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沾你的光(短篇小说)

2022-04-27 22:54李治邦
作品 2022年3期
关键词:所长出租车司机

李治邦

石志武的父亲是中学校长,他有一个弟弟叫石志文。

石志武一直听父亲的话,石志文却很叛逆。他和弟弟的关系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就是正常来往。弟弟是省城的市长,这个正常就打了折扣,也就是,如果弟弟不跟他联系,他就绝对不跟弟弟说话。石志武就是这个脾气,自尊心极强,别人说他一句不好听的话,他能生气两天。弟弟说他,你这臭脾气要改改,要是照你这种生气的方法,我早就气死了。父亲喜欢石志武,觉得他是个真正的男人,对石志文不怎么理会,也从来不会拿他这个当市长的儿子显摆。在学校,甚至很多人不知道他有个儿子在省城当市长。有一次,上头要拆这所学校,说要建一所新的学校,其实是学校的位置好,上面想拆了建住宅楼。上面要硬拆,他才找了儿子石志文。石志文倒是给父亲争气,直接把那校长撤了,还在调查他的经济问题。没有人知道是校长找了儿子,只知道是这个主张拆学校的领导犯事了。父亲还有些忐忑,石志武劝解道,他这么强拆学校建住宅楼,背后一定有猫腻,您犯不着嘀咕。

石志武开车到省城,这段路他开了三个多小时。他开得很慢,从德国回来有半个多月没有开车了,一下子上高速公路还不太适应。途中,弟弟石志文打电话给他,到了省城直接去家里,兄弟一起吃顿饭,他们已经好几年没有在一起吃饭了。石志武对弟弟伤感地说,咱俩有四年没见面了吧。石志文抱歉地说,怨我,都是我的错。石志武不客气地说,当然都是你的错,爸妈去世五年了,你回来过一次吗?石志文没说话,石志武看着旁边的大卡车使劲儿超过了他,害得他差点撞到高速的护栏。他摸了一把额前的冷汗,对弟弟说,我在高速上,刚才超过了一百二十迈,还是不跟你说了。

五年前的今天,那年的秋天來得晚,天闷热得像是扣了一口大铁锅。他父母乘车到省城,弟弟想让他们看看搬的新家,在新房住一阵子。父亲起初不同意,说,你一个当市长的,定搬到了大房子里,我不喜欢你显摆。石志文说,不是,是搬到了长江边上,我就想让你们天天看到长江,还能遛遛。父亲还想坚持,母亲说,儿子的一片心意。父母是坐公共大巴去的省城,原来说好是石志文派车来接的。父亲倔强地说,显摆你是市长,我不沾你的光。母亲说,坐儿子的车有气势。父亲说,你的屁股就这么金贵?坐公共大巴不一样?结果距离省城还不到十里地,公共大巴在高速路上被大卡车追尾,父母当场丧命。石志武跟弟弟发火,说,为什么你不派车?你派不了,我开车去接。石志文说,那时候你在国外,你飞过来呀?

父母的墓地靠近长江。两个儿子跪在父母的墓碑前,都不说话,泪如雨下。那次,石志武对弟弟说,我永远不会原谅你!弟弟对哥哥说,你平常在省城也有不少事,给爹妈买的房子就给你留着了。公墓旁边有座寺庙,寺庙的屋檐风铃被风吹得叮叮咚咚作响。石志武说,我不住,你趁早处理了。在收拾父母遗物时,石志武发现母亲的盒子里有一张存单,竟然是三十万元,上面写的是石志武的名字。其实,母亲早就跟他说过这件事,说,你弟弟是市长,我怕他贪,可又不知道怎么提醒他。你是外贸公司的老总,我也怕你贪,就给你留了一笔钱,你贪的时候就想想我,想想妈给你留了钱,你还贪什么?母亲告诉他一个道理,不是有钱有权就能发号施令的,你必须要有一颗善心。

夕阳落下山,进入省城的高速口堵满了车,排了很长的队。石志武忍耐不住,下了车跑到前边询问,有人告诉他,只开了一个人工通道,剩下的都是电子通道。石志文又打来电话,问到哪了。石志武生气地说,到你家门口,就是不让进。石志文纳闷地问,怎么回事?石志武说,我现在排在高速出口,开的都是电子通道,人工通道就一个,看阵势没有一个小时进不来。石志文说,要不我找人给你开个口子。石志武不耐烦地说,不用,我不沾你的光。石志文为难地说,那今晚吃饭就不行了,我安排了一个重要饭局,有两个重大项目的老总都需要我陪。石志武说,你别管,我自己找个地方先住下,有什么事明天再说。石志文说,给你安排市政府招待所了,你进去到前台,提我名字就行。先吃饭,甭管多晚我过去看你。石志武说,我就烦提你名字。石志文笑了,好,提你名字,现在省城比较乱,你住下就别在外边跑了。石志武纳闷地问,怎么乱了?石志文说,有个国际贸易交易会,哪哪都是人,欧洲团来了不少。石志武悻悻地说,你少管我,我爱自己跑。现在我不担任外贸公司老总了,就是个普通的老百姓,你说的这个交易会我过去参加过几次的,天天忙得脚打屁股。石志文说,好,不管你,但最好别见你前妻,她隔三岔五找我麻烦,让我给她帮忙。石志武果断地说,我不见,她给我惹事不少了。

夕阳已经滚落下来,秋天的云彩变得好看多了,什么颜色都有。

石志武看着车窗外的景致,这段路能见到长江时隐时现。他喜欢走这段路就是因为有长江,他想起父母那次车祸,也是因为弟弟买了江景房。弟弟一句前妻搅得他心神不定。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跑到省城,名义上是看久别的弟弟,给父母扫墓,好像是更想见前妻。前妻叫蔡元秀,是散热器公司的经理。两人离婚已经五六年,原因很简单,石志武实在不能忍耐蔡元秀玩命赚钱不着家的感觉。蔡元秀对石志武说,咱们结婚这么多年,我可是一心一意地跟你,你就因为我想赚钱跟我离婚,这不是你胡闹?石志武反驳,我忍受不了你天天晚上数钞票,一数两小时。蔡元秀固执地说,这是我的人生享受,改不了!石志武愤怒地吼叫着,你的享受,我的难受!蔡元秀说,你不也是外贸公司老总吗,你天天跑来飞去的不也是为了钱吗?石志武说,我是搞外贸的,可我是看着进进出出的业绩高兴,跟你背地里数钱是两码事。我看不见钱无所谓,你见不到现金就要疯。蔡元秀冷笑,虚伪,那走进走出的物资不是钱吗?石志武烦躁地说,你是活生生被钱捆着,我就想自由自在地活着。

