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不了的文城

2022-05-30 00:31肖雨思
青年文学家 2022年17期
关键词:异托邦乌托邦余华

肖雨思

余华在2021年推出的新作《文城》是他继《第七天》之后时隔八年推出的又一长篇小说,小说讲述了主人公林祥福被阿强与小美这对假装兄妹的夫妻欺骗,后来他带着襁褓中的女儿南下寻妻,却怎么也找不到阿强口中的“文城”这个地方,最终因为溪镇与“文城”的相似和当地居民的善良而留下,并和他们建立了近乎完美的人际关系。在溪镇的日子里,林祥福经历了一系列挫折,最终因为赎人而死于匪徒之手。一个简简单单的故事,面临着好坏参半的评论。看好《文城》的人认为这是余华的风格再现与自我总结,认为它“称得上是余华的集大成之作”,且给予其高度评价—“弥合了余华在不同时期的风格裂痕,称得上是他的一部自我总结之书”。批评《文城》的人则认为这部小说“叙事动力严重不足,故事逻辑不自洽,小说结构不缜密,价值立场缺失与混乱,甚至语言和对话本身的刻意松弛、无节制,以及成语乱用、叙事人称重复指代等语法性问题,等等”,认为这个大杂烩式的文本是他无法突破自己的表现。

余华通过对人物群像的精心塑造来建构了一个理想化世界,但与此同时,这个世界又存在于小说借鉴的真实历史背景之下,这与福柯的“异托邦”相契合。“乌托邦”概念源自空想社会主义的创始人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意指空想的国家,意图要建构一个理想的社会。而法国哲学家福柯提出的“异托邦”则介于乌托邦与反乌托邦之间,与乌托邦的空想不同,异托邦是带有想象性质但又真实存在的空间,是在某种意义上实现了的乌托邦。“在福柯看来,‘乌托邦是一个在世界上并不真实存在的地方,但‘异托邦不是。它是实际存在的,但对它的理解要借助于想象力。”换言之,乌托邦是没有具体的场所,而异托邦则是真实存在的,是可以通过某种社会实践而实现了的乌托邦,《文城》就通过塑造一群勇敢坚毅、勤劳朴实的人来尝试这种异托邦建构。

一、人物群像建构的异托邦

作者在写小美入土为安的时候写“她生前经历了清朝灭亡,民国初立”,可见《文城》这个故事是发生在晚清至“民国”时期。在《文城》中,阿强口中的文城是一个编造的地方,世上本无文城,因此林祥福再怎样努力寻找也到不了文城。林祥福通过对口音的比较确定了溪镇应是和文城最相近的地方,所以他在这里定居。

溪镇里的人都很善良,这里的男性有勇有谋、重情重义。林祥福在溪镇遇到的第一个人是陈永良,这也是他后半辈子如亲兄弟般的人,是陈永良邀请他留在自己家,并将家中唯一的一张床让出来给他和女儿睡,也是陈永良日后与他一起创业奋斗到家财万贯。最后,林祥福身死土匪手中,也是陈永良拼命为他报仇。溪镇商会会长顾益民在溪镇是领导者一般的存在,他带领大家在大雪天祭拜苍天,祈求生机,应对北洋军时进退有度,也自发组织溪镇居民建立民兵团抗击土匪。这里的女性也善良有爱、勤劳朴素。陈永良的妻子李美莲在雪冻时给素昧谋面的林祥福端来一碗粥汤,“将自己的生命分给了他一部分”,是她细心抚养林祥福的女儿林百家长大,也是她让自己的亲生儿子去替换被土匪绑架的林百家。寡妇翠萍因为林祥福的友善回报了他更多的关怀,在林祥福死后遵循他的遗愿忙前忙后。就连小美这个欺骗了林祥福的女人,在溪镇也是勤勤恳恳地孝顺公婆、打理家业。

田家兄弟最后将林祥福的棺材护送回乡时,“溪镇的居民听到车轮的声响,一个个屋门随之打开,他们站立在自家门前,小声说着林祥福要回去北方老家了”,很简单的一幕却满含温情,因为“溪镇的习俗是只有亲属可以靠近棺材,外人见了棺材应该避让,以免日后遭遇凶厄”。而溪镇的人们却并不拘泥于这一点,在他们眼中,那个是在雪灾后用自己的手艺主动为大家修缮房子,在溪镇活了大半辈子的林祥福,就连他的女儿也是溪镇的女人们用自己奶水哺育长大的,于他们而言林祥福早已经是亲人般的存在了,他们都是来送他最后一程。

