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真”的情理世界

2023-08-15 00:58纪懿炜刘二永
电影评介 2023年5期
关键词:题材人类动物

纪懿炜 刘二永

文本是电影的基础,电影是文本的再加工。動物文学很难界定一个出现时间,因为人类最早期的文学作品中有着很浓厚的原始气息,尤其是原始神话。人类早期的文学创作的一大动因,便是对周边事物的模仿,以德谟克利特为代表的一批古希腊哲学家对此便有很深刻的认识。[1]在神话之中,常能见到人化为兽,或半人半兽的形象,早期诗歌也多有奇珍异兽的形象,最典型的例证无疑就是中国上古神话专集《山海经》。但是,讨论动物文学主要还应该从近现代文学着眼。诸如卡夫卡的《变形记》,夏目漱石的《我是猫》等,可以说是动物叙事的先驱。因而,当电影艺术传播开之后,中国与西方的电影创作都有很多动物题材电影出现,在这一点上,文学与电影形成了很好的接续。

一、动物题材电影的类别划分和表现特征

与动物文学一样,动物题材电影也有很多类型呈现。对于动物题材电影的界定有以下三个要点:一是以动物为主角;二是对自然美的歌颂;三是对人类社会的映射或反思。只有满足了这三个要点(或其中至少两点),才可以比较稳妥地划归动物题材电影的范畴。现行的动物题材电影可以分为动画类、纪实类、混合类(即用真实的动物形象,但却是拟人的表现手法)三种,每一类动物题材电影都有其独特的气质禀赋和表现特征。

动画类是动物题材电影的一大重点,因为动物或可爱温宁、或憨态可掬的形象,很受小朋友的喜爱,所以一直是儿童电影的主流类型。这方面的例证不胜枚举,如《狮子王》系列(1994、1995、1998、2004)展现了恢弘盛大的草原景象、《疯狂动物城》(2016)对社会的耐人寻味的隐喻,以及《功夫熊猫》(2008)系列、《爱宠大机密》(2016)、《猫和老鼠》(1965)等。动画类动物题材电影很少涉及一些深层的话题,如环保、精神异化、启蒙倒退等,恰恰相反,它们主要是对真善美等较为简单的美好精神的歌颂,或者对友情、亲情的呼唤,寓教于乐之中,因而老少皆宜,代表的是“全虚构”类动画电影。这类动物题材电影是最主要的一类划分,影片鲜明地展现出动物主角的悲欢喜乐,同时也有借动物之间的情感表现人类真善美的内容,受众广泛。

与动画类相比,纪实类动物题材电影则是指拍摄素材全部由实景拍摄而成的电影。如日本的《狐狸的故事》(1978)是一部在野外拍摄近10年,由工作人员剪辑而成的影片,展现了北方狐狸近乎惨烈的生存抗争,同时更值得注意的是,影片以拟人化的手法虚构了一对公母狐狸的经历。当然,纪实并非百分之百复刻现实的动物世界,影片为了艺术性也会对素材进行一定程度的剪辑加工。从这方面来讲,它与纪录电影有一定的相似性。纪实类动物题材电影的数量较少,但与动画类的动物题材电影相比,它们所展现的通常是更加深刻、更加本质的自然美与生命的野性美代表的是“全纪实”类动物题材电影。

前两种动物题材电影的特点是其纯粹性,出现的角色基本全为动物形象,而混合类动画电影则不然。混合类动物题材电影采用的是真实的动物形象,但在表现手法方面,则侧重于使用拟人的方式。在此类动物题材电影中,人类与动物都有各自的剧情线,或交相辉映(如人与动物合作应对困难),或形成对照(如借动物的真与善讽刺人类的贪婪傲慢)。如《虎兄虎弟》(2004)讽刺人类的贪婪、《少年派的奇幻漂流》(2012)中人与虎共克艰难、《侏罗纪世界》(2015)对生命的礼赞与对人类傲慢的鞭挞,发人深思。这种内容安排本身便有利于探讨一些深层次的议题,同时也有较强的艺术表现力。它是一种“综合”的表现手法。

需要说明的是,以上三类是对动物题材电影的大致分类,只能对目前可见的动物题材电影进行概括性划分,其分类的主要依据取决于影片呈现的主体特点。

二、“拟真”:动物题材电影的艺术呈现方式

所谓“拟真”,或者说是“赋予”,是电影艺术中经常使用的手法——将动物赋予人的特点,以建构新的艺术形象。相当多的动物题材电影用的都是这种手法,因为如果只是拍摄实景的话,观众很难深入理解影片所要表达的主旨,因此适当的拟人表现是必须的。英国诗人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在讨论拟人手法时曾指出:“正是这种方法使得莎士比亚的作品达到了天人合一的盛境——桃花欢颜,梨花点泪,草儿放声齐唱,狂风与哈姆雷特一同怒吼。”[2]正如影片《疯狂动物城》之中的朱迪与尼克,并不是要表现狐狸与兔子的友谊,而只是借助自然界中狐狸与兔子的敌对关系,为电影的剧情做相应的背景铺垫而已。

