚上十一点结束,提早了许多,值得庆幸。李庄在检查完文档有没有全部云同步后,关上电脑,带上需要的所有东西,跟上了其余同事的脚步。

“你们听说了吗?据说公司从下个月开始要更改规章制度了。”李庄压低声音说道。同事们把视线从手机上挪开,看向了李庄。

“改什么规章制度,再改下去我可吃不消了,我真觉得现在这样说出去别人都不会相信,太没人性了。”我两边肩膀无力地耷拉着,仅靠关节处的拉力维持着自己的形状。

“好好享受吧,之后的日子可不好过了,公司可能要加强管控员工们的时间分配,尽量减少不必要的时间浪费。”

“这是要干嘛?”我感到有些不安,但又觉得这不太会是真的,因为我难以想象情况还能如何变得更糟。

“这么多活,去哪里浪费时间啊……”一位同事喟叹道。

“是啊,我今天活又特别多,快要累死了,幸亏今天下班早。”

“别提了,以后午休时间要减少,没现在这么多了,而且上个厕所也不能超时,到时候会安装时间记录仪。”

“上厕所都要限制时间?”

“不至于吧,这也太夸张了,”我由衷地说道,“希望这不是真的。”

我们走出大门,置身于萧瑟的大街上,今天还不算晚,沥青马路上停满了颜色亮丽的轿车,此时恰是红灯,红色灯光让所有飞驰着的机械造物变得凝滞,愿意在预先设置好的规则之下暂缓脚步。内外温差使得我们停在了门口,夜空中依次闪烁的星辰洒下银辉,我们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寒意和未被证实的消息。今天我刚换上毛线衣,可风刃还是在须臾之间破开了薄弱的防护,我这才意识到,今年已经入秋了。

“不想这种晦气事了,今天这么早,咱们要不去吃顿夜宵怎么样?有没有人要来的?”李庄裹紧外套,回头对我们提议道。

“也是,好久没一起吃了,去吃烧烤吧,就以前一直去的那家。”我说,我们这些人下了班自然是回家,波动范围那么大的下班时间,几乎让人不可能事先安排任何活动,而且就我观察,我们这些人也没啥业余生活可言,能准点下班已是万幸,尽管这样的好日子并不多。

寒冷的夜里,一个热腾腾的烧烤的场景足以重新调动起其他人原本消沉低落的情绪,我们达成了一致,步行前往熟悉的那家烧烤店。路上淡而无味的时间,要辅以故意为之的欢声笑语,才勉强可以入口。到了店门口,老板正忙,这时客人进出也多,他和两三个服务员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免得辜负了客人们翘首以盼的耐心与信任。

“哎,你们来了啊,好久没来了啊……”老板眼尖,马上发现了我们,忙里偷闲给我们递来了上面有油渍的菜单,“今天挺早的嘛,你们先点着,点好了叫一声。”说完,老板便转身去招待别的客人,湮没在了翻滚的烟雾之中。

点好菜后自然是等,烤好了自然是吃,我们贪婪地用牙齿扯下铁签上串着的食物,吞进肚子里,当腹中传来满足感的时候,我们才短暂地忘却了工作的烦恼,这也许就是我们这种庸俗的成年人的生活吧,我想只有隐微的风能听到齿缝间卡有的啜泣与旧时的幻梦,我们仍在往嘴里送着食物,糖分淤积在缝隙里,经由睡死过去的深夜肆意地发酵,生产出一生也无法用尽的酸楚。最后一根铁签子落入盘中,金屬与金属的碰撞,仿佛摩擦的瞬间有火星产生。我们买好单,擦去嘴角反光的油,意兴阑珊地踏上归家之路。

过了一个月,秋天填满了城市的每个空隙,夏天到秋天的过渡难免附带身体上的不适,上一个礼拜我感冒了,想想也知道,我不可能因为这种小事请假。我扛着感冒的各种症状挨了两天,仗着自己年轻的身体撑了过去,没让病情恶化。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一个礼拜我多穿了一件衣服来上班,想着接下来可不能生病了,结果就在晨会上得知李庄竟一语成谶,公司的确要加强时间管控,措施落实到方方面面,不给人留一点偷闲的余地。

