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诗人的批评家
——何向阳创作论

2022-10-21 09:39马思钰
当代作家评论 2022年3期
关键词:批评家文学批评文学

马思钰

何向阳最早为人熟知是作为批评家。而后,她拿出《澡雪春秋》、诗集《青衿》,以夺目的才华步入散文与诗歌界。从传统意义上来说,文学批评与散文、诗歌似乎是关乎理性与感性两个截然相反的创作路向,但在何向阳的创作中却呈现出相互独立又圆融互通的特性,沉重的主题由诗语托举,轻灵的语辞中往往包蕴着厚重的哲思,实现了“情”与“理”、“诗”与“思”的浑融。

作为批评家的何向阳是“有情的”,她将文学批评真正地与创作主体融为一体,超越了以文本为基础展开诠释、阐发、论证的批评形态,真切传递着思想、情意涓涓流淌的声音;作为诗人的何向阳是“有思的”,她的散文和诗作中常贯穿着对历史、时间的追问与关怀,内蕴宏阔广远。总体而言,何向阳的批评与创作既在轻灵而富哲思的辞章中蕴含着仰望星空的浪漫怀想,又处处流露着跋涉于途体察传统人文精神脉搏的坚定魄力,她以“诗人批评家”的身份,在文学批评和创作中角力杰出。

一、“有情的”批评

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是何向阳文学批评的发轫期。正直桃李年华的何向阳以电影评论为起点,旋即进入到新时期文学、心理批评、文艺心理学等颇具整体观视野的研究,创见性地提出将人格作为文学研究的一种路径;此外,不乏对张承志、陈村、郑彦英、张宇等作家作品的深度研读,从此势如破竹,力作频出,跃现着锐气与锋芒。30多年来,何向阳的批评深具现实关怀意识,充溢着对世界的善意与热诚,“有情的”始终是她文学批评的内核。

首先,何向阳的文学批评所关注的对象和主题颇为广阔,她对米兰·昆德拉、斯蒂芬·欧文、曼殊斐尔、大禹、孔子、赵树理、柳青、孙犁、路遥、张炜、叶广芩等古今中外作家作品的思考纷至沓来,跃现纸上,展现出宏阔的文学关怀视域和扎实的专业修养。近年来,何向阳的目光主要聚焦于中国社会复杂多样的文化状况,深久地凝视着当代文坛。

从《自巴颜喀拉》沿黄河行走深入村落开始,越来越多有烟火气的群体进入何向阳的文学视野。她格外关注时代中平凡的农民群体,思考现实题材作品创作的逻辑与归宿、21世纪以来文学作品中农民形象的塑造;也在历史的回顾中,对中国文学“写农民”的传统、贵州作家对农民生活命运的诚恳再现予以肯定,企盼当代作家能像路遥那样——与劳动者一起拥抱大地和生活,在现实主义作品中将“我”融入“我们”。与此相关,她还关注作品中“人民性”的发掘,期待作家将艺术家气质与人民性有机结合。从表面上看,对农民生活及命运的热切注视与何向阳自身的气质格格不入,但在沿黄河溯源的日头与风沙中,她真正看到了中华民族不朽的精神血脉,找到自己的精神之“根”。

何向阳所关注的文学话题颇为广阔。她习惯以一种抽离文学语境的“旁观者”身份审视文学问题,包括作品美学、作家创作、文学批评的弊端,反思文学本身或创作者本身折射出的社会文化风气和时代精神风貌。她呼吁“长篇小说要回归常识”,剖析作家语言、人物塑造、叙事技巧、生活积累等方面的问题;她向往那种有“我”的成功写作,期望将生命的温度引入文学,创作“深入灵魂”的作品,召唤为国民的“善美刚健”写作……在这样的文学理想之下,创作者的态度被视为决定作品分量的关键因素。

何向阳的文学批评还不断追问与个人生命体验相关的问题,流露着哲思。她思考“与生命有关的一切”,审问“如何面对时间中的永恒”,何为“灵魂的翅膀”,如何用“爱”去诠释自然,在思维风暴中追寻自我精神的满足与升华。同时,何向阳还关注知识女性群体寻找精神自我的方法,那些社会变革中的女性声音,海华女作家笔下“她们”的风景,既呈映着她作为批评家、学者的逻辑和素养,又透露着她潜入历史与时间长河对个人、群体存在方式及存在价值的探寻。

