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空

2023-02-01 07:31玄武
散文 2023年12期
关键词:弹弓野猪槐花

玄武

若不继续向前,一切都会变得无聊至极。

——坂本龙一

山西也有了梅雨。冷雨无昼无夜,无节奏,茫然机械,像默不作声向前挪动的看不到尽头的人群。雨下得人骨头发痒、内心长草,下得人精神崩溃。

路扭曲得像坏人的心思,然而大爱山色空蒙。三五年来,内心荒凉如众山,嶙峋抑或接近。所谓胸有丘壑,大致可以比类,长恨不能捉笔绘之。

以后稍远出行,但凡有一分奈何都坚决不走高速,要循山根直上云端再落下来。费事一点,所得却丰。

这里路边草木黑黢黢的,像刷了层黑油漆,黑色发着不均匀的亮光。是源于拉车的煤。

水多。山西很少见到有这么多水的地方。

山多。基本都是山。山间的平地,不会超过五公里。

地名许多不是来自汉语,像是音译而来。人们五官长得紧凑,不舒展,是眼睛鼻子眉毛嘴巴往中心挤的样子。眉毛一般都重,非常典型的地域特征。在古代不知属于什么部族,印象里应该有羯族,但羯人白皙,似乎又不像。有人著书考证羯人是犹太民族,说他家世代遗传的规矩等,当时读来饶有趣味,今日来看笑掉大牙。

总之不应该是中原民族,当然很久前就混杂了,但原本的特征依然鲜明。

从前应该是植被繁茂,野生动物遍地出没,包括大型猛兽。一些残留的地名有肃杀之气,可以佐证。如杀熊岭,如杀虎山。这些地名只是空留,无人居住,无路可以驱车抵达。有时也有路,但高德地图不显示。熊虎也可以确定没有了,华北虎已灭绝许多年。志书有时称某种华北虎叫“黑骊虎”。山西北部一些地方称虎叫“黄棒”。最近又听到有些地方称虎为老大,大音dài,大王的大。

现在仍然是金钱豹出没频繁的地方。有报道说,太原东北部出现豹子,是从这里游荡过去的。

这里还没有春天气象,相反是初冬气象。阴沉的天空像不时地发出提醒:你想得美,我还要冷呢!这才算是刚开始冷呢!回来后翻志书,才知道这地方就没有春天。有句曰——

春晚无花秋早霜。

从前认为,说一个人的状态像个古人,是善意的赞美。像古人,意味着现今不存的某种品质,意味着藐视物质而内心丰盈,意味着“简”,意味着中国式的“道”,意味着已经失传的精神高度和某种艺术修为,如此等等。

现在确定说一个人像古人,具有强烈的贬义。在上述种种之后,还有伴生的不可抵消的负面意涵,比如内心闭塞,比如反科技,比如泥古不化,比如蔑视女性,甚至忽略或压根不曾关注许多现代文明观,甚至出现反人类的特点。

古代士人宁静的内心秩序,以及所谓盛世时期有条理的社会秩序,无非靠以下为支撑:

牺牲女性。牺牲商业。牺牲科技。

所谓商业文明——现代文明得以奠基的契约精神,一直在摧毁过程中,一直没有建立起来。商业、科技的发展与体制稳定的矛盾,一直没有得到有效解决,反而不断激化,这才是更迭的王朝不断崩溃的真正原因。所有王朝,只是同一个王朝的复制品。

路过三五十万亩梨花,平坦一览无余,只不见尽头。两边皆是花开,车行半小时仍然是。高速不能停车,啊啊啊。正是梨花带雨时节,再向前过了山仍然是,仍然不能停车。啊。越向南越绿,见到路边丁香花开,有紫有白,闪去又迎面闪来,仿佛嗅得见雨中浓烈的芳香。