我们的日常作息进一步被压缩,上厕所时,我会听到隔间的门上传来滴答滴答的打表声,厕所小小的空间里回响着接近永恒的律动,仿佛不管走到哪里,身后总有一双警觉的眼睛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午休由于新的规章制度,消弭得无影无踪,我们吃中饭要刻意加快速度,否则就得饱腹快跑回来,以防下午打卡迟到,影响工资收入。总而言之,我还是第一次感到我和时间有着明显的上下级关系,它在跳板上慢慢放下长绳,我得用尽浑身解数往上爬,不然就会落入滚烫的油锅,被灼热刺穿灰黄的皮肤。

事实上,即使我尚且年轻,也无法在这样的压力下运转起恢复体系,每天平均的下班时间是半夜十二点,早上七点要起,上班的劳累程度又再次加深。清晨醒来时,我清晰地感受到昨天工作残留下来的毒物仍然逡巡于我的体内,未被机能自我消解。过了两周,我有时上班会晕头转向,抽空瞟一眼周围的同事,看他们顶着黑眼圈,困意浓郁的眼睛像望向某个遥远的海岸,某个星光灿烂的码头。我对他们心生同情,也马上以同样的心情开始怜悯自己,思索着倘若过去更加努力一点,是不是就不会沦落到这般地步。

这段时间,我们没出去吃过饭,好不容易捱到周六结束,一周堆积起来的废渣即将撑裂不堪重负的脑壳,我们仅存的想法就是赶紧回家躺到床上,无论白天黑夜,一直睡到意识恢复,在稀少的谈天时间里,我们将其戏称为复活。

这些日子里,除了工作,我与外界几乎没有联系。一次下班,李庄拖着沉重的步子来到我身边,对我说他最近身体不舒服。我说这太正常了,办公室里根本找不出一个身体舒服的。李庄“嗯”了一声,一声不响地走在最后,打哈欠的时候,他脸上的幽暗左右抖动着,像快炸开的核桃,微小,却饱含坚硬的危机感。

再是一个周日,下午一点,我刚从床上醒来,打开微信,看到我妈发信息问我为什么不跟那女孩子多交流一下,我说我工作真的很忙,抽不出时间去吃饭或是看电影什么的,微信上发几条消息又没有意义,只会打扰别人生活。我妈说那也没办法,对方家长说有更合适的人选了,你跟个木头一样没点行动,就打算换个对象看看,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嘛,不过要让我们知道,所以来说一下。我说好,我妈说你工作那么忙,这些就先别想了,照顾好身体,以后工资上去了,结婚倒也不是没法解决。我想了会儿,还是说好。

我没删方乐晨好友,想来就说了几句话,没这个必要,她会像许多我认识的人一样,静静地躺在我的联系人列表里,成为挡在彼此权限之外的过客。

一周伊始,我走进地铁,侥幸地找到一个空位坐下,我想压迫仍然存在,只是换了一种表现方式,资本依旧发挥着作用,支配我轻如鸿毛的人生。到了公司,我打上卡,心脏周围净化与污浊两种力量继续抗衡。在主动创造出的间歇中和苟延残喘之余,我趴在桌子上,感觉脖子边的绳子会越来越紧,越来越紧,直到我缺氧,吐不出第二口气为止。

3

晨会上,领导在上面宣布了新的规章制度,丁飞涛认真听着,我看了看其他同事们脸上心知肚明的神色,觉得不太对劲,好像这里只有我从未耳闻过这一消息。不过这是丁飞涛需要操心的事情,与我关系不大。结束前,领导特别强调,由于丁飞涛近期的工作表现特别突出,理应得到回报。

“大家要相信,在我们公司,付出一定会有好结果,希望大家也能向丁飞涛看齐,努力做好每天的工作,提高效率,为公司的建设加砖添瓦,贡献出自己的力量。”领导一本正经地说道。同事们离开后,他私下对我说,公司内部打算提拔我,工资也会涨,他说了一个大概的数。虽然涨幅不高,而且所谓提拔也只是象征性的。但这透露出了一个信息:只要丁飞涛能保持现在的工作质量,稳扎稳打,那么步步高升、青云直上不过是时间问题。

