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三角

2023-04-06 08:09南开大学张凌岚
青春 2023年2期
关键词:爸爸妈妈

南开大学 张凌岚

忆敏突然觉得很累。

厨房里仍叮叮咣咣着,要洗的碗筷并没有多少,只是这声响让人心烦。不用看,她都知道母亲素娟在做什么:她一定先俯下身,弓着腰,把洗碗池凹槽里的碎米粒和菜梗摸索出来,再用怎么淘洗都是油腻腻的抹布把洗菜池擦得锃亮,最后再把洗好的碗碟倒扣在案板上,等控干水才好放进橱柜里。素娟在家务上是格外勤恳耐心的,但是这耐心并不能让她讨得什么好处。

家里人,具体而言就是忆敏的父亲,向来对此不以为然,他认为忆敏母亲琐碎到近乎苛刻,尤其是这苛刻并不能体现在家务的成效上,就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虽然素娟要求全家人在门口就得换好家居服,口罩连同橡胶手套必须扔在家门外的垃圾桶里,冰箱冷鲜柜里一二层要放蔬菜,三层放干海参和石斛,第四层才能放剩饭,甚至于置物架上的大肚缠枝花瓶得把正面对着门口……凡此种种,都是素娟致力于把家里建设得井井有条、不染尘埃的明证。结果却不尽如人意,忆敏家并不比其他人家里来得清洁肃整,譬如地板上总是有长长的落发,垃圾桶里偶见还没来得及上桌就腐烂的蔬果,以及墙壁上深深浅浅的污渍,等等。

忆敏有时候觉得母亲就像神话里的西西弗斯,不断推着大石头前进,素娟孜孜以求忆敏父亲能够配合她的劳作。数十年来,琐琐碎碎,无以弗转。她是这样立志当一个明亮的完美主妇。

和惯常与母亲顶嘴的忆敏不同,忆敏父亲自年轻的时候就谙熟了“沉默是金”的关窍,无论素娟唠叨什么,他总是逆来顺受,专心致志地对付着手头的活计。他把报纸翻得哗哗响,在“象棋大师”的软件里和人捉对厮杀,气定神闲刷着手机里的搞笑视频,时不时从鼻腔里逸出几声“嗯”“好”“改”。等素娟发作痛快了,鸣金收兵了,忆敏父亲还是会把脏袜子团了扔在沙发角落里,还是会把揩了鼻涕的纸团撇在餐桌上,如此往复,乐此不疲。他和素娟是严丝合缝配套的,仿佛天地间非得有这样的一对夫妻,一个偏要找这样那样的由头发作对方,一个偏要摆出默默忍耐的姿态又绝不悔改。他们是煌煌大观的榫卯结构,相生相克,以制为衡。

进入更年期的素娟越来越爱唠叨,报之以对的是忆敏父亲越来越多的隐秘反抗。忆敏父亲开始悭吝于“嗯”“啊”的应对,他对素娟的唠叨做到了完全听而不闻,不再像过去那些年,故意制造一些噪声,力图盖住素娟的唠叨。他甚至开始动手洗自己的衣物,暌违多年后又在结婚纪念日带素娟去“福楼”吃沾了柠檬汁的新鲜牡蛎。他变得节制,不再一顿饭吃到需要松两个皮带扣眼,不再在短视频里消磨日日夜夜。早睡,晨练,细细擦拭台球杆,他精神矍铄、英姿勃发、龙腾虎跃。素娟迟迟未能发觉这其中的奥秘,她满心得意,以为把忆敏父亲彻底驯服了、归拢了。忆敏隔岸观火,暗自心惊,觉得这当真不是什么好事。她在外地读书,来去匆匆,却能感知父亲俨然已经将素娟当成了这屋子的一部分,一只发梢落灰的粉色洋娃娃,一台轰隆隆运转的老式冰柜,一架吱呀呀格拧拧的电风扇,或者其他什么不值一提的摆设。

