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工业”论中大众传媒文化影响再思考

◎王均星 王 玲

(1.威斯敏斯特大学，英国 伦敦 HA1 3TP；2.宁波工程学院，浙江 宁波 315000)

一、“文化工业”概念辨析

西奥多·阿多诺(Theodor Adorno)和马克斯·霍克海默(Max Horkheimer)是法兰克福学派中最杰出的两位人物。法兰克福学派集合了一群德国知识分子，其在20世纪20年代合作发展了一种受马克思主义影响的社会批判理论——文化工业批判理论。简单来说，文化工业是西奥多·阿多诺(Theodor Adorno)和马克斯·霍克海默(Max Horkheimer)使用的一个术语，用来描述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流行文化如何像一个生产标准化产品的产业一样运作，进而生产出标准化的人。阿多诺和霍克海默认为在资本主义统治下的电影、广播、音乐等媒体都是文化工业的一部分，其目的是为资本主义统治服务，旨在促进对现有权力结构的服从。

在阿多诺和霍克海默的理解中，文化工业的受害者是个人，他或她是大规模被欺骗的对象。在文化工业概念中，文化工业将“个人”这个主体降级为“消费者”，即创造一种可复制的文化以供人们消费，这实际上剥夺了个人的个性，迫使他们无意识地接受提供给他们的东西。换句话说，他们认为人们喜欢文化工业的产品是一种“假象”，人们并非真正地喜欢那些文化产品，而是在不知不觉中被“强迫”了，这一事实进而证明了他们完全屈从于资本主义压迫者。由于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对于文化工业批判过于激烈，引发了学术界的广泛争议，长久以来，对于文化工业的概念是否是文化上的精英主义，以及其是否过于悲观的讨论络绎不绝。这两个问题在下文会被重点讨论。

二、“文化工业”概念倾向于文化上的精英主义

一方面，阿多诺对大众文化的拒绝和对高雅艺术的提倡贯穿于整个文化工业的批判理论中。在文化工业理论中，高雅文化和流行文化被阿多诺运用二分法分开(Gunster, 2004)。因此，这使得文化工业理论中充满了对大众文化的批评和贬低，阿多诺无法忍受社会文化被文化工业几乎无孔不入地“玷污”。在这种情况下，真正的高雅文化则被法兰克福学派(包括阿多诺和霍克海默)作为唯一的批评和社会变革工具(Ray, 2016)。相反，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则激进地认为，流行文化是反启蒙的，有助于资产阶级塑造一个虚假的和谐社会。在他们看来，艺术可以让观众质疑现状和他们认为理所当然的东西(Baugh, 1990)，然而，他们认为文化工业破坏了这一点，因为它致力于快乐，在文化工业中，艺术被机械复制，从而使得艺术自身的美被破坏了。另外，他们认为廉价或广泛地获得艺术被认为是违背艺术的功能的，艺术的商业销售使艺术的商品价值显而易见，并且廉价和负担得起的艺术破坏了社会，因为它是每个人都能得到的。以前，艺术的主要社会功能是提供一种反文化的构造。这是有可能的，因为艺术的发展是独立于社会力量的。因此，它的真理代表了对主导社会结构的真理的替代。然而，艺术本就是对一个时代的经济、政治、文化的反映，艺术中对“真理”的提及充其量只是对真理的类比，而艺术是革命的或反存在的社会结构的概念是不现实的，与历史事实不符(Dainow，2013)。不过Plass(2019)有不同的看法，他认为阿多诺意识到高雅艺术和流行文化有一个隐含的共同点，即二者都带有资本主义的印记，都含有变化的因素。然而，事实上，阿多诺并不同意大众文化商品可以拥有内在的品质，而这些品质可能会减轻其再化和重化的方面，这导致阿多诺在理论中破坏的高雅文化和大众文化的类别在实践中被他恢复(Apostolidis, 1998)。因此，由于对大众文化的批判贯穿于文化工业的理论中，阿多诺和霍克海默提供的解决方案是：只有真正的高雅艺术才能解决文化工业带来的问题，这就导致了文化精英主义的必然趋势。阿多诺对于高雅文化的推崇以及对流行文化的蔑视是显而易见的，但是这种对艺术的崇拜并不理性，他们过于夸大了艺术的作用以及流行文化的负面性，并最终使得文化工业不免充斥着文化精英主义的味道。

