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过后,“日出”于“原野”
——曹禺“生命三部曲”比较荐读

2022-12-26 07:40滕爱民
读写月报(高中版) 2022年9期
关键词:陈白露焦母雷雨

滕爱民

【荐读】

曹禺(1910—1996),中国现代话剧史上成就最高的剧作家,中国话剧艺术的奠基者和泰斗,被誉为“东方的莎士比亚”。他深受古希腊悲剧、莎士比亚戏剧、易卜生戏剧的影响,注重矛盾冲突的多变和人物语言的个性化,能够深入表现人物内心。曹禺创作的剧本不多,已知的仅有15个,却以高质量取胜。

被称为曹禺“生命三部曲”的话剧剧本《雷雨》《日出》《原野》,虽然都是同一作家所写的悲剧,但由于创作意图、矛盾冲突等有所不同而各放异彩。《雷雨》主要意在揭露有封建主义色彩的资产阶级大家庭内部的罪恶,以阶级冲突和人物性格冲突为主;《日出》主要着眼于表达对生活的强烈爱憎和迫切期待日出的心情,以思想冲突为主;《原野》主要致力于展示对“人生困境”的困惑以及对神秘宇宙的哲学思考,以情感冲突为主。本文所附《日出》和《原野》的节选,也不同程度地反映了以上特点。曹禺先生说自己创作戏剧是“从整个人类,从文明的历史,从人的自身去思考问题”,这又使得他的作品能表达人类共通的情感,这三部经典剧作奠定了曹禺先生在中国戏剧界的崇高地位。

有资料显示,曹禺在写完《雷雨》之后,感到它有些“太像戏”了。因为《雷雨》剧情中周家和鲁家两代人命运过于相似,巧合和意外太多,情节太集中,不大符合现实生活的真实情景,剧作关注结构技巧也有些过头。而后来受到以置人生人性于社会历史的宏观背景中考察为特点的左翼文坛更多的影响,曹禺深入体验现实生活,目睹了20 世纪30 年代初期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中国大都市的种种黑暗和悲惨事实,尤其是1935 年影星阮玲玉自杀事件,激发他写作《日出》的创作欲望。《日出》以交际花陈白露为中心人物,采用横截面的方式真实表现黑暗社会的各色人等。剧作的主要情节是:陈白露受银行家潘月亭的供养,深陷与一群寄生虫相周旋的生活,她拒绝了昔日恋人方达生的拯救,后因潘月亭的银行倒闭黯然自杀,而方达生则迎着日出而去,迎接新的明天。本文所附《日出》的节选片段,写的是陈白露与方达生在大旅馆的一番交谈,且与洋奴张乔治偶遇。它刻画了陈白露贪图享乐又纯真未泯,方达生正直善良又缺乏经验,张乔治煞有介事又洋腔洋调的形象,明确表达了对不公平社会的批判和对东方日出的渴盼之情。

《日出》和《雷雨》一样,都生动逼真地表现了人性的真假善恶,但是矛盾冲突的设置则大相径庭。教材中《雷雨》的节选部分表现有封建主义色彩的资产阶级大家庭内部的矛盾冲突,以阶级利益冲突为主,包括周朴园和鲁侍萍、周朴园和鲁大海之间矛盾的不断升级,狂飙恣肆,最终以居于强势主导地位的周朴园为维护自身利益而毁灭恋情、亲情而告终;但《日出》节选部分的矛盾冲突不仅细节更多,而且更为和缓。它不像《雷雨》响雷暴雨似的阶级冲突火药味十足;而更像微风兴起层层涟漪,涟漪又接连迅速消失,教人“于无声处听惊雷”。节选部分表现昔日恋人之间的矛盾冲突,以思想、性格、情感冲突为主,包括陈白露和方达生、陈白露和张乔治之间矛盾不断但都是小摩擦,波澜不惊,尤其是方达生忠厚善良,多次妥协、退让、容忍,使矛盾冲突平息。造成矛盾冲突特点不同的原因是矛盾冲突双方的地位、身份、思想、性格存在的差异。《日出》在某种意义上对《雷雨》有所突破,也因此被巴金誉为“中国新文学运动中最好的收获”。而在节选的第一幕片段中,陈白露、方达生、张乔治的个性已初显端倪,这为后面情节的发展做了有效的铺垫。

曹禺在《雷雨》《日出》获得成功后并不满足,经过一番新的探索,采用超现实主义的手法写出了反映二十世纪初中国军阀混战时期农民复仇斗争悲剧的《原野》。该剧被认为是曹禺“所有剧作中最具现代性的作品……它就是直面人性,无论是丑恶、善良”。节选部分是剧作序幕的片段,所展示的焦花氏、焦大星、焦母、仇虎等人物之间的爱恨情仇已经非常鲜明,有力地推动了剧情的发展。