他的招展同素娟毫不相干。

风平浪静。她无法对母亲坦白自己的臆测,关于父亲已经同母亲离心的无据揣测。毕竟素娟对眼下的生活是那样满足,以至于她逐渐衰败的黎黄面颊上又笼起一层明亮的光晕,还带着一点酡红,像微醺的新娘。

事实证明,男人的耐心是极其有限的。忆敏不知道母亲怎么能够像往常那样镇定自若地在厨房打扫卫生——就好像晨起餐桌上父亲没有突然发难而后拂袖而去那样。

那是一只很好的糖三角。包裹了桂花蜜、花生碎的糖三角,咬一口下去,满口芬芳的甜,红糖肆意流淌,表皮蒸得几乎晶莹,甫从蒸笼里拿出来就散发着诱人的味道。

忆敏不怎么爱吃糖三角,她总觉得甜得有些发苦,红糖很容易淌出来,又烫嘴。这个家里最爱吃糖三角的是忆敏的父亲,素娟刚从南方乡间嫁来时,忆敏奶奶经常挑剔素娟的糖三角做得不好。忆敏不曾见到那时的光景,忆敏奶奶过世很早。只每次素娟兴兴头头包糖三角的时候总有话要讲,忆敏听一句不听一句的,无非就是老太婆当年如何挑剔她的手艺啦,生怕儿子吃不上合口的糖三角啦,又从糖三角引申开来,抱怨英挺的儿子打小儿没出过四九城倒找了这样一个外地人……林林总总,往事在素娟的嘴里一一数尽,那声调却昂扬惬意。

天总怜爱年轻人。素娟知道老太婆早晚都要离开他们这个小家庭的,她有一个相貌堂堂、脾气温和的丈夫;一份清闲的可以让她安心做好主妇的工作;一个养了一叶兰、小狗和几尾活泼的红金鱼的家。她心知肚明这一切都在她手里拿稳了,结牢了。何况老太婆也从未真正磋磨过她。陆陆续续地,她把婆婆的鸡毛掸子和丝瓜瓤扔掉,换上大功率的吸尘器和百洁布;婆婆原来种着姜和小葱的阳台皆换成了她喜欢的月季、朱顶红,不过素娟近来也尝试在阳台上种一些小青菜了;她嫁进来前装修的繁复墙纸都撤下来,匀整统一刷成了白色……素娟慢慢把这里变成了她的家,那种真正的,属于她的家。

间或也有伤心的时候,素娟就躲到卧室或厨房去哭一会儿。素娟从不在外人面前哭哭啼啼的,她说那样要“坏事”,认为老天爷会因此对她失望,收回对她的眷顾。她的生活是这座繁华大都市里许多主妇的生活,凡是投靠了姻缘的,从外地来的,都可以想象得到。在一般人看来她很幸福,她自己也就不发掘任何愁闷。她照例是愉快而昂扬,只要现实不过分委屈她。她很有些战斗精神,烫蓬乱而短硬的发,穿黑色香云纱裙,文眉的时候要把眉尾描得高高的。白天,照例打发丈夫,打发女儿,打发狗……春天同夏天生活不同,但在家务繁杂琐碎方面却完全一样。人和事皆同流水一样,沉静地过下去,她没太大的变化。生活闪光透亮,她处处知足。

偏偏时间最不容情,总有一些新的意外,一些不可避免的遭遇,要抵挡也不是容易事。就像这只孤零零待在白色描金边餐盘里的糖三角,忆敏撑着头和它面面相觑,她拿不准是不是直接把它倒进垃圾桶,还是像往常那样用保鲜袋装好再放进冰箱里。毕竟它刚刚引发了一场始料未及的家庭战争,这一贯用来给家庭生活增甜加蜜的小东西,怎么也不会料到自己会引发男主人对女主人的连串攻击和全盘否定,仿佛不把这场婚姻掀翻誓不罢休。忆敏有些恍惚,窗外知了仍在聒噪地叫着,阳光是那么强烈,探头向楼下看,穿过大朵白云洒下的仍是一片晃眼犹如爆炸时闪现的令人一阵阵眩晕的炽光。人的知觉很快就被麻痹了。她已经习惯了母亲率先发起战斗,父亲则总是那样绵软软地摆出抵御的姿态。或者说,她早已有这一幕总会到来的预感已经太久太久,她曾在心里反复演练,一时竟分不清,这是不是又一次彩排。

