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塘的礼物

2022-04-01 12:11汤成难
文学教育 2022年3期
关键词:驾驶室毛衣货车

汤成难

出了海子山,路平坦多了,山与山之间不再像是用刀劈开的,而用的是斧头,钝斧头;劈得不彻底,增加了一些沟壑,山体仍然相互粘连。眼前的山丘,则是用小利刃削出来的,有平缓的坡度,削完后又往两边推了推,于是当中便有了七八里谷地。

一辆货车正行驶在这段宽阔的谷地上,车身很长,用绿色篷布遮得严严实实,从隆起的形状看,并不能猜出所装货物。车头是红色,由于常年风吹日晒、风沙侵袭,早已斑驳不堪,尽管如此,在颜色单调的沙地上,货车仍显得格外醒目。天上的云跑得飞快,货车也在快跑,虽在上坡,但速度未减,车后腾起云一样的滚滚沙尘。

驾驶室里只有司机一人,他皮肤黝黑,薄嘴唇,高颧骨,一件不太看得出颜色的夹克裹着上身,胸口微微敞开,以对付正午不断上升的热量。长时间的行驶,困倦不堪,他将窗玻璃摇下,风立即灌入。他又从仪表盘上掏出一支烟,捋直,夹在扶着方向盘的左手上,另一只手去摸打火机,在烟、脑袋、打火机三者慢慢聚拢之时,突然瞥见前方有人在招手。

無疑,是那些徒步进藏的人想搭车。

他把烟点上,狠吸一口,同时右脚用力,车未减速,从那人身旁呼啸而过。

他不愿搭载。在这条川藏线上来来回回跑了不下百次,只搭过几个人。搭乘者大多是一些大学生,或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口袋里没几个钱,但又想看世界。

搭车是不要钱的,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年轻人上车后不免要叽叽喳喳,蓝天、白云、司空见惯的牦牛、漫无边际的荒沙,都能引发他们阵阵感慨。他嫌吵,所以从不搭腔,眉毛拧着,一言不发地看前路。

他已习惯不与人说话,舌头由于长期没有音节的敲击而变得笨拙迟钝。搭车人总这样问,你在这条路上开了多少年了?三年,四年,五年……十九年,这个数字一年年增加,他没说出口,只在心里回答。搭车的人很久听不到回复,便知趣地看窗外。很快就要下车,他们只不过陪他经过一个垭口或一个山头。货车是他们退而次之的选择,搭车人更喜欢越野或轿车,因为速度快,不久便能到达拉萨。

下一站是巴塘,这是川藏交界的县城,过了巴塘,便进入西藏。他在加油站加油、洗脸、买烟,继续上路。傍晚的太阳仍然辣辣的,照得道路一阵发白,两侧没什么植被,只有稀疏的紫红色荆棘,荆棘后面竟有些毛色灰黑的山羊。几座低矮的平房,由石头垒成,散发出颓败气息。突然,货车一个急刹,车头猛地往前一挫。他摇开窗,伸出脖子,冲外面大吼一声。

拦车的是个老太,跑到路中央来了,显然没有太多经验。老太也被吓到了,哆嗦着举起手上的东西向他示意。

大概是推销土特产的。真是个笨蛋,他想,笨蛋才会推销给货车司机,跑惯了川藏线的司机不稀罕土特产,只有那些旅行的人才会停车买新鲜。

他在心里骂了声,挥手叫她赶紧到一边去。对方没有让开的意思,仍然将手上的东西举得高高的。

她编了两条细长辫子,在脑后会成一根,脸呈酱紫色,竹节一样粗糙的手抱着一件绿色毛衣。她要他帮忙将毛衣捎给她拉萨的儿子——这是他从她含混杂乱的发音里捕捉到的。拉萨、茶馆、吉尔(也有可能叫加尔),除此,什么也没听懂,也不想听懂,因为他不愿帮忙。

她并没让开,执拗地挡着车头。彼此听不懂说话,他叫嚷一阵后,不得不下车,气急败坏推她到路边。她误以为他下车是应允的意思,连忙将毛衣塞过去。

他气愤地扔回给她。她再塞时,看见他瞪得滚圆的眼睛,便迟疑了。

她对他说了很长一段话,眼神里是一种确之凿凿和诚恳。有一瞬间他内心应该是略有波澜的,因为他发现毛衣正在自己手上,一惊,又连忙像烫手的山芋还给对方,再不去理会,兀自绕着货车检查轮胎,担心刚刚的急刹会影响车况。