黄河边,一个古烽火台。

原有村落已废弃,空余窑洞,及零落倾颓的屋舍。“老屋前后,野鸡野兔。”已成荒凉中勃勃的自然生机的繁衍之所。

日落时分,满山昏黄。余晖映照长河,河光亦尽射此山。此地故得名黄金山。

台,只是烽火台,非黄金台。无子昂,无名马。无马。

沿岸,烽火台错落排开,每隔十余里或显或隐。台由夯土筑成,有台阶供登顶举火高呼。无非是匈奴至,或鞑靼至。

脚下每一寸土,都被血沃过多少遍,几千年里反复,土地不能肥,依旧麻木贫瘠。

台附近有洞,深不可测,相互贯通。一直下,肉眼不见底,洞一人可入,若不慎掉落,料是掉不过头,伸不开手,无处借力,无计可施。疑为猯洞。猯,即某种獾。

落日下的黄河,波光斑斓如豹,冷静不动如豹,阴柔神秘如豹。然而谁都知晓,它随时可能爆发出不可测的可怕力量。

它在几千年里变幻无穷姿态,时而呈饕餮之相,时常呈灭世之相。它滋生孤悬的东方内陆文明,也滋生东方人类。

逝者,如斯夫!来者,如斯夫!三分钟之后,光便熄灭。

风起于河上,回旋于天地之间,山谷中或呼啸,或呜咽。

心中默念逝者来者,竟如誓如咒,如为生者死者招魂。有魂若山峦,沉默不语。有魂若高木指天,有魂若枯草瑟瑟,有魂若鸮夜笑。皮相既离,灵魂之相,无乃太不同。

坐在山顶,看明月如磐,轰隆隆升起。是真的有危险感,担心它忽然砸落。

世间并无多少人真见过如此景观吧。

山风猎猎。果然是高处不胜寒。裤裆里结了一根冰棍也似。

梦见在荒凉山顶为一群野猪所困。梦中还记得看时间,是夜晚九时左右,有月亮。

它们原在山崖对面稀疏的果林,很小的黑点挪动,然后不见了。没有声音,唯冷风若有所思。这是几乎没有什么植被的荒山,大片裸露的石头,除了荒凉还是荒凉。

前方忽然有东西出现。梦中觉得不过几分钟,是野猪,已下山谷并从沟里爬上,站在山顶硬化的路面上。

我知道二哥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的本事,但不知它们竟这么快。

领头猪是一头巨猪。惨淡的月光之下,它是巨大的黑。它不哼哼,而是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威胁声。它身后,一只又一只野猪现身,站定。梦中汗毛直立,数到十只,后面顾不得数了。一大片黑压迫着眼睛。

它们并不慌张,几乎是坚定从容,缓缓走过道路,有一只还低头在荒草里觅食,吃着什么。梦中我也不慌张,只是不能动。最近时猪离我只二十米左右,十多只野猪,嗬嗬地低吼着,前前后后净是它们。我不能动,只手里抓紧一把大弹弓。

这是“梦生”中可怕的危险时刻。在山顶,一人独对十多只不到十五只野猪,前前后后净是它们的低吼声。月亮荒凉地见证,不发一言。这一幕我有熟悉感。月亮在以前曾照过这一幕吗?又或者,它曾照进我的前世之中?

一只巨大的野猪,也曾闯入五十九岁时的关羽的梦境,咬伤他的脚趾……

于我,这关于猪的梦是比短暂人生更为真实的存在。我曾向儿子吹牛,说我用弹弓打一只野猪,逗得他哈哈大笑。那时他不过五岁。现在我开始兑现了。猪群缓缓越过路面,向右面高处行去。我盯着落在后面的一只,它旁边还有另一只伴随。我拉弹弓,瞄头,估摸眼睛的位置。距离约四十米。弹弓力微,唯一可能有效的目标,是眼睛。

我在梦中听到了熟悉的命中的微声。猪在梦中愣着,不动,大约有十余秒。旁边的猪回头看它。它们一起看向我。我不能动,感觉到杀气。它们正在片刻间决定,是冲向我还是逃开。我不能动。我绝不可逃,否则必命丧此梦中。

它们选择了后者,沿路奔逃跟上猪群。一些黑点移动,看不出是哪只中了弹丸。黑点在更高处消失。我打开头灯过去,俯身,地上看到斑斑溅落的血点,和巨大的蹄印。这个在夜晚九时的山顶手持一把弹弓独对十余只野猪并击中一只的梦,足够我在一年的睡梦里多次惊醒了。

在北方,只要槐花未落,春就一直在。

上周炒槐花,芳香从厨房喷涌而出,简直担心那香气要爆炸。

此时山间仍见槐花,而且嫩,还有未打开的骨朵。看上去离开过和开败,还得几天。

但路边的腌臜,重金属含量严重超标,是不可以吃的。要去不通路的地方采,干净而且美好。

驻车刚写完这段话,一对傻傻的小儿女停车过来,掰路边槐花。唉,却也不好说什么。

穿越三场还是五场雨,雨滴硕大结实,有密度有弹性,像小哪吒的粉拳头,砰砰地砸车前窗。是三头六臂的哪吒。

雨滴碎裂,奋然纷纷然向窗顶游走。我原本认定会是披头散发吞天衔日的黄风怪来相迎,据说是它都跨过长江到了江南,又据说一两日就跨海到了日本。现在看来,在我这里,它要被小哪吒们灭掉了。

穿越三十万还是五十万亩梨花,纷纷然且开且落。我来时它们就在开,也在雨中,如今已是重逢若故人。何其幸运,那个被铺天盖地的雨滴如鼓一样击响的光头,同时看到梨花的初绽和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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