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浮”人世中的光

2022-04-01 12:11曹霞
文学教育 2022年3期
关键词:路况毛衣货车

在汤成难的小说中,人物总是生活在“别的地方”:《老胡记》中的小鹿租房住,在面馆打零工。父亲离异后另有一个家,但那里没有他的位置。《海水深蓝》中的QIU是从中国去日本的打工人,却在2011年的大海啸中失去了妻女。虽然他依然留在那儿,但生活已经完全被抽去了根基。在《巴塘的礼物》中,主人公是一个货车司机。这个身份表明他必须一直“在路上”。他跑的是川藏线,辛劳之余又多了一份不确定的危险。

我很喜欢发表于2018年的《老胡记》,小说中参差交错着三个苦命人的故事,零星诗意与人世烟火一道薄薄地安慰着他们。在近期发表的《巴塘的礼物》中,这种苦中带着微甜微暖的感觉依然保留了下来,可视为汤成难一以贯之的题材和主题:呈现那些“悬浮”在大地上、人世间的苦人儿,在他们苦得无法再苦的生活中,加入一点点光和暖。

货车司机路经巴塘,那是川藏交界的县城。一个老太婆跑到路中央,挥舞着一件绿色毛衣,咿咿唔唔地请求司机将毛衣带给她在拉萨的儿子。司机从内心来说完全不愿意,他凶了老太婆一顿。没想到等他回到驾驶室时,发现那件毛衣已经“坦坦荡荡”地躺在了座位上。

这可真是考验叙事技巧的高难度:在几乎是从头到尾的缄默中,作家必须要想办法驱动情节,让故事向前发展。由于常年一个人在路上,司机的舌头已经变得笨拙迟钝,沉默成为了常态。但是现在,他要和一件毛衣共赴拉萨。那么,如何让毛衣发挥叙事功能?如何让“人”与“物”之间产生深度联结?

汤成难的答案是,让“变化”来主宰叙事。随着川藏线上瞬息万变的天气和路况,司机与毛衣的关系进入了“变化”的过程。一开始,司机对毛衣很生气。随着好奇心大发,他打开了毛衣,发现了一张写有地址的纸片,他直接用来点了烟,这意味着毛衣永远不可能被准确递达,但也由此开启了“人”与“物”之间的互动。

在邦达吃面时,司机暗自有意将毛衣落在餐馆,没想到负责任的老板娘一路追出来将毛衣还给他。在行驶过程中,他把毛衣当作抹布抹擦挡风玻璃上的水珠,擦拭仪表盘上的灰尘。很显然,这条“抹布”简直徒有其表。

随着货车司机翻越安久拉山进入著名的“九十九道拐”,路况和天气越来越糟糕。在泥浆、沙土和石头的混流之下,车突然熄火了。他知道是沙子堵住了化油器,这时需要一条干净抹布。他用毛衣摁住化油器进气口以增加吸力疏通油道和进气道,很快通了。毛衣总算派上了“正经”用场,也从耀眼的绿色变成了黑色。

当司机到达被称为“坟场”的通麦天险时,暴雨随即而至。由于担心暴雨带來的泥石流会冲断公路,他决定继续前行。一大团沙石倾覆下来卡住了轮胎,他清理完后迅速上路,死里逃生。车窗被沙土卡住了不能闭合,很冷,他用毛衣擦完汗后又掖在胸前,立刻感到一阵温暖。

车到了然乌湖,往常司机会在这里歇脚,但此刻他不敢耽误。风吹来一阵寒意,他干脆将毛衣塞在车窗缝里,驾驶室里慢慢地暖和起来。他踩油门加快了速度,突然毛衣飞了出去,这让他顿感失落。之后的路况越来越好,他顺利到达了拉萨。仿佛毛衣提前预感到了自己已是无用之物,主动与司机进行了切割。

在此,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按照行经路线将司机与毛衣关系的变化陈列出来,是因为这个变化过程就是小说的主体。司机从对毛衣很“生气”变成了“舍不得”,“人”与“物”的联结就这样富有叙事逻辑和情感力度地建构了起来。在这个密密交织的细节之网里,“物”之于“人”的恩情涓涓流淌,“人”之于“物”的感恩则化为了对于陌生人的关怀。

汤成难说自己喜欢写“狭小而紧凑的空间”,比如车厢、毛衣店、公共汽车、小面馆等,因为它们带来了“最安全和温暖的感觉”。这样说的时候,可能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些空间都是没有“根”的,是社会学家项飙所说的“悬浮”和齐格蒙特·鲍曼所说的“流动”状态,具有“脆弱性、暂时性、易伤性以及持续变化”的倾向。

汤成难未必对这些社会学概念有所了解,但她以小说家的敏感看到了当下生活如同一个巨型漩流。写出这个漩流带来的漂泊、挪移、动荡,写出身处其中的人们对确定性力量的渴求,也就为时代图景添描上了一块重要的“拼图”。这种确定性力量,在《老胡记》中是小鹿、老胡、王秀英闲时聚在一起时对“故事”“诗歌”的讨论,在《海水深蓝》中是那些被海啸卷走的旧书旧物,在《巴塘的礼物》中则是这件天真而丑陋的绿色毛衣。对于货车司机来说,这是他在孤旅中最大的安慰,最明亮的光焰。

曹霞,文学博士,著名文学评论家,南开大学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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