节选的《原野》片段,写的是焦花氏和焦母为争夺焦大星的感情而导致的一番口角,以及焦花氏邂逅仇虎的情况。该剧和《雷雨》一样,矛盾冲突高度集中、尖锐激烈,进展紧张、曲折多变。但其矛盾冲突的性质主要是感情冲突,正如作者所说:“《原野》是讲人与人的极爱与极恨的感情。”其所涉及的婆媳关系、恋人关系,比以阶级利益冲突为主的《雷雨》更有普遍性。

另外,两剧中的恋人关系也呈现不同的特点。在《雷雨》中,周朴园年轻时对女仆鲁侍萍确实动过真感情,这可以从他眷恋旧雨衣、旧衬衣,保留当时的一些生活习惯看出;可当年老色衰的鲁侍萍到来后,这种含情脉脉的关系瞬间垮塌,因为作为资本家的周朴园一直怀念的是青春貌美、给他带来快乐,且不会危及他名利地位的梅侍萍,阶级利益扭曲了恋人关系。而在《原野》节选中,焦花氏和焦大星的夫妻情爱关系,以及焦花氏和仇虎旧情复燃的恋人关系,充满了原始的野性淳朴和爱的饥渴,真实自然,这些很符合那个年代农民的身份和精神状态。

此外,两剧舞台说明的处理方式也迥异,细究其作用和原因大有趣味。《雷雨》(节选)的舞台说明非常简洁,剧本开头关于天气阴沉郁热的描写只有一句话,紧接着是省略号,烘托了周朴园烦躁的心情,推动了他吩咐下人找雨衣这一情节发展。此处的简短是贴近人物心理的,同时也给人以足够的想象空间。其他有关人物动作、表情的舞台说明,既表现了人物的内心活动,也推动了情节发展。这些描述之所以简短,是因为周公馆内等级森严,一般人不敢有过多的举动;而作为主宰者的周朴园也少有举动,借以显示其稳重、严肃的大家长风度。而《原野》(节选)的舞台说明则非常详细,其中有关自然环境的描写就有许多处,既渲染了阴森恐怖的气氛,奠定了全剧的悲凉基调,烘托了人物的心情心理,也象征、暗示20 世纪初中国的黑暗凄凉。与此同时,关于人物描写的舞台说明也泼墨如水,比如详细描摹了焦花氏、焦大星、焦母的外貌举止,甚至直接点出人物的情感性格。这使得人物形神毕现、立体可感,如在目前,很有代入感,弥补了一般文字缺少的可视舞台的画面感和冲击力。这些舞台说明之所以详细,是因为“原野”本身广阔无垠,适合纵展眼力,细致观察,而且作者创作时对传统叙述方式进行了新探索,加上表现对象是野性狂放、敢爱敢恨的农民,自然所用笔墨就更多。

总之,《雷雨》之后,到《日出》与《原野》,通过多维度比较,就能发现一位伟大的戏剧家对作品题材、风格不断开拓的精神和对作品视野、水准不懈追求的品格。我们从作者如椽大笔的描写中,除了能饱览过去岁月的浮世绘和众生相,加深对时代历史和人性人情的了解,还将倍感今日幸福生活的来之不易,以及社会主义新风尚的弥足珍贵。这些也是笔者要把《雷雨》等三部剧作推介给高中生读者的主要原因。有条件的同学,不妨读一读这三部剧作的全本,必然会有丰厚的收获。

(作者单位:江西省南昌市八一中学)

附录:

①日出(节选)

曹禺

第一幕

陈白露(走了两步,回过头)进来吧!(掷下皮包,一手倚着当中沙发的靠背。蹙着眉,脱下银色的高跟鞋,一面提住气息,一面快意地揉抚着自己尖瘦的脚。真的,好容易到了家,索性靠在柔软的沙发上舒展一下。)咦!(忽然她发现背后的那个人并没有跟进来。她套上鞋,倏地站起,转过身,一只腿还跪在沙发上,笑着向着房门)咦!你怎么还不进来呀?(果然,有个人进来了。约莫有二十七八岁的光景,脸色不好看,皱着眉,穿一身半旧的西服。不知是疲倦,还是厌恶,他望着房内乱糟糟的陈设,就一言不发地立在房门口。但是女人误会了意思,她眼盯住他,看出他是一副惊疑的神色)走进来点!怕什么呀!

方达生(冷冷地)不怕什么!(忽然不安地)你这屋子没有人吧?

陈白露(看看四周,故意地)谁知道。(望着他)大概是没有人吧!