最值得高兴的是丁飞涛现在正常来说,晚上六点半便能准时下班,当然正常的情况并不常见,但最多也就加班到九点多。丁飞涛不必再像以前一样鏖战至深夜,这意味着生活中凭空多出了很多空余时间。母亲发给我的方乐晨的照片缓缓浮现在了我的脑海里,一些冲动在意识的闪光中迸裂,我看到丁飞涛正在做着我所想到的事情。我们重新交流了起来,听说了我升职一事,方乐晨兴致高了不少,愿意在微信上多说点话。我问她后面几天要不要出来吃个晚饭?她想了一会儿,做出了肯定的答复。我很快定好了时间和地点。

我意识到上升的趋势会散发出富有诱惑性的香气,热情洋溢之时,你的言行都会萦绕着这种味道。这种吸引力适用于所有人。

像是推开一扇自童年起就尘封的大门,黑烟筛落到你的肩上,但这些全无关紧要了,光从敞开的门外泼洒进来,拂亮你的全身。

工作的顺利表露在了丁飞涛的脸上,下班后,走在因夜生活而繁闹、人来人往的街道上,走在赴一场美好之约的路上。他跨大步子,脚下生风,轻快地擦身穿行过一个个攒动的人头。我贴在丁飞涛的肚子上,隔着外套,我感受到了火炉一般的持恒而温馨的温暖,却又夹杂着极少的灰烬的悲戚。脱离了无休止循环的工作,深深埋藏在我心中的个人情绪终于焕发了生机,抽出了嫩绿的枝条。丁飞涛昂起了头,将我甩出了一个弧度,我滞留在空中,向前平滑飞行着。

飞行的平滑体验持续了很久,我扎入重重寒意,扎入店中令人心旌摇曳的氛围,我坚持住这种势头,努力把今晚宝贵的经历刻入潜意识。时间褪去了多余的颜色,菜上来了,我也趁机在丁飞涛和方乐晨无多少营养的聊天中安全降落。透过经不起推敲的意义,丁飞涛越来越让我感到陌生,我从未了解到我居然有这等口才,能就一个日常中再浅薄不过的问题侃侃而谈,扯出一段长篇大论。方乐晨有时会在我说话的间隙插上一两句话,但大多数时候她只是一个听客,从她难以察觉的微表情中,我实在无法揣测出她的想法。然而丁飞涛没有要闭上嘴的意思,他早就摆脱了我的控制,实际上,无论面对什么,我都相信丁飞涛会做出正常的选择,不管会有怎样的代价。

吃完饭,丁飞涛问方乐晨要不要送她回家,她犹豫了,最后说不用麻烦了,自己回去就行。我不安了几天,可下周问她要不要出来吃饭,她还是同意了,我便打消了疑惑,将一切翻篇。丁飞涛显然没有受到我心理活动的影响,之后每次吃饭,他都延续着往常的套路与手段,在我看来,这是一些机械的应对操作,不过二者的关系的确有在拉近,至少表面上如此。

工作时间变短了,丁飞涛却仍稳定地产出工作成果。于是领导完全信任了我的能力,对我说等到明年恰当的时候,会给我安排新办公室。丁飞涛摆出殷勤的模样,弯下腰对领导表示谢意,笑了,但没笑出声。

这天下班,丁飞涛和方乐晨又去吃了饭,也许是兴致上来了,他喝了点酒,我没什么酒量可言,喝一点就要醉。方乐晨见我不太对劲,忙说不要再喝了,好在丁飞涛还听得住劝,他放下酒杯,吃了点菜,买好单便招呼方乐晨走。出门后,两人没说话,我看到丁飞涛摇摇晃晃地走去地铁站,方乐晨当然没必要让自己摊上麻烦,装作无事发生离开了。