其次,何向阳部分文学批评带有鲜明的“印象批评”气质,即强调批评过程中的印象与直觉,充分彰显主体的创造性与个性色彩,在主体介入中完成对个人情感的抒发,与以文本为基础而展开诠释、阐发、论证的标准批评形态有极大不同。最具代表性的是获得第二届鲁迅文学奖全国优秀理论评论奖的作品《12个:1998年的孩子》。

从形式上来看,《12个:1998年的孩子》与传统意义上的文学批评相去甚远,它延续了被解读为散文的《澡雪春秋》《百姓黄河》的语体特征,这种“不标准”的批评模式此时已不再被误读,而作为“何向阳式”的风格进入批评界。何向阳以创作的姿态而非审视者的角度进入批评写作,批评一开始就是一种生产创造的过程,在“物我两忘”的语境中,她的主体在创作中不断闪现,甚至在文本间自由地进出穿梭,与作品中的人物互动、对话。正因如此,情感得以直接、自然地流动,文学批评便形成了散文随笔般具有主体情感的形态。

最后,不得不提到何向阳的文学批评中对语言美感的追求。一方面,她的语辞如诗,满含深情;另一方面,她迷恋以长句使缠绕的思绪奔涌而出的快感。不少人曾困惑或质疑,批评话语与抒情话语是否能够融合,又怎样融合?何向阳的文学批评实践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范例,两套文学表达系统在何向阳笔下得以圆融。她具备学院派逻辑思辨、规范推演的能力,更为重要的是她始终保持着个体思维的独立性,坚守言语文辞的个性化,并且找到了诗歌、散文创作与文学批评的共通之处——以敏锐的生命感知进入文学,只不过表现以不同的语言风格、语体形式。

“有情的”是何向阳文学批评的关键词。正如新旧世纪相交之际冯牧文学奖授奖评语所言,她的文字间充盈着“丰沛的人文意蕴”与“真挚的精神品格”。“有情的讽刺”移植到她的批评中,指向那种深蕴人文关怀与责任,并且能够彰显创作主体性的批评形态。何向阳不断拓展的文学关注视野和关注对象,尝试将创作主体融铸进文本的印象式批评形式,都是沿着“有情的”批评目标所进行的探索。

二、“有思的”诗文

直到2015年诗集《青衿》出版,何向阳的诗人身份才正式进入到批评家视野。《青衿》收录了她集中于14岁到27岁间的诗歌作品,是记录着何向阳由少年到青年的个人情感成长历程的特殊形式“日记”。到了2017年出版的《锦瑟》和2021年的《刹那》,在延续语辞轻灵与美的基础上,何向阳的诗艺显著成熟,由少女的情思转入生命哲学的探索层面。语言层与精神层是进入何向阳诗作观察的两条路径。

语辞是彰显作家个性和审美品味最直观的方式,也是触摸诗人、散文家灵魂的钥匙。轻灵跃动,浪漫飞扬,读来有漫步云端的柔软清丽之感,是何向阳散文、诗作最显著的特征。她的多篇作品虽在浪漫轻灵的外壳下藏匿着较为私人的情感,但将个体放置于历史、时间的巨大洪波中观照,在抒情中生发对生命、存在的思索,是文本的最终着陆点。

到2017年出版的《锦瑟》,批评家气质显著融入何向阳的诗歌创作中,作品的思辨味与哲理气愈发突出。诗集聚焦于两个主题,一是对“时间”的执着,二是对存在形式的追索与叩问,两者互为表里。相较于《青衿》而言,《锦瑟》呈现出从关注个体意绪到追问生命状态的转向,情感抒发的最终归宿在于对哲理的探寻和对生活的启迪。

《锦瑟》中的“时间”书写包括漫长的时间概念、短促的瞬间,以及借用意向婉曲表述的时间。《长夜》《千年》《从前》《十年》等诗题涵纳着她对长段时间的考量,短瞬的时间如《刹那》《此刻》《遇见》《暮色》《即景》记录着她对生活本质的观察,而《永生》《缓慢》《诞生》则进入一种抽象的、拟态的时间。何向阳以时间来衡量生命进程,但假想时间停滞、逆行从而实现生命的永恒终究是徒劳,她引入佛家的轮回观念,连接起“死”与“生”、“终点”与“诞生”,试图消弭生命终将逝去的失落。经历撤退、轮回的旅行后,何向阳最终选择停留于“此刻”。