方达生(厌恶地)真讨厌。这个地方到处都是人。

陈白露(有心来难为他,自然也因为他的态度使她不愉快)有人又怎样?住在这个地方还怕人?

方达生(望望女人,又周围地嗅嗅)这几年,你原来住在这么个地方!

陈白露(挑衅地)怎么,这个地方不好吗?

方达生(慢声)嗯——(不得已地)好!好!

陈白露(笑着看男人那样呆呆地失了神)你怎么不脱衣服?

方达生(突然收敛起来)哦,哦,哦——衣服?(想不起话来)是的,我没有脱,脱衣服。

陈白露(笑出声,看他怪好玩的)我知道你没有脱。我问你为什么这样客气,不肯自己脱大衣?

方达生(找不出理由,有点窘迫)也许,也许是因为不大习惯进门就脱大衣。(忽然)嗯——是不是这屋子有点冷?

陈白露冷?——冷吗?我觉得热得很呢。

方达生(想法躲开她的注意)你看,你大概是没有关好窗户吧?

陈白露(摇头)不会。(走到窗前,拉开幔子,露出那流线状的窗户)你看,关得好好的,(望着窗外,忽然惊喜地)喂,你看!你快来看!

方达生(不知为什么,慌忙跑到她面前)什么?

陈白露(用手在窗上的玻璃划一下)你看,霜!霜!

方达生(扫了兴会)你说的是霜啊!你呀,真——(底下的话自然是脱不了嫌她有点心浮气躁,但他没有说,只摇摇头)

陈白露(动了好奇心)怎么,春天来了,还有霜呢。

方达生(对她没有办法,对小孩似的)嗯,奇怪吧!

陈白露(兴高采烈地)我顶喜欢霜啦!你记得我小的时候就喜欢霜。你看霜多美,多好看!(孩子似的,忽然指着窗)你看,你看,这个像我吗?

方达生什么?(伸头过去)哪个?

陈白露(急切地指指点点)我说的是这窗户上的霜,这一块,(男人偏看错了地方)不,这一块,你看,这不是一对眼睛!这高的是鼻子,凹的是嘴,这一片是头发。(拍着手)你看,这头发,这头发简直就是我!

方达生(着意地比较,寻找那相似之点,但是——)我看,嗯——(很老实地)并不大像。

陈白露(没想到)谁说不像?(孩子似的执拗着,撒着娇)像!像!像!我说像!它就像!

方达生(逆来顺受)好,像,像,像得很。

陈白露(得意)啊。你说像呢!(又发现了新大陆)喂,你看,你看,这个人头像你,这个像你。

方达生(指自己)像我?

陈白露(奇怪他会这样地问)嗯,自然啦,就是这个。

方达生(如同一个瞎子)哪儿?

陈白露这块!这块!就是这一块。

方达生(看了一会,摸了自己的脸,实在觉不出一点相似处,简单地)我,我看不大出来。

陈白露(败兴地)你这个人!还是跟从前一样的别扭,简直是没有办法。

方达生是吗?(忽然微笑)今天我看了你一夜晚,就刚才这一点还像从前的你。

陈白露怎么?

方达生(露出愉快的脸色)还有从前那点孩子气。

陈白露你……你说从前?(低声地)还有从前那点孩子气?(她仿佛回忆着,蹙起眉头,她打一个寒战,现实又像一只铁掌把她抓回来)

方达生嗯,怎么?你怎么?

陈白露(方才那一阵的兴奋如一阵风吹过去,她突然地显着老了许多。我们看见她额上隐隐有些皱纹,看不见几秒钟前那一种娇痴可喜的神态,叹一口气,很苍老地)达生,我从前有过这么一个时期,是一个孩子吗?

方达生(明白她的心情,鼓励地)只要你肯跟我走,你现在还是孩子,过真正的自由的生活。

陈白露(摇头,久经世故地)哼,哪儿有自由?

方达生什么,你——(他住了嘴,知道这不是劝告的事。他拿出一条手帕,仿佛擦鼻涕那样动作一下,他望到别处。四面看看屋子)

陈白露(又恢复平日所习惯那种漠然态度)你看什么?

方达生(笑了笑,放下帽子)不看什么,你住的地方,很,很——(指指周围,又说不出什么来,忽然找出一句无关轻重而又能掩饰自己情绪的称誉)很讲究。

陈白露(明白男人的话并不是诚意的)嗯,讲究吗?(顺手把脚下一个靠枕拿起来,放在沙发上,把一个酒瓶轻轻踢进沙发底下,不在意地)住得过去就是了。(瞌睡虫似乎钻进女人的鼻孔里,不自主地来一个呵欠。传染病似的,接着男人也打一个呵欠。女人向男人笑笑。男人像个刚哭完的小孩,用手背揉着眼睛)你累了么?