地铁冲破了印象的限制,狂飙在我混乱的脑海中,我无力地趴在出油的头皮上,泛滥的酒精肆虐着,突进着,搅得胃里一团糟。辛辣的刺激沿着那根无形的线注射进我,我逐渐干瘪下去,同时变得通体光滑。我也醉了,座位很安稳,体会到的震颤实则生发于我的内心,我顺着脑袋的曲线不断下落,最终回到了脖子背面,透明的线咻的一声脱落,我重新握住了自己的内部。

4

喧闹的铃声仿佛在喊魂,勾拳般的沖击轰打在我的耳膜上。又是一个崭新的清晨,我从醉意的一滩烂泥中爬起,像做了一场漫长且过于真实的梦,我置身于出租房的硬板床上,需要一些私密的时间来确认世界的存在。两边的眼角射出冰冷的疼痛,然后先是跳动着的心脏,再是肺和胃,全部流出刺鼻的脓液。我握住了自己的内部,却发现它是如此易碎,从中心开始,崩溃的趋势一发不可收拾,一寸接着一寸,撕裂的浪涛郑重地敲响警钟,回音会久久驻足,凝视裂痕生成,将拼凑的碎片化为齑粉。

我屏住呼吸,逃出混杂有多种气味的被子,从床上站起来。我没能一下子稳住身形,差点从床上摔下去。我穿上衣服,赶紧冲进洗手间,再不快点就要迟到了。过去丁飞涛接管了这套流程太多次,如今这些稀松平常的琐事让我感到格外陌生。刷牙时,我在镜子里转动眼珠,发现血丝多得吓人,我咽下一口粘稠的唾液,喉咙因此缩紧,想尽可能保护自己。我看着镜中的另一个丁飞涛,突然有点想哭。

上班路上,我回溯到那些狂热的夜晚,在丁飞涛后面看他敲打键盘。如此大的工作量,如此长的工作时间,如此往复大半年,身体怎么可能不出问题?在无止境的自我压榨中,我甚至忘却了时间。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拿出手机,才知道前几天跨年了。年也会老去,衰老的一年被我们抛弃,它的头颅翻涌在腥臭的潮汐上,像灯塔孤独的残骸,随波涛远去。

为了赶上地铁,我开始小跑,只跑出一段距离,身体就吃不消了,我喘着粗气,迫切地想回到那段可以整日趴在丁飞涛肩膀上的时光。此刻,所有的过度消费都在反噬我,啃啮我失明的灵魂。

我跑进地铁站,人们和我一样焦虑烦躁,明明不耐烦,却还是要慢下脚步过安检。我提起传送带上的包,混入伫立原地等待的人群之中。地铁还没来,从此往后,耗费的时间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

手机响了,嗡嗡地震动着,我匆忙地接起电话,本想先说一句“喂你好”,结果领导的声音占据了先机,快我一步传来。

“哎,是丁飞涛吧?”他咳嗽了一声,音量不小,可见没怎么收敛。

“嗯,是的,您有什么事情要吩咐吗?”

“本来我想去你们办公室找你的,我看你不在嘛,你今天来的稍微有点晚了?”

“今天我早上起来有点不舒服,耽搁了点时间,我马上就要到了,您不用——”

“没事,没来省事了。这样吧,我简单跟你说,你就先不用来了,昨天跟你待一个办公室的员工出了点事,公司这边要处理一下,你过来会添麻烦。你今天在家里呆着就行,后续通知我会在微信上跟你说。”领导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地铁正好来了,而我却失去了和他人争夺进入顺位的理由。我定在了原地,盘算着他只言片语中透露出来的信息和真相的种种可能性。这是没有意义的,我还是先回家吧,现在不用赶时间了。我逆着人流的流向,怅然若失地走回家。

凭感觉输好密码,我推开门,瘫倒在床上,什么事都不想干了,我想就这样荒废玩这一天,如果可以的话,以后的日子也能这样荒废过去。

我并没有等来我所希望的后续通知,等来的是我被公司辞退的消息。我重新联系上了一位过去的同事,他告诉我出事的是李庄,他说那天十二点多下班,大家照常收拾好东西,一起出门,结果刚出公司大门,李庄就倒在了地上,大家怎么叫都不起来。后来叫了救护车,但没把李庄给救回来。

