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洞的稳定性和数学美

2023-01-10 00:54李新洲
科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视界稳定性

李新洲

从常人看来,数学结构,特别是应用于物理学的数学结构实在太复杂,除了赞叹不已外,很难发生共鸣。广义相对论如此,粒子物理的规范模型也是如此,而黑洞稳定性的论证更是如此。新近,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埃莱娜·乔治(Elena Giorgi)、杰里米·赛福特(Jeremie Szeftel)和普林斯顿大学的赛奇尤·克拉纳曼(Sergiu Klainerman)在长达2100页的5篇论文中,证明了缓慢转动的克尔黑洞确实是稳定的,这是广义相对论的数学进展中的一座里程碑。

古希腊的赫拉克利特曾说过,自然爱隐藏。确实如此,要在2500年前看到原子是远远超过了当时的技术水平。今天,自然也将黑洞的稳定性蕴藏了起来。2019年9月14日,在高等引力波激光干涉仪(aLIGO)项目正式启动的前4天,两台探测仪在相隔几毫秒内测量到了一个持续0.2秒的几乎相同的信号。这是人类历史首次观测到黑洞双星系统,也是有史以来对黑洞的最直接观测。黑洞不仅在转动,还在脉动。时空曲率波动在黑洞附近的反弹可以看作它自身的脉动。于是,我们自然会发问,黑洞与车轮或者恒星的脉动有什么类似之处?快速转动的车轮偏离转动会产生脉动,脉动从转动中获得能量。在极端情况下,甚至发生轮子飞离轮轴的事故。力学家说,车轮振动是不稳定的。转动恒星也会有类似的现象。所以,人们自然会问,转动的黑洞会发生不稳定的脉动吗?脉动会从黑洞的转动中获得能量,愈来愈强吗?脉动会强到撕裂黑洞的程度吗?2022年5月31日,乔治、赛福特和克拉纳曼在一篇长达912页的论文中证明了慢转动的克尔黑洞确实是稳定的,给彻底解决稳定性问题带来了曙光。

大约在1960年代,物理学家开始对黑洞进行深入的研究。他们用广义相对论进行一次又一次的计算,发现黑洞会自转、会脉动,黑洞储藏能量,也释放能量,而且没有毛发。黑洞只有4类:①球对称、电中性的静态黑洞;②球对称、带电的静态黑洞;③转动而电中性的克尔黑洞;④转动而带电的黑洞。由于电磁相互作用远远强于引力相互作用,在宇宙中真实存在的黑洞是克尔黑洞。

1963年,新西兰数学家克尔(Roy Kerr)发表了一篇著名文章,描述了转动恒星外面时空曲率的广义相对论场方程的解。物理学家开始认为,这是一个简单化的数学解,因为它只有质量和角动量两个参数。不久后,剑桥大学的研究生卡特(Brandon Carter)指出,克尔解描述的不是转动恒星而是转动黑洞。到了1970年代中期,卡特和包括彭罗斯在内的物理学家证明了,克尔解描述了自然界中所有可能存在的旋转黑洞。

克尔解(表达式很长,读者可参阅相关广义相对论教材)是关于z轴对称的,也就是它独立于绕z轴转动的Ф角。克尔解不是静态解,而是稳态解;它不是时间t的显示函数,但它在时间反演下却不是不变的,因为它含有一个dtdФ非对角项,其中有一个参数α,是单位质量的角动量。描写旋转黑洞的克尔解,存在一个所允许的极大转动速度,正因为这样,我们在外面就无法看到它的内部。事实上,这个最大转动速度正对应了黑洞视界上的线速度不超过光速。

旋转的黑洞拉拽黑洞周围的时空,这有點像灾难片中的龙卷风。龙卷风是一种直立管状旋转的气流,它由冷暖气团相互作用而产生。龙卷风常发生于热带和温带地区,最为常见的地区包括美国的中西部和南部,澳大利亚西部和印度东北部,我国广东、江苏地区也偶有发生。历史上最强的龙卷风发生在1925年的美国,风速高达26.8米/秒,造成2000多人伤亡的大灾难。离龙卷风愈近,破坏性愈强,这是一种局部性的灾难。克尔黑洞带动周围空间一起旋转,离视界愈近,空间转动愈快,在视界处,空间依附在上面一起转动。