两个人吵了好几年,石志武累了。蔡元秀说,我最后给你做次散伙饭,再陪你睡一晚上,天亮了,我就走人。石志武纳闷地问,你去哪?蔡元秀说,我把公司迁到省城了,从此你我各奔东西。石志武叮嘱,你到省城千万别找我弟。蔡元秀说,找不找那得看我愿意不愿意,我为什么放着河水不洗船呢?那天晚上,蔡元秀给石志武特意做了鲍鱼干锅鸡。蔡元秀烹调是一绝,这是石志武一度不想离婚的主要理由。小鸡清炖,鲜鲍鱼五只,香菇数朵泡软,精心挑拣几粒红枣,白花花的蒜铺在上面,香醋数滴、米酒一大匙。石志武看着蔡元秀将所有材料放入砂锅,上盖置小火上烧至热锅,将米酒从盖上淋下至香气溢出,就在香味冲出来的一刹那间,石志武很想说不离婚了。可吃完饭,看着已经进入亢奋状态的蔡元秀开始津津有味地数钞票,他的离婚信念已经坚如磐石。蔡元秀数完了钱,习惯性地去卫生间洗手,问石志武,知道今晚这顿鲍鱼干锅鸡多少钱?闹得他很扫兴。蔡元秀悻悻地说,六百三。石志武喊着,够了!他曾经跟弟弟说过蔡元秀天天数钱的事,他弟弟不以为然,说,这就是一种追求物质的病态,应该看心理医生。

蔡元秀曾经怀过一个孩子,因为她要去深圳倒腾服装,走时做了流产。石志武在医院的走廊里来回狂走,满脸泪水,嘴里喊着饶命饶命的话,一个护士看着他脸带杀气,报了警,弄得石志武很狼狈。他那天动了气,结结实实扇了蔡元秀两个嘴巴子,喊着,就为了倒腾服装就把咱俩的孩子做了,你还是个人吗。对这座省城,石志武始终没有什么好印象,甚至每次来都有些悲伤。他为了蔡元秀离开了这里,父母都反对,说蔡元秀是个很不靠谱的女人,见异思迁。最看不惯她的是他父亲,父亲不满地说,她一会儿倒腾服装,一会儿推销保险,没几天又热衷美容美发。你们结婚这么几年,就因为她的生意,不生孩子。

为了散热器,蔡元秀执意要离开省城,去下边一个拥有制造厂家的城市发展。

石志武没有去市政府招待所,随意找了家快捷酒店住了下来。他想喝点酒。离婚后,石志武每天晚上下班回家都爱喝点酒。他吃惯了蔡元秀做的菜,蔡元秀走了,他就在外边买着吃。为了喝点酒,石志武没有开车,走出快捷酒店的门口,夕阳的晕色还没完全褪去,夜色还是浅浅的像是水墨画。月亮孤零零挂在天空一角,照得人心里不冷不热。空气透着也新鲜,他看到道路两旁的梧桐树没有因为到了秋季就冷落,还是那么郁郁葱葱。他走时还没这么茂盛呢。他本想去旧宅看看。那座旧宅是父亲和母亲离开省城到另外一个城市工作时留的,在一个老巷子的尽头。院子不大,房子只有两间,很逼仄。但院子里有桂花树,桂花绽放时很香。石志武和他弟弟就在院子里复习功课,父亲讲语文和历史,母亲讲数学和外语。邻居们都羡慕不已,说,这两个儿子算摊到了,爹妈都是教师。老巷子周围有三十多条大小胡同,密密麻麻,纵横交錯,跟进了八卦阵似的。胡同最宽的过不去一米五,窄的也就是两个人见面得交错着过去。胖点儿的若一个人走,对面来了人得退回去才行。旧宅子没有煤气,没有暖气,院子里没有厕所,解手得去胡同口的公共厕所。可石志武觉得那段日子过得很快乐,以后再也没有这么惬意过。后来,他跟弟弟幸福地回忆这一切,石志文说那是他的至暗时刻,正因为那段黑暗,他才奋发到这个位置上。这让石志武很不痛快,觉得弟弟不可理喻。父母车祸去世后,弟弟将旧宅子处理掉了,给了他四十万。蔡元秀的散热器公司要上一个工程,前期的投资没钱,蔡元秀晚上甜甜地叫了老公许久,石志武心肠软了,把四十万元全给了蔡元秀。蔡元秀指天戳地,发誓说,两个月后一定还,而且有高额利息,结果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石志武提了一次,蔡元秀顿时耷拉着脸子说,你还好意思跟我提这个,我是你老婆,懂吗?蔡元秀走了以后,石志武就没有再找女人,尽管很多朋友为他张罗。石志武的回答是,我让女人掏空了,需要再放点东西才能找第二个。

走到马路上,石志武见街面上车来人往的很热闹,于是就顺着街面走着。在这个城市有他的很多记忆,一个漂亮女孩子在眼前晃了晃,他陡然又想起蔡元秀,尽管有时恨她恨得牙根子疼。他上研究生时,蔡元秀在同一所大学上大四,她是个洋溢着水气的女人,皮肤干净得像一张白纸。那头发很黑,黑得如墨染一般。石志武怀疑她是染的,蔡元秀总是笑呵呵地说,你给我染一个看看。蔡元秀眼睛也是黑白分明,眸子那么清澈透明,一望到底。蔡元秀和石志武说话也很干净,从不拖泥带水的。石志武常问蔡元秀,你爱不爱我?蔡元秀就说,爱。石志武再问,我爱不爱你?蔡元秀说,不爱。石志武就假装生气,蔡元秀说,你心眼小。石志武问,我怎么心眼小?蔡元秀说,你只爱你自己。石志武和蔡元秀吵架的时间很短,每次吵架都因为钱。后来蔡元秀告诉石志武,我跟你不一样,我是穷怕了。我们家四个孩子,我父亲是邮局的,我母亲是采茶的,全家就靠我父亲一个人。我那三个弟弟特别能吃,吃得我父母都打哆嗦。我家里没有地种,就没有粮食。我母亲采茶,拼死了能挣出两个人的口粮。我父亲工资又低,买完粮食就剩不下钱。我母亲白天采茶,晚上就给人家刺绣。那叫什么刺绣,都是死人的祭品,她眼神不好,每次刺得都满手是血。就因为母亲刺祭品,别人家都不怎么理睬我们。你说,我每次吃饭都吃不饱,一个礼拜吃不了两次肉,我见过钱吗?最后全家供我上学,到了上高中我就打工挣钱,在包子铺给人家端包子,为了晚上能吃上包子。每次蔡元秀这么说,石志武就不说话了。

