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诗歌“肠”意象审美内蕴初探

2022-05-30 03:00张萍
青年文学家 2022年17期
关键词:断肠意象诗歌

张萍

在人体器官中,“肠”出现在诗歌中的频率特别高,而且基本上传递着极度的悲痛、哀怨、愁苦之情。今可见最早的应是先秦民歌《鸟鹊歌》,其云:“妻衣褐兮为婢。夫去冕兮为奴。岁遥遥兮难极。冤悲痛兮心恻。肠千结兮服膺。于乎哀兮忘食物。”兵败国亡,君臣蒙羞,悲痛难言,愁肠千结。早期的人们可能已经将“肠”视为了情感产生的器官。

在诗歌中,“肠”一般与“断”“结”“愁”“九回”等搭配使用。“断肠”是文学上的夸张表达,表示极为强烈的,使人难以承受的消极情感的刺激;“愁肠”即指愁苦愁闷的心情;“结中肠”是寓虚于实的说法,无形的情感郁结在有形的肠中,难以排遣;“肠千结”也是夸张,表示忧思纠结;“九回肠”也说的是情感郁结,之所以用“九”,大概是因为其乃阳数之极,表示程度之重无以复加。在诗歌中“肠”意象的情感内蕴主要有深挚伤感的离情别绪、凄楚动人的深闺吟唱、漂泊流荡的羁旅愁苦、魂牵梦萦的思乡怀人、深沉凄怆的身世感慨等。

肠作为人体器官,其存在状态和承载的功能似乎与审美愉悦毫无关系,甚至是相抵触的,但它却是表达悲伤哀怨等情感的经典意象。诗人为何会选择“肠”表达极度的思念或悲伤之情呢?“肠”作为诗歌意象的审美内蕴是如何体现出来的?粗略探之,这与“肠”本身的生理特性、文化特性及文学特性相关。

一、“肠”之生理特性与文学表现

《说文解字》:“肠,大小肠也。从肉,昜声。”诗歌中的“肠”应该包括大小二肠,而并非单指其中之一。古人对“肠”的认识是非常直观和具体的,这得益于早期解剖学的发展。战国时代的《黄帝内经》中《灵枢·经水》已有关于“解剖”的记载:“若夫八尺之士,皮肉在此,外可度量切循而得之,其死可解剖而视之。其藏之坚脆,腑之大小,谷之多少,脉之长短,血之清浊,气之多少……皆有大数。” 司马迁在《扁鹊仓公列传》中也详细记载了一位名叫俞跗的人解剖尸体的步骤。在《黄帝内经》中有对大小肠的形态结构、位置、重量、长度、容量、功能等详细记载。丰富的解剖学知识使得人们对人体的构造包括五脏六腑有感性的认识。

人们发现肠的生理特征首先是长。《内经》中记载小肠约6.5m~9m,大肠约4.5m。肠视觉上的具体的长,就容易与感觉上的抽象的绵长不绝的情感发生关联。同时,具有长这一特征的器官,与“断”字搭配,其包含的“断绝”“中断”等含义加重了感情的力度。所谓的“肝肠寸断”带来的痛苦折磨是密集且漫长的,对情感表現的冲击力就更大了。

同时,长长的肠子在人体内部是呈回环曲折状的。《皇帝内经·肠胃》记载大肠:“回运环十六曲。”《难经·四十二难》载:“(小肠)左回叠积十六曲。”“叠积十六曲”的形态,正是郁结难解的痛苦和思念之情的形象化写照。古人也认识到小肠的消化功能,所谓“小肠者,受盛之官,化物出焉”。大肠的排泄功能,即“大肠者,传道之官,变化出焉”。情感隐藏积聚在空腔的腑器官中,如难以纾解排遣的肠中物,其对人体的摧残熬煎是周而复始的,令人难以承受。

肠作为五脏六腑之一,既隐秘又脆弱。肠位于人体内部,用它来表示痛苦的情感比借用位于外部的四肢更具有想象空间,它不会如手脚断裂那样血腥恐怖。想象空间产生了文学表现所需要的美感。真正令人痛苦的情绪,尤其是男女相思,更难以向外人道也。在隐秘的五脏六腑中,肠为最脆弱之物,所谓“寸寸柔肠”。在古代医疗条件的限制下,体内脏腑的病变不仅会给人带来极大的痛苦,而且有性命之忧。用肠的各种形态来书写感情,相当于暴露出自己最脆弱的一面,真挚又传神。