糖三角,倒也很好,至少是甜蜜,至少是过往风景里的东西。忆敏暗自发笑,她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笑是不合时宜的,又急忙忙收敛起来,嘴角曲成一个奇怪的弧度。忆敏居然很难想起来自己是怎么发现父亲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这件事的,只能在此后无数的蛛丝马迹里不断去印证并确信自己的猜想。她不是没有愤怒过,也不是没有痛苦无助过,她彻夜不眠翻看论坛上网友击退小三、捍卫婚姻的高明招数,她在和男孩接吻时喋喋不休诉说自己的迷惘,她在小程序里买三百块钱二十分钟的婚姻咨询,她翻翻捡捡父亲在网络平台的交友痕迹,她猜想父亲手机的密码并悄悄尝试……她频频做梦,那个她没能看清的面庞叫她喘不过气,她只能想起来父亲用一把米色格子伞笼住他们俩的样子,雨水顺着伞沿往下流,父亲轻轻地把女人的小臂握着,像握一节嫩生的莲藕。那个女人大抵是比素娟年轻些的,她的腰肢还很纤细,皮肤也更洁白,长卷发的发尾泛着光。忆敏在心里一遍遍描绘女人的背影,也许那个女人没有忆敏记忆里这样年轻,这样轻盈,她们只是匆匆一面,但忆敏一厢情愿认定女人是美丽的。

女人必须年轻,忆敏斩钉截铁地想,因为她是素娟的女儿。

因为只有这样,素娟这些年来的忙忙碌碌才算没白白落空,才算没白白辜负,她和气地笑,逐年松弛的圆脸,唠唠叨叨和手里永远做不完的活计,偶尔的发作和长久的讨好,她不怎么吃面食却做得一手好糖三角,她鬓边枯黄的发,手上纵横分明的皱纹。她不输给任何人,她只是输给了时间。

敏敏,素娟喊她,把糖三角倒掉好啦,你爸说得对,这种东西吃起来是不太健康的,也没什么营养,之前复查的时候医生说他的血糖还是有点超标,要多吃粗粮的,不能吃甜,妈妈老了,记性也坏掉了。忆敏并不答话,只细细看了看素娟的眼角,干干净净,没有发红。忆敏趿拉着鞋踢踢通通端着碟子出了家门,把那只糖三角扔得远远的。上楼,回家。

素娟弓着腰在阳台上修剪一叶兰,数落她倒个剩饭还跑下去,家里有垃圾桶的呀!忆敏只想把糖三角扔得远远的,好像这样就能把早餐时的一切争吵统统倒掉似的,好像这样就能把家中凝滞的空气和父亲的爆发都抹平了似的,好像这样就能把——就能把这个家即将遭受的厄运抵挡在外。她以为素娟会伤了心,泄了底同她商讨怎么使父亲回心转意,好让她把自己所瞒着母亲的、天长日久更不知如何开口的话统统告诉给她,那些在素娟给父亲钉纽扣的时候、熨裤边的时候、包糖三角的时候都忍不住要开口诉说的,统统告诉她……她只是拿不准自己诉说的姿态,她总跑神,百转千回,她拿不准很多事,拿不准自己看到的是不是就是自己猜想的那样,拿不准爸爸是一时糊涂还是城头已变了大王旗,拿不准自己的家会变成何种模样,拿不准素娟会不会离开父亲,要是离开了,又该如何是好?