待他转到车门处,老太已知趣走开,编成一条的长辫在脑后像钟摆左右晃动。他朝沙地上撒了泡尿,跳上车,继续赶路。

货车在延绵的山间飞奔,后视镜里很快便看不见老太的身影。太阳已隐入山中,光线柔软无力,远山的轮廓逐渐模糊。他伸手去摸打火机和烟,突然碰到什么,手立即缩回,整个人差点儿弹跳起来。昏暗的光线下,那件绿色毛衣正躺在座椅上。

他在生气。

说不清生谁的气,生老太的气?生自己的气?还是生毛衣的气?生气为什么拦他的车;生气她偷偷扔进来;生气为什么这么信任他;生气他根本听不懂她的话;生气自己为什么迟疑片刻;生气上车时为什么没及时发现;生气毛衣此刻坦坦荡荡地在他的车上——他将毛衣扔到后座椅上,点上一支烟。

到达芒康,他将车停在加油站附近,用抹布擦洗挡风玻璃。一个学生模样的背包客想搭车,他上前吼了一声,滚,滚开!正往驾驶室攀爬的学生吓坏了,背着包撒腿就跑。他也被自己的声音惊着了,愣了片刻,将脏水泼到轮胎上,用力拧干抹布。

夜里是在车上度过的。车上有床、有被子,车停在一个安全又开阔的地方,远处有灯火,照映得驾驶室里带一点微芒。风大,风挟着沙子打得玻璃唰唰作响,车顶的篷布也吧嗒吧嗒跳跃。不知道风来自哪里,又去向哪里,现在,整个世界都交给了风,它在狂奔、在撒欢,它成了黑暗的主人。

他睡不着,竖着耳朵听远处金沙江的奔涌声,好像风在催促,快跑,快跑。他的脚随着轰轰水流在抖动。有一次不小心碰到那件毛衣,于是将它钩在脚趾上,抬起腿。在微弱的光线下,毛衣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他用力一撩,将它踢到角落里。

天不亮就起来,新的一天以灰蒙蒙的状态迎接进藏的人们。今天的行驶任务很重,从芒康到八宿,盘山路,且路况极差。

行至半山腰,堵车了,蜿蜒的山路,车一辆接一辆,像一条长龙。前方在修路,这种情况很常见,有人前去打听通车时间,有人下车聚在一起聊天,还有一些站在路边拍照。他熄了火,坐在驾驶室里抽烟,摇下窗户,将烟灰弹出,风突然涌进来,把烟灰吹散了,脖子里顿时一股凉意。

后面的车越积越多,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不会通行。路左侧是山石,右侧是湍急江水,水中卧有石块,水流冲上去,溅出白色水花。他看了一阵,烟已被风吹灭了,又点上一支。地上积了四五个烟头时,他也坐不住了,但又不想下车,已习惯独坐在驾驶室里。于是打开两个抽屉,翻翻看看,又把座椅抬起来,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好玩的东西,最后在中央扶手位置发现半张地图。地图折叠的地方快要断开了,他小心翼翼放平,在那些烂熟于心的彩色曲线上看了会儿,就再也找不到事可做了。

这时,他又看见那件毛衣,正畏缩地蜷在椅缝里。他斜过身子将其拽出来,摊在腿上。毛衣是绿色的,用旧毛线织成,大概又添了年份,颜色有些灰暗,倒像是秋天的牧场,草色有颓败的萎黄。毛衣很小,极短,针法也不好,坑坑洼洼,一处居然有个蚕豆大的洞,可能是织漏了。胸口处织了一朵花——这只是他猜测,也许是水果图案或别的什么,总之,他在揣测那个形如疙瘩的东西上打发了不少时间。

他把毛衣撑开,打算套在脖子上,这时从毛衣里掉下一张纸片,巴掌大小,上面写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他凑到窗口看,是地址和人名,字太丑了,像小学生写的。可能是老太写的,也有可能是那个在拉萨的儿子写的。他把纸条揉成一团,刚要扔出去,觉得不好玩,便摸出打火机,将纸条点燃,又用燃着的纸条点上香烟。这么做,的确打发掉不少时间,他一边吸烟,一边看着火苗将那些字一一吞没。