此外,当人们处于极度焦虑、忧愁、烦闷、痛苦,或者思念某人的状态时,肠会出现生理上的痛感。这一点在现代医学中已经被证实:“控制人类以及某些哺乳动物情感的5-羟色胺、多巴胺以及多种让人情绪愉快的激素,95%是在肠道里面合成的。”如果一个人长期情绪低落,其患肠道类疾病的概率也会增加。古人在日常生活经验一定是有真切的体验,所以认为肠主情感,从而在诗中写下“寒山秋浦月,肠断玉关声”(李白《清溪半夜闻笛》)和“人言柳叶似愁眉,更有愁肠似柳丝”(白居易《杨柳枝》)的动人句子。

二、“肠”之文化特性与文学表现

古代对五脏六腑的认识虽然较早,但因为诸多原因其发展是缓慢的。其中人文思想的羁绊使人们用类比、拟物等方式认识人体,天人合一的观念也使得人们以自然的角度来度量人类,将人自然化,对脏腑的认识从生理功能转移到了文化特性。首先,肠具有礼仪意义。在古人看来,五脏与五义相对:“五藏,肝仁,肺义,心礼,肾智,脾信也。”即中医中所说的五德养性。而六腑为“五藏宫府也”。其中,“小肠、大肠,心肺之府也,主礼义。礼义者有分理,肠亦大小相承受也”。儒家认为,礼是内在“仁”的表现和目的,所以礼的根本在心,而肠乃“心肺之府”,肠在礼仪之中便有了关键的地位,它能沟通情礼。“断肠”等表述与情礼有了深层的联系,在诗歌中肠承载的情感也具有了神圣的性质。

其次,肠具有生殖崇拜的内涵。在原始神话中,肠被视为生殖器官。《山海经·大荒西经》记载:“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肠,化为神,处栗广之野,横道而处。”郭璞注曰:“女娲,古神女而帝者,人面蛇身,一日中七十变,其腹化为此神。”神话是远古时代生产力水平低下时产生的,符合认识自然、支配自然的口口相传的文学形式。“女娲之肠”即人们基于一定认识水平对生殖的一种演说方式。卵巢和输卵管形态似肠,肠亦位于腹部,而小孩儿与母体相连的脐带又与肠相似,所以古人将肠视为生殖器官也不足为奇了。《论衡》载:“人之含气在腹肠之内,其生,十月而产,共一元气也。”这种思维也保留在民间,如元代杂剧中常出现的“肠里出来肠里热”,民间谚语“千金不及过肠子”。较早将“断肠”使用在诗歌里的蔡文姬,表达的就是回到长安后对胡地二子痛彻心扉的思念:“我与儿兮各一方,日东月西兮徒相望。不得相随兮空断肠。”失去亲人的至痛后来则泛化为各种令人伤心欲绝之事。

此外,肠是生机续存的关键。在道家看来,肠对于长生意义重大。葛洪《抱朴子》言:“欲得长生,肠中当清;欲得不死,肠中无滓。”故道家有所谓不食五谷的“辟谷术”。肠中蕴含着生机,它是生命延续的必要条件,其若断,则意味着生命的永逝。在诗歌中,用这样夸张的表达传递出了因无法承受的疼痛和折磨而带来的生机断绝的危险。

三、“肠”之文学特性及文学表现

任何物象、事象最终成为意象,最关键的是它能与文学表达的需求相契合,从而被赋予文学特性。首先,肠作为人体的消化和排泄器官,本身并不具有美感,其审美内蕴来自创作者的加工和赋予。“意象中的象不可能是原来的物象或事象,而是经由主体的能动取舍,通过感悟、判断和想象力的创造在心中生成的意象。”在这个过程中,客观物象的某些特征会格外被重视、夸张、放大。在诗人眼里,肠的柔弱、敏感、长长的回环盘旋的形态成了关注的点,其肮脏污秽则被忽略。将肠的脆弱与受伤的心灵联系,肠的回环往复与烦闷挣扎的情感体验挂钩,肠断人亡与难以承受的巨大痛苦关联,是创作者们体贴细微的观察和善于运用比兴的艺术化思维方式的共同结果。它之所以能被读者接受,发生情感共鸣,也依赖于接收者的生理基础和心理认知。人们的生理基础是共同的,这毋庸置疑。“个体的认知结构又基于整体社会文化语境……包含着时代精神和他人意识的回响。”正如李泽厚所强调的那样,个体性中积淀着集体性。肠在远古时代被赋予的仪礼性质、宗教性质、生殖性质等文化性质,是被先民共同接受的,它的神圣意味使得其被损害被摧残会产生极沉重的痛感体验和极浓烈的悲剧色彩。