忆敏盯着鱼缸,眼光失焦,微微咬着下唇,她想她应该感到愧怍。她低头看身上熨帖的亚麻白色连衣裙,这是素娟迷上打版和缝纫之后的杰作,车线流畅,针脚匀称。她攥着裙角,有一点点脱线,她想把那截线头揪断却不防越扯越长,线勒紧指头,肉陷进去,一种异样的安全感升腾起来,她陡然从无名处借来许多勇气,平静开口。“妈,”她听见自己说,“爸爸早上说的是赌气的话,”她吞了吞口水,艰涩地说下去,“爸没有想同你离婚的意思,他就是话赶话。”忆敏艰难地扯起笑来,你说我爸多大一人了,我都上大学了,他怎么越活越回去,怎么脾气越来越不如从前,为一个糖三角,都能扯到和你离婚,他是不是更年期啊,怎么这么脆弱敏感?忆敏仰起头,语调轻快,真幼稚!她下了判语。素娟说:“就是,狗脾气,都是你奶奶当年给他惯得!”然后她们不再发言,阳台上小狗锐声锐气地叫起来,细细的,尖尖的,是务必要使人烦躁起来的一般。暑热逼人,窗外夏天的日子被烧断了,翻过天就是秋,却又给绝细雪亮的一根线串起来。这日子仿佛仍是可以安心过下去的,就像一叶兰宽阔的叶子上微微发焦的部分那样让人安心,素娟总能及时发现焦枯的部分,并一一除去。

对不起,妈妈。她到底做了逃兵。

为什么退缩的?忆敏其实也不甚明白,为了自己的“家”?一个家,一夫一妻一个女儿,有了第四个人的背影横亘进来,好,她是说,该如何是好?倘使胡夫金字塔不再是三角形结构,端立着,方方正正的,风吹过,日晒过,再提一把锋利的刀刃,是不是就可以插入石块之间的缝隙,是不是就无法历经千年沧桑而矗立不倒,是不是就算不上伟大奇迹?还是为了爸爸?爸爸,爸爸如果爱她,爱自己这个正在拔节生长的女儿,又怎么会同别的女人有了首尾,又怎么会在饭桌上说出那样的话来,做一做糖三角就是臭外地的改不了村气了吗?就是不关心他身体状况、自私自利的凭证了吗?就是素娟一直都自以为是、咄咄逼人了吗?忆敏不由得不糊涂。她的身体里也流着这个外地女人的血,她给她扎小辫、热牛奶,还没放暑假就催她快订机票回家;她常常给爸爸出主意怎么讨好妈妈,她宽慰总在被素娟训斥的爸爸,爸爸也不以为意,“老夫老妻喽!”爸爸也曾这样说;他们一起看商场里的金镯子、金豆子,买回家赚得素娟眉飞色舞,眼角都要红一红;他们偶尔别别扭扭,忆敏就闹出一些这样那样的事使得他们不得不坐下来和和气气商量怎么教育她;她还同爸爸打暗号,让爸爸等她下芭蕾课瞒着妈妈一起去吃炸串和冰激凌……她那么偏着妈妈,是不是她也一样面目可憎?

忆敏爸爸几乎变了个人,把牙咬起来,眼睛瞪得要突出来,鼻头狰狞,汗珠滚滚,嘴里喷射着那些忆敏怎么也想不到的话:“你总以为你贤惠,你可着劲儿贤惠给谁看呢?你把老太太气死了,你以为你当真贤惠啊?你再做多少也比不上我妈的手艺!医生都说了不让我吃糖,你是想害死我呀,你怎么就不知道学学人家,注重营养搭配,顾忌顾忌我这个病人啊!真是上不了台面!”

