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投陈家村

2023-04-06 08:09云南师范大学瓦里希
青春 2023年2期
关键词:阳春面幼崽陈家

云南师范大学 瓦里希

半夜闻得鸟鸣,屋后的树上。不知它何故惊醒,抑或无眠。熟透的暗夜里,没有扑翅。欢腾几声,溺进枯萎的海。终究是夜,让人疑心是无光的白昼。

它又叫了。

叫声漫不经心,不容易留下印象。仿佛涟漪,一经收敛,了然无痕。主人家那个狡黠的孩子,天真得聪明,使我艳羡。东边的耳房里,他的鼾声已起。如协奏曲,唤起人一连串的回忆。回忆里,我骑着一辆自行车,在一个高坡上,边骑边转头看。

春林曾是一个狡黠的孩子,我就是春林。我了解春林的一切过往,而我却有意疏离他。仿佛春林于我而言,只是一只体态丰满的游魂。他的质感轻盈,无形无源,时而环绕于我的指尖,时而与我怒目对立。我所回忆的春林是我的幼年。他会像主人家的孩子一样,安稳地睡觉。可在春林变成我之后,上帝剥去他作为一个孩子的狡黠,却没赏予我艺术、科学和社交的天赋,而是打发说:“孩子,去,活在网络中吧。”于是我在夕阳下漫步,寻找失落的过去,天色暗了,就歇脚,投宿到陈家村。

陈家村,不知道中国有多少个。而我所说的这一个,在地图上查无此村。它源于一位天才网络工程师,他的工号是9527。9527 就是我,我就是那位天才网络工程师。天才,是玩笑话,我从没具备过任何天才特质。从经济的角度讲,我只是一个堆砌代码的劳工,如砌墙的工人一般。可巧,我的父亲正是一位泥瓦匠,他是砌砖的好手。在陈家村——可巧,生养我的村庄也叫陈家村——他是砌砖的名匠。至于他的儿子,他的儿子就是我。他从不希冀我做一个如他一般优秀的泥瓦匠,甚至没对我透露过半点砌砖的技巧。于是我成了一个平庸的泥瓦匠。我常常对他说,我和你一样,是砌砖的。他不信。他唯一相信的是文化。在他眼里,他的儿子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与他不同。我告诉他,这不对。就像一碗面粉,你会做阳春面,我会做意大利面,本质上我们都是做面的。我有儿子后,也会像你一样,不让他学做意大利面,而是让他学罗马面、西班牙面,或是其他的什么面,心里也同样会想,我的儿子出息了。

一位平庸的网络工程师,在网络面前无能为力,甚至被网络牵着鼻子走。我会对我的父亲说,我砌的墙把我囚困住了。父亲以为我疯了。他说,再差劲的泥瓦匠也不会这么砌墙。我说,爸爸你错了。他说,人类还没愚蠢到这个地步。我悻悻走开,迈着软弱的步子,走进夕阳中。夕阳大如车盖,一只瓢虫趴在我的皮鞋上。陈家村就在眼前。

我走上前去,砰砰砰——敲敲门。狗狂吠。砰砰砰——敲敲门。主人家出来了。一位奶奶年纪的老妇给我开门。我问,奶奶,这里的天会不会黑?奶奶说,孩子,太阳有升就有落,有正午就有傍晚,有白天就有黑夜。我问,奶奶,有没有人能将红红的太阳永远地悬于中天?奶奶说,孩子,太阳每天都会出来,有升就有落,有起就有伏,这样万物才能运作。我说,奶奶,我懂了,日暮之时我想投宿您家。奶奶说,四方客来福气来。孩子,别在外面站着了,快进来。奶奶打开门,我走进去,狗不吠了。它耷拉着耳朵,疑惑地看着我。我走过去,摸摸它,它摇起尾巴来。这是条好狗。土黄的毛色,瓷白的牙齿,舌头上有两块黑斑,舔舐着客人的手。我将背包里的香肠剥开一根,喂它吃。它看着这新奇的食物,蹦跳着,却不张嘴来咬。我将香肠放在地上,它才动口。我感叹,地图上的陈家村再没有这样的好狗了。