这种员工猝死的事情并不是小事,如今社会舆论对这方面很敏感,稍不留神就会被群起而攻之。同个办公室的人自然不能幸免,无一例外,大家全都被公司辞退,领导特意叮嘱不要往外散布消息,否则后果自负。

“唉,这种工作真不是人做的,在岗位上的时候没勇气辞职,现在这样也好,只是可惜了李庄,”他听上去很虚弱,声音有气无力的,“你也照顾好自己吧,之前工作那么卖命,图什么呢?”

“是啊……”我没再说别的。

丢了工作不是小事,首先知道的是我爸妈,然后转手几人,方乐晨肯定也知道,反正后来我们再也没说过话。

“儿子没事的,我都没想到你们公司有那么忙,你好好休息会儿吧,工作过完年再找也不迟的。”

“嗯……”我没再说别的。

无事一身轻的晚上,我躺在床上,若是以往,这个点我还在公司加班。现在却能在被窝里无所事事,倒也算是一种幸运。我本以为公司的新闻会被送上热搜,可等了好几天,热搜榜上仍然是一些娱乐明星和突然火起来的流行语。公司好好的,没受到任何影响,少了我们这些员工,自然还会有新的懵懂羔羊补上。我想起以前李庄跟我说过这次过年要好好买点东西带回去,谁料到结局竟如此悲惨,他甚至没法带回自己。世事难料,没人知道心脏能跳到什么时候。

快睡着前,我模模糊糊地想起些片段,老人贴近我的脸,在纷扰的雨夜中说出了神秘的话,这样的雨夜之后还有很多回,我仔细回想那些话,企图找出其中蕴含的轨迹与奥秘,我把手探进去,一通翻找,什么都没找到——我已经全部忘记了。

跨年的那一天,我们总算能为加班找出些意义。我很少有这种体会:越晚反而越精神。十一点五十九分的时候,我突然病态地觉得今天能加班真是太好了,回过神来,我骂了一句自己,真是犯贱,但凡公司稍微正常点,我哪里需要一边加班一边跨年?我喝了口苦涩的咖啡,手刚摸上键盘,十二点就到了。同事们相继停下手头上的工作,在群里发起了“新年快乐”的接龙,不过我们人数着实不多,所有人发完才填满一页。打出“新年快乐”这四个字会给我带来满足感,仿佛堵塞了一年之久的出口终于被疏通,与外界连通后,附赠了豁然开朗的广阔。这种愉悦持续的时间很短,我们还有工作要做,于是马上转头应付年前必须要完成的事项。须臾之间,新年的到来消费殆尽了本次加班的意义,只有一个个截止日期像拦路虎一样横亘在我们面前。

公司还算有一丝怜悯之心,元旦假期就在最后一天上半天班,当然说是半天,我想到头来依旧免不了要加班。

“唉,能给我们放两天假不错了,知足吧!”下班后,李庄在电梯里对我说,这次我们晚了点,别人已经下去了,“总算有的休息了,平时连个双休日都没有,嗯……一天用來睡觉,另外一天去买点回家过年的年货,去年我啥都没带,被家里人说了。”

放假的第一天,我妈给我打来了电话,问我今年过年回不回去,我说我又没什么事,干嘛不回来?她说我就是问问,那你记得早点买票,别到时候买不着票回不来了。我说好。

没工作时的假期,我总会有要干点正事的想法,每当我碌碌无为地度日,心中愧疚与悔恨是少不了的。如今则毫无这方面的烦恼,我认为躺在床上或是陷进椅子里一天是延缓过劳死的有效手段,比起充实和提高自己,活着明显更加重要,也更加实际。

假期向来短暂,过去如此,现在更甚。我不情愿地回到那什么姿势都拯救不了的椅子上,屁股刚坐到上面,困倦就触电般流过全身,可这也没办法,我放平心态,与同事们站到了统一战线上。熬到春节便是胜利。