图穷见匕。“反正女儿也大了,你要是觉得过不下去咱们就离婚!”忆敏爸爸硬邦邦撇下一句话,一则最后通牒。

一个男人不爱一个女人了,这样昭昭无改的事实,居然还要找一个堂皇正大的理由。忆敏有些看不起自己的父亲,她心里早知道会有这样一天到来,但是她还没想好,没同老天爷商量好,这样的一天要如何抵达,这样的一天过去了之后,家,生活,妈妈,会变成什么光景。她趴在自己的小床上发怔,左脚虚虚支在地板上,小狗呼哧呼哧的,夏天要结束的时候,总是来得格外闷热。忆敏嗅着微带香气的空气,百合的味道,这是素娟买的,不知道素娟近来怎么迷上了插花,只总也养不好这些从花店橱窗里带回来的进口切花,荷兰的大飞燕、冰岛虞美人、日本来的洋牡丹……过不几日就要换一茬。素娟过去只养那些粗粗笨笨的花花草草,长在土里,用淘米水浇灌,雨天就搬到楼下去接接地气。“耐活!”素娟说,她养的旗杆花耐活,月季耐活,朱顶红耐活,除此之外,她并不怎么养新的花。她更偏爱绿植,薄荷、铜钱草、一叶兰,都是给些水就能疯长的植物。她从办公室大姐那里掐一截金边吊兰,回来泡在矿泉水瓶里,竟也渐渐发了新芽。养花养草就得捡这样的,不用人费神,老天爷自替你照管,素娟得意扬扬,她素来有生活的智慧。家里花草长不好了,素娟就扔到楼下,那些旗杆花、月季、朱顶红同小区里、行道旁、大街上随处可见的旗杆花、月季、朱顶红没有什么分别,三下两下就缓过劲儿来,素娟就任它们在外面野着。家里花盆不够用,素娟就找一个不用了的洗脸盆,她很聪明,打火机烧一烧塑料盆底,再用改锥扎两个窟窿眼,这就是新花盆了。

奇怪,真的,怎么还有心情想这些,忆敏问自己。她醒醒神,家里四处寂寂,小狗在电风扇脚下睡着了,举着脚,肚皮还一起一伏。大约是因为素娟太若无其事,她们,金鱼、小狗、旗杆花和忆敏也都能把心落到肚子里了。也许在妈听来就是赌气的话呢,忆敏突然反应过来,毕竟妈又不知道爸在外面有了别人,所以妈才这么镇定自若,她对爸爸向来有一种无上耐心。忆敏抽了抽鼻子,嘴角噙着小小的笑,翻个身,长长地舒展胳膊,又伸出脚去拨弄小狗的耳朵,小狗的眼睛几乎睁不开,只在喉咙里低低响动两下,作为对她的回应。狗,睡吧,安心睡吧,忆敏微笑着注视小狗,百合花的香味被一阵风裹挟而来,愈发怡人,屋子也仿佛没那么闷热了。

忆敏高兴起来了,猛一下坐起来,做点什么好,背单词吧,她忽然很想懂点事儿,掏出书来,嘴里念念有词。忆敏要参加月末的托业考试,然后申请去法国交换,为研究生申请做铺垫,她并不觉得辛苦,她对未来有远大抱负和诸多筹算。迄今为止,她没有在人生路上错踏过一步,考上重点小学,保送重点初中,保送外国语高中,再一路保送去上海名校的国际商务双语班。素娟向来以她为傲,家族聚餐的时候,素娟会用食指点着她的额头说,要不是为了你,我早就成女强人了,早就不受你爸的闲气了!那时候忆敏不服气,她往往会大喊大叫起来,您得有人要才成啊!您有那本事吗?再说了,爸爸对您够意思啦!饭桌上的大人们也都哄一下笑起来,夸忆敏嘴茬真厉害,素娟假装恼怒,我们家忆敏真是芝麻花、活祖宗,半点是说不得,被她爸爸惯坏了。大姑小姑父就虚虚劝几句,再夸忆敏爸爸脾气好,把忆敏教得也好,念书念得顺风顺水,人也灵性,以后到了社会上不吃亏。忆敏父亲就转过头同忆敏说,给妈妈好好道歉,妈妈为了这个家多辛苦啊,怎么可以和妈妈那样说话?于是素娟也心满意足,眼角眉梢都泛着亮晶晶的光。这是逢年过节的必备戏码,有时候忆敏甚至觉得妈妈不是真的要数落她,只是想让亲戚们看看爸爸如何体谅、呵护素娟。老夫老妻,周而复始,他们乐此不疲。