我在键盘上继续敲下一页代码,堂屋出现了,老奶奶活动起来,给我倒茶,下阳春面。堂屋正中有一张木桌,可坐两个人,然却只坐了一个人。我走过去,拍拍桌子,惊叹道,好实在的木材。坐着的孩子停下笔,抬起头来说,哥哥,你刚刚把我的字拍错了,烦死了。这时奶奶骂他,没大没小的,不能这样和客人说话。他低下头去。我说,用橡皮擦掉不就可以了?他撇过头说,橡皮丢了。于是他伸出舌头,用右手的食指在舌头上蘸点唾沫,就在纸上擦字。他擦得很认真,但纸上仍留下黑黑的一团印记。他看看我。我叫他抠一坨半干的鼻屎搓圆,在纸上滚滚,就把黑印吸走了。他照我的方法做,抠出了一小坨,放在指间揉圆。正揉间,一滴鼻涕掉下来,正落在书上。他憨笑起来,急忙伸出袖子擦去。他看看我,又害羞地笑笑。我打趣他说,你的袖口像块镜子,可以反光了。他“噗”一声又笑出一滴鼻涕来。

奶奶为我端来面,放在木桌另一头。她用粗蓝布的围裙擦擦手说,莫笑农民无好饭,吃完锅里还有的是。我立马坐下来,扒拉两口,转身说,奶奶,你说的是哪儿的话,我最爱吃素面。随即拍拍身旁的小朋友,你要吃不?小朋友低着头说,不吃,写作业呢,别烦我。随后我一个人吃了起来。奶奶又送来两个煮熟的土鸡蛋,我剥壳狼吞虎咽般吃下。

小朋友看看我,唉——叹了口气。我睁圆眼睛,怎的,没见过这样吃饭的人?他摇摇头,像一个江湖郎中,担着草药,而于我全无药效。我审视他的眼神,眼神里是纯洁的哀伤。这背离了一个孩子的实际。我随即删去一段代码,重新敲上一串。孩子变成了葫芦娃的模样,扎着一个发髻,他的眼神里是孩童的认真。我无法理解,一个天才网络工程师,会将代码变成审视他自己的工具。而且如此恶毒,这样的审视是借由一个孩子的眼光。孩子何以对我失望?他的眼睛里为何充斥着成人的目光。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提醒着我,我已不再是个孩子。那个能睡安稳觉的春林早已长大。长大就意味着接受审视,而成人的目光使我惊惧。想到这儿,我的脸上泛起了近乎痛苦的忧郁神情。

奶奶站在大门口,从犬舍中抱出黄狗的幼崽。幼崽的嘴巴纯黑,肚子鼓鼓的,像一条灌满水的肠衣。它咿咿呀呀地叫着,我把它当作了羊。奶奶朝我挥手。我将碗放下,起身,来到奶奶跟前,蹲下。奶奶说,你别看它现在只会吃饭、睡觉,醒来咿咿呀呀,可我们将它养大后,有它妈妈那样大的时候,他就可以看家护院,犁田翻土。不对!这是背离常识的。一个天才网络工程师,竟不知道一条狗能不能犁田,可不可以翻土。这是一件离谱的事情,我们推崇的天才正在远离生活,这是对世界认知的麻木。我得好好来推导,一条狗能不能犁田翻土。这段推论关乎着我们的生存方式,是一场与麻木的较量。

顾名思义,狗,是一只动物。动物即可动之生物。犁田和翻土,是两个持续的动作。一个动作的发生,有赖于外力。外力的生成,则需借助动物。动物可造成动作,铁一般的事实。而事情似乎不是这样的。我身体里流淌的血液说,这是错误的。世上本没有绝对的错。于是乎,对错须有一人来抉择。我是我父之子,于是我去请教我的父亲。我的父亲虽同我一般,是名泥瓦匠,可他是动手的,而我是用脑的。书上说,双手创造了生活。这样说来,我的父亲更善于生活。

父亲听到问题,哈哈大笑。他伸出他的右手,将指背放到我的额头上。然后说,还好还好,不是烫的。随后他说,狗当然可以拉犁铧。我不敢相信,狗竟可拉犁铧。于是我返回房间,在键盘上敲下一串代码。那匹纯种的黄狗便戴上了一副犁铧。

奶奶对我说,来,你喂它鸡蛋壳。说着将狗的幼崽抱给了我。我抱着狗的幼崽,摸摸它的鼻子,抚抚它的耳朵,它闭着眼睛,像要睡去。我拍拍它的屁股,它睁开眼睛,惊醒了。于是我将碎鸡蛋壳塞到它嘴边。它张开嘴,咔嚓咔嚓地嚼着。我感觉它的进食方法,远远脱离了我梦中所看到的孩童的样子。