抽完烟,他再将毛衣套在脖子上,费了好大劲,才伸出一只胳膊。低头看自己,忍不住笑了。

他刚想脱下,后面喇叭在催,前方通行了。毛衣太紧,他没法边开车边脱,所以不得不尴尬、滑稽、厌恶甚至气愤地穿着毛衣驾驶。

到邦达镇时间尚早,天还很明亮,不着急赶往下一站,通常他会在这里饱餐一顿,歇一歇,以养足精神应付次日行程的“通麦天险”。他将车停好,加足油和水,在小面馆吃碗藏面。

傍晚的面馆人不多,泛着油光的矮桌上放着几只不锈钢罐子,里面盛着辣油、醋之类的调料。凳子也油腻腻的,像包了浆,人若从凳子上站起来,准能感到屁股被撕拽的力量。

照例要一大碗面,加两勺辣油,辣油在碗里花一样漾开。送趟货来回需二十多天,吃上热饭的时候不多,所以他格外珍惜这顿面。

从小面馆出来,天黑了,他快步绕过门口的杂物堆,迅速向货车跑去,没出几步,身后有人喊,哎——哎——一个脸上长着雀斑的女人急急追过来,将绿色毛衣塞到他手上,如释重负地说,你的毛衣,差点儿就落这儿了。

他迟疑着,动作有点僵硬,说,不要了,不是毛衣,是……是抹布……

抹布?女人瞪大眼睛说,抹布也不能落下,车上要用呢。

他有些生气,甚至气馁,好像自己的小伎俩被识破。的确是他故意落下的,落在这儿总比自己扔到路上好吧。

上车后,毛衣就正式和抹布为伍了。在后来的行驶中,他常拿它抹挡风玻璃上的水珠,擦仪表盘上的灰尘。这时,这件绿色毛衣等同于一块抹布,甚至在使用性能上还不及。

次日天未亮就出发,他要翻越安久拉山,过垭口后,就是著名的“九十九道拐”了。山路弯曲盘旋,呈“之”字形,上下坡很长,下坡有势如破竹的快感。当然,那是指轿车或越野车,它们从他身边呼啸而去,奔向前方。货车只能缓缓前行,尤其装满货物时。此刻,整个山间不见一辆车,也不見飞鸟或人,目之所及,是土黄色和灰色的世界,寸草不生。耳边只剩发动机的轰鸣,声音将山谷衬托得愈发空旷辽远。他的目光常常下意识地去寻找行驶在这条路上的车辆,有时看见很远处有一个移动的小黑点,便会感到些许欣慰。

过了怒江大桥,路况更糟了,大概前一夜下过雨,路上有从山顶滚落下来的石头,气温变低,窗户不断起雾。在经过一个弯道时,突然山上飞来几个小石块,砸在篷布上。准是砸破了,篷布被风吹得吧嗒吧嗒,响得更脆了。

路面坑洼,他要不断避开突然滚落的石头。身上已出汗,他敞开外套,抓起抹布胡乱地擦着。毛茸茸的东西一碰到皮肤,立即便惊觉起来,顺手扔到仪表台面板上。

货车突然猛地一颠,车轮被什么硌了一下。他不想下车,直觉认为应该不会有事,他不想耽搁时间,这里随时都可能有泥石流发生,必须尽快驶到安全地界。

天空愈发灰蒙,看似还会有雨。路越来越窄,山石对峙,泥浆和石头混流,车轮不时打滑。突然,车熄火刹住了。他大骂一句,开始诅咒这见鬼的路。

他打开门,跳下车,冷风迅速钻进脖子,沙砾不停抽在脸上,睁不开眼,嘴里都是沙子。掀开引擎盖,多年的经验告诉他,一定是化油器被沙子堵住了。他顶着风,弓着背,从工具箱里取出扳手和起子,拆下空气滤清器。这时候他需要干净抹布,他不假思索地拿起那件毛衣,用它摁住化油器进气口,增加吸力来疏通油道和进气道。来回几次,很快,气道就通了。他用毛衣擦了擦手,继续扔在仪表盘盖板上,绿色毛衣快变成黑色了,瑟缩一团。他想,它也算是派上用场了。

他几乎和暴雨同时到达通麦天险。雨点铜钱大小,被风刮歪,噼噼啪啪敲击着车顶。如此大雨很少见,尤其在这个季节。若停止前行,暴雨过后路必定会被泥石流冲断,到达拉萨就不知是何时了;若继续前行,前程未卜。