石志武研究生毕业前,把蔡元秀带到宿舍做爱。那场爱做得天崩地裂,因为蔡元秀痛苦地大声嘶喊,像是被人宰杀。蔡元秀走后,石志武蓦然看见床单上都是血,浓浓的,用毛笔蘸上去能写大字。石志武是个很认真的男人,什么事情都要闹明白,于是他问蔡元秀,我和你是做爱,这应该是幸福的事情,你说你喊什么,就好像我要强奸你一样?蔡元秀喘着粗气说,我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我就觉得疼,我一点儿也不觉得是什么幸福。我就是因为要和你结婚,早早晚晚要走这步,我不喜欢,你知道吗?我是为了你才忍受这么疼的。石志武哭笑不得,那次蔡元秀走了以后,他再给蔡元秀打手机,回复的声音是关机。三天后,蔡元秀才打电话回复了他,以后你能不能少跟我做那事?我觉得恶心,也觉得你恶心。石志武愤怒了,回复她说,你是我的女人,我们就应该有这事,你还得给我生孩子,这都是天经地义的。蔡元秀没有回复,两个月后,蔡元秀才找到他,说,我反复想好了,即便是跟你入地狱我也认了,你准备彩礼,要厚重一点,我跟你结婚。那次,石志文对哥哥说,我建议你重新考虑一下,她不适合做你的妻子。石志武问弟弟,因为什么?弟弟说,你们俩不在一个层面上,她跟你结婚是因为物质的需求。石志武生气地说,滚蛋,我不嫌弃她家穷,我是真心喜欢她。弟弟说,将来你们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这句话让弟弟说中了,后来石志武对弟弟说,你应该拦住我,你为什么不坚决?弟弟说,你看我的眼神都是火焰,我拦得住吗?弟弟又说,不是因为她家穷不娶她,是因为她太想富有了,都想疯了,这就是一个大麻烦。石志武一向认为自己比弟弟强,但弟弟这些话像刀子一样在戳他的心。

夕阳完全落没了,天黑得也不透彻,石志武看到饭馆里开始有人了。他想给蔡元秀打个电话,他知道蔡元秀的散热器公司离这里不远。从网上看,蔡元秀的散热器居然卖得不错,说散热快,屋子里的温度提升也迅速。一年多没联系了,知道蔡元秀还一个人。有次晚上,他给蔡元秀打电话,说,趁着你还有一个女人模样,赶快再找一个。蔡元秀说,我想找,可找谁都好像惦记着我的钱。石志武哭笑不得,说,那也不能为了这个就不找了。蔡元秀说,就是,我看见喜欢的男人就想跟人家好,我一个女人孤单单的受不了。可这些让我喜欢的男人一到饭馆就让我掏钱,我就不高兴,怎么吃软饭的男人那么多呀?世界上只有你为我花钱不犹豫,你剩下一块钱都能给我。说着,蔡元秀就哭。哪次都是石志武主动挂断电话,他听不得蔡元秀哭。

石志武抑制不住,给蔡元秀打电话,好半天才通。蔡元秀懒洋洋地问,你是谁呀?石志武说,你连我的电话都不存了。蔡元秀应了一声,说,散热器销路不好,正闹心呢。石志武说,吃个饭吧。蔡元秀说,你掏钱。石志武悻悻地说,我掏。蔡元秀立即有了精神,说,我能不能点一个好吃的饭馆,就是贵点。石志武问,吃什么?蔡元秀理直气壮地说,鲍鱼啊,我就爱吃鲍鱼。石志武生气地说,我身上就带了两千块。蔡元秀说,少了点,也够了,你去市政府后街的鲍鱼馆,我在那等你。石志武说,就你一个啊。蔡元秀说,我想见你弟弟。石志武说,他太忙了。蔡元秀口无遮拦地说,你要是你弟弟就好了,我就不用这么玩命挣钱。石志武很伤感,这辈子就爱上一个女人,结果还是这么无情无义。父母在世的时候,他曾经跟两位老人说过蔡元秀。父亲的话很尖锐,说,你能喜欢这么一个追求物质的女人,说明你就是一个没有是非的人,这点儿不如你弟弟。母亲叹口气,说,这么一个稀罕钱的女人怎么就让你碰上了?石志文打来电话,问他到了没,石志武说,到了,我自己找个快捷酒店住下了。石志文很恼火,说,我给你安排好了,人家好几个人在那等你,你不是白住的,我给你交了住宿的钱。石志武说,我不喜欢你插手管我的事。石志文说,你是我哥,我不管你谁管你?石志武说,我这次来就是看看爸妈的墓,跟你没关系。石志文直截了当问,你一准是见蔡元秀吧,我告诉你,她现在惹了不少祸,欠一屁股债,散热器的质量出了问题。石志武不说话,石志文说,你千万别管她的散热器,管了你倒霉,我也遭殃。说完,石志文咣当把电话挂断了。