奶奶不愿再将它放入犬舍。她找出一根布条,拴在狗的幼崽的脖子上。我接过绳子。奶奶说,去遛遛这只狗崽子吧,它在犬舍中太久了,有时它会觉得自己是一条蚯蚓。我惊愕。我想起它圆滚滚的肚子像什么了,像一条得了肥胖症的白蚯蚓。

我牵着狗的幼崽走出大门。大如车盖的夕阳已渐渐匿形。我与它走在路边,边走边回头笑。走到一个高坡上,春林推着自行车朝我们走了过来。狗的幼崽朝着欲坠的太阳吠了几声。春林骂道,吠什么吠,太阳本就是妖怪。我庆幸能再听到春林的声音。春林的声音没有稚气,作为一个孩子,他没有装出不好意思的样子。他完美地继承了上帝的狡黠。我朝他走去,告诉他,我手里的狗的幼崽,是一条没见过世面的可怜虫,它不像你一样独具慧眼。相反,在它的内心中满是恐惧和忧愤。春林觉得我说话很生分。他质问我,是否一个人长大后总会和神灵越来越远。我生气了。春林虽是一个孩子,却面目可憎。他又说,对于你,完全不配我的天真、善良和狡黠。你是一根木头,且是一根干枯、毫无光泽、虫食鼠咬的木头。你的笑容有气无力,你的嘴里咕哝着假话,你的身上散发出浓烈的尘土气。

说实话,这天傍晚,我对春林感到失望。我对他说,春林,我们去海的那边吧。春林不解,他问我,海的那边是否是山的那边。我重新告诉他,是海的那边。少年从山中来,渡海去。他嫌我的话略显机械烦琐。我告诉他,这是成年后我学会的一门了不起的本事。他摇摇头。我转过身去,眼眶内聚出了一粒晶莹的雨滴。我们上坡。高坡的尽头有一块黑曜色的岩石,翻过那块岩石,就是海的那边。春林跟在我身后,狗的幼崽拖着布条跟在春林身后。春林嘟囔着,有意地纠正我,黑色的岩石是山,海的那边是海边。我紧紧攥住车把手,用力掩饰自己这副冰冷的心肠,笑着狡辩道,山的成分就是岩石嘛。太阳徐徐落下,树林黑沉下来。海上吹来一阵风,如薄荷般清凉。我们将车放在路边,赤脚走过沙滩。沙滩的后面,是一片沙地,沙地上种着圆滚滚的西瓜。春林说,到了晚上,就有猹来偷瓜。猹啮着牙齿,将瓜心掏空。我担心道,那怎么好?春林说,等到月亮升起来,他的朋友就会举起银亮的叉,屏住呼吸,听到猹的声音,就刺过去。我兴奋起来,这是一副天马行空的图景。春林泼冷水道,别高兴得太早,猹的毛发光滑,还没刺中,就从胯下溜走了。我愤愤地想着,刺不中也好,不然猹就要绝种了。接着春林告诉我刺猹的技巧。我听得饶有兴致,因为这是一场关于物理和历史的讨论。

接着我们走进海里,温暖的海水扑打着脚丫。狗的幼崽追逐着海浪,海浪扬起飞沫。放眼望去,只听得到星星的声音。我们奔跑着冲进海里,海浪打来,我叫道,快跑呀,快跑呀,回忆像块湿漉漉的抹布。我们跑进去,又跑出来,跑进去,又跑出来……实在太疲倦了,我才将手从键盘上拿下来,按了暂停键。嘴上仍挂着笑容。

我伸了个懒腰,背靠在椅子上,头脑里迅速地清空记忆。在那些闪现的画面中,我找到了几则低俗的笑话。我哈哈哈地自顾自笑着,晃着脑袋。这时父亲来敲门,手里捧了碗阳春面。我摇摇头,笑着说,刚刚不是才吃过吗?不吃了。父亲惊异地看着我,说他怎么没见到我吃面。我脸沉下来,装蒜道,没有,我在和您开玩笑。我走了过去。父亲将面递给了我。我看着父亲的手,一名泥瓦匠的手,表面沟壑纵横,爬满了一条条“东非大裂谷”。我欣赏着沟壑里的景象,黑泥如淤塞在管道的臭土。我一时间想要用显微镜观察,勘探那些黑泥上有关生命的数字,但我没有,我感到有些别扭。我想到了自己的大脑,我的大脑不就如我父亲的双手,接受着粗粝的打磨,任人无情地驱使,夜以继日地劳动。为了保护它,我给它戴上了一个手套。