与人物形象塑造相连接的是故事情节。军阀混战、匪患猖獗等残酷的大环境,特别是书中对土匪的残暴行径的描写,令人胆战心惊。以张一斧为首的土匪心狠手辣,屠村的行径令人胆寒,最后就连林祥福也死在了张一斧的利刃之下。而后,陈永良反击土匪的过程在残酷的现实中充满了温情,曾经救过陈永良儿子的土匪“和尚”加入他们,击杀了张一斧的队伍,他也以自己的牺牲换取了张一斧的一双眼睛,又是一个充满豪情、舍生取义的形象。陈永良也将“和尚”的老母亲接到身边代为赡养。“仁、孝、忠、义”这四个字贯穿在《文城》的男性形象中,顾益民组建民兵团抗击土匪是为仁,陈耀武依母言孤身入匪窝是为孝,田大踏破草鞋千里寻主是为忠,陈永良不忘兄弟全力报仇是为义。无数能体现中国传统道义的人物在书中随处可见,在这个残酷的时代背景下是极端的善与极端的恶,这种极端的现象形成了一种张力,小说中的纯善的人物才更加难得,这也正是余华以溪镇为基点,塑造了众多有情有义、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以理想的纯善人性与现实的残酷狠辣相交错,最终建构起了《文城》的异托邦。

二、作者本人的异托邦寄予

事实上,这种建构异托邦的尝试并不是在《文城》中初现端倪,在余华的上一部长篇小说《第七天》中就已经有迹可循。《第七天》通过主人公杨飞在死后七天的见闻将现实世界与死后世界连接起来,这样灵魂式的书写对于另一個世界的建构其实也可看作是建立了一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世外桃源异托邦。而《文城》中将这种尝试进一步具象化,通过他擅长的历史书写,以历史为手段面向现实,在真实历史背景下建构了溪镇这样一个异托邦的空间,《文城》中的完美的人性既存在于小说溪镇这个地方,也是存在于作者本人的想象中。

福柯曾经用镜子来解释了自己的异托邦理论,镜子的另一边可以看到“我”,但却不是真的“我”,因为镜子之中的世界是一个虚构的场所。但与此同时,“通过镜子的反射,照镜子的人通过一个虚构的场所观察到他所站立的那个真实的场所,这使得观测者所占据的地点同时成为‘绝对真实的场所与‘绝对不真实的场所”。我们不妨据此再来看,作者本人是通过小说中的异托邦来映射自己所在的真实世界,或者更夸张一点儿,是对自我的建构。早期余华在写《现实一种》时,小说中尽是冷酷的兄弟相残,家人之间无端的恶意令人毛骨悚然。这时的余华正值壮年,是一个冷漠的叙述者,这种零度叙述的风格让他冷酷地讲述着荒诞又令人胆战心惊的故事。不断追求自我写作转型的余华,后来慢慢向现实凝视,写出了《活着》《许三观卖血记》这样的残酷中的温情之作。“有趣的是,当众多伟大的作品影响着一位作者时,他会发现自己虚构的人物也正以同样的方式影响着他”,作品中的人物不仅由作者创造,也在深深影响着他本人,因此人物形象的塑造是作者书写转型在作品中最重要的表现之一,其背后是余华思维的转变,也是对自我的建构、推翻、重构。曾经用游戏般的冷酷笔法讲述故事的青年不在了,相继迎来的是面向现实、共情人物的中年人,也许是岁月的冲刷使得这个曾经不吝在作品中展现暴力与血腥的作家逐渐变得平和。虽然死亡并没有在他的小说中停止,但是死亡不再是单纯为了展示世界的残酷,重要的是展现死亡背后的温情,是对现实的思考,是经历一切后的平静与接受。“作家的使命不是发泄,不是控诉或者揭露,他应该向人们展示高尚”,这是余华写作的目的,在《文城》人物群像塑造的背后是他想向读者展示的高尚,而《文城》中异托邦的建构也是他对现实的寄予,是他的温情所在。