方达生还好。——方才是你一个人同他们那些人在跳,我一起首就坐着。

陈白露你为什么不一起玩玩?

方达生(冷冷地)我告诉过你,我不会跳舞,并且我也不愿意那么发疯似的乱蹦跳。

陈白露(笑得有些不自然)发疯?对了!我天天过的是这样发疯的生活。

方达生(爽直地)你知道我现在在乡下住久了;在那种热闹地方总有点不耐烦。

陈白露(理着自己的头发)现在呢?

方达生(吐出一口气)自然比较安心一点。我想这里既然没有人,我可以跟你说几句话。

陈白露可是(手掩着口,又欠伸着)现在就要天亮了。(忽然)咦,为什么你不坐下?

方达生(拘谨地)你——你并没有坐。

陈白露(笑起来,露出一半齐整洁白的牙齿)你真是书呆子、乡下人,到我这里来的朋友没有等我让座的。(走到他面前,轻轻地推他坐在一张沙发上)坐下。(回头,走到墙边小柜前)渴得很,让我先喝一口水再陪着你,好吗?(倒水,拿起烟盒)抽烟吗?

方达生(瞪她一眼)方才告诉过你,我不会抽烟。

陈白露(善意地讥讽着他)可怜——你真是个好人!(自己很熟练地燃上香烟,悠悠然呼出淡蓝色的氤氲)

方达生(望着女人巧妙地吐出烟圈,忽然,忍不住地叹一声,同情而忧伤地)真的我想不到,竹均,你居然会变──

陈白露(放下烟)等一等,你叫我什么?

方达生(吃了一惊)你的名字,你不愿意听吗?

陈白露(回忆地)竹均,竹均,仿佛有多少年没有人这么叫我了。达生,你再叫我一遍。

方达生(受感动地)怎么,竹均——

陈白露(回味男人叫的情调)甜得很,也苦得很。你再这样叫我一声。

方达生(莫名其妙女人的意思)哦,竹均!你不知道我心里头——(忽然)这里真没有人吗?

陈白露没有人,当然没有人。

方达生(难过地)我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不知道我的心,我的心里头是多么——

—但是由右面寝室里蹒跚出来一个人,穿着礼服,硬领散开翘起来,领花拖在前面。他摇摇荡荡的,一只袖管没有穿,在它前后摆动着。他们一同回过头,那客人毫不以为意地立在门前,一手高高扶着门框,头歪得像架上熟透了的金瓜,脸通红,一绺一绺的头发搭下来。一副白金眼镜挂在鼻尖上,他翻着白眼由镜子上面望过去,牛吼似的打着噎。

进来的客人(神秘地,低声)嘘!(放正眼镜,摇摇晃晃地指点着)

陈白露(大吃一惊,倒吸一口气)Georgy!

进来的Georgy(更神秘地,摆手)嘘!(他们当然不说话了,于是他飘飘然地走到方达生面前,低声)什么,心里?(指着他)啊!你说你心里头是多么——怎么?(亲昵地对着女人)白露,这个人是谁呀?

方达生(不愉快而又不知应该怎么样)竹均,他是谁?这个人是谁?

进来的乔治(仿佛是问他自己)竹均?(向男人)你弄错了,她叫白露。她是这儿顶红,顶红的人,她是我的,嗯,是我所最崇拜的——

陈白露(没有办法)怎么,你喝醉了!

张乔治(指自己)我?(摇头)我没有喝醉!(摇摇摆摆地指着女人)是你喝醉了!(又指着那男人)是你喝醉了!(男人望望白露的脸,回过头,脸上更不好看,但进来的客人偏指着男人说)你看你,你看你那眼直瞪瞪的,喝得糊里糊涂的样子!Pah(轻慢似的把雪白的手掌翻过来向外一甩,这是他最得意的姿势,接着又是一个噎)我,我真有点看不下去。

陈白露(这次是她真看不下去了)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方达生(大了胆)对了,你到这里来干什么?(两只质问的眼睛盯着他)

张乔治(还是醉醺醺的)嗯,我累了,我要睡觉,(闪电似的来了一个理由)咦!你们不是也到这儿来的吗?

陈白露(直瞪瞪地看着他,急了)这是我的家,我自然要回来。

张乔治(不大肯相信)你的家?(小孩子不信人的顽皮腔调,先高后低的)嗯?