克尔黑洞周围的时空像个大漩涡,漩涡的中心就是黑洞。受引力弯曲的时空也像涡流那样流动。与水面上的船只一样,宇宙飞船或者任何物质粒子的运动都受制于这个大漩涡。飞船运动的光锥,不仅朝引力中心倾斜,而且被黑洞转动方向拖拽。这种螺旋运动在一个静止面以内是不可抗拒的。克尔黑洞的结构比史瓦西黑洞复杂得多,比如克尔黑洞存在两个无限红移面,这两个曲面并不对应物理奇点,它们只是说,粒子不能静止在这两个曲面上,只有径向方向发射的光信号才能静止在上面。克尔黑洞还存在两个视界面,外边界r+和内边界r-,它们是单向膜。视界面也不是奇点,在局域测地坐标中,曲率保持为有限。唯一的物理奇点产生在r=0,此处的曲率张量是发散的。静态且电中性的史瓦西黑洞比克尔黑洞的结构简单得多,它只有一个无限红移面和一个视界面,并且两者合二为一。对于克尔黑洞,只是在极点(θ=0, Ф=π)处,无限红移面才与视界面重合。

对黑洞稳定性早期研究做出过重要贡献的钱德拉塞卡(Subrahmanyan Chandrasekha),因对星体结构及其演化研究获得1983年的诺贝尔物理学奖。他的父亲是位官员,也是位卡纳蒂克音乐演奏家,对音乐学造诣颇深。钱德拉塞卡受父亲的影响,在黑洞稳定性研究中引进了术语“拟正则模(quasi normal mode,QNM)”。意大利语quasi是指“恰如、近乎”的意思,常用于音乐术语之中。当你身处深山,听到远处传来的古刹钟声,就是一种拟正则模。

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倘若和尚用铁锤代替木鱼撞钟,就可能撞破了钟。钟对外部扰动(撞钟)的稳定性,在下述语境下提出了问题:对于有限距离内的初始扰动,在扰动所有演化时间内,它会保持有界吗?如果我们将讨论对象从钟换成球对称的史瓦西黑洞,就可以将问题约化成一个1维波动方程(类薛定谔方程),它带有一个短程势,是一个对能量的本征值问题。于是,任何初始扰动在其最后阶段将以黑洞固有方式演化,与初始原因无关,而只与黑洞的固有性质有关。这就是黑洞拟正则模概念的基础。

更准确地说,拟正则模是扰动方程的解,它满足无穷远处纯出射波和视界处纯入射波的边界条件,属于不同本征值的解定义了拟正则模。钟和黑洞都有一个脉动的自然复频率,这个脉动就是它们的拟正则模。钟的构造决定了钟的音调,同样,黑洞的结构也决定了黑洞的拟正则模。在史瓦西黑洞的情形下,黑洞的脉动会逐渐变弱,所以它是稳定的。克尔黑洞在转动,是否会像发生轮子飞出轮轴事故那样,脉动会愈来愈强吗?1971年,钱德拉塞卡认为克尔黑洞的转动最终会撕裂自身,并与研究生普雷斯(W. H. Press)打了赌。但是,判定输赢的工具尚不存在,在此后的竞争中,图科斯基(Saul Teukolsky)率先创建了他的克尔几何框架下的微扰方程。

利用图科斯基方程,可以分析多种问题:克尔黑洞的拟正则模,黑洞脉动的稳定性,黑洞与中子星、或者双黑洞、或者双中子星并合时发出的引力波。利用这个方程,图科斯基和普雷斯通过数值计算表明,不论黑洞旋转多快,脉动都是稳定的。理由很简单,黑洞脉动确实从转动中获得了能量,但发射引力波也使黑洞辐射出能量,计算表明发射的能量速率大于从转动中获得能量的速率,从而黑洞不可能被脉动破坏。尽管钱德拉塞卡输了这场赌局,他为卡特尔订阅了一年《听众》杂志,但是他却在以后的岁月将他的数学天才都用到了完善这个研究上。1983年,他的巨著《黑洞的数学理论》出版了,这是一本黑洞扰动理论的百科全书。

萧何等汉初三杰人称“三人帮”,在双曲型方程研究领域也有一个闻名遐迩的“三人帮”,他们就是克拉纳曼、塞福特和乔治。克拉纳曼是普林斯顿大学数学系教授,1950年出生于布加勒斯特,他自我介绍道:“我是一个对广义相对论中偏微分方程发生强烈兴趣的分析家,热衷于黑洞的数学理论,特别是它的稳定性。我对黑洞捕获面和奇点形成的动力学也感兴趣。”塞福特是哥倫比亚大学艺术与科学研究生院的教授,而年轻的乔治是该院的助理教授。著名的原子弹曼哈顿计划就诞生在这里,杰出的科学家费米、李政道和吴健雄都在这里工作过。