虽说春节常代表着春天的到来,不过如今距离春节还有一段距离,一天的最低气温有时在零度以下,但老天爷完全没有要下雪的意思,近来反而越来越干燥。所有人都蜷缩在办公室里不愿出去,从室内走向室外像一场严酷的探险,走廊里阒无一人,安全出口的绿光像是被冻住了。空调鼓出的热风催生着睡意和烦躁,待办事项接连不断地到来,身处这样的坏境下,过年前这一个月左右的时间让人难熬。有时我望向窗外,看到天空从对街处开始变得雾蒙蒙的,觉得工作也好,人生也好,似乎全处在水的三态变化的支配下,当浓雾升起,我的前途就黯然无光了。

上了三天班,我渐渐学会淡忘春节的存在,办公室在早上吞下我,然后我在固定的地点完成一次线性的路程,化为一台纯粹的机器,不再考虑别的。

这天的十二点,我听由习惯在心中告诉我的动作,熟悉地做好离开前的准备。同事沉默着依次站起,旋即慢慢聚拢,李庄动作比较慢,但马上跟上了。我们挤进电梯,身上好像还带着尚未冷却的余温。下降时,我在心里计算着剩余的天数,数字的减少显露出一些安慰。我的眼睛快速地开闭着,我快要睁不开眼了。

我无意识地走出电梯,走出大门,走向地铁站,之后我会到家,睡去意味着死去,一切理应这样发生。突然,我听到后面传来了同事的喊叫声,我转过头,看到几个晃动的背影惊雷一样炸向一个中心。我的心脏猛地往上顶,拱出岩石般的隔膜,然后骤然下落,沉入一个未知的深渊。冷冽的寒风拧紧了我的唇,我用力一抿,螺纹消逝在夜的嘴角。我凝聚起仅剩的能量,奋力跑向风暴眼的所在之处。

“怎么了?”我问出口,没人回答我,回答我的是一张张慌乱的脸。

“快点打电话叫救护车!”有人大声喊道。

倒在地上的是李庄,我蹲下来看着他无神的双眼,面对这样一团失去活力的物质,我的双手痉挛式地抖动着,完全不知道目前该做什么。有人想给李庄做心肺复苏,他的手法明显很生疏。能把此类技巧付诸实践的场合,我们一生都不一定会遇上一次。

我们混乱地尝试着可能派上用场的手段,拿到什么就用什么,可李庄没有要回到这个世界的意思。我渴望耳边传来救护车的声音,然而天色似乎遮蔽住了一切信号,我们充当着失去方向的航班,一头扎进吃饱了酸雨的黑云。在某个瞬间,我抓住了李庄的衣领,某个冲动窜进了我的脑海,紧接着,一种无名的力量发动了我,我尝试揪起李庄,却只能揪起一瓢死水。别的同事挤开了我,他们还在寻找奇迹躲藏的地。我摔倒在了风暴的外围,手机借此从裤兜里滑出来落到地上,我们都失去了爬起来的动力。喘息过后,我看向苍白的双手,回想起未彻底离开、仍在我视野之中的上一个顷刻——我感到死亡的质感是如此真实。有些路人凑了过来,取代了我的位置,里面喧哗的躁动愈演愈烈,抛掷出数不清的话柄。我总算爬了起来,并意识到注定的结局正不可避免地来临。

这些天老是下雨,我宅在家里,好好地体会了一番失业的滋味。到了饭点,我便拿出手机点外卖,近期通话记录上全是找不到入口的快递员的号码,这也是当下我唯一开口说话的机会,除此之外便是漫长的沉默,像夏日角落里默默燃烧着的蚊香,有一种神圣而无用的味道。当然,如今导航手段这么发达,能按时叩响门的快递员还是多数。我从站在我家门口的陌生人手里接过外卖,回到桌前,将其扔在一边不去管它。我少了许多生活的激情,似乎没那么多非要此刻做的事情。饭盖着盖子,但在不开空调的室内坚持不了太久,热量从肉眼不可见的罅隙中流泻而出,囫囵地与无色的空气融为一体。当我想起要吃饭的时候,饭早就凉了,即刻分泌出的口水包裹住冰冷的饭粒,我卖力地咀嚼着,一长条冷热交加的队列贴在食道的肉壁上温顺地下滑。