陈白露(更急了)你刚从我的卧室出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乔治什么?(更不相信地)我刚才是从你的卧室出来?这不对——不对,我没有,(摇头)没有。(摸索自己的前额)可是你们光让我想想……(望着天仿佛在想)

陈白露(哭不得,笑不得,望着男人)他还要想想!

张乔治(摆着手,仿佛是叫他们先沉沉气)慢慢地,你们等等,不要着急。让我慢慢,慢慢地想想。(于是他模糊地追忆着他怎样走进旅馆,迈进她的门,瞥见了那舒适的床,怎样转东转西,脱下衣服,一跤跌倒在一团柔软的巢窠里。他的唇上下颤动,仿佛念念有词;做出种种手势来追忆方才的情况。这样想了一刻,才低声地)于是我就喝了,我就转,转了我又喝,我就转,转呀转,转呀转的……后来——(停顿了,想不起来)后来?哦,于是我就上了电梯——哦,对了,对了,(很高兴地,敲着前额)我就进了这间屋子……不,不对,我还更进一层,走到里面。于是我就脱了衣服,倒在床上。于是我就这么躺着,背向着天,脑袋朝下。于是我就觉得恶心,于是我就哇啦哇啦地(拍脑袋,放开平常的声音说)对了,那就对了。我可不是从你的卧室走出来——

陈白露(严厉地)Georgy,你今天晚上简直是发疯了。

张乔治(食指抵住嘴唇,好莱坞明星的样子)嘘!(耳语)我告诉你,你放心。我并没有发疯。我先是在你床上睡着了,并且我喝得有点多,我似乎在你床上——(高声)糟了,我又要吐。(堵住嘴)哦,Pardon me,mademoiselle,对不起小姐。(走一步,又回转身)哦,先生,请你原谅。Pardon,Monsieur(狼狈地跳了两步,回过头,举起两手,如同自己是个闻名的演员对许多热烈的观众做最后下台的姿势,那样一次再次地摇着手,鞠着躬)再见吧,二位。(哇的一声,再也忍不住了,他堵住嘴,忙跑出门。门关上,就听见他呕吐的声音;似乎有人扶着他,他哼哼唧唧地走远了)(白露望望男人,没有办法地坐下。)

方达生(说不出的厌恶)这个东西是谁?

陈白露(嘘出一口气)这是此地的高等出产,你看他好玩不?

方达生好玩!这简直是鬼!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跟这样的东西来往。他是谁?他怎么会跟你这么亲近?

陈白露(夹起烟,坐下来)你要知道吗?这是此地最优秀的产品,一个外国留学生,他说他得过什么博士硕士一类的东西,洋名George,在外国他叫乔治张,在中国他叫张乔治。回国来听说当过几任科长,现在口袋里很有几个钱。

方达生(走近她)可是你为什么跟这么个东西认识,难道你觉不出这是个讨厌的废物?

陈白露(掸了掸烟灰)我没有告诉你吗?他口袋里有几个钱。

方达生有钱你就要……

陈白露(爽性替他说出来)有钱自然可以认识我,从前我在舞场做事的时候,他很追过我一阵。

方达生(明白站在他面前的女人已经不是他从前所想的)那就怪不得他对你那样了。(低下头)

陈白露你真是个乡下人,太认真,在此地多住几天你就明白活着就是那么一回事。每个人都这样,你为什么这样小气?好了,现在好了,没有人啦,你跟我谈你要谈的话吧。

方达生(从深思醒过来)我刚才对你说什么?

陈白露你真有点记性坏。(明快地)你刚才说心里头怎么啦!这位张乔治先生就来了。

方达生(沉吟,叹一口气)对了,“心里头”,“心里头”,我就是这么一个人,永远在人心里头活着。可是竹均,(诚恳地)我看你是这个样子,你真不知道我心里头是多么——(门呀地开了,他停住了嘴)大概是张先生又来了。

②原野(节选)

曹禺

由轨道左面走上两个人。女人气冲冲地,一句话不肯说,眉头藏着泼野,耳上的镀金环子铿铿地乱颤。女人长得很妖冶,乌黑的头发,厚嘴唇,长长的眉毛,一对明亮亮的黑眼睛里面蓄满魅惑和强悍。脸生得丰满,黑里透出健康的褐红;身材不十分高,却也娉娉婷婷,走起路来,顾盼自得,自来一种风流。她穿着大红的裤袄,头上梳成肥圆圆的盘髻。腕上的镀金镯子骄傲地随着她走路的颤摇摆动。她的声音很低,甚至于有些哑,然而十分入耳,诱惑。

男人(焦大星)约莫有三十岁,短打扮,满脸髭须,浓浓的黑眉,凹进去的眼,神情坦白,笑起来很直爽明朗。脸色黧黑,眉目间有些忧郁,额上时而颤跳着蛇似的青筋。左耳悬一只铜环,是他父亲——阎王——在神前为他求的。他的身体魁伟,亮晶的眼有的是宣泄不出的热情。他畏惧他的母亲,却十分爱恋自己的艳丽的妻,妻与母为他尖锐的争斗使他由苦恼而趋于怯弱。他现在毫不吃力地背着一个大包袱,稳稳地迈着大步。他穿一件深灰的裤褂,悬着银表链,戴一顶青毡帽,手里握着一根小树削成的木棍,随着焦花氏走来。

焦大星金子!