涌现数学物理方面的女天才,是哥伦比亚大学的特色。吴健雄在曼哈顿计划中起到了重要作用,并且她用实验证明了弱相互作用过程中的宇称不守恒。每一个遇到她的人,都会被她旺盛的精力、美丽的容貌和华贵的仪态所吸引。她被同行们誉为“实验原子核物理学的执政女王”,并成为美国物理学会历史上第一位女性主席。多年之后,哥伦比亚大学又涌现出一位惊艳数学物理学界的女科学家,她与吴健雄一样具有充沛的精力与美丽的容貌。她在论述三人帮研究的课题重要性时说道:这与一个“终极猜想”有关,所谓终极是指宇宙的最终命运。克尔黑洞的稳定性是这个猜想的前提之一。倘若克尔黑洞是绝对稳定的,那么宇宙最终将演变成众多远远分离的克尔黑洞。

三人帮采用的论证策略就是常用的反证法。这是一种间接论证的方法,对所要论证的论题,设定反论题,并依据逻辑推理,证明反论题为伪。最后根据排中律,确立论题为真。三人帮认为,图科斯基和普雷斯的数值论证是不够的,需要对图科斯基方程进行严格的分析,才能得到使人信服的结论。三人帮假设的反论题为克尔解不可能长期存在。为了证明这个反论题是伪的,乔治说,三人帮采用了偏微分方程分析技巧,他们能将克尔解扩展到设定的最长时间之外。由此证明了,克尔黑洞是稳定的。

20世纪著名画家埃舍尔(Maurits Comnelis Escher)的那幅《圆的极限Ⅳ》将简单性与复杂性交融的艺术美发挥到了极致。画中的天使和魔鬼盘根错节,层层叠叠,直至消失在无限分形的边界里。这幅画同时体现了简单性与复杂性交融的数学美,它是一幅描述负曲率空间的图画,精确地展现了反德西特(AdS)空间的2维截面。这是埃舍尔与魔鬼做了一笔交易,让他能够画出天使无数,还是另有深意?只要我们朝乾夕惕,努力去看,就能看到最后一位可见的天使。

伽利略说,大自然这本书是用数学的语言写成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对自然规律的陈述必定是简短的。然而,自然规律的本质隐藏得很深,特别是有关详情隐藏得更深。数学家利用逻辑推理,对于这些陈述的论证往往很长。费马大定理的证明历程是一个纯数学例子,费马大定理的陈述并不复杂,但是怀尔斯(Andrew Wiles)的证明却极其复杂。三人帮关于克尔黑洞稳定性的数学证明又是一个例证,简单性和复杂性相互交融是数学研究的一个普遍特征,也是数学美之所在。一个简短的数学陈述常常需要一个极长的证明。

三人帮在2022年5月31日在arXiv上发布的论文《波动方程估算和慢转动克尔黑洞的非线性稳定性》长达912页,倘若加上克拉纳曼和塞福特2021年发表的长达800页的论文《小角动量的克尔稳定性》以及有关数学工具的3篇文章,论证总长达到2100页。阅读全文的论证确实令人生畏!不过,三人帮给出的物理图像是清晰而优美的。用引力波或者电磁波给一个慢转动克尔黑洞一个撞击,只要耐心等待,它会安定下来,还是一个克尔黑洞。

尽管在克尔黑洞稳定性证明上,克拉纳曼、塞福特和乔治已经取得了重要进展,但是离乔治的“终极猜想”的证明还十分遥远。目前证明的前提是,黑洞在慢旋转,也就是说,证明只是针对角动量与质量之比远小于1的黑洞。对于快速转动的情形尚未得到证明,况且已进行的证明并未给出具体的快慢。为此,人们认为至少还需要证明下述3个问题:① 所有稳定的轴对称解一定是克尔解;② 所有克尔解都是稳定的;③ 物理奇点只出现在黑洞视界内,不存在裸奇点。目前这些问题尚处在猜测阶段,最乐观的估计,证明要在几十年后才会获得。路漫漫其修远兮,需人们上下而求索,需要青年数学家们的努力!

[1]Giorgi E, Klainerman S, Szeftle J. Wave equations estimates and the nonlinear stability of slowly rotating Kerr black hole. http://www.quantamagazine.org/black-holes-finally-provenmathematically-stable-20220804/.

[2]Li X Z, Hao J G, Liu D J. Quasinormal modes of stringy black hole. Physics Letters B, 2001(507): 312-316.

[3]Xi P, Li X Z. Quasinormal models and late-time tails of canonical acoustic black holes.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Modern Physics D, 2007(16): 1211-1218.

[4]Liu D J, Yang B, Zhai Y J, et al. Quasinormal modes of asymptotic safe black holes. Classical and Quantum Gravity. 2012(29): 145009.

[5]Li P, Huang Y, Feng C J, et al. Super radiant instabilities for a charged black hole in de Rham-Gabadadze-Tolley theory. Physical Review D, 2020(102): 024063.

[6]Chandrasekhar S. The mathematical theory of black hole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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