原来的同事群算是解散了,我们全被公司辞退,群完全失去了意义,成了一个空壳,更何况群内还有一名成员永远地离去了我们,无论之前情谊如何,即便是陌生人,避免提起、主动遗忘是最基本的尊重。所有吊唁都显得无力。

我听了我妈的话,早早地买好了高铁票,办好了这件事,我可以心安理得地颓废了,不过我偶尔仍会担忧起未来找工作的麻烦,好在春节要到了,传统风俗中过节的喜庆冲淡了眼神的空洞,让我稍微安心了点。

出发的前一天,我细心地整理好了要带回去的衣服以及其他的一些东西,行李箱渐渐被填满,我用力拉上拉链,收拾好后,我将行李箱放在门口,似乎万事具备了。我进房间睡觉,在床上辗转反侧,怀着忐忑的心情期盼明天能迟点到来,但我知道日子在不知不觉地蹒跚着,终点已经预先设置好了,我充其量只能选择自己过线时的姿势。

发车时间将近中午,我定了闹钟,虽然到头来没用上,我自然地醒了过来,无事可做后,睡眠变为了我极力想摆脱的必做题。我穿上挂在椅子上的衣服,在洗手间里捯饬好自己。行李箱规矩地等着我,我握住拉杆带上它出了门。

时间实在太充裕,我太久没体会过这种感觉了。我提早了四十分钟来到检票口,于是我玩了半个多小时的手机,收获了一箩筐的失落感。

走上高铁,来到座位边,我把行李箱抬到上面,然后安稳地坐到位置上。我不敢睡觉,因为到家只要大概一个小时,容不下睡眠的时间。乘务员在过道上来来往往,推销着高铁上的午餐盒饭,没人表现出要买的兴趣。高铁飞快地往前奔驰的时候,我把脸贴近窗户,眼睛看向外面难在视线中停留的色彩:速度实在太快了。太阳终于出来了,熔化了金属般的浓雾,苍茫的大地一下子豁然开朗,阳光汇聚在一点上,经过几次反射,刺痛了我的瞳孔。我躺回到位子上,看了看旁边的人,他们脸上有着相似的表情,相互吸引,牵连成鱼贯而出的恬静。我瞥了一眼玻璃上愁云满面的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或许是这个动作的缘故,我的左脸开始抽动,我伸出手按压住左脸,情况并未好转。我又摸了摸右脸,右脸上没有任何涟漪,平静得像富有禅意的池塘。我放弃了尝试,将身体往后靠去。我看着前面椅背,不断地在心中默念不要睡着。

出了火车站,就只剩下最后一段路要走了。春节将至,处处洋溢着扑面而来的欢快,我木然地分开两边行人的笑脸,拖着行李箱行走在不平整的道路上。走到最后一个拐角处,我的左腿一个趔趄,箱子打破了我左手的平衡,我只能靠右脚充当与地面的接触面,才幸亏没在家门口不远处摔了个四脚朝天。

箱子就没这么幸运了,我回去提起摔倒的箱子,继续走着。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店铺,熟悉的方言全部被我捕捉到,我步行在最应放下防备的环境中,企图完成一年环节的闭合。终于,那座楼映入了我的眼帘。再往前几步,鼻子里顿时充盈着韭菜的香味,烟火气从一楼住户的排烟管道里涌出,火辣辣地升腾在地表之上。这次不像刚才,我怎么也找不出适合的理由。左眼被润湿了,流下了晶莹的眼泪,我松开行李箱,用左手抹去眼泪,但流过的痕迹依旧篆刻在了左脸上。我揉了揉右眼,里面很干燥,什么都没有,也因此什么都能看见。我握紧拉杆,仰頭站在了原地。想到马上要见到爸妈了,泪就不断涌出来。为了回应必定会到来的安慰,我觉得我有必要伪装出一副从容的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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