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调查的特朗普

谢奕秋

眼看中期選举的天平似乎开始摆向民主党这边，共和党又把水给搅浑了。

还没等司法部详查哪些人在特朗普家“非法接触”了绝密文件，国会的共和党人就揪住了司法部辖下联邦调查局“雷局长”的小辫子—多次使用政府飞机进行私人旅行。

在拜登回避下令搜查的时候，特朗普刻意放大在中期选举3个月前，自己家被联邦调查局“突袭”的史无前例，让共和党人不合常理的反击变得可以容忍，也让显得孤立的司法部变得更依赖法律上的证据突破，而不是民主党人熟稔的政治和舆论上的群殴战。

特朗普仗势

8月18日，特朗普集团的前首席财务官艾伦·韦塞尔伯格，与曼哈顿地区检察官阿尔文·布拉格达成认罪协议，同意作为污点证人指证特朗普的家族地产企业不轨。这样，这位曾为自己不菲收入“逃税”的前首席财务官，可以只坐几个月牢，而不是入狱几年。

按照现有证据，民主党人尚无法通过此一刑事调查“绊倒”特朗普，最多是让特朗普的公司面临巨额罚款，声誉受损。

不过，针对特朗普本人的一项民事调查，正由纽约州总检察长詹乐霞跟进，主要是想证明特朗普为了多贷款，曾欺诈式夸大自己名下可抵押资产的价值。8月8日海湖庄园遭搜查两天后，特朗普现身詹乐霞在纽约市的办公室，几乎全程援引“宪法第五修正案”拒绝答问。这似乎留下“有罪”的印象，其实也只是一种常见的辩护技巧。

现阶段，特朗普可以利用体制的势能对冲权力的动能。正如成熟资本主义体制让像逃税一类的指控伤不了资本家的根本一样，成熟民选制度下总统及其前任所享有的游走于法律灰色地带的空间，是叫人艳羡又令人生畏的。

特朗普将资本家和（前）总统两种身份结合于一体。尽管他常以反当权建制派的形象出现，但他也是美式民主资本主义的体制性产物。推倒特朗普，就等于把他所栖身的体制动摇；要司法部去完成国会众议院两次弹劾都没能完成的任务，不啻是让官僚机构“裸奔”去和政客的民意基础搏斗，何其难哉。

与其说特朗普在拉奥巴马、希拉里等人一起下水，不如说他在向他们发出警告—谁也不干净，要玩完大家一起完？

可司法部长梅里克·加兰所代表的强力部门官僚，仍然试图推进对于民意或民粹的规训。从詹姆斯·科米掌管联邦调查局期间在调查希拉里邮件门一事上的任性妄为（他甚至撇开顶头上司，亲自与国会协调），到梅里克·加兰“擅自”以执法名义打破不搜查前总统家的美国政坛惯例，他们都有说服自己这样做的理由—无论是出风头还是“国家安全为重”。

如果说，特朗普要对付的是他臆想中的“深层政府”，那么他打官司所要依靠的其实是“深层体制”，而不是网上许多人讥讽的“红脖子”。“深层体制”既囊括一些特权政客，也包括数量较超级富豪远为广泛的非头面资本家群体。这些自视为国家主人翁的人，生怕特朗普面临的厄运哪一天也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另一方面，无论是能吏酷吏，与高势能政客的对垒都是一场冒险游戏。曾经呼风唤雨调查“通俄门”的特别检察官穆勒，如今被两大党弃若敝屣。日前批准搜查海湖庄园行动的梅里克·加兰，同样如履薄冰。

在一些保守派网民看来，梅里克·加兰原本指望在奥巴马或希拉里当政期间成为最高法院大法官，但被麦康奈尔（参议院共和党领袖）和特朗普搅扰美梦的他，为了回报拜登对于自己的司法部长任命，借助勉为其难的证据链，向特朗普喷出复仇的火焰。