他大骂起来,踩上离合器,换挡。他决定在暴雨倾盆前驶出天险。

道路临江而建,没有护栏,宽度仅容纳一辆货车单向行驶。坡陡弯急,遍地泥泞,据说每年都有不少车辆翻入帕隆藏布江,因此,这段路也被称作“通麦坟场”。

雨雾从谷底升起,寒气逼人。路上积了水,松动的山体似乎有下滑趋势。他轻踩油门,尽可能平稳匀速通过,这时的每一丝震动都会引起泥石流或沙石崩裂。据说有一次,有司机摁了喇叭,由于缺少经验,忘记货车是气喇叭,松动的冻土瞬间倾覆下来,将车身压断。

天色暗了,暮色使人窒息,他计算着剩余的路程。九公里,八公里,七公里……这段路他烂熟于心,但路并未因熟悉而对他格外友好。在一个九十度转角处,他从后视镜里看见一大团黑黑的东西倾覆下来。妈的。他骂了一句,立即,车身猛烈一晃,又一晃,他感到身体被什么推到车门上,随之,货车车身一阵顿挫,卡住了。他迅速跳下去,扣上帽子。轮胎被石沙阻碍了前行。看山体,预测一时半会儿不会发生泥石流,此刻唯有清理障碍,他用扳手代替铁锨死劲刨着。不断有细沙缓缓流下,他在和沙子争时间。再后来,扳手也顾不上用了,以手代劳。大石块被慢慢撬开,挪到一边,手上蹭出血来。他浑身湿透,偶尔一两个小石子由山顶滚落下来,击中后背或头顶,隔着厚厚的布,仍感到钻心疼痛。他觉得自己没有力气了,两只胳膊酸痛无比。妈的!他咬着牙齿骂道。记不得上次这样耗尽力气是什么时候,似乎只有通过叫骂才能激出一点余力。

清理完毕,以最快的速度上车、发动、挂挡,逃离似的驶出弯道。

车窗被沙子卡住,不能闭合,留出两指宽缝隙。篷布被砸出一些小洞,再被风撕破,正发出哨子般的怪叫。他擦了擦汗,仍是用那件毛衣。他把整个脸都埋在毛衣里,长长吸一口气,一股熟悉的机油腥味从鼻孔蔓延到胸腔。

他死里逃生了,这是他开车多年来最惊险的一次,仿佛自己十九年的行运经验就是为了对付刚刚那一瞬。对于别的驾驶员来说,这将成为日后向人吹牛的素材,他常常看到那些司机聚在一起,烟抽得云山雾罩,开场白无外乎,咱开大卡跑XX线时——说话的人将右手握成拳头,大拇指煞有介事跷着,从右肩向脑后甩出一道弧线,仿佛那条路正被他抛到身后。聽的人啧啧称赞,眼里拢起一层雾,连忙上前恭敬递烟。而他不爱说话,很羡慕那些夸夸其谈的人,有时又无比厌恶。他觉得自己的说话功能退化得厉害,送一趟货要二十多天,他的大多数时间是对着比他更加沉默的群山,对着石头,对着仿佛没有尽头的路。他想,他的声音是不是被大山收走了?

心情逐渐平复,他开始感到冷,车内的暖气尽管正卖力地吹着,但还是冷,鞋里有水,衣服黏在身上。他用抹布擦了擦雨水,盖在膝盖上,又将另一块——已变成抹布的毛衣——掖在胸前。毛衣柔软地紧贴着他,身体立即感到丝丝缕缕的温度。

然乌湖就在右侧,树影婆娑,如果是白天就能看见那片翡翠一样的湖面。从前经过它,多是傍晚,他会减速,或者干脆停车,坐在驾驶室里对着静默的湖水抽一支烟。但现在,他只想赶快离开,赶赴下一站。

风从窗缝里灌进来,不断卷走热量。他使劲摇了摇把手,玻璃纹丝不动,于是急中生智,将毛衣塞在缝里,顿时暖和多了。他很得意,仿佛没有自己对付不了的问题。

向前延展的路如同玉带。因为远处雪山的映衬,树呈白色,像覆了一层薄雪。星星很亮,密密匝匝挤在一起。他常常坐在驾驶室里看星星,心想,这里的星星怎么这么多,真像脑袋挨在一起闲聊的司机们。