忆敏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睡了过去。

醒来已经是黄昏,天边的斜阳像假的一样,挂在塔吊的架子上摇摇欲坠,窗外树们落下的阴影笼罩着房间,楼下汽车有气没力开过去,近处工地又传来扰人的噪声。忆敏惊讶自己睡得这样香甜,没有做梦,她几乎以为自己睡到了第二天。知了有一搭没一搭叫着,它们叫了一天,现在偃旗息鼓,树上的叶子也有气无力的,狗却不知道钻到哪里去了。

日头终于要落下去,她盯着墙壁上的挂钟发愣,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她从没像今天这样仔细地端详这只挂钟。指针还包着金色的边,客气地跳动着,但表盘上的罗马数字已经开始氧化发黄。家里的陈设没怎么变过,幼儿园毕业的时候,素娟和爸爸精心给她挑了这只时钟。那时他们虽然已经做了几年忆敏的父母,却仍年轻,还有顽皮和热情。她是梳了童花头,左右手都戴着亮片手环,穿着崭新的海军条纹连衣裙,站在幼儿园门口望了又望,她迫不及待要和爸爸妈妈讲讲她在毕业典礼上吹小号的神气,等啊等,等啊等,她哭了吗,忆敏不确定了,应当是哭了。等她被素娟叫醒,她发现自己睡在门卫室的绿色长椅上,盖着爸爸的工作服,素娟和爸爸脸上都带着融融的笑意,肩并肩站在她前面,只有忆敏哇一下哭出来,一头扎进了妈妈的怀里。原来他们为了庆祝忆敏幼儿园毕业,一起去吃了“老莫”,吃完了又唱啊跳啊,说说笑笑一路走回家,到家了,才发现忘了去幼儿园接忆敏。多离谱啊!两个人赶到幼儿园,还甜甜蜜蜜。忆敏趴在爸爸肩头一抽一抽打嗝,爸爸给她轻轻拍背,眼睛还笑着:“敏敏啊,你不知道你妈妈多能吃,红菜汤她一个人能喝三碗,服务员最后都说每天的例汤是按桌数配的,不肯卖给她。这下好了,人家肯定要在心里嘀咕是哪里来的两个土包子哟,哈哈。”素娟瞪着大眼睛,用胳膊肘拐了忆敏爸爸一下:“瞎说,明明是餐厅太抠,那一例红菜汤等于你三天的夜班费了,明明点菜的时候说续汤免费的……”忆敏听着听着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床头书桌上就放着这只清秀的挂钟和爸爸的保证书:“向女儿保证,我以后一定守时不迟到。此致,敬礼!”她站起身来想去取点水喝,又有点没力气走动,干脆坐到床上。

怎么睡得这样沉,忆敏有些懊恼,按了按眉骨,眼睛都睡得有些疼了,她突然怔忪,怪,妈妈怎么没叫自己吃饭,难道是出门了,也没和自己讲一声。她有些不安,“妈,妈——妈妈!”她叫嚷,没有回应。忆敏奔下床,贴着卧室门听家里的动静,屏住呼吸,很静,她不知道这安静是好还是不好,小狗也许被妈妈带出门了,她想,遛狗不会不带自己,她有些困惑了,何况自己还没吃饭。她又把耳朵往门上凑了凑,试图听到一些什么。突然!门从外面被推开了,忆敏吓了一大跳,心一下立起来,她抱怨道:“妈,你这冷不丁开门真是吓死我了。”“我不是说了进我房间要先敲门吗!”素娟却不像往常那样拔高嗓门和她辩驳,忆敏抬起头,看着素娟沉沉的目光也低了气焰,嗫嚅几下,把伶牙俐齿也收起来了。

“醒了?洗洗手吃饭吧。”素娟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忆敏说:“哦,来了,马上。”忆敏站在洗手池的镜子前面,马尾睡得歪歪扭扭,额头上红彤彤一片,她把双手泡在冰凉的水里,还是困倦。低头往脸上泼水的时候,小狗又不知道从哪里溜出来了,哀哀地叫,殷勤地舔她的脚面。忆敏觉得哪里不对,迟迟挨挨走到餐桌前坐下,她复撑着头。爸爸还没回来,忆敏舔舔发干的唇角。到底哪里不对劲?