但推倒前总统的潘多拉魔盒一旦打开，想再收回跑出去的妖魔就难了。与其说特朗普在拉奥巴马、希拉里等人一起下水，不如说他在向他们发出警告—谁也不干净，要玩完大家一起完？

民意不同

在自由派看来，身负一桩又一桩官司的特朗普，远非无懈可击；曾在竞选中豪夺50个州里49州的“帝王总统”尼克松，不也在连任次年萎靡不振了吗？

但要注意，同样是蔑视官僚机构并有出格举动，尼克松并未遭到众议院正式弹劾；被众议院正式弹劾的美国总统除了特朗普，另外两位都是民主党人（约翰逊、克林顿）。尼克松在预见那后果之前，就妥妥安排了自己的降落伞计划，并得到了继任总统的特赦。

而真正迫使尼克松知难而退的，除了“竞选年的老黄历”水门事件，更是整个政府系统的步步紧逼。当时，民主党控制的国会两院和自由派占多数的联邦最高法院，完全主导着水门事件的调查进程；国会共和党人和最高法院中的保守派，也几乎都被形势裹挟，成了劝退尼克松的急先锋。而两任司法部长接连抗命辞职、尼克松“动粗”封锁特别检察官办公室等，彻底引爆了问责他的舆论风暴。

对比尼克松的遭遇，特朗普的境遇要好些—虽然在野，但也因此无法真正坐实“妨碍司法”；虽然国会两院被民主党掌控，但共和党议员一个个“护主心切”；虽然司法部听拜登指挥，但联邦最高法院是由保守派占绝对多数。

近来在共和党内反特朗普的国会议员，除非是处于深蓝州或是今年席位没有面临改选的联邦参议员，都很难逃脱被基层民意清洗的命运。

更重要的是，过去几个月，在国会山暴乱听证会还在抽丝剥茧回放的情况下，特朗普的声势不降反升，巩固了一度受到威胁的在共和党内的领袖地位。换句话说，民主党继续操弄国会山暴乱调查，只是自由派媒体和观众的自嗨，就像拳头打到了棉花上，对于影响共和党选民的民意几无效果，甚至有反效果。

作为最浅显的证明，特朗普因为国会山事件遭第二次弹劾时，曾投票支持弹劾的10名共和党籍国会众议员，如今能通过党内初选考验进入11月中期选举的，仅剩下2人（加州、华盛顿州各一）。也就是说，近来在共和党内反特朗普的国会议员，除非是处于深蓝州或是今年席位没有面临改选的联邦参议员，都很难逃脱被基层民意清洗的命运。

丽兹·切尼，前副总统迪克·切尼之女，现任众议院国会山事件调查委员会的副主席，8月16日在怀俄明州下届国会众议员资格的共和党初选中，以37个百分点的巨大差距输给得到特朗普背书的挑战者。明年初她就将到点下岗—如果她未曾主张弹劾特朗普，本可以在明年成为众议院多数党的党鞭。

特朗普被曝私藏绝密总统文档一事，尚不能大幅逆转中期选举的民意。此事在共和党一方的动员强度更高，就像“堕胎权判决”对于民主党选民的动员程度更高一样。由于特朗普第一时间卖惨“保险箱被撬”“夫人衣柜被翻”“律师被赶出现场”“护照被没收”，争取到近乎全党同情，筹款数额猛增，整体民意也是不利于司法部；几天后，司法部释出“搜查令”文本进行危机公关，但力道不及预期（共和党要求公开证人“宣誓书”），且遭到国会共和党人发起的“反调查”。

从更“直观”的民调变化来看，同一家民调机构（Politico/Morning Consult）在9天内的两次民调结果显示：海湖庄园被搜查后，在针对共和党内10名潜在2024年总统候选人的民调中，特朗普的支持率猛涨4个百分点，达到遥遥领先的56%。

既然“万人嫌”尼克松到最后都没有坐牢，指望在选民中有约四成“铁粉”的特朗普坐牢3年甚至30年，难度不小。

细节里的魔鬼

有人会说：此一时彼一时，在“新政”长周期里执政的尼克松，对美国进步派的反攻倒算远没有特朗普离谱；“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曾两次遭弹劾的特朗普，这次大概率会遭遇滑铁卢。