他突然想起一个曾搭乘过的男孩。从巴塘一直搭乘到拉萨,男孩和他一样沉默,总是一言不发看窗外。有好几次,男孩突然挪动身体,他以为他要下车了,心里顿时有点失落,却故意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目不转睛看前方。但男孩没有下车,只是伸长胳膊用手小心翼翼擦玻璃上的水汽。夜里,男孩在货车上借宿,睡在两张座椅上,瘦小的身体蜷着,翻身时轻轻地挪,尽量不发出一点响动。他觉得男孩一定没睡着,但彼此都没说话,狭小的驾驶室里只有他们轻微的呼吸。后半夜下雨了,温度越来越低,他故意将被子拖挂到座椅上,让被角盖在男孩身上。这一夜对他来说感觉很奇妙——是的,奇妙,他想不出更准确的词来形容。他想起小时候走夜路的场景,常常是天黑后翻过大堤去陪在渡口的爷爷。去大堤的路,两侧种着胡桑,矮矮的,像鬼祟。他很害怕,吓得快要屁滚尿流时,便听到大堤上爷爷哦哦哦地唤他名字。爷爷是个哑巴,这是他唯一能发出的音节。之后的整个夜晚,都是极其安静的,他也尽量不发出更多响动。现在,他想起那间棚屋,想起爷爷,还有搭乘过的男孩,想起那些格外安静的夜晚。

男孩陪他经过通麦天险,经过米堆冰川,经过然乌湖,一直到拉萨才背着包离开。他不知道男孩的名字,又是哪里人,他没问,只是坐在高高的驾驶室里看着男孩朝自己挥了挥手。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会想起那个男孩,记忆突然变得十分清晰,像刚刚发生一样,像男孩就在他身边一样。而此刻,这条路上只有他。如果从高处俯瞰,货车像一盏小小的星粒,正慢慢向前移动。

他已经不那么冷了,驾驶室里逐渐温暖,窗缝里的毛衣起到了很大作用。他时不时将毛衣塞牢固,有一阵他觉得整个驾驶室都被软绵绵的毛衣包裹着。

他用力踩油门。风在窗外呼啸,篷布、绳索,以及卡在缝里的毛衣,都发出奇怪的叫声。

突然,啪——毛衣飞出去了,落向黑暗。

踩油门的脚一松,心里动了一下,像小石块激着水面。他愣了好一会儿,但没有停车,他急需赶路。可是,心里突然有点空,仿佛他这趟拉的仅仅就是这件毛衣。

到达拉萨是在两天后。

后来的路况都很好,植被也越来越多。他将车驶进物资公司大院,除了篷布千疮百孔外,货物毫无破损。对于一个货车司机来说,没有比这更令人欣慰的了。

卸了货,他将车送到修理厂,自己走路去拉萨城区。经过这场死里逃生,现在他只想好好大吃一顿,大睡一觉。他想起灯箱里关于美食的广告,还有广播里的宣传——黄菌菇炖鸡、石锅鱼、手撕牦牛肉……那些平时舍不得吃的食物全部在眼前晃悠。他扣紧衣服,加快步伐,穿过一条巷子,又经过两个十字路口,他知道,八廓街拐角处有一家物美价廉的饭店。

他突然看见了茶馆,方形的招牌支在墙上,招牌上画有碗,碗上是袅袅热气。他没多想,掀帘进去了。茶馆稍显昏暗拥挤,他在角落坐下,要了一壶酥油茶。一个矮胖的女孩提着一只同样矮胖的茶壶走来,女孩将茶壶和一只玻璃杯放桌上,刚要离去,他突然喊住她。

他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女孩看着他,可他还没想好要说什么,便支支吾吾问道,你们这儿……有没有一个叫吉尔的男孩?

女孩摇了摇脑袋,斩钉截铁地说,没有。

他点了点头,将茶全部喝完,没有浪费,又将茶费压在碗底,走出茶馆。

前面就是八廓街了,人流和琳琅满目的商品一样拥挤,如果不是为了饱餐一顿,他是不会到这里来的。他边走边看,感觉十分陌生,跑了十几年,却是第三次来城区。离饭店还有一段距离,过了前面的丁字路口就该到了。路两侧有两三家茶馆,牌匾很小,不注意看真发现不了。门帘不动声色地遮着,他一抬手,身子就进去了。喝一碗茶后,再向跑堂的打听——奇怪,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打听。其实,他并不想去找那个叫吉尔的人,再说,找他做什么呢?

出了茶馆继续向前,人越来越多,每个人都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他开始打量与他相向而行的人,老头、中年妇女、女孩、男孩——他的目光逐渐落在大点儿的男孩身上。他和他们对视,对方的目光飘忽或镇定、期待或淡漠,他觉得每个向他走来的人都像吉尔。

他突然对吉尔其人充满好奇。多大了?有多高?长什么样?

(选自《人民文学》2021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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