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潇非虚构作品《重走》的文学性特征

2023-08-10 20:33刘梦琦
文学教育 2023年7期
关键词:非虚构文化意识

刘梦琦

内容摘要:自“非虛构”写作在国内形成一股创作热潮,其作品“真实性”与“文学性”失衡的问题日渐突出。杨潇通过《重走》对非虚构语境中的“文学性”进行了开掘与探索,他的历史书写达成了非虚构内容与文学性表述的融合统一。从结构策略、文学叙事、文化意识三个维度审视《重走》的文学表现,能够深刻感受到作品“非虚构”特质与“文学性”因素的贯通交融。透过历史与现实、写实与文学的对话,《重走》突破了历史真实的既定框架,为历史叙事赋予了更多主体性的文学情感与时代思索。

关键词:杨潇 《重走》 非虚构 结构策略 文学叙事 文化意识

2010年,《人民文学》杂志开设了“非虚构”作品专栏,并随即启动“人民大地·行动者”非虚构写作计划,此番举动在社会各界掀起了一阵非虚构写作热潮。非虚构作为一种具有“中间性”的创作策略,其取材内容为现实或历史真实,表现形式为艺术性的文学叙事,在“真实性”与“文学性”这两极之间取其平衡,形成共振。[1]

然而纵观目前的非虚构写作,作家的文学创造性正在被真实伦则束缚,不断为还原事实让位。许多非虚构作品对“真实性”的强调,已遮掩了文学的魅力与光芒,削弱了自身的艺术审美性。为了突破这一困境,作家势必要在“真实性”的范畴内,对非虚构语境中的“文学性”作出新的定位,开掘出更多的文学表意空间。

杨潇的非虚构作品《重走:在河流、公路和驿道上寻找西南联大》自出版后广获好评,它具有极为典型的非虚构质素,并在此基础上体现出了鲜明的文学性特征。结构策略、文学叙事和文化意识三个维度的文学表现,共同构建起了《重走》文本的深层意蕴,在提升叙事张力的同时,也拓展了作品在文艺审美上的回味空间。

一.《重走》的非虚构质素

(一)真实史料的加持

与注重田野调查的现实向非虚构作品不同,《重走》以历史事件为核心,其“真实性”的基点自然落于现存的文史资料。因此,《重走》的非虚构特点之一,便是引用了数量庞大、类型多样的真实文献史料。

在制定“重走”计划之前,作者杨潇广泛搜集并阅读了大量西南联大相关史料,并游访各地,与“湘黔滇旅行团”中现今仍健在的亲历者或他们的后代进行交谈,获取了当事人的回忆及日记、书信等珍贵史料。在此基础上,杨潇确定了重走长沙临时大学迁滇之旅的徒步路线。每到一地,他都会拜访当地史志办、党志办,寻找旅行团在县志史料中留存的痕迹,而不同县市或热情或冷漠的应对态度也被诚实记录,成为现实反思环节的重要剪影。作品中,各地县志的历史记载、报刊的相关报道以及实地摄制的照片等,都成为了文本真实性的有力支撑。

为求真实和严谨,对于同一事件,观点互相矛盾的史料均被收录文中。例如有关八路军驻湘代表徐特立在临大做的数次时事报告,有当事人回忆称他的报告极受欢迎,时常被掌声打断,而政治立场不同的受访者则表示,徐特立的系列报告因受冷遇而被迫中止。历史的书写与流传,其中通常隐含着意识形态与权力更迭之争。此类材料难证真伪,杨潇并没有根据自身立场随意进行取舍,而是保持公正与坦诚,让两种话语共同构建起历史的真实,同时也彰显出非虚构作家应有的叙事态度。

通过调查走访,杨潇不断寻求与确证着历史,也在这一过程中实现了历史的再发现,他收获的种种往事细节既是对历史空缺的补足,也为作品的非虚构叙事增添了更多注脚。例如长沙临时大学刚组建时,三校之间曾出现不少摩擦龃龉;决定迁往昆明前,学校内部始终存在“固守”与“搬迁”两派分歧;迁校计划施行后,众人在海路和陆路之间经历了摇摆抉择,陆路旅行团的计划曾由租车紧急调整为步行,以及各地方政府对待旅行团态度各异,等等。这些细节书写,部分与既往的历史认知有所不同,部分填补了被忽视遗漏的历史罅隙,它们丰富了历史的脉络和枝节,是《重走》的历史叙事所作出的独特贡献。