石志武觉得自己是哥哥,可在弟弟面前就是一个弱者,弟弟的权势把他狠狠压在五指山下。多年前,他和弟弟都随着父母去了另外一座城市,距离省城三百多公里。那年高考,石志武考了全市状元,最后去了清华大学。而他弟弟石志文就考上了省城的一所普通大学。后来,石志武为了照顾父母的生活,回来上的研究生。每次高考前,石志武都要在市里讲一课,讲自己的高考准备,讲怎么有的奋斗目标。只要他一上讲台,下面的学生和家长黑压压的。在父母眼里,兄弟俩一直在较劲,父母也喜欢这么看着两个人水涨船高。后来,石志文官运畅通,四十岁出头就当了副市长,然后是市长。石志武只是在他那座城市当了外贸公司的老总,那天石志文开玩笑地对哥哥说,论起来就是一个处级。这句话触痛了石志武,他戳着弟弟的鼻子说,你这么说不觉得羞耻吗?官衔算个什么,你得说你贡献了什么。石志文问哥哥,你贡献了什么呢?石志武说,这座城市的外贸是我打拼出来的。石志文笑了笑,你要说这个,省城的经济还是我打拼出来的呢。父亲插话,你们这就是小孩子论道,很没有意思,没有意思透了,都没有脸了,说着拍了拍脸颊转身走了。母亲哼了一句,白养活你们俩了。那次,兄弟俩都深深低着头,好半天后都扑哧笑了,笑得很尴尬。

在去市政府的后街上,有座水库,城里人就把它称为情人湖,编造了很多生离死别的爱情故事。在结婚前,石志武和蔡元秀在水库的大闸上面曾经眺望远处的山峦。蔡元秀静静地问,我知道你毕业后要去省政府的经济研究室,那我呢?我父亲去世早,母亲有病,我要伺候。石志武说,你就是不能找我弟,他刚提拔上来不容易。蔡元秀说,你是他哥,说句话我就能留在省城。石志武恶狠狠地掐住蔡元秀,你爱的是我,还是我弟弟?蔡元秀说,掐死我吧。结果是石志武抱着蔡元秀,哭得像个孩子。蔡元秀说,你在经济研究室没有前途,还是干外贸生意吧。石志武是个不轻易改变自己主意的男人,蔡元秀这句话竟然说动了他。

后来,石志武去德国谈生意,蔡元秀死活磨着要去,说这辈子怎么也得去一趟欧洲啊。石志武同意了,说,你的所有费用我支付。蔡元秀那次破例说,不,我花钱,我先到科隆等你。就在科隆的两天,蔡元秀看上了德国的阿尔法酷散热器,觉得是个好项目,她兴奋地对石志武说,我真是捡了个宝贝,我就干这个了。石志武不屑地说,你又不懂,能干成吗?你干个服装什么的還凑合。蔡元秀不理睬,就在那开始琢磨散热器。那天晚上下起了小雨,石志武对蔡元秀说,到科隆大教堂看看吧,来一次也不容易。石志武举着把雨伞走了出来,两个人从酒店出来一拐就到了科隆大教堂。有灯光打在黑漆漆的外表上,教堂显得很肃穆。街道上很冷清,行人都在匆匆行走着。石志武带着蔡元秀走到大教堂跟前,仰望着素有欧洲最高尖塔之称的教堂。教堂快到关门的时间,两个人连忙走了进去。里面坐的人不多,管风琴在演奏着舒缓的乐曲。他看到每个人都坐在那,于是也找个地方坐下。他抬起头,突然看到蔡元秀在叨叨着,他问,你叨叨什么?蔡元秀说,祈祷我的散热器成功,赚很多钱。石志武生气地说,你除了赚钱还有别的吗?蔡元秀问,别的是什么?石志武说,祈祷咱俩的爱情到永远。蔡元秀说,我才不说呢,这就是假话。石志武生气地走出教堂,他看到一对男女在湿漉漉的雨中热吻。石志武在雨中走着,寻找着酒店。忽然他意识到自己始终在雨中行走,那把雨伞在跟着的蔡元秀手里紧紧攥着。

石志武发现出租车在绕弯儿,就没好气地对司机说,我不是外地人,你直接开到后街好不好?司机气鼓鼓地说,不知道市政府四面禁行,到后街必须得绕啊?石志武说,你怎么这个态度?司机恼火地说,我是什么态度?石志武说,你再绕也得朝后街绕啊,你现在绕大发了,我要会客人,没时间陪你转遭。司机哼了哼,说,以后上车得说人话。出租车司机随手开着收音机,放着节奏感很强的流行音乐,闹得石志武心烦。

石志武对出租车司机客气地说,能不能把收音机关上?司机嘟囔着,让你白听音乐还不好。石志武说,听着闹心。司机不乐意地关上,然后就叨叨着,你是不是大干部呀?石志武不解其意,问,什么是大干部?司机说,就是坐在机关大楼里看着报纸喝着茶水聊着闲天的。石志武说,我不是。司机打量着石志武,那你是干什么的?石志武说,我干什么的跟你有什么关系吗?司机狠狠地瞥了他一眼,石志武不说话了。他看着窗外掠过的城市景色,高楼比以前多起来,霓虹灯也比走的时候斑斓了不少。他看见两个女孩子打闹着,短裙超低,长长的腿在阑珊的灯光中晃动着。他知道自己中邪了,到了省城注意的都是女孩子。记得跟蔡元秀离开省城的时候,蔡元秀曾经穿过一条浅蓝色裙子。蔡元秀走起路来一摆一摆的,腰很细,臀部很是圆润。石志武偷偷撩开她的裙子,蔡元秀死命压着,呵斥着,你流氓。石志武说,我是石志武,不是流氓。石志武就这么恍惚想着,司机默默开着,车厢里有些沉闷。

他所有回忆还都停留在十年前。

车终于拐到了后街上。后街全是吃饭的地方,由于与市政府临街,吃饭的人很多,饭馆什么档次的都有。可看起来显得人也不多,不少饭馆都空着座。司机说,现在不让吃了,市领导总派人在这查,也不能开发票。石志武说,也好,让老百姓过来吃。司机笑了,老百姓才不来吃呢,这饭馆的菜太贵。