焦花氏(不理,仍然向前走)

焦大星(拉着她)金子,你站着。

焦花氏(甩开他)你干什么?

焦大星(恳求地)你为什么不说话?

焦花氏(瞋目地)说话?我还配说话?

焦大星(体贴地)金子,你又怎么啦?谁得罪了你?

焦花氏(立在轨道上)得罪了我?谁敢得罪了我!好,焦大的老婆,有谁敢得罪?

焦大星(放下包袱)好,你先别这么说话,咱们俩说明白,我再走。

焦花氏(抖眼望着他)走,你还用着走?我看你还是好好地回家找你妈去吧!

焦大星(明白了一半)妈又对你怎么啦?

焦花氏妈对我不怎么!(奚落地)哟,焦大多孝顺哪!你看,出了门那个舍不得妈丢不下妈的样子,告诉妈,吃这个,穿那个,说完了说,嘱咐,嘱咐,就像你一出门,虎来了要把她叼了去一样。哼,你为什么不倒活几年长小了,长成(两手一比)这么点,到你妈怀里吃咂儿去呢!

焦大星(不好意思,反而解释地)妈——妈是个瞎子啊!

焦花氏(头一歪,狠狠地)我知道她是个瞎子!(又嘲笑地)哟,焦大真是个孝子,妈妈长,妈妈短,跟妈带这个,跟妈带那个;我跟你到县里请一个孝子牌坊,好不好?(故意叹口气)唉,为什么我进门不就添个孩子呢?

焦大星(吃一惊)你说什么?进门添孩子?

焦花氏(瞟他一眼)你别吓一跳,我不是说旁的。我说进门就跟你添一个大小子,生个小焦大,好叫他像你这样地也孝顺孝顺我。哼,我要有儿子,我就要生你这样的,(故意看着焦大)是不错!

焦大星(想骂她,但又没有话)金子,你说话总是不小心,就这句话叫妈听见了又是麻烦。

焦花氏(强悍地)哼,你怕麻烦!我不怕!说话不小心,这还是好的,有一天,我还要做给她瞅瞅。

焦大星(关心地)你——你说你做什么?

焦花氏(任性泼野)我做什么?我是狐狸精!她说我早晚就要养汉偷人,你看,我就做给她瞧瞧,哼,狐狸精?

焦大星(不高兴)怎么,你偷人难道也是做给我瞧瞧。

焦花氏你要是这么待我,我就偷——

焦大星(立起,一把抓着花氏的手腕,狠狠地)你偷谁?你要偷谁?

焦花氏(忽然笑眯眯地)别着急,我偷你,(指着她丈夫的脸)我偷你,我的小白脸,好不好?

焦大星(忍不住)金子,唉,一个妈,一个你,跟你们俩我真是没有法子。

焦花氏(翻了脸)又是妈,又是你妈。你怎么张嘴闭嘴总离不开你妈,你妈是你的影子,怎么你到哪儿,你妈也到哪儿呢?

焦大星(坐在包袱上,叹一口长气)怪,为什么女人跟女人总玩不到一块去呢?

焦花氏(忽然孩子似的语调)大星,你疼我不疼我?(随着坐在大星的膝上,紧紧抱着他的颈脖,脸贴脸,偎过来,擦过去)大星,你疼我不疼我?你爱我不爱?

焦大星(想躲开她,但被她紧紧抱住)你别——你别这样,有——有人看见。(四面望)

焦花氏我不怕。我跟我老头子要怎么着就怎么着。谁敢拦我?大星,我俊不俊?我美不美?

焦大星(不觉注视她)俊!——美!

焦花氏(蛇似的手抚摸他的脸、心和头发)你走了,你想我不想我?你要我不要我?

焦大星(不自主地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要!

焦花氏(更魅惑地)你舍得我不舍得我?