(二)走出“书斋”的行动

作为“非虚构写作”的重要倡导者,李敬泽指出:“文学的整体品质,不仅取决于作家们的艺术才能,也取决于一个时代作家的行动能力,取决于他们自身有没有一种主动精神甚至冒险精神,去积极地认识、体验和探索世界。想象力的匮乏,原因之一是对世界所知太少。”[2]杨潇则将李敬泽所倡导的“走出书斋,走向现场”的行动理念贯彻到了极致。他背上行囊,重走八十年前的那段求知之路,与临大师生结伴而行,共触一草一木,同览一川一河。

正如易社强在序言中所说:“把自己沉浸在文献里只是理解历史的第一步。”[3]行走是感受历史现场的必要步骤,也是杨潇与自己对话的一种方式。他从长沙出发,一路穿越湘西、贵州,最终抵达目的地昆明。旅途中,作者在回溯历史的同时也在考察现实,历史记忆和现实经历交织呈现,呼应回旋。作品勾连起了“湘黔滇旅行团”步行西迁的往事流脉,也真实描绘了沿途乡村与城镇的现实境况,杨潇从一种既与历史紧密联结又与之保持疏离的视角出发,观照着两个时代的中国基层社会图景。

作者与旅行团一同徜徉在自然山水与质朴人情的润泽之中,他为沿途的秀美风光而感动,也经历了徒步意义的自我质询,更看到了这个国家的发展建设与奔忙求新。两个时代的现实情境不同,但徒步者的精神结构却是相融互通的。正是通过“走向吾土吾民”的行动,与行进在路上的旅行团众人达成精神的共振,杨潇才能真切走入那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用自身的生命体验和想象力、创造性,将不可再现的岁月往事和冷静客观的文字记载具象化,重构为一段有血有肉的历史真实。

(三)文学主体的在场

首先,在非虚构写作的题材选择上,学者丁晓原认为当前的创作普遍存在“题材的类型化”和“题旨的轻量化”的弊病。“梁庄”系列反响热烈,此后乡村题材便成为了非虚构写作的热门选择,而其余题材领域却少有作家涉及,并且非虚构创作多注重现象本身或个人体验的叙写,缺少与历史、现实相联结的深度和广度。[4]

对于这种倾向,《重走》展现出了极为明确的反拨意图。杨潇主动将目光投向漫漫历史长河,同时又避开了被反复书写的联大叙事,敏锐捕捉到了社会还未给予充分关注的历史空缺:众人皆知西南联大的传奇故事,却普遍忽视了西南联大的前身——长沙临时大学,临大和此后的“湘黔滇旅行团”步行之旅始终处于学术聚光灯以外的视野暗角。作者选取了这段被遮蔽的历史往事,并且加入自我独特的旅行感悟和现实景触,充分体现了非虚构写作所能开掘的“生活内涵和时代关联”[5],同时也折射出其作为文学主体的思考、判断与感悟力。

其次,杨潇以介入性的写作姿态,坦诚展现个人的体验和感受,显示出强烈的创作主体意识。正如蒋蓝所言:“非虚构写作在作家具有独立的价值向度前提下,对一段重大历史和某个人物的生活予以多方位、跨学科考察的文学性叙述。”[6]在“重走”的旅途中,作者从不吝于传达自己的主体情感和文化思索。他感喟于沿途见闻与历史记忆的重合,遗憾于世人对历史的遗忘;他为历史个体的曲折遭遇而感伤,也为青年学子的家国理想而振奋。这些复杂的情感既源于作家探寻的历史与现实真实,也源于其自身的价值向度和思维立场。而文学主体在作品中流露的文化情怀和现实思考,也正是非虚构作品异于纪录片、电影的意义与魅力所在。

二.《重走》的文学性特征

《重走》在具备传统非虚构质素的同时,也格外注重作品表述、叙事结构的文学性。《人民文学》曾在卷首语中提出:“我们对‘非虚构更热切的希求是:深在的人性意味、结构、语言等经典性文学要素,能够更自然从容地渗透在写作意识中。”[7]从结构策略、文学叙事、文化意识三个维度审视《重走》的文学表现,我们能够深刻感受到作品“非虚构”特质与“文学性”因素的贯通交融。