石志武催促着不紧不慢的司机,说,你快点,我朋友等急了。出租车司机看见前面的车太多,就想拐上便道,可上了便道发现不少人堵在那里,司机又想朝后退,石志武对司机说,后面有两个人下棋,你注意点。司机说,我在倒车镜里看着呢。出租车司机小心翼翼开车,石志武摇下车窗,对两个正在下棋的人客气地喊着,两位,让一让。下棋人根本不理会,出租车司机慢慢朝后退,没走几步,就听到有人连声在喊,你眼瞎了,你王八蛋轧我脚了知道吗?出租车司机忙从车上下来,一个下棋人朝着出租车司机愤怒地指责着,说你伤了他了。石志武看见那人穿着中式的坎肩,左边绣的是龙,右边缀的是凤。这时,石志武的手机突然响了,蔡元秀问,你到哪了?我都在鲍鱼馆坐半天了。石志武说,我坐的出租车在后街遇到麻烦了,碰到了不是善茬儿的人。蔡元秀说,你走吧,又不是你惹的,你不知道后街住的都是什么人吗?石志武问,什么人?蔡元秀说,没有背景的人能住后街吗?三姑六舅的都是政府的人,老住户前几年都拆走了,能留下的个个不是省油的灯。

出租车司机被一群人围着,石志武打电话报了警。很快,警察来了,出租车司机对石志武不满地说,你喊警察干什么呀,他们来了更坏事。来了两个小警察,那个下棋人戳着出租车司机,对警察说,就是他小子开上了便道,轧了我的脚。另一个下棋人忙抢话,说,坐车的也挺横,下了车不问青红皂白就打我。石志武吃惊地说,谁打你了?他话音还没落地,旁边那人就都说,我们看见你推他了。场面就混乱了起来。其中一个警察挥挥手制止了乱哄哄的场面,说都请到所里解决问题,这是闹市区,离市政府又近,不要影响了交通。出租车司机前边开车,后面警察跟着,石志武坐在警车上,旁边就是那个自称被轧脚的人,还有另一个自称被石志武推倒的人。另一个警察坐在了前面的出租车上。在车上,蔡元秀电话又打进来,问,你怎么还不到?我都饿得前心贴后背了。石志武没好气地说,我在去派出所的路上。

在派出所,石志武看见一个自称是所长的走过来。他细心,回头看到墙壁上贴着派出所人员的照片,所长姓萌,一个很古怪的姓。两个下棋人顿时把萌所长围住诉苦。萌所长似乎跟这两个人比较熟。出租车司机说,是我轧了他的脚,我真是没注意。那下棋人说,你知道你在哪开车吗?便道上。萌所长皱着眉,问出租车司机,你是在便道上开吗?出租车司机连忙点头,说,马路上挤满了人,客人又急,我只好抄便道了。另一个下棋人嚷道,萌所长,吊销他的驾驶执照,罚他个倾家荡产。出租车司机小声地嘟囔着,我认罚,多少钱,我交钱走人。被轧脚的下棋人喊起来,你以为给钱就完了,你得带我去看病。出租车司机看着下棋人说,我看你刚才上派出所台阶时挺利落的。下棋人忽然上前揪住出租车司机的领子说,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敢跟我扎刺?萌所長咳嗽一声,下棋人不以为然地继续揪着出租车司机,石志武忍不住了,到了派出所还这么嚣张,谁给你们的胆子啊?萌所长看了石志武一眼,问,你是哪的?石志武说,我是到省城探亲的。萌所长斜着眼睛说,他们胆子大,你声量也不小啊。

这时,萌所长接手机离开,出租车司机找张椅子坐下随手翻着报纸。没一会,萌所长进来对出租车司机说,你留下联系电话号码,驾照扣下。你老婆打电话,说你得到医院接老娘出院,接完了你再过来。出租车司机利落地掏出驾照,随手写了个电话号码就走了。两个下棋人喊,不能让这小子走。萌所长火了,你们是想找倒霉吗?要是想找就都别走了。两个下棋人不含糊,说,他小子溜走了,我们怎么办?那被轧脚的蹲在地上喊脚疼。出租车司机已经无影无踪。石志武手机再响,是蔡元秀打来的,说,你在哪个派出所啊?石志武左右看看,不知道哪个派出所,随口问萌所长,这是哪个派出所?萌所长冷冷地说,后街派出所。

当蔡元秀走进后街派出所时,看见两个男人正围攻石志武。一个说,你就是推了我,我后腰现在剧痛,估计磕在地上摔裂了。另一个信誓旦旦,我看见了,你是用左手推的,脚下还有磕绊。石志武满脸通红,说话已经结结巴巴。旁边的警察就这么叉腰看着。蔡元秀走过来对警察说,这位腰说给摔裂了,那就到医院检查。确实摔裂了,我们治,花多少给多少。但反过来什么事没有,那就是讹诈,怎么处理你最懂了。萌所长看着进来的蔡元秀,半天才说,这地方我说了算。石志武问,那你怎么处理,现在出租车司机被你放走了,就剩下我成当事人了。萌所长说,你也可能是肇事人,别这么快就把自己刨出去。两个下棋人开始抽烟,好像这事跟自己无关,在这看热闹。萌所长停顿了片刻,说,这样吧,这位女士说的也有道理,先到医院检查,如果真摔伤了,那就证明是你推的,如果没有再说。蔡元秀说,好啊,现在就到医院。萌所长把那小警察叫来,石志武听名字叫刘德来。萌所长说,刘德来,你带着他去医院检查,出租车司机跟他的事明天再了。

刘德来对萌所长让出租车司机走不高兴,他看到所长接了个电话,肯定这电话是为出租车司机说情的。他调到这派出所一年了,知道萌所长的关系很多,似乎后街的人都认识他。在派出所墙壁上,挂着的都是后街人给他的锦旗。今晚是刘德来跟另一个叫大董的警察出的警,他对后街那几个下棋人很了解,就是无赖地痞。一个叫黄骝,一个叫胡春来,两个人都是后街的闲人。黄骝被轧脚,刘德来就不信,他跟大董说,这就是碰瓷。大董笑笑,大董跟萌所长不错,一般后街出事,大董都明白怎么处理。在去医院的路上,刘德来对胡春来说,你要是检查没事,说你讹诈过重,但你以后在后街算是没法混了。胡春来委屈地解释,他真推我了,我向天发誓。石志武是坐蔡元秀的车,蔡元秀气恼地说,你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出租车出事,你拉开门一走了事。石志武说,我看不惯这些人。蔡元秀气恼地说,为你这个饭局,我推了不少约。石志武看着蔡元秀,发现蔡元秀可能做了整容,鼻梁骨直了。他问,你整容了?蔡元秀说,我喜欢上了一个男人。石志武问,做什么的?蔡元秀说,政府的,老婆死了看上了我。石志武不满地说,你太喜欢权力。蔡元秀扑哧笑了,当然了,有钱的和有权的凑在一起,完美。石志武问,你不一直都说要跟我复婚吗,怎么突然就有了男朋友?蔡元秀笑得很诡秘,说,确实考虑过和你复婚,怎么说你还是个可靠的男人。但我遇到的这个男人能帮我。石志武说,那你还找我干什么?蔡元秀说,你弟弟是市长,我男朋友说,他还会高升。石志武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蔡元秀说,我的事你也得管,你要说管不了,就找你弟弟管。石志武说,你想干什么?蔡元秀说,在后街开个卖散热器的店,我看上一个,但办起来很难。你知道,后街这地方一寸店铺一寸金。石志武说,你就为了这个让我请你吃饭?蔡元秀说,我也想你呀。到了医院听我的,就说你什么也没有做。我找了我男朋友,他认识医院的人。石志武白了蔡元秀一眼。

