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鸣

2023-02-01 07:31存朴
散文 2023年12期
关键词:斑鸠杜鹃

存朴

夜里下了一场透雨,清晨空气格外清冽。窗前的树叶上面,水滴像露珠一样发亮。一只八声杜鹃隐于枝叶深处,八个音节连着八个音节地叫,只闻其声,不见其影。还是在3 月份听到过这种鸟鸣声,每天一早一晚,叫着,春天的消息愈加饱满。3 月里听过的鸟鸣,还有噪鹃,叫声持续而尖厉,每天的睡梦都是它唤醒的。傍晚从外面回来,推开房门,就听见窗口传来它那两音节的声音,不间断地连缀在春天的黄昏光影之间,浮喧不已。与噪鹃比起来,鹰鹃的叫声就悦耳一些,清脆而响亮。四声杜鹃的声音也清爽,颇有山野之风。杜鹃家族这几种鸟,聚居在同一棵树上,时而你方唱罢我登场,时而独自清唱。这是几位神秘使者,越是难见真面目,这树就越是精灵起来。一天夜里,刚睡下就听见一连串鸟声,又是噪鹃在捣蛋。索性起来,先是去窗口,朝夜色里的树上打望,白天都见不到那厮,何况夜晚。遂翻出几本鸟类书,又在电脑上胡乱搜索一番,把杜鹃家族看了一遍。大杜鹃(布谷鸟)、小杜鹃、噪鹃、八声杜鹃、四声杜鹃,等等。那些鸟类的名称、羽色、习性之类,看得人眼花,还是听鸟的鸣叫声好。比如布谷鸟,其声宜置于王维笔下的“空山”,你不知道它是在树上、草地上,还是在溪边、悬崖边。它一会儿在东,一会儿在西,一会儿在岭上,一会儿在谷底,飘忽不定,只有风中传来古老的“布谷,布谷”,清透、空旷,余音缭绕。

也不尽然。有些鸟雀就像儿时小伙伴,不藏不掖,纯粹,天真。在这棵树上,常见红耳鹎、白头鹎、暗绿绣眼。它们或三五成群,或出双入对,其鸣声与一些嘹亮的鸟鸣相比,细碎而明澈,好像一群发着童声的小朋友聚在一起嬉戏聊天。红耳鹎头顶有耸立的黑羽冠,眼睛下面靠后方有一块红斑,身影在树枝间一闪一闪,初见时,想起白金汉宫皇家卫队头上的熊皮帽,吸人眼目,有点滑稽,又有点可爱。最可观的一幕是,红耳鹎耸着羽冠,拖着长尾巴,立于枝头,那种抬头四下张望、嘴里啁啾连声的样态,颇有古代英雄立于马背啸于高冈的气度。那是它刚刚吃完几条虫子、一把果实的时候。暗绿绣眼这种身形娇小的雀鸟,羽色几乎可用“绚丽”形容,特别是眼轮一圈白纹,配上黄绿、草绿身羽与白眼圈,像儿童节化好妆、穿节日盛装的幼儿园孩童。第一次近距离遇见绣眼,不知其名,不辨公母,两只小雀一前一后,脚爪抓住伸展到窗台边的枝条,身体左转右倾、前弓后曲,一边梳理羽毛,一边一迭连声叫着,声音尖细。生怕惊吓它们,我敛声屏气退后几步,悄悄拍下一张照片,发给识鸟的友人,遂知其芳名,以后目睹耳闻,总是惊艳一番。白头鹎则以头枕部白手帕般的羽色惹人注目,喜欢在枝丫间跳来跳去,啄食浆果、花瓣和嫩芽,情景像西北农民头绾羊肚子手巾在日光里劳作。某个春日上午,阳光恰好越过东边房顶照过来,树冠上,镀一道吉祥的曦光,几十只白头鹎集落在树上,白脑袋在枝头忽隐忽现,像树上忽然结出许多灵动的果子,欢快的鸣声,拂去此间宁静,又仿佛让宁静有一种具象的质感。白头鹎们看中树上的阳光、清风、绿叶、浆果,用各自的鸣声向同伴发送消息,消息里蓄满爱与良善、深情与问候,如同举行一场小型音乐会,独唱、合唱、二重唱……歌唱春天,歌唱春天赐予的所有恩典与欢乐。