父亲看我发呆,叫了我一声。我反应过来,接过阳春面,反手关上房门。在房间里,我想打扑克,却没人同我一起。我想到了陈家村里的自己,那么快乐,并不孤独。我的心肝肠肺结起冰来。

我将阳春面放在桌上,重新唤醒电脑屏幕。内心战栗着,指尖微微渗出汗来。我将手往脸上擦了一下,留下三道冰凉的汗痕,如冰镇饮料的露珠挂在脸上。我深沉地叹了口气,胸腔空空荡荡,有心跳的回响。左侧头颅疼痛起来,眼珠欲裂,面前一片漆黑。我的大脑失去了图像,失去图像的大脑好比蜕掉茧的手。我所看到的、所听到的、所想到的,一切都变得无比坚硬。对于这样一个工程师来说,他失掉了生活的能力,他与自己的关系急剧紧张。我想杀了春林,假如春林不是那么纯良,我也不会成为生活的懦夫。但春林在我的记忆里,是一道无法跨越的红线。他让这个工程师不能无耻,他使这个工程师知晓荣辱。

电脑音箱里传来海浪的声音。春林和我,还有狗的幼崽,被定格在1080P 的屏幕之上,如三根木头,一动不动。我瘫坐在电脑椅上,垂下头来,如一颗成熟的梨子。房间里是振聋发聩的静寂,如陈家村里的夜,然却无鸟鸣。我想这静寂是一种嘲笑,笑话这个生活中的局促者、无能者、一事无成者、冥顽不灵者、理想主义者。这一切已不重要,我的心溢出血来,而眼皮欲合。你们看看这面象征着失败的旗帜。

我又将手放上键盘,胡乱敲着。我想通过代码将春林删除,然却下不去手。我想将自己编程为一个无耻、狡猾、无底线的聪明人,然却狠不下心。在这种犹豫的旋转中,我像喝醉了酒,用手掌揉搓着双眼,说着些“世人大抵如此”的胡话。

狗的幼崽还在追着海浪跑。我走向它,朝它伸出双手,它跳到我的怀里,茸茸的毛像一把软软的刷子,刷洗着干皱的心。我将它抱到沙滩上,它如它母亲一般舔舐着我的双手,我的眼眶湿润起来。春林走过来,递给我一张纸。我们笑了起来。

回去的路上,春林告诉我,背着海的那面,晚上可以看到烟花。我笑笑,刚要开口说话,春林就骑上自行车,下坡去,消失了踪影。我将狗的幼崽放到地上,它牙齿外露,蹦跳起来。

过了十分钟光景,狗的幼崽带我回到了家。它的妈妈在屋内欢快地叫唤着,奶奶出来给我们开门。进了门,长木凳上已不见小朋友的身影,唯东边耳房传来长久的鼾声。奶奶告诉我,孙儿已经睡熟。我压低声音,这么早就睡了?奶奶说,孩子都是这样,太阳落了就要赶他上床睡觉。我朝他的桌面瞧瞧,课本横七竖八,乱糟糟的。

海的背面响起了爆炸声,是烟花。我抬头望望,天上像铺了一块彩虹似的地毯。我问了奶奶一个神秘的问题。

奶奶,今后我再来,您还会在吗?

奶奶同样看看天说,人不在了,柱子也还在,岁月带走的东西,柱子还会记得。

我趴在电脑上睡着了。直到深夜,才传来几声鸟鸣,咕——咕——咕——

猜你喜欢
阳春面幼崽陈家
双胞胎幼崽
PbI2/Pb5S2I6 van der Waals Heterojunction Photodetector
Porous AlN films grown on C-face SiC by hydride vapor phase epitaxy
当人类幼崽碰上小动物
海豹幼崽可以像人类一样改变声调
SR-71侦察机
我的家乡最美之贺州
满碗“春光”的阳春面
上帝的一碗阳春面
陈家谷古战场考察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