石破天惊。

忆敏背后忽一下腾起薄薄的汗,臂上的汗毛也好像根根挺立,她兵荒马乱,鼻子一酸,原来如此。素娟极镇定,镇定得反常,那沉沉的目光像泪水洗过一样,黏在忆敏背上。妈妈,妈妈。从前连同自己女儿起了争执都要让忆敏父亲评评理的素娟,活了大半辈子都是得理不饶人、无理搅三分的素娟,莫名买大捧鲜切花的素娟,开始喷浓郁香水的素娟,自从这次回家后总要忆敏给爸爸打电话催他回来吃饭的素娟,买一套又一套“一洗黑”的素娟……哦,素娟,哦,妈妈,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妈妈,妈妈。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你细细揉洗他每一件白衬衫,泛黄的袖口和衣领,衬衫上是不是有“人家”的香味?糖三角做得好或者不好都是过错,因为有“人家”在那里比着,好的坏的统统不重要了。你统摄了这个家庭几十年来的餐桌,你精打细算,样样周到,角瓜,牛腱子,上海青,秋天做洪湖莲藕排骨汤,冬天炒姜米茶,两张只知道冲你要吃要喝的嘴巴。他上哪去吃“人家”餐桌上的早餐?他在哪个清晨从“人家”的家里醒来?

天像是专同人作怪一样,越热越不见雨意。忆敏父亲说草原上到底是凉快,他从那天之后就没回过家,说是出差,要去内蒙古谈一个项目。“下次带你们来,草原上的羊肉真是半点儿膻味都不见,”忆敏父亲同忆敏讲,“让你妈休个年假,反正她也要退休了。”她真想问问爸爸,为什么不自己和她说,又或是怕让事情变得更糟。至少,现在还有“你们”,那,就还是能过下去的吧?

忆敏挂了电话,坐在餐桌前发呆。素娟在厨房里安顿早餐,她听到牛奶倒进咖啡里的声音,她嚷起来:“妈妈,我要减肥,不喝奶咖。”素娟明显怔住了:“哎,好,好,你怎么知道我给你加了牛奶啊?”“我还能不知道你嘛老妈。”忆敏轻快地回答。“那这,这杯?”“你倒了吧,我等会儿自己弄。”“要不我喝了吧?”“别闹了,你又喝不惯,小心失眠。”“哎,好,那也行。”忆敏被这样好说话的素娟惊了一下,素娟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她那样武断地掌管家里人的口味,“有吃的就不错了,不做饭的人别挑饭”,她讨厌浪费食物。素娟又喊她:“敏敏啊,你等会儿给爸爸再打个电话,问问他多久回来,好让菜场那边给我留条黄鱼……”忆敏忽然发了狠,恶声恶气:“你自己不会给他打电话吗!”厨房里静得可怕,忆敏的心一下揪着,汗顺着头发滚下来,爬到耳后,很痒。她是不是应该和妈妈谈谈,坐下来,膝盖抵着膝盖,额头偎着额头,像从前那样,她们出生入死,安享同一轮心跳。忆敏走进厨房,把下巴搁在素娟的肩上,说:“妈,我想吃糖三角了。”素娟扭回半边脸,眼角似有水光一闪。