(一)结构策略维度

杨潇的“重走”之旅从长沙出发,横穿湘西,途经贵州,最后抵达云南昆明。文本叙事以旅行团和作者的行进路线为线索,作品章节的编排也以此为序,整体分为“临时大学”“湘”“黔”“滇”四部分。每一部分中,各章的题目同样包含所经县市名称,例如“黄平—重安:公路的意志”“在贵阳:艺术或宗教的逃难”。杨潇以旅途地点为引,加之个人的徒步感悟,将原始文献中平面的文字记叙勾连起来,构造了一个浸润着作者思想和深层情感的立体叙事空间。这种富有逻辑性、框架感的地点结构使得文本脉络流畅,构架清晰。随着地点循序变换,一段段过往也在历史中渐次上演。

具体的文本叙事中,作者让历史与现实穿插交织,双线同行,形成了两个年代互相对话的时空结构。例如长沙临时大学师生在回忆录中,频频提及校园旁量大味美的街边吃食,而杨潇重回曾经的临大校址,看到附近的街道上仍然排列着满溢市井气息的小吃店,时代之间的岁月鸿沟仿佛在这一刻已尽数消弭。再如攀行南岳,作者在柳无忌、燕卜荪曾徘徊思考的大青石处眺望風景,体会着他们当时的心情和境遇。寻访至旅行团打尖歇脚的扶风寺,作者漫步其中,想象着贵州省主席吴鼎昌对临大师生的鼓舞,竭力捕捉鸟声钟鸣里的岁月回响。

每到一处,杨潇都会呈现当时的学子日记、书信和县志记载,与现实景况、自身感悟进行比照,实现相隔八十年的对话与交流。在某些时刻,读者已经随作者回到了过往的历史现场,种种细节近在眼前,而另一维度的现实世界则显得异常悠远。两个年代、两个中国的交织重叠,让我们走入了八十年前那段求知苦旅,也看到了过往的逝去、时代的差异与民族精神的存续。这种时空的调度与回转,塑就了作品内在的文学结构性,给予读者丰富的阅读体验。

此外,文本中还隐含着一种特殊的话语结构。《重走》主要引用的文史资料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临大教授和学生的日记、书信、作品,以及从当事人或其后人处获取的回忆信息;另一类是各县方志办、党志办提供的史志、档案资料和过往的纸媒报道。在地方志、报刊媒体等公共话语的叙事中,我们既能从一个宏观的视角俯瞰战乱年代的社会结构、国民面貌与民族精神,也能从地方视角出发,体察“湘黔滇旅行团”及流亡人潮对途经城市面貌与心理的重要改变。对于迁滇路线上众多西南小城而言,它们的经济建设相对落后,过去往往处于国家话语的边缘地带。通过这场轰轰烈烈的文化大迁徙,西南县城在融汇民族文化脉动的过程中,收获了弥足珍贵的文化尊严,确证了地方的战略与时代价值,同时也深化了本土民众的身份认同与救国情怀。

而在日记、信件等个体话语的私人场域中,我们则看到了被宏大的家国主题所遮蔽的,青年学子的日常生活、情感结构以及思想转变。民族危亡的艰难时刻,他们在“读书”和“救国”这两条路径之间彷徨不定,一面是为战后国家建设出力的美好构想,一面是“消极避战”的舆论压力。临大学子怀着犹疑踏上了这条历练之路,并在这段伟大的旅程中,逐渐确证自己的选择。而在保存大学文脉的主体意图之余,“湘黔滇旅行团”也起到了重要的政治宣传作用,他们通过团体的徒步苦旅向国民传递着尚武意识与团结精神,“救国”与“启蒙”由此得以兼容。在作者精心编排的叙事体系中,个人话语和公共话语的交互与碰撞,丰富了作品的历史书写,也形成了极具张力的文本结构。

(二)文学叙事维度

对于“真实”的要求并不意味着非虚构写作只能在现存史料的范畴内亦步亦趋,它同样可以运用文学创作的诸多手法、方式,融入作者自身的想象力与创造力,实现文学审美性和真实性的结合。《重走》的事件主线是临大的成立、搬迁与“湘黔滇旅行团”的徒步之旅,文本中征引了数量庞大、形式各异的文史资料,包括个人口述、日记信件、地方史志、新闻报道、学术文献等。用碎片化的材料编织起历史全貌,这正需要作家强大的文学创造力。在串联史实的过程中,如何组织材料,如何运用语言,都会对文本的呈现效果产生重要影响。