焦大星(舐舐自己的嘴唇,低哑地)我——不——舍——得。

[由轨道后面左方走上一位嶙峋的老女人,约莫有六十岁的样子。头发大半斑白,额角上有一块紫疤,一副非常峻削严厉的轮廓。扶着一根粗重的拐棍,张大眼睛,里面空空不是眸子,眼前似乎罩上一层白纱,直瞪瞪地望着前面,使人猜不透那一对失了眸子的眼里藏匿着什么神秘。她有着失了瞳仁的人的猜疑,性情急躁;敏锐的耳朵四方八面地谛听着。她的声音尖锐而肯定。她还穿着丈夫的孝,灰布褂,外面罩上一件黑坎肩,灰布裤,从头到尾非常整洁。她走到轨道上,一句话不说,用杖重重在铁轨上捣。]

焦母(冷峻地)哼!

焦花氏(吓了一跳)妈!(不自主地推开大星,立起)

焦大星(方才的情绪立刻消失。颤颤地)哦,妈!

焦母(阴沉地)哼,狐狸精!我就知道你们在这儿!(回头,从牙缝里喷出来的话)活妖精,你丈夫叫你在家里还迷不够,还要你跑到外面来迷。大星在哪儿?你为什么不做声?

焦大星(惶恐地)妈,在这儿。

焦母(用杖指着他)死人!还不滚,还不滚到站上去干事去,(狠恶地)你难道还没想死在那骚娘儿们的手里!死人!你是一辈子没见过女人是什么样是怎么!你为什么不叫你媳妇把你当元宵吞到肚里呢?我活这么大年纪,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男人,你还配那死了的爸爸养活的?

焦大星(惧怯地)妈,那么(看看花氏)我走了。(花氏口里嘟哝着)

焦母滚!滚!快滚!别叫我生气——(忽然)金子,你嘴里念的什么咒?

焦花氏(遮掩)我没什么!那是风吹电线,您别这么疑东疑西的。

焦母哼,(用手杖指着她,几乎戳着她的眼)你别看我瞅不见,我没有眼比有眼的还尖。大星——

焦大星嗯!嗯,走了(低声)金子,我走了。

[大星向右走了四五步。]

焦母(忽然)回来!

焦大星干什么?

焦母(厉声)你回来!(大星怏怏地又走回来)刚才我给你的钱呢?

焦大星(拿出来)在这儿。

焦母(伸手)给我,叫我再数一下。(大星又把钱袋交给她,她很敏捷地摸着里面的钱数,口里念叨着)

焦花氏(狠狠地看她一眼)妈,您放心!大星不会给我的。

焦母(数好,把钱交给大星)拿去快滚!(忽然回过头向金子低声,狠狠地)哼,迷死男人的狐狸精。

[大星一步一步地走向右去。]

[焦花氏倚着巨树,凝望天际,这时天边的红云逐渐幻成乌云,四周景色翳翳,渐暗下去。大地更黑了。她走到轨道上,蹲坐着,拿起一块石头轻轻敲着铁轨。]

[由左面基道背后,蹑手蹑脚爬出来仇虎,他手里拿着那副敲断的铁镣,缓缓走到焦花氏的身后。]

焦花氏(察觉身旁有人,忽然站起)谁?

仇虎我!

焦花氏(吓住)你是谁?

仇虎(搓弄铁镣,阴沉地)我!(慢慢地)你不认识我?

焦花氏(惊愕)不,我不认识。

仇虎(低哑地)金子,你连我都忘了?

焦花氏(迫近,注视他,倒吸一口气)啊!

仇虎(悻悻地)金子,我可没忘了你。

焦花氏什么,你——你是仇虎。

仇虎嗯,(恫吓地)仇虎回来了。

焦花氏(四面望望)你回来干什么?

仇虎(诱惑地)我回来看你。

焦花氏你看我?(不安地笑一下)你看我干什么——我早嫁人了。

仇虎(低沉地)我知道,你嫁给焦大,我的好朋友。

焦花氏嗯。(忽然)你(半晌)从哪儿来?

仇虎(指着天际)远,远,老远的地方。

焦花氏你坐火车来的?

仇虎嗯,(苍凉地)“吐兔图吐”,一会儿就到。

焦花氏你怎么出来的?这儿又没有个站。

仇虎我从火车窗户跳出来,(指铁镣)戴着这个。(锒铛一声,把铁镣扔出,落在野塘水边上)

焦花氏(有些惧怕)怎么,你——你吃了官司?

仇虎嗯!你看看!(退一步)我这副神,好不好?

焦花氏(才注意到)你——你瘸了。

仇虎嗯,瘸了。(忽然)你心疼不心疼?

焦花氏心疼怎么样,不心疼怎么样?

仇虎(狞笑)心疼你带我回家,不心疼我抢你走。

焦花氏(忽然来了勇气,泼野地)丑八怪,回去撒泡尿自己照照,小心叫火车压死。

仇虎你叫我什么?