糖三角,绿豆粥,凉拌茄子,饭菜纷纷上桌。她艰难开口:“妈,如果爸爸那天说的是真的呢?”素娟夹着茄子的手顿了顿:“什么真的假的,他就是一时气话。”她们心知肚明,秘而不宣。“我是说,如果爸爸真的要和你离婚呢?”素娟粗重地从鼻孔中出气:“我给这个家当牛做马这么多年,你爸但凡要是有良心,他不能这么对我。”泪并不流一滴,朗朗当当,掷地有声,像是提前背牢的台词。妈妈,你背了这台词要讲给谁听呢?你要讲的那个人,会给你这样的机会吗?男人心硬起来,该有多硬多硬啊。“如果,我是说如果,爸爸爱上了别人呢?”素娟说:“不可能,你爸不是这样的人。”忆敏咄咄逼人:“万一呢,假如说,这件事真的发生了呢?”“你爸已经老了!”忆敏还想说什么,素娟激动而尖刻地高喊,“他已经老了!”电光石火,忆敏想起来家里散落的六味地黄丸药瓶、父母床上一对软和的荞麦皮枕头上不再有一个油亮亮的形状,书房里新支起待客用的简易小床……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原来是这样!原来“老了”,是这样的意思。

忆敏感到羞赧,为自己窥到了父母的另一面:他们一起消磨了彼此的青春,他们一起衰老,松弛。父母,两个人,一男一女,曲曲折折几十年。即使一方偶尔变心了、溜号了,好像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对素娟来说,是不是生活里远有比这些事还多的烦恼?比如家里新购置的房子迟迟不交工有变成烂尾楼的风险,比如忆敏悬而未决的下一步升学,父亲晋升卡在尴尬年龄的不上不下,甚至于屡屡投诉小区超时施工的噪声无果让素娟重新遭遇了耳鸣和失眠。好像成家了,家里就没有了男女,只剩了父母和儿女。她松了口气,心里一块重重的石头卸下来了,她不想去想妈妈为什么做出这样的选择。是的,她不想去想为什么妈妈隐忍不发。难道说,就像素娟买的那些忆敏也分不清的各种家庭清洁剂,她也从没指望过父女俩全部掌握,虽然她总数落他们眼里没活计。不是不指望,也许她巴不得忆敏父亲不会这些,这样她就拿住了他的短,这让她感觉安心,就像储物间堆着的那些杂乱的纸箱一样安心,就像快快修剪完一叶兰招展的叶子上微微发焦的部分那样让她安心,她不必拥有一个完美的丈夫,只有这样她才能拥有一个完美的婚姻。她已经倾注大半生的志业,该怎么拱手相让?

她捏着糖三角,挤出一点绵密的红糖,她只是不愿想。一个背叛了一个,一个却还爱着一个,爱吗,不爱吗,素娟好像只能推着石头,挺进生活。除此之外呢?沉甸甸的,是什么,她向素娟许诺未来的生活,要带她和爸爸去南法度假,给她买香奈儿和祖母绿项链,在自家院子的草坪上搭一架秋千,等他们金婚,广邀来客,忆敏爸爸在背后推着素娟,就像重回一个悠长悠长的梦。她在心里许诺,她要给妈妈更多的爱,把她失掉的那些都补回来。妈妈,我希望你欢愉,我们,我,你,爸爸,我们尝试新的住所,新的国度,新的生活,一起这里那里。

这个夏天突兀地结束在一场接一场的雨里,蹲踞在树梢的知了,早已不见了踪迹。这些雨带来海潮一样的声音,由不得忆敏幻想或者不幻想,这些物象都把过去的某一个时刻和今日关联起来,只是不知谁家的防盗窗仍在大风里哐哐作响。客厅里对着雨夜的窗忘了关好,她顾不上去关了,只留一条细狭缝。仿佛有一把枪从那个狭缝里缓缓伸出来,枪机里的弹簧紧紧地绷着,金属发出细不可闻的摩擦声。什么时候会擦枪走火呢?她想。如果我早就和自己和解得更好一点,长大得快一点,再快一点,这也许就永远不会来,在那之前,石头还要滚动好一会儿。她怅惘注视着母亲的背影,还好,天保佑她,仍然健康快乐,有那逗人欢笑的明亮的脸,仍然能做事,处理一切,井井有条。女儿长大了,给她许下有关生活的诺言,真是上天保佑了。她的期望,已从丈夫转到女儿方面了。她在期望女儿长成的时间中,却并不想到一个女儿长大成人,母亲就如何上了年纪。

素娟已是五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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