使用文史素材时,作者的记叙手法极为丰富,根据材料的特点予以灵活变换。其中有直接引用,将史料文字直接呈现在文本中,多为重要人物的日记回忆和诗文创作;也有第三人称记叙,将各式繁杂的资料化入流畅的故事性书写中,构建起事件的整体框架;还有第二人称的使用,通过描叙逃难者、烟土商等小人物的坎坷经历,让读者身临其境,走入历史风云,直面战乱年代的动荡与悲哀。杨潇在叙事过程中,灵活组合、搭配各种不同体裁、类型的材料,从不同维度搭建起复杂的叙事世界,在充分凸显真实性的同时,也使得非虚构文本拥有更多的可能性。

对于非虚构作品中的人物塑造,洪治纲认为部分作家在创作中“忽略了必要的想象性重构”,人物形象较为呆板,人物的内心世界也没有得到多方位的呈现。[8]纵观《重走》中立体而丰满的人物群像,作者在这一层面无疑是取得突破的。对于人物的塑造与刻画,杨潇格外注重史料的选择。他在广泛阅读、四处游访的基础上,积累了深厚的知识储备,从中筛选出生动有趣、新鲜少见的细节性素材,运用情态、动作、语言描写,为一个个历史人物注入生命的活力与色彩,让他们以鲜活的姿态出现在读者眼前。

例如旅行团的随行教授闻一多,在“爱国诗人”的深沉主色调之外,《重走》还展现了他身上更多绚烂丰富的生命色彩。在长沙临时大学授课时期,“有一次菜太咸,冯友兰说:菜咸有好处,可以使人不致多吃。闻一多便用汉人注经的口气说:‘咸者,闲也。所以防闲人多吃也。”[9]文人式的幽默令人忍俊不禁。此外,闻一多常在家书中表白对妻儿的思念,还炫耀自己蓄起了“极漂亮的胡须”,他会为缝补衣袜所难,也会苦中作乐、自我嘲解,在打尖休憩时小声哼唱英文歌,闹了匪情乌龙后笑称自己“坐以待弹”,他的可爱、豁达、风趣逸散于行文的字里行间。再如,在空袭的爆炸声中淡定闲谈的吴宓,关照同学、平易可亲的团长黄师岳,以及徒步之余还勤奋采集民谣的小队长刘兆吉,总是为同学带来欢乐的“开心果”何广慈等等。作者运用丰富的史料、生动的笔法,塑造了“湘黔滇旅行团”众生相,为这些可爱可敬的学者文人增添了更多生命注脚。

在作品的创作手法上,《重走》还以巧妙的首尾呼应,将文本的精神脉络相互联结。楔子部分的题目为“出发:公路徒步的意义”,其中杨潇对旅行团徒步迁行的意义提出了疑问,并抛出了一系列问题,例如“在不确定的时代,什么才是好的生活?思想和行动是什么关系?人生的意义又到底为何”[10]。尾声部分题为“那么,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作者以“湘黔滇旅行团”成员或其后辈的访谈为基础,记叙了书中主要人物此后的人生经历,以人物的人生选择解答楔子中的问题,深化了作品的时代和生命思索,也完善了全书的精神结构。

(三)文化意识维度

1.自我确证,人生寻路

杨潇这次“重走”虽然是独行,但他并不孤独,他与一群相隔八十年的同路人结伴而行,而公路便是联结着历史与现实的载体。

对于临大学子而言,他们走的既是一条现实的求学之路,也是一条心灵的锤炼之路。许多人在初期还怀着迷茫和困惑,通过漫长的徒步,这群久居平津的知识分子第一次真正了解这个国家,真正感知这片土地。在山清水秀的桃花源,优美的景色令旅行团众人心旷神怡,然而当他们一步步回到现实,迎面而来的却是面黄肌瘦的佃户,饥饿乞食的孩童以及用绳索强缚壮丁的战时“话剧”。旅途中,他们与增援前线的国民党军队相向而行,也曾看见红军长征遗留的印记,他们见证了西南地区的贫瘠与困顿,目睹了社会底层人民惨苦的生活。经此一行,旅行团才触摸到了“真正的中国的灵魂”[11]。