焦花氏丑八怪,又瘸又驼的短命鬼。

仇虎(甜言蜜语,却说得诚恳)可金子你不知道我想你,这些年我没有死,我就为了你。

焦花氏(不在意,笑嘻嘻)那你为什么不早回来?

仇虎现在回来也不晚呀。(迫近想拉她的手)

焦花氏(甩开)滚!滚!滚!你少跟我说好听的,丑八怪。我不爱听。

仇虎(狡黠地)我知道你不爱听,你人规矩,可你管不着我爱说真心话。

焦花氏(瞟他一眼〕你说你的,谁管你呢?

仇虎(低沉地)金子,这次回来,我要带你走。

焦花氏(睨视,叉住腰)你带我到哪儿?

仇虎远,远,老远的地方。

焦花氏老远的地方?

仇虎嗯,坐火车还得七天七夜。那边金子铺的地,房子都会飞,张口就有人往嘴里送饭,睁眼坐着,路会往后飞,那地方天天过年,吃好的,穿好的,喝好的。

焦花氏(眼里闪着妒羡)你不用说,你不用说,我知道,我早知道,可是,虎子,就凭你——

仇虎(捺住她)你别往下讲,我知道。你先看看这是什么!(由怀里掏出一个金光灿烂的戒指,上面镶着宝石,举得高高的)这是什么?

焦花氏什么,(大惊异)金子!

仇虎对了,这是真金子,你看,我口袋还有。

焦花氏(翻翻眼)你有,是你的。我不稀罕这个。

仇虎(故意地)我知道你不稀罕这个,你是个规矩人。好,去吧!(一下扔在塘里)

焦花氏(惋惜)你——你丢了它干什么?

仇虎你既然不稀罕这个,我还要它有什么用。

焦花氏(笑起来)丑八怪!你真——

仇虎(忙接)我真想你,金子,我心里就有你这么一个人!你还要不要?我怀里还有的是。

焦花氏(骄傲地)我不要。

仇虎你不要,我就都扔了它。

焦花氏(忙阻止他)虎子,你别!

仇虎那么,你心疼我不心疼我?

焦花氏怎么?

仇虎心疼就带我回家。

焦花氏不呢?

仇虎我就跳这坑里淹死!

焦花氏你——你去吧!

仇虎(故意相反解释)好,我就去!(跑到花氏后面,要往下跳)

焦花氏(一把拉住仇)你要做什么?

仇虎(回头)你不是要我往下跳?

焦花氏谁说的?

仇虎哦,你不!那么,什么时候?

焦花氏(翻了脸,敛住笑容)干什么?

仇虎(没想到)干什么?

焦花氏嗯?

仇虎到——到你家去,我,我好跟你——

焦花氏(又翻了脸)你说什么?

仇虎(看出不是颜色)我说好跟你讲讲,我来的那个好,好地方啊!

焦花氏(忽然忍不住,笑起来)哦,就这样啊!好,那么,就今天晚上。

仇虎今天晚上?

焦花氏嗯,今天晚上。

仇虎(大笑)我知道,金子,你一小就是个规矩人。

焦花氏(忽然听见右面有拐杖探路的声音,回过头看,惊慌地)我妈来了!丑八怪,快点跟我走。

仇虎不,让我先看看她,现在成了什么样。

焦花氏不!(一把拉住仇虎)你跟我走。

(仇虎慌慌张张地随着花氏下。)

[天大黑了,由右面走进焦氏,一手拿着斧子,一手是拐杖,后面跟随白傻子。]

焦母金子!金子!

(忽然远处一列火车驶来,轮声轧轧,响着汽笛,机车前的探路灯,像个怪物的眼,光芒万丈,由右面射入,渐行渐近。)

白傻子(跑在道旁,跳跃欢呼)火车!火车!火车来了。

(机声更响,机车的探路灯由右面渐射满焦氏的侧面。)

焦母(立在巨树下像一个死尸,喃喃地)哼!死不了的狐狸精,叫火车压死她!

[原野里一列急行火车如飞地奔驰,好大的野风!探路灯正照着巨树下的焦氏,看见她的白发和衣裾在疾风里乱抖。]

猜你喜欢
陈白露焦母雷雨
三重面具
——《原野》中焦母命运倒错的三重隐喻
僧院雷雨(一)
雷雨天
从女性解放角度分析《日出》陈白露
《雷雨》中的“雨声”
“本质”缺失下的死亡
——玛格丽特和陈白露的死亡真相
雷雨
《日出》文本细读:陈白露之死
浅析《日出》中陈白露的自杀
兰芝被遣只因焦母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