斑鸠的叫声可与布谷鸟媲美。斑鸠一叫,其他鸟声就仿佛都被淹没了。这里说的是珠颈斑鸠,体型不算小,灰褐色身羽,颈部一大块黑地白点的羽色,像女孩子披一块素净的纱巾,称得上鸟类中的“美人”。有时候早上,有时候黄昏,斑鸠在对面的屋顶上,或突然飞落到眼前的树上,两只或三只,叫声此起彼伏相互应和,穿透力十足。黄昏听见斑鸠叫声,总会想起遥远的往昔。老屋对面长满灌木、杂草的土坡上,斑鸠声穿越大片水稻田和一条清溪而来,透入童年的耳膜,让日子不那么单调,贫乏生活也有某种盼头似的。住所周边很有一些斑鸠,像鸽子一样栖息在人家的房顶和榕树、菠萝蜜树、龙眼树、秋枫树上,有几只长期驻留在旁边的小公园里,不避人群,也不知它们的巢穴在什么地方。

有时会在树冠上见到二三乌鸫,一身黑黢黢,杏黄色的喙。往往晴光初照之际,乌鸫的叫声像哨音一样回荡在枝头。它一叫,其他鸟雀也跟随着唱和,众鸟鸣啭,汇成一首晨曲。乌鸫令人怀想旧人旧事,似乎这样的初夏还是几十年前的初夏,这时的乌鸫还是几十年前的乌鸫,这时的鸟鸣还是几十年前的鸟鸣,如同荷兰作家赫布兰德·巴克小说《上面很安静》里的冠鸦,关联着一段远去的岁月与老之将至的心境。宁静,悠远,怅然。我不曾忘却儿时的伙伴,即便从前少有过从,乃至别后再未见面,那种自小就熟稔的山野气息,也并不随他的离世而减少。忆起他时,他手心那只乌鸫,以及喂食的样子,就瞬间涌现。然后,他身后那棵枝繁叶茂的古樟树,樟树以远的溪流,溪流之上的山冈和澄净天空,像一幅幅老照片一样慢慢回放。人们说,他去世前几分钟,身体凌空而立,一根安全绳将他与高压线塔吊绑系在一起,事发时,他的身体像一只折翅的大鸟,与塔吊一同轰然坠地。听到消息,我便想,如若一只乌鸫带来些许童年欢乐,成年后残酷的生存课,则将微薄的慰藉悉数掠去。“欢乐是短暂的,悲伤才是永恒的。”也许,我的苟活,也只是侥幸而已。

这一年,将近一半时间在室内度过。某种深夜发作的疼痛,似把时间无限地拉长——每一秒都在忍耐中,时间似乎并无意义,又绵延不绝。或许是前世与今生的罪孽尚未消除,需要用剧烈的疼痛来抵偿。疼痛让意志消沉,或让意识益发清醒敏感,一阵风都能让疼痛益发嚣张。从春天开始,到夏天结束,拐杖放在身边,幻想获得鸟的一双翅膀,撑起一副沉重的躯体。从卧室到客厅,来回十步,让人想起杜甫先生困囿长安的十年;从客厅到洗手间,来回十四步,像青春年代颠沛流离的十四年。被疼痛牵扯,每天晨昏不辨,生活简单到只剩下生物原始性。大多数时候,坐在窗边,看大榕树,细数那些叶子,和叶子上的米黄色浆果。看日光如何在树冠上由东到西一寸一寸移动,看雨水落在树枝上,和叶子颤动的样子。看风吹过树冠时枝头的起伏翻转,想起苏轼先生的黄州、惠州、儋州,想起他的“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或“庐山烟雨浙江潮”。还有鸟鸣声,从早起到黄昏,鸟鸣时断时续。寂静时刻,数声鸟鸣,像某种警醒,又像抚慰,更多的是欢愉。这欢愉,让疼痛暂时离开肉身,直至夜晚降临,月光如水。