“在愤世嫉俗和悲观失望袭来之前,探寻真理就是奔赴昆明的理由。”[12]这场文化迁徙促使中国知识分子群体将目光投向民间,投向乡野。人们总是需要一个参照才能更好地认识自己,他们在重新认识民众的同时,也重新审视着自己。旅行团曾被众多县城百姓夹道欢迎,被政府公告敬称为“振兴民族领导者”,他们作为中国知识界之代表,开始重新思考阶层之间的关系与结构,也明晰了自己所肩负的责任与使命。沿途的见闻支撑着旅行团走完了这段艰难的旅程,也使得临大学子坚定了读书以建设祖国的决心,确证了未来努力前行的方向。

对于杨潇而言,他在文中开头即坦言,自己陷入了存在主义危机,决定通过长距离的徒步来厘清纷乱的思绪,找回生活的方向感。行走是他与内心沟通的一种方式。在如今这个纷繁变幻的影像时代,杨潇希望找到属于自己这个文字工作者的定位,证明自我存在的价值,摆脱孤独感和焦虑感。最终,杨潇轻装上阵,开启了他的旅程,并以真实而鲜活的生命体验,体察思想和行动的关系,探寻公路徒步的意义。

然而,追思历史能够带来心灵的慰藉,却并不能提供现世的经验。因此,杨潇的“重走”行为本身又具有一种示范意义,他试图重塑并引领一种新的纯粹的生活方式。作者通过自己的徒步经历告诉我们,在不确定的时代,最好的生活方式就是“用行动来包抄自己,创造自己”[13],用行动来解答自身的迷茫与困惑,驱逐内心的孤独与焦虑,把握人生的方向和尺度。对于人生意义的追问,他也给予了解答——“人生本身即是目的”[14]。

2.文明赓续,时代思索

易社强在序中直言:“杨潇被一种责任感所驱动:他希望帮助当代中国人更好地理解抗战那一代中国人的故事”[15]。通过杨潇对历史的书写,我们理解了临大师生的时代境遇、家国理想和精神结构。这群青年跋涉三千余里,感受到了祖国的幅员辽阔与壮美风光,同时也目睹了這个国家的贫瘠与落后。艰难求生的民众,备受排挤的苗民,涌向内陆昆明的逃难者,和互相扶持的行路人,奔赴前线的军人,明知结局而依旧航向天空的飞行员们……丑陋与美好,卑劣与高尚,苟且与大义,这一切共同组成了抗战中的中国。

徒步途中,这群精英知识分子的心态不断嬗变,他们认知中的中国形象经历了一个推翻又重构的过程,对于从前想象性的概念,如战争、贫穷乃至国家、民族的生死存亡也有了更为刻骨的理解,针对国家未来和形态的构想也由此逐渐成型。战争年代的社会图景被混乱和苦难充塞着,但人民对于时代总有一种奇异的、百折不挠的适应力,纵使“绝望的情绪在民众中间蔓延,但各种人的天性与仁爱又奇特地结合在一起,一种新的责任感油然而生”[16]。阿来在《瞻对》序言中写道:“我写这本书不是在写历史,而是在写现实。……我生活在藏地,写的是历史往事,但动机是针对当下的现实。”[17]《重走》亦是如此。正如第十章的章名——“生命似异实同”,虽然时代各异,际遇有殊,但我们能够从历史中提炼出面对时代的态度和精神,这也正是这段历史具有的特殊意义。

杨潇深入历史腹地,但他也没有回避时代,在与历史的沟通与对话中,他格外明晰地洞察了当前这个时代的弊病。在湘西的地界中,旅行团行进于险峻起伏的山野,享受着山风水雨的自然润泽,如今作者追随着他们的脚步,却频频目睹四处作业的挖沙车和污浊干涸的河流。顺着同样的行进路线,临大学子用双足丈量土地,感受自然的脉搏,八十年后的行人却被交通工具的铁皮包裹着,在一个个黢黑的山洞间匆忙奔赴,无暇环顾周边的山水景致。走入城镇,一栋栋仿古建筑拔地而起,真正承载着历史记忆的遗迹却被无情摧毁。