刘德来带着胡春来到医院检查,石志武饿了,就到小卖部买面包吃,他自认为没有推胡春来,没料到检查结果,胡春来第四根腰椎骨确实有了个小裂纹。石志武蒙了,他想不出来在哪出了问题。刘德来也是根本没料到,他看到胡春来皮笑肉不笑的,觉得这事蹊跷。他仔细回忆每一个细节,觉得似乎是个事先挖好的坑。胡春来得意了,提出先拿五千块看病,再拿两万块作为赔偿。刘德来虎着脸,认真地说,你小子疯了,你这个小裂纹究竟怎么回事还没闹清楚。石志武看着刘德来,这句话提醒了他。石志武问,你这个小裂纹是新伤是旧伤,结果出来后才有结论呢。胡春来阴冷冷地扫视着眼前的人,说,那好,如果是新伤,那你就按照我提出的赔偿做,是旧伤,我左右扇自己俩嘴巴子,转身走人。刘德来说,好,但你不能转身走人,你跟我去派出所。

胡春来拦住从诊断室出来的大夫问,我的骨伤是新伤,还是旧伤?大夫看着胡春来,又看了一眼刘德来,回答道,新伤旧伤重要吗?石志武说,很重要。大夫说,我得回去看看片子,看准了才能说。说完,大夫扭身走了,刘德来观察胡春来眯缝着眼睛若有所思。蔡元秀的手机响了,她忙跑到一边接电话,说话声音很小,但石志武凭借着对她的了解,知道在央求着对方什么。很快,蔡元秀踱回来,脸色很难看。刘德来说,这样吧,胡春来你先走,我跟这两位谈一下,留下电话号码明天再处理,现在已经快半夜了。胡春来漫不经心地说,等吧,等到明天太阳出来了,结果就都有了。胡春来晃晃荡荡地走了。

刘德来前头走,石志武和蔡元秀后面跟着。石志武对蔡元秀说,你刚才碰壁了,你那男友不乐意管我的事对吧?蔡元秀说,他妈的,就不是个男人。石志武说,我身上就带了两千多块,万一要赔偿,你先给我垫上。蔡元秀不情愿地问,垫多少?石志武说,你没听说得二万多吗?蔡元秀说,我没那么多,只能给你垫一万。石志武嗓子眼一阵泛酸,跑到省城来的另一半心思灰飞烟灭。其实,他是带了两万元来的,想给父母的墓地修整一下。父母墓碑上的金字已经脱落,要重新用金粉再描一遍。墓地的石灰都破落了,字迹也模糊,周围两棵松柏也枯萎了。他曾经告诉过弟弟,说,你把咱爸咱妈的墓地好好修修,两位老人最疼爱你了。石志文满口应着,可就是不动。其实,石志武明白,不是弟弟不愿意花钱,他就是没有时间。后来,石志武说,你安排手下人干不就得了吗?可弟弟说,这是私事,怎么好让下面的人做?石志武说,那就我吧。弟弟说,钱我拿,你干活。

走出医院的大门,刘德来把警车门打开,喊着,我送你们回家。石志武钻进警车,他看见医院大门外停着一辆崭新的宝马,宝马响了两声喇叭。蔡元秀也没跟石志武告别,像燕子般飞了进去。宝马启动得快,还没容石志武看清楚什么,已经消失在夜色里。

石志武回到快捷酒店,弟弟的电话追过来说,不是说给你安排到市政府招待所,怎么还不去,都半夜了?石志武说,我住快捷酒店,睡得踏实。弟弟无奈,说,咱俩怎么也得见一面。石志武说,那我等你的圣旨。他记得几年前去市政府找他,到了市政府,石志武发现弟弟的手机打不通,总是不在服务区。后来弟弟解释,说,刚才开常委会,我实在不能接电话,又是我在主持。此后,有一年多他不接弟弟的電话,还是蔡元秀从中说和,石志武才勉强接了弟弟一次电话。

天黑透了,石志武给刘德来留下手机号码。刘德来说,明天一早你得到派出所,我去医院拿最后诊断结果。我提醒你,结果不会是你想象的那样,你做好最坏的准备。石志武纳闷地问刘德来,什么是最坏的准备?刘德来说,赔偿,治病,估计要花上两三万吧。石志武说,我根本没推他,他一直站着,怎么能腰椎骨裂呢。刘德来说,我每天处理的案子中,有很多都是不符合情理,可结果偏偏就是你想不到的。石志武犯愁地说,我该怎么办呢?刘德来说,你不是在省城待过吗,就没有几个人能说得上话的?石志武继续摇头,刘德来说,现在就是你们背后的权力较量,在医院我就感觉到了。石志武纳闷地问,你感觉到什么?刘德来说,我感觉到那医生跟胡春来很熟。石志武回想着,摇头,没感觉出来呀。刘德来说,你没看见胡春来过去拍了医生一下,拍的姿势很自信。还有,你没看到胡春来对医生并不很热情,期待感也不强烈,这就违背了正常的逻辑。石志武有些佩服刘德来的观察力,说,那意味着不等明天我就输了。