执着于“时间”主题追索,何向阳意欲探求生命状态、存在方式的真相。她沉溺于时间永恒的假象,思索“五千年是/多少/时间”(《良辰》),“千年之后/那烤火的人/会不会问/哪一根燃尽的木柴/是爱人/今天的/骸骨”(《究竟》)。当她意识到恒久时间的不可信,在失落意绪中决定撤退,追求此世生命的延长。她轻呼“等一等”“慢一点”(《缓慢》),“逆着时光”企盼“一如从前”,甚至“长回童年”(《对面》),极力逃脱时间的囿限,以“撤退”“逆行”的姿态固定此刻或倒回从前。但“谁在时间中成为永恒”的自我诘问再次将她拉回现实——时间的真相不过是“一些人老/一些人生/另些人获得/永寂”(《永生》)。

她进入到关于生命轮回的思索,“这个尘世/沉默、受孕/成为另一个/你”“生生往复/经受无尽的/轮回”(《古寺》),“谁人葬礼上的一声长叹/与谁人怀中婴儿的呼吸/奇迹般接通”(《长风》)。在禅宗看来,生命的终点恰恰是另一场生命旅行的起点,千年的生命、时光中逆行的意义不过是自我精神囚禁的牢笼。她的辞令中不乏禅意,那“诵经的灵魂”“雪莲的重蕊”“青袍”“途经的圣殿”“佛前”的灰烬与烛烟、路途中的神谕与暗示,分明昭示着生命进入到一种沉静、清宁的状态,对人类如微尘般无所归的慨叹早已烧尽在“烛烟”里。

何向阳对时间奥义的寻觅呈现着“追索”的过程。在长诗《长风》中,她追问22个“告诉我”,将长风视作时空旅行者,是超越时空囿限而永恒存在的本体,但“风”本身转瞬即逝,在穿行与流逝中其永恒性早已消解。因此,她在历史与现实的风尘里试图追问最原始本真的“起源”“来历”问题,探求历史进程中的“变”与“未变”,它们皆如“风”般无影无形,最终仍回到对现实人类与自身存在状态的深沉叩问。她终于在“时间”旅行中寻觅到关于生命状态及存在方式的答案。诗集收束于《抵达》,正如诗题所寄寓的那样,所有的生命实践终是为了“抵达”。她所达的地方是太平洋中沉静的海岬,窗子外跃现着如画的风景,“没有方便面/也没有车马喧”,这里原始、自然、静谧,像是宇宙还未形成、人类社会秩序尚未建立的形态,她以“徒步银河/为你降临”的“在路上”状态,实现精神与生命的双重抵达。

实际上,何向阳对精神抵达之屿的寻找并非仅仅停留在诗歌的拟想中。她被称为“行走的思想者”,是“用脚步丈量黄河,以心灵感应河山”的学者,是“在路上”的真正践行者,她以脚踏实地的行走记录生命存在形态并探寻其奥义。

这进一步确证何向阳并非拘泥在个人情感的抒怀中,她的心中始终怀着对生命、命运等博大问题的关切。正如她在《长风》中所写下的,“长风/最后/请告诉我/你漫长的履历/开始的地方/那里曾草木葳蕤/气血丰盛/正像时代的故乡/张着怀抱/却一直后退/长风/如你一样/我们已无法调头/那被称作故乡的地方/是再也回不去的/地方”。“故乡”在这里是超越作家个体生命体验的所指,何向阳进入对人类共通命运的思考,是关乎人类精神故乡的追索。

三、“我因爱他,也爱了这个世界”

在组诗《晨暮间》中,何向阳曾发出“你以何为生”的叩问,“我以爱为生”正投映着她的创作本心——怀着爱与责任在文学的净土上耕耘。这种创作意识的生成,不仅与她幼时的“知童”经历有关,还与其父何南丁为人为学思想的熏陶密不可分。

纵观何向阳的创作谱系,不难发现,她具有颇为广阔的艺术关注视域。除开文学,何向阳对绘画、摄影、电影等领域皆有所涉猎,她以作家笔尖优势进入到画作评论、电影评论、歌曲填词,2002年还获得冰心文学奖的摄影文学奖。她不断超越人们对于“批评家”“诗人”的固有认知,展示着“艺术家”何向阳独特而敏锐的美学感知力。对她而言,艺术实践同样包蕴着“与生命有关的一切”。

作为诗人的批评家,或者是作为批评家的诗人,意在言说何向阳创作中“情”与“理”相融的特质。何向阳在诗作中以清丽浪漫的语辞介入对时间、存在的深味思索,始终坚持“美”与“爱”,她的生活及生命都进入了浪漫而轻灵、敏锐而多情的“诗”的状态。而自觉的现实关怀意识为她的“云端漫步”赋添了厚重感,作家的责任与担当、批评家的人格与肩负,始终是她文学批评关注的重心。何向阳确实举重若轻般地跋涉在星空之下——“有了爱便有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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