三、新作《文城》的美中不足

余华在《文城》中建构异托邦的尝试不是完全成功的,这种尝试在小说里有太多的理想情节,因此也产生了一些矛盾的地方。为了使小美一开始对林祥福的欺骗更合情理,也为了使这个故事更加完美,小说最后还增加了一个补篇,正篇从林祥福、陈永良视角入手,而补篇则从阿强和小美的故事续写,从两个方面圆满地完成了这个故事,不给文本留一点儿空白。补篇介绍了小美作为阿强家的童养媳的故事,也解释了正篇中她欺骗林祥福的原因,她也有自己的不得已,这样安排一定程度上能将读者的愤怒进行转移。补篇最终也以一种另类的方式让林祥福与小美相遇,在小美长眠十七年后,想要落叶归根的林祥福被田家兄弟们抬到了小美的墓边。林祥福的南下寻妻之旅,终于算是成功了。但是,这样太圆满的补篇不仅使得小说变得冗长,它的存在还全面填补了文本空白,读者的想象空间被掐断,也相当于作者剥夺了读者的部分回应,作者拥有了对文本的大部分阐释权。而好的文本是需要作者与读者双方的共同反馈,这样才能使一篇文本韵味悠长且在读者的解释中不断焕发生机。就这个意义上来讲,补篇的存在委实有些画蛇添足。从书中的人物形象也可以看出,这部小说里面关于溪镇的很多内容是理想化的产物,正是如此,才会被人诟病人物形象扁平,也被怀疑这是开了金手指的爽文。

《活著》是余华在1993年出版的长篇小说,也被认为是余华转型的标志,时隔多年,跨越多部作品,媒体对余华新作的宣传仍然是以《活着》为基点,将其进行比较,但新作《文城》真的能符合这么高的期盼吗?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余华醉心于暴力血腥书写,九十年代以后的余华朝着温情奔赴,看似呈现出“暴力化”和“温情化”两个余华,但二者却时常呈现对立统一的状态。在《活着》与《文城》中的确是在死亡中见温情,死亡被赋予了更多的意味,延续了作者九十年代以来的写作特点。但同样是在借鉴真实历史的背景下,真实又似乎显得不再重要。

余华在《文城》中建构的“溪镇”这一场所,“反映出常规空间的秩序被修改,或者常规的生活规则被悬置”,这种悬置和修改就通过人物的普遍善良体现出来,对外乡人的毫无排斥,面对土匪的勇敢坚毅,应付军阀的面面俱到……从而达到了一种“异位”的效果,一种靠理想的纯粹想象构成的美好世界,与小说原定的历史中的“民国”时期军阀混战、民不聊生产生了违和。《文城》推翻了历史中建构的秩序,重构了新的理想场所,这使得余华本身擅长的历史书写变得微妙起来。《活着》里借用了大时代背景,塑造了一群被时代洪流裹挟着前进的小人物的悲欢离合,将人物和时代背景紧紧相连,而《文城》却始终像是借用了一个历史的外壳,在内里纵情抒发作者本人的情感与寄予,驶离了现实的轨道,略显浮躁与浅显。

作者的悲悯心和对现实的期盼使他建构了《文城》中的异托邦,他对世间万象所存的慈悲之心仍能打动人心。虽然此次尝试存在一些不足,也使得他本人擅长的历史书写变得进退两难,但不可否认的是,书中的悲欢离合还是具有让人共情的能力。余华为众多人物赋予了近乎完美的品格是他对现实寄予的温情,或许是年岁增长的余华内心变得更加柔软,暴力书写仍然存在,但残酷中的温情占据了上位。也正是在这种极致的善与恶的对比下,才更凸显了人性的美好。

对于《文城》这部暌违八年的全新长篇小说而言,文本自身确实有些难以忽略的缺点,但作者怀着的是面向现实、呼唤美好的态度。文城因为余华异托邦建构或是转型得不够成功可能短时间难以到达,而溪镇里近乎纯粹的温情更是现实中难以轻易找到的,所以才有了对余华这部小说毁誉参半的评价。然而抛却叙述和风格上的一切不完美,余华始终在向读者“展示高尚”,纵使余华这次的文城到达不了,但总会有一个地方叫文城,我们应该给予它溪镇般的包容,理性但更含温度地看待《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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