快后半夜了,石志文敲开了他的房间,石志武见弟弟很疲惫。石志文进来,不高兴地对他说,都给你安排好了,你非出幺蛾子。石志武说,明天你给我安排一辆车,我要去爹妈的墓地,指着你算瞎眼了,我亲自去修整。石志文说,没看我每天忙得脚朝天,一晚上我得赶四个地方。石志武摆了摆手,那说明你不是个好领导。石志文说,我给你安排车,明天一早就到。晚上回市政府招待所住,其实今晚就已经给你空着了。后天上家里来,你弟妹在医院值夜班,咱哥俩好好聊聊,我也有好多话要说。石志武突然想起弟妹王纯,在今天去的那家医院当主任。石志文看哥哥愣神,便问,你没事吧?石志武从不愿给弟弟提什么,他摇头。石志文说,你可别招惹蔡元秀啊,她那天堵我办公室门口,整整一天,我没让警卫拽她走就是看你面子。石志武说,你这么对待她也不好,给她多少能解决点不就完了吗?毕竟我们俩夫妻一场。石志文火了,说,她点名要后街最火的门脸,还要市里的政策扶持。弟弟拖着疲倦的身体走了,石志武没有送他,就听见他在走廊的脚步声很拖沓,一深一浅的,想必这些日子很劳累。石志武有些后悔,不该对弟弟这么说话,说了这么多话,连句疼爱的话都没有出口。

第二天一早,石志武走出快捷酒店,看见事先约好的那辆车停着,是辆美国吉普,司机年纪不大。两个人先到派出所,石志武对司机说,你把车停远点儿,有人上车问起你,你就说是我侄子。进了派出所,刘德来正等着,值班的萌所长在窗户那看见了这辆美国吉普。萌所长知道后街要拆迁了,头疼得厉害。下棋那两个人,一个胡春来,一个黄骝,肯定都会是钉子户,现在给他们点甜头,到时候就可以约束他们。这两个人在后街惹了不少是非,横行霸道的,萌所长一直想找机会办了他们。可就在想办的时候拆迁任务下来了,他跟区长曾经拍过胸脯,发誓一定不留一个钉子户。他知道胡春来是在讹出租车上这个人,胡春来是有前科的,就是因为滋事打架。他这个人绝对不会让人推倒不还手的。他曾经跟别人因为租金打架,确实被人推倒摔伤了后腰,就这样摔倒前他还把对方的生殖器踢伤了。萌所长叫住刘德来,对他耳语说,别让胡春来太过份,让这人赔个两三千就完了。刘德来说,胡春来能轻易就答应?萌所长说,不答应就不管他们的事。刘德来审视着所长的脸,看不出想什么,应了就朝外走。萌所长突然喊住刘德来,心事重重地说,我觉得这个人不简单呀,有机会你摸摸底,如果对方来头大,就别让胡春来表演了。刘德来转过身,对所长说,什么叫来头大?萌所长说,你没看见他带来的那辆美国吉普吗?刘德来好奇地问,美国吉普怎么了?大街上有的是。萌所长说,你看车牌号。刘德来看不清楚。萌所长说,那是市政府的。刘德来笑了,佩服地说,所长,您眼真尖。

刘德来带着石志武来到医院,看见胡春来在医院走廊上正溜达。胡春来和大夫熟,知道诊断结果一定是有利于他的,他就可以让石志武赔偿两万五千块。胡春来昨晚兴奋得一夜没睡。

刘德来问胡春来,腰还疼吗?胡春来说,疼了一晚上。石志武说,你真会装。胡春来哼了哼,说,我装不装的一会儿就知道了,有你小子哭的时候。刘德来带着两个人朝诊断室走,走着走着,石志武看见了弟妹王纯。王纯惊讶地看着石志武,说,大哥你怎么上这来了?!石志武其实不想见弟妹,自从弟弟升官,这个弟妹就一直趾高气昂,看谁眼睛都是斜的。其实跟弟弟刚结婚时,她脾气还挺随和,对家里人都是笑眯眯的。石志武说,没事,看一个病人的结果。王纯看见穿着警服的刘德来,还有旁边鬼鬼祟祟的胡春来,敏感地意识到出了什么事。她问刘德来,我是今天的值班主任,你告诉我怎么回事?刘德来说,昨晚推了他,导致他腰椎骨裂,现在看看结果是新纹还是旧纹。王纯问,什么叫新纹和旧纹呀?刘德来就将前因后果大致说了一遍。胡春来知道遇到麻烦了,但他根本不在乎,在后街上混了这么多年,什么场面没碰过。区长来调解,他都敢戳着区长的鼻梁子骂街,躺在马路上一个多小时,活活断了后街的交通。他知道现在政府最怕闹事的,你越闹,政府越怵你。胡春来说,我不管你是什么主任,我找看我病的大夫。王纯问,谁是你的看病大夫?胡春来说,张大夫。王纯也不说话,推开一扇门对里边说,张大夫你出来。很快张大夫走出来,他看见王纯那张阎王爷似的脸,又看到昨晚那三个人齐刷刷地盯着他,腿肚子就朝前了。医院没人敢跟王纯找茬,都知道王纯丈夫是谁。王纯说,你把诊断的片子拿出来,我看看。胡春来不懂医院的规矩,喊着,有你这臭娘们什么事!王纯指着胡春来说,你住嘴。张大夫回屋把片子拿来,王纯拿起来冲着东窗射过来的阳光就看,只看了几秒钟就对刘德来道,这个骨裂有一年了,你把这人带回去处理,处理不好,我会找人处理你们。胡春来跳起来,说,你胡说八道,你他妈见面就喊他大哥,你这是徇私情。刘德来对王纯也反感,他说,我们怎么处理不用你管,你这么马马虎虎看了几眼就断定是一年前的伤,也太草率吧。王纯说,那好,你拿这张片子去找任何大夫看,如果说的跟我不符,我甘愿承担一切责任。如果我说的都对,我就看你们怎么处理这事,这明摆着就是敲诈勒索。

石志武没想到会是这个场面,他原打算在医院赔几千块,然后赶快去墓地。他想住一个晚上,明天一早就回去。石志武本想跟弟妹说不要插手,他不想沾弟弟的光,但又不好说什么。其实他知道弟妹的医术,省领导看病都找她。六年前,医院怀疑他肝上长了瘤子,他惶惶地把片子拿给弟妹,没看几眼,弟妹告诉他是良性,说我给你做手术取出来。上了手术台,也就半个多小时,弟妹告诉他完了,捧出一个像鹌鹑蛋大的东西给他看。