如果只是看自由派大媒体，会很自然得出上述结论，但这不是事实的全部。近日，权威的“拉斯穆森报告”的一份民调显示，53%的美国人认同“联邦调查局是本届美国政府的盖世太保”这一说法。

具體到这次中文媒体俗称的“抄家”案，共和党方面对于当局的处理手法非议处甚多，有些也不完全是出于党派之争，而值得较真研判。

比如，一些共和党人认为当局有“钓鱼执法”之嫌。国家档案与记录管理局去年春天就发现特朗普方面拿走了部分文件。该局与海湖庄园交涉后，今年1月用车装走了15箱，但当局6月得知还有很多涉密文件未归还。这时候，当局可以明面上继续讨要，也可以私底下突击搜查。他们选择了后者，通过询问知情人和告密者掌握了具体信息，明面上却还假装文件可以暂时保存在海湖庄园，还叫对方给地下室的房门加装了大锁。

既然“万人嫌”尼克松到最后都没有坐牢，指望在选民中有约四成“铁粉”的特朗普坐牢3年甚至30年，难度不小。

又如，很多共和党人认为，司法部对《反间谍法》等法律的引用，存在“双重标准”。6年前，希拉里“邮件门”涉及至少七八封顶级绝密（TS/SAP）邮件，保密级别高于特朗普此次涉及的TS/ SCI级，但司法部当时认为不应该追究。两年前，联邦调查局对于拜登儿子笔记本电脑里的“犯罪”信息视若无睹，中情局前局长甚至谎称它可能是俄罗斯的信息战。再说，司法部和联邦调查局自己经常向大媒体泄密，为什么到了特朗普这里，就这个罪那个罪往上加呢？

再如，有共和党人指出，海湖庄园并非普通民宅，特朗普任内就把它当作“假期白宫”使用，曾指示凡可带到海湖庄园处理的文件就是应予解密的，只是实际操作中并未一一去除文件上的涉密标签。特朗普下台后，海湖庄园也由特勤局保护，目前并未有关于秘密文件（哪怕是所谓“核秘密”或驻外间谍工资单）外泄的证据流出。从严重性来看，似乎不值得司法部如此大动干戈—史无前例地把《反间谍法》应用到前总统身上，并“逾越法院授权范围”扣押私人文件。

对于特朗普而言，真正棘手的不是密级时过境迁的私藏总统文档风波，而是司法部对于他企图推翻2020年大选结果的调查和起诉。譬如，指控特朗普去年初涉嫌与“民兵”合作袭击国会大厦。

当局已组建的两个联邦大陪审团中，一个关注去年1月6日的袭击国会事件，另一个关注更早前“选票争议州”试图用“伪选举人团”推翻州的大选结果。特朗普的前私人律师、纽约前市长朱利安尼，已成为针对“干预佐治亚州选举”一事的大范围刑事调查的目标，而曾服务于特朗普的前白宫律师赫斯曼，已经有反水的迹象。

在马克·吐温的经典文章《竞选州长》中，哪怕当事的候选人不发声，无良媒体泼的脏水都会无休止地升级。特朗普的睚眦必报树敌无数，却意外地修成了对于“丑闻”缠身的政治定力，也让追随他的共和党人不再一惊一乍。

利用这次私宅被搜查事件，特朗普可能趁机提前宣布竞选总统，获得“政治护身符”，再慢慢打马拉松官司。这时候，已经被他绑上同一辆战车的共和党议员候选人，不好再怪他干扰共和党人的国会选举，而多半只能同仇敌忾地对付民主党人。

在2024年总统大选到来前，即便特朗普被判一两个罪名成立，根据美国宪法对总统候选人资格的宽泛要求，他也可以一边上诉，一边带“病”竞选；假如侥幸赢得大选，他便又拥有了4年的总统豁免权。类似的例子，也正在以色列政坛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