另一方面，阿多诺在关于文化工业的批判理论中，总是从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角度来批判大众文化，忽视了无产阶级的力量。阿多诺生活在一个精英文化圈中，他的个人教育经历以及生活环境促使他带着极其强烈的文化精英主义情结(曹文轩，2009)。法西斯主义的发展，美国的大萧条和新政，以及1930和1940年代苏联极权主义政府的建立，激发了阿多诺的理论，但也制约了他的理论(Hohendahl，1993)。阿多诺对文化工业的彻底批判，总是从精英的角度出发，他完全拒绝大众文化的作用，使他的理论具有明显的精英主义倾向。不过Fuchs(2017)则认为只要是在阶级社会中，所有的哲学和理论都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被认定为文化精英主义。他认为，阿多诺或其他批评理论家不能因为他们在阶级社会中的特权作用而受到指责，阶级社会本身更应该受到指责。然而，文化工业理论的精英主义倾向并不仅仅是由于阿多诺作为一个精英阶层的学者的地位，主要原因是阿多诺在整个文化工业理论中忽视了工人阶级的力量。换句话说，他忽视了群众的主体性。阿多诺从未将工人阶级视为解放和变革社会的强大力量(Nealon ＆Irr, 2002)，因为阿多诺见证了欧洲大部分地区，尤其是德国法西斯时代工人阶级的失败。他的辩证法是精英/非精英，权威——服从的，他不信任所有的群众运动和所有的群众领袖，包括那些“左派”(Gunster, 2004)。因此，阿多诺和霍克海默认为，在文化工业的影响下，工人阶级逐渐失去了抵抗资本主义的能力，不再是革命的主要力量。相反，知识分子成为了启蒙和革命的力量。因此，文化工业理论实际上是对经典的马克思主义关于社会革命力量论断的否定，这种否定更加促成了文化工业理论的精英主义倾向。

三、“文化工业”概念中关于大众传媒对文化影响的论述偏向悲观

在进行论述之前，文化工业、大众传媒和文化之间的关系应该被理清。通俗地说，文化工业就是指文化被以工业化的方式进行生产和传播(Sun, 1998)。而大众传媒作为流行文化的载体，是文化工业的一个重要方面(Sun, 1998)。因此，大众传媒是文化工业的来源和重要组成部分，而大众传媒则是大众文化的生产者。

阿多诺和霍克海默的文化工业理论本质上是对大众传媒的彻底否定，他们忽视了大众传媒对文化和民众的积极影响，或者说他们认为大众文化所带来的积极影响微乎其微。阿多诺认为，文化工业具有商品化、标准化、伪个体化和统治性等特点(Markus, 2006)。同时，他认为随着大众传媒的发展，文化和艺术的本质已经丧失，并呈现出商品拜物教的特征，文化的使用价值被交换价值所取代(Durham ＆Kellner, 2012)。随着文化商品化的加深，文化工业成最终为了一种新的统治工具(Durham and Kellner, 2012)，文化产品经过统治阶级的“挑选”，最终一些符合统治阶级利益的文化产品被投入市场中以供人们“选择”。由于文化工业的商品化和同质化，这种文化产品在市场上迅速传播，使人们陷入对现实世界的满足中，失去判断能力，从而保证了资产阶级的统治。法兰克福学派的许多人，包括霍克海默和阿多诺，认为20世纪的资本主义已经成为一个整体环境；不仅支配着生存的物质方面，而且还支配着心理和智力领域。在这种观点下，现代资本主义统治的力量并不限于强制性的外部力量，而是作为价值体系和思维模式被纳入人的内部动力，从而使人们为了统治精英的利益支配自己。总之，他极端地认为，在“商品拜物教”的支配下，在工具理性和经验记忆的原则下，大众传媒把文化变成了一种完全没有思想的、超然的消费和娱乐的产品，具有一种新的控制形式。