胡春来开始撞墙,喊着,我就是窦娥啊,现在没王法了,快来人啊。

很快围了很多人,胡春来逼真地表演,一把鼻涕一把泪,抽搐着,说医院是老百姓的死对头,就是不让老百姓舒服过日子,总是赚老百姓的钱,不给老百姓一个说法。刘德来慌了,他不知道怎么处理。他上前去拽胡春来,没想到胡春来朝他怀里扎,喊着,警察也打人了,快来看啊。有群众喊,警察还打人,太阳还出得来吗?王纯猛地喊道,我是这的主任大夫,我叫王纯,这个无赖是看完病不给钱就想跑,我们已经报警。警察来了说他有前科,曾经多次到医院偷患者的钱。希望大家尽快让开,让警察把这个小偷带走,我们让开一条路好不好?这句话让石志武很震惊,刘德来也没想到这个主任会这么说话,很快就有路让开,群众瞬间变换成了愤怒的表情。胡春来也没料到场面急转直下,他喊着,我没有偷,他这是栽赃我呢。刘德来趁机带走了胡春来。

走出医院大楼,刘德来看见有几辆警车停在门口,他看见局长在前面,萌所长紧张地跟在后边。石志武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觉得像是在拍电影。胡春来哆嗦了,他没见过这阵势,他怎么也想不通会折腾这么大。局长过来给石志武敬礼,说,放心,这儿的事情您就不要管了,我们处理。石志武疑惑地说,什么叫你们处理?萌所长凑过来,抱歉地说,真不知道您是市长的哥哥,我有责任。石志武明白了,他回头找王纯,没见她身影,一定是王纯打的电话。他看胡春来已经蹲在地上,两只手高高举起来,抱着脑袋,嘴里叨叨着什么听不清楚。石志武对局长说,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这事跟我弟弟无关。说完,他寻找那辆美国吉普,看见已经停在他眼前。他上了车,车开始慢慢启动,他看见有几个警察都向他敬礼,他像个首长回礼,姿势很笨拙。他听见局长在跟大家说着,声音很大,后街必须要管起来了,那是市政府的门面。这碰瓷跟拦路抢劫没什么区别,如果放之不管任其发展,碰瓷的会有恃无恐,就会严重扰乱社会秩序。我看打击了,狠狠地惩处了,让碰瓷的像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后街的人就没人敢碰瓷了……

在去墓地之前,他想回旧宅子看看,听弟弟说,还留了几间,是过去的一个祠堂。这一带姓石的特别多,都说是石达开的后裔,所以这个祠堂就叫石家祠堂。石家祠堂所以能保留下来,是石家后代跟政府谈判的结果,在政府那方坐的就是石志文。祠堂里边种的都是桂花树,开起来香得让人醉。石志武走进祠堂,看见有人在烧香磕头。这个旧宅子石志武一直没有忘记,他想起母亲,上小学的时候,他在外边疯跑,母亲就在鼻子眼胡同门口喊他,那声音像是苏格兰的风笛,悠扬而动听。后来,石志武随父母去了另外一个城市,弟弟因为大学在省城就没有动,依旧住在老宅子里。每次石志武到省城都到这个老宅子看看。弟弟嫌这个大院子太吵,石志武却觉得这里亲切,他觉得在这里无拘无束,居住在大杂院的邻居们都跟亲戚一样,大伯大娘这么叫着喊着。有的甚至上班时都不关门,喊一声大娘走了就真走了。那时家家都烧炉子,于是一家有了种火,全院的人都跑去借。记得跟蔡元秀搞对象,带着她到旧宅子这里,赶上邻居家吃捞面。旧宅子的人吃捞面很讲究,三鲜卤的,于是邻居家就有包蒜的有切菜码的有找醋的。一家吃面,全院的人都端碗过来捞,这就是分享生活。后来石志武就带着蔡元秀在邻居家吃的。那时蔡元秀还留着长辫子,一甩一甩的很好看。

中午了,石志武和蔡元秀吃了一次饭,就在快捷酒店门口的面馆。蔡元秀说,我跟男朋友吹了,实在是纸糊的不顶戗。

石志武说,不是开了一辆豪华车接你吗?

蔡元秀摆摆手,说,他就是硬撑着面子,其实什么本事也没有。说完看着石志武。

石志武慌了,说,咱俩不复婚,我实在不是你需要的男人。

蔡元秀扑哧笑了,说,你还真自作多情,跟你这样的男人过后半輩子,我得憋屈死。

石志武也难为情地笑了,说,我下午去父母墓地,然后直接回去了。

蔡元秀说,我跟你去,你总在你父母面前说我的坏话,这次我要诉诉苦。

石志武抿着嘴,你跟我什么也不是,你去我父母墓地有什么用啊?

蔡元秀呜咽着,说说我这几年的苦,你们都觉得我追求物质,你们谁知道我心里到底想什么?我一个女人做生意,欠了债,我自己怎么咬牙还的?

两个人坐在父母的墓地前。石志武觉得心里空空的,嘴里涩涩的,好像心思跟着父母在底下埋藏着。他想起小时候,他带着弟弟在风雨里跑。他踩着软泥,一边奋力地飞奔,一边回头招呼着弟弟,你这个废物,你跟不上我了。他记得弟弟瘦瘦的双臂张开着,如鸟的翅膀在风中抖动。两个人都在掉眼泪,好像蔡元秀掉得比石志武还多,还委屈。

突然,那个开美国吉普车的司机走过来,说,市长本来说要来,因为有会来不了,他派我来接您,说中午怎么也得吃个饭。

石志武挥手,说,让他自己吃吧。

司机为难地说,他说你不去就是我的过错。

石志武说,我吃完了。

司机说,您哪怕坐在餐桌上看着市长吃,也算我完成任务了。

蔡元秀拉起石志武说,我陪你去,我去了保证什么也不说,你放心。

太阳本来被云彩包裹着,天显得阴沉沉的。一刹那,太阳从厚厚的云层里奋力顶了出来,一下子,世界就亮堂了。

责编:梁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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