人们被现代化建设这场宏大叙事赋予了某种破坏的合法性,毫不自省地践踏着自然、人文与历史。“国家建设”延展而出的巨大需求不断扼杀自然的生命力,“城市规划”成为了拆除历史古迹的正当名目,所谓的“古城保护”也只是贩卖着空洞的怀旧情怀,机械地制造出千篇一律的仿古景点。政府的文物部门人微言轻,甚至连各地史志办的中心任务都是扶贫攻坚。在一切以效益为先、被经济驱动的年代,历史文化的传承与民族精神的赓续似乎都在被忽略。在声势浩大、日新月异的现代化进程中,人们正在离自然物语和历史人文越来越远。杨潇将这些现实思考与历史叙事相融,以时空对比的形式,传达出他对于时代风潮的反思和对现代化生活方式的批判态度。

《重走》的历史书写是非虚构内容与文学性表述的融合统一。透过历史与现实、写实与文学的对话,作品突破了历史真实的既定框架,为历史叙述赋予了更多主体性的价值情感与文学思索。《重走》在呈现长沙临时大学与“湘黔滇旅行团”这段隐没的时代往事,补足历史细节的同时,通过对历史的溯源、重构以及思考、致敬,建立起了新的时代意义。我们从中能够感知到,历史并非随时间的逝去而泯灭,它静默地流淌进民族的血脉,参与着个体对自我精神的建构,对未来的选择,甚至是民族群体的成长。过去可以通往未来,杨潇在他的历史书写中所呈现的,正是如今这个时代赋予个体的想象与创造、思考与反省,“以及任何一个时代文学都不应该放弃的理想和理性”[18]。

参考文献

[1]阿来.瞻对:终于融化的铁疙瘩[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5.

[2]杨潇.重走:在公路、河流和驿道上寻找西南联大[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21.

[3]编者.卷首[J].人民文学,2013(08).

[4]丁晓原.非虚构文学的逻辑与伦理[J].当代文坛,2019(05).

[5]洪治纲.论非虚构写作[J].文学评论,2016(03).

[6]洪治纲.论非虚构写作的历史意识[J].探索与争鸣,2022(03).

[7]洪治纲.如何行动,怎样文学?[J].文艺争鸣,2022(03).

[8]洪治纲.论非虚构写作中的主体情感与观念[J].文学评论,2022(05).

[9]蒋蓝.十二朵非虚构之花[N].光明日报,2015-11-02(13).

[10]商华萍.人民大地·行动者[N].光明日报,2010-10-29(10).

[11]徐兆正.在不同历史时空下的行走——关于杨潇《重走》的对话[J].西湖,2022(04).

[12]杨庆祥.“非虚构写作”的历史、当下与可能[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1(07).

[13]张文东.“非虚构”写作:新的文学可能性——从《人民文学》的“非虚构”说起[J].文艺争鸣,2011(03).

注 释

[1]张文东.“非虚构”写作:新的文学可能性——从《人民文学》的“非虚构”说起[J].文艺争鸣,2011(03):43-47.

[2]转引自商华萍.人民大地·行动者[N].光明日报,2010-10-29(10).

[3]杨潇.重走:在公路、河流和驿道上寻找西南联大[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21:vi.

[4]丁晓原.非虚构文学的逻辑与伦理[J].当代文坛,2019(05):90-96.

[5]丁晓原.非虚构文学的逻辑与伦理[J].当代文坛,2019(05):90-96.

[6]蒋蓝.十二朵非虚构之花[N].光明日报,2015-11-02(13).

[7]编者.卷首[J].人民文学, 2013(08):3.

[8]洪治綱.论非虚构写作[J].文学评论,2016(03):62-71.

[9]杨潇.重走:在公路、河流和驿道上寻找西南联大[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21:60.

[10]杨潇.重走:在公路、河流和驿道上寻找西南联大[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21:7.

[11]杨潇.重走:在公路、河流和驿道上寻找西南联大[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21:4.

[12]杨潇.重走:在公路、河流和驿道上寻找西南联大[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21:5.

[13]杨潇.重走:在公路、河流和驿道上寻找西南联大[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21:635.

[14]杨潇.重走:在公路、河流和驿道上寻找西南联大[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21:678.

[15]杨潇.重走:在公路、河流和驿道上寻找西南联大[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21:v.

[16]杨潇.重走:在公路、河流和驿道上寻找西南联大[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21:456.

[17]阿来.瞻对:终于融化的铁疙瘩[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5:5-6.

[18]张文东.“非虚构”写作:新的文学可能性——从《人民文学》的“非虚构”说起[J].文艺争鸣,2011(03):43-47.

(作者单位:湖南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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