其次,关于“肠”的典故也赋予了“肠”文学色彩。晋代干宝在《搜神记》中记述:“临川东兴,有人入山,得猿子,便将归。猿母后自逐至家。此人缚猿子于庭中树上,以示之。其母便搏颊向人,欲乞哀状,直谓口不能言耳。此人既不能放,竟击杀之。猿母悲唤,自掷而死。此人破肠视之,寸寸断裂。”《世说新语》也有类似的故事。故事中“肠断”的主角虽然是“猿”,但此乃“借动物之名以抒情言志的写作传统”。《搜神记》与《世说新语》在文学中广泛流传,“断肠猿”的故事常被征引。在六朝时,“其所述之悲情卻是有所限定的,特指‘因思念爱子而极度悲伤,用以传达亲子之间痛彻心扉的思念之情”。在文学发展的过程中,由“断肠”引发的思念和悲伤的对象逐渐扩大,“肠”也成为书写消极情绪的常见意象。

最后,“肠”字的发音与情感有关。不同的韵在读音上的差别,所具有的特质和传达的感情也是不同的。明代袁子让对汉语语音系统的十六摄发音做过感性的描述:“读等者,各摄中各有名号,皆别其所读之声也……如外八转,江为子母分离,母具而子少也……”王骥德则细化到了每一个韵部:“凡曲之调,声各不同,已备载前十七宫调下。至各韵为声,亦各不同,如‘江阳‘皆来‘萧豪之响……”此虽论曲,然诗词曲皆为韵文学,有相通之处。“肠”属于“阳”部,发音开口大、声音响,表达的情感强烈。它又属于平声,与仄声的逼仄短促不同,平声较为和缓绵长。在诗歌中,“肠”字常常作为韵脚出现,如:“关河别去水,沙塞断归肠”(卢照邻《陇头水》),“君今往死地,沉痛迫中肠”(杜甫《新婚别》),“一声肠一断,能有几多肠”(白居易《题周家歌者》)……诗人以“肠”作韵脚,其表达的悲痛之情更加沉重、悠长。

“肠”作为一个常见的意象被写进诗中,它在文学传播中走得越远,其经典性可能越被凸显,但是其感染力反而可能会降低,因为当它成为一种习惯化表达后,人们对它的感受力就会减弱。从多方面探析“肠”这一物象成为诗歌意象的原因,能够唤起人们对它的新的认识。这就如“陌生化”理论:“艺术的目的是使你对事物的感觉如同你所见的事象那样,而不是如同你所认知的那样;艺术的手法是事物的‘陌生化手法,是复杂化形式的手法,它增加了感受的难度和时延,既然艺术中的领悟过程是以自身为目的,它就理应延长。”这本是创作手法,我们可以将其用于阅读。当读者从事物本源思考“断肠”“九回肠”等所凝聚的情感,更能与作者的痛苦心灵产生交流。当读到柳宗元的“海畔尖山似剑铓,秋来处处割愁肠”时,仿佛看到身处刀山、无处躲避的诗人饱受割肠般致死之痛的忧悲憔悴;当读到罗隐的“莫教更似山西鼠,啮破愁肠恨一生”时,似乎能感受到老鼠慢慢咬破肠子的痛感……“古人在选择自然意象、社会意象,构建具体的艺术作品时,实际上有其重要的意图,那就是希望通过这些意象来恒久保存自己的情思并且向后人传达。换句话说,这些存在于特定文化语境中的文本意象所体现的是一种超越时空限制的审美意图,相当于是古人给后人寄出的一封穿越时空阻隔的信件。”借助“陌生化”的方式来理解“肠”这一意象所包容、承载和传递的内涵,我们才能在收到古诗人的“信件”时,真正读懂这份情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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