然而，诸如“标准化”和“伪个性化”这样的术语会使文化工业论的分析重点偏离探索这些压力是如何运作的，而转向一概否定所有大众文化的同一性(Gunster, 2004)。事实证明，媒体文化从来没有像法兰克福学派所说的那样大规模和同质化(Nealon ＆Irr, 2002)。阿多诺和霍克海默的文化工业理论过于注重文化的商品化、标准化和操纵，将太多的社会弊病归咎于大众文化，这无疑夸大了大众传媒的负面作用。不过Fuchs(2017)有不同的看法，他认为阿多诺意识到了媒体的一部分教育潜力，并非常积极地使用它，尤其是他对于广播的使用和重视。然而，与他的悲观主义相比，阿多诺对媒体的希望是微不足道的，因为宿命论充斥着他的著作(Berry, 2012)。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对媒体持悲观态度的另一个原因是，他们对大众文化的批判常常将文化工业对大众媒体的垄断与纳粹极权主义相提并论，这常常导致前者的力量被夸大，后者的历史特殊性被遗忘(Gunster, 2004)。

最后，本文希望通过将文化工业概念带入现代背景来结束，以探索其在何种程度上适用于今天这个时代。21世纪，随着新媒体成为大众传媒的重要组成部分，强化了文化工业中的文化生产可以不受市场影响和个性化的事实。在如今，生产性消费者的兴起早已成为一种必然趋势(Dainow，2013)。随着社交媒体的兴起，人们不仅作为消费者参与到文化工业中，而且作为内容和思想的创造者参与到文化工业中(Kurylo，2018)，Youtube上的视频是消费者的产品，维基百科、Facebook、微博和大部分的社交媒体都是如此。此外，非市场的文化生产也在不断发展，并且重要性极大增强(Bekler，2008)。换句话说，在文化工业中，大众传媒在一定程度上帮助一些文化摆脱了商业化和标准化的特征，这些由个人生产、不为经济利益的文化不再受政府和媒体的操纵。诚然，在文化工业中，大多数媒体如电影、音乐和书籍仍由资本主导(Fuchs, 2011)，好莱坞电影的制作和全球发行就印证了这一点，漫威系列电影在为资本牟利的同时，也传播了美式价值观。然而，Youtube等互联网视频平台的流行已经证明，文化工业不一定完全是由统治阶级或资产阶级主导的系统(Dainow，2013)。恰恰相反，Facebook和Youtube产生的巨大利润表明，资本主义有可能在一个文化工业的产品由大众自己生产的世界里非常愉快地存在。因此，新媒体的发展证明，个人的、非商业的文化仍然被允许在大众媒体中存在，这是阿多诺和霍克海默没有预见到的。

四、结语

综上，本文旨在证明阿多诺和霍克海默的“文化工业 ”概念确实是文化精英主义的，他们关于大众传媒对文化影响的论述确实过于悲观了。本研究表明，文化工业概念的文化精英主义源于阿多诺和霍克海默自己的知识取向和对马克思关于革命阶级论断的拒绝，并反映在他们对高雅文化和流行文化的二分法的使用上。文化工业理论对大众媒体的断然拒绝，以及新媒体时代社交媒体对文化的积极影响，共同证明了文化工业的概念对大众媒体对文化的影响过于悲观了。按照现代标准，由于缺乏论据或证据，文化工业理论更像是左翼精英主义对“普通人”世界的蔑视的一个伟大总结，也正因如此，使得它无法成为说服那些不同意它且有偏见的人，而只能安抚那些支持它的人。本研究的局限性在于，没有详细讨论大众媒体在社交媒体时代对个人意识形态的影响程度，以及个人创造的文化是否受到大众媒体操纵性的影响。因此，未来的研究应该重点关注人的主体性。在互联网时代，文化产业已经涵盖了社会的方方面面，在赋予文化产业积极意义的同时，以理性主体为核心的理性主义也应作为重点研究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