这个早晨坐在窗前,耳朵被那只八声杜鹃俘虏,眼神在树冠上荡来荡去。这棵南方细叶榕,大到高于屋顶,大到独树如林。算一下,六层楼,每层高三点二米,也是近二十米。站在窗口看不见对面的房子,眼前只有枝枝叶叶,和上方的一小片天空。我住五楼,视线处于树木的上层部分,树的扶疏枝条,四时的日光漫落、雨水浇灌、风来雾去,以及鸟雀飞来飞去的身影与鸣啭,尽入眼底和耳间。十五年前,住进这个楼房时,我居三楼,三年后,迁四楼,又三年,迁入五楼,树的生长快于我的“登高”速度。初时还能看见树下的鹅卵石小道、树篱、庭院式围墙、墙边芭蕉叶的婆娑疏影。慢慢地,这些事物都隐于大树的遮蔽中。时令已过小满,满树叶子绿得透彻。这是一批春季换装后的新叶,让树木脱胎换骨,如同童稚、少年之后的青春,意气勃发,无所顾忌,胸臆间有一幅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从何处着笔皆是江山浩荡,打眼前过尽然青绿河川。很多年的陋见,我以为树叶只是春发秋零,现在方知有些树叶可以四季旋生旋落。譬如这棵榕树,春分时嫩芽吐露、落叶纷撒,芒种时节,一些旧叶默默委地,寒霜后又是一波新旧交替,到大寒冷凛天气,春叶正待萌发,老叶慨然而枯,仿若人类的世世代代,生离死别。何其璀璨,何其卑微。

住所西边百十米外是一个小广场,有风雨连廊、石凳石桌、裁剪成蘑菇状造型的绿植,四边的木棉、大王椰和细叶榄仁树高大茂盛。天气好的时候,入夜人声嘈杂,唱流行歌的、跳广场舞的,音量都开得很大,听起来,只是一片喧嚣的声浪。就企盼着下雨天,到处安安静静,只有淅沥的雨声,像宋代词人的一阕小令。树上那些鸟也静悄悄的,不知隐身在哪一片叶底。思维的羽毛便如庄子笔下无名人所说,“乘夫莽眇之鸟,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埌之野”。

秋天来时,丢掉那副拐杖,走出房门的刹那,脚下果真像乘着“莽眇之鸟”,轻飘飘的。我知道那是肌肉萎缩的结果。郎中说,你要重新学走路了。从此,每日的功课就在院子里完成,沿着院墙下的花圃,像两岁时学步的乔乔,蹒跚而行。天气一日比一日凉薄,花圃上的三角梅却开得热烈。一直以为三角梅开花只是单纯的几瓣紫色,如今细看,紫色只是苞叶,苞叶里面细细的淡绿色花束,才是它的花蕊。很多年前,在大庾岭下一个陌生院子里,一丛生长蓬勃的藤灌植物簇拥在围墙下,被日光映衬的紫红色花瓣那么新鲜。花枝匍匐在泥地上,那么卑贱——那个秋日的下午,我蹲在它跟前,在呵斥声里等待着。我们几十个人,坐着长途汽车,经过一天一夜的颠簸,抵达一个南方小镇时,被人毫无理由地拦截,一车人被要求蹲在公路边陌生院落的泥地上,等待班车司机和他们交涉。我蹲在地上,默默数着时间,也默默数着那些绽放的花朵。那时我还不认识三角梅,那些我的同行者,或许也不认识吧。那天晚上很冷,单衣薄裤耐不住深夜寒意。还有鸟声。听不出是什么鸟。黑暗在沉默中发力,数声鸟鸣,像划过夜空的一线光亮。那时候多么年轻,我们怀揣一束微光,像迁徙的鸟群一样奔走于途。然而,我的方寸间没有一本《金刚经》。

还是抄录一首流传久远的童谣吧,最近一段时间,四岁的乔乔总是唱它。如果你有兴趣,就用粤方言——

雀仔飞 雀仔嚟(来)

雀仔啄虫揾嘢食(找食吃)

雀仔飞 雀仔嚟(来)

雀仔跟住阿妈 学本领

唔(不)怕黑 唔(不)怕水

唔(不)怕冷风吹

一身光 一身彩

飞上枝头

飞上越王台

抄录这首童谣时,又想起曹植著名的那句:“黄雀得飞飞,飞飞摩苍天”。一千八百多年前的诗歌,依旧扣人心弦。“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世间的人,又有谁逃得出有形无形的罗网呢? 然而,鲲化为鹏,“怒而飞”,激越的鸟声,终将长空撕开一个裂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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