任何一部影片的艺术手法都是多种多样的,所以单纯的“拟真”无法将动物题材电影的所有艺术功能概括出来,动物题材电影实际上还存在其他的艺术手法。例如记录手法,动物题材电影中的记录手法并非简简单单的实景拍摄,而是有所加工,或者说是一种“镜像写实”:镜像写实是源自西方文艺复兴时代的艺术术语,最早属于雕刻艺术范畴的批评用语,由瑞士著名史学家雅各布·布克哈特(Jacob Burckhardt)在《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的文化》中提出。[3]镜子可以真实地反映镜外人或事物的形态,但镜子中呈现的形象又不是真实的形象。因此镜像写实实际上属于一种艺术悖论,它追求对物象的逼真呈现,而它呈现的又不是可触摸的真实物象,二者之间的若即若离,便造成艺术上的一种张力和魅力。这样的镜像写实应用在动物题材电影中,一是形成剪辑之后的实景记录,用真实的景象剪辑出一个故事,如法国团队曾追踪阿尔卑斯山中一匹立群的狼,并最后剪成一部有关狼王的电影。又如《狐狸的故事》,都是借实际的素材抒发创作者内心的情感——本质上还是在写人。

除了“拟真”与记录手法,动物题材电影还有一种常用的手法是对比。对比有两种应用方式,一种是动物与动物之间的对比;另一种是动物与人之间的对比。第一种出现在全部形象都为拟人的剧情之内,设置一组“好动物”,他们一般热爱家园,关心同伴,爱好和平;再设置一组“坏动物”,他们则向往权力,渴望战争,毫无善心,然后再上演邪不压正的故事。这种对比方式一般发生在动画类电影之中,主要目的是宣传一些真善美的思想;而后者一般是设置一组傲慢无耻的人类,再设置一组纯真自然的动物,归根到底也是宣传一些环保和真善的思想。总之动物题材电影是以动物的形象来反衬人类社会,这是因为电影创作是在人的注视下形成的,就像狄其骢先生曾指出的那样,任何艺术归根到底都是要表现人的,是一种人学。[4]

事实上,这些艺术手法的产生,最根本的原因还在于电影艺术是一种“人学”,它的各个方面艺术特质的展现,最终都摆脱不了人的构思与呈现,所以即便在最纯粹的动物电影中,人的要素也不可能完全退场。动物电影产生于人的艺术构思,因此人的影响永远无法稀释殆尽。“拟真”是把人的感受与能力赋予动物,记录是人发出的主观动作,对比则时刻关系到动物与人的照应。换言之,在动物角色身上有着人的“凝视”和人的“意识”,其行为内驱力也源于对人类主观情感的表达。由此可见,动物电影中的一切艺术特质事实上都是人类智慧和思想的展现。

三、动物题材电影的情理世界与人文向度

对动画电影的类别、手法的讨论可以得到一个初步结论——动物题材电影虽然是以动物为主体,甚至通篇皆为实景拍摄,但其本质内核则是人文精神。人创造出来的艺术,终究是要表现人类社会的,而他们主要反映出来的人文精神,则是讨论的重点。对上映的动物题材电影进行综合分析后可以发现,其精神主要分为歌颂与反思两大类。

首先,在动物电影中,可以看到对本性真善的礼赞。正是因为拥有人性,人才可以称之为人,而所谓人性却绝对不是也不可能是工业革命以来的坚船利炮,那只不过是工具,工具理性怎么能够凌驾于价值理性之上呢?对于这一点,台湾大学陈弱水教授有非常深入的讨论。[5]人性是从混沌鸿蒙开辟以来,潜藏于人本心中的纯真与善良。然而可悲的是,随着生产力的逐渐解放,难填的欲壑也不断扩张。飞速膨胀的欲望宛若一条浩荡长河,裹挟着人类冲向灭亡的黑洞:人类妄图以他们自己的想法与观念控制整个自然,掌控万象生灵,然而自然亘古长存,从不以谁的意志为转移。很多电影制作人试图在电影中呼吁人性的回归,将人的种种美好品德,如宽容、和平、团结、友爱、善良等赋予到动物身上,或者直接借动物的真实表现来呈现。在这一点上,《虎兄虎弟》是非常好的例证。

《虎兄虎弟》的故事发生在英国殖民时期。遥远的印度丛林之中,库玛和桑哈是一对老虎兄弟,但不幸双双被人类抓走。命运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桀骜的库玛被送到了马戏团,面对的是终日的鞭挞与驯服;而温和的弟弟桑哈却被送到了斗兽场,迎接他的是无尽的血腥与杀戮。人类为了自身的利益大肆开发自然,破坏了动物的幸福生活,也试图扭曲他们的纯真本性。后来二虎巧合相遇,但却是相遇在竞技场之中——原来英国官员为了取悦印度国王,便让二虎搏斗,殊不知是让兄弟自相残杀。但令人震惊的是,尽管数年未见,二虎还是辨认出了彼此,他们亲昵地打闹、嬉戏,人类几年来施行的种种规约沉默地让步,真情在此刻战胜了一切。最后二虎逃走了,而被派去追杀他们的猎人也在自然面前幡然悔悟,丢下了象征人类权力的猎枪。影片将人的兽性与兽的人性展现得淋漓尽致,令人不禁深思。

当然,影片也并未对人类进行全面的否定,例如影片中的小孩子,代表了人之初的善良。可是,身处大染缸之中,他也可能是人性沦丧的轮回,这也是一处无声的警示。

其次,可以追寻动物电影对自然生命的禮赞。自然是生命的摇篮,自然也是人类的摇篮,生命的壮美与野性是自然的瑰宝,人类从蛮荒中建立文明,也离不开这种生机与活力。而久居钢铁丛林之中的人类却逐渐失掉了这份生机,都市中的人类受制于工作、经济的压力、时间等,最终逐渐异化成工业发展之后的社会,而失掉自然赋予人类的生机。有感于此,有的制作人便将呼唤自然与野性融入到电影制作之中。例如影片《狐狸的故事》,通过一棵生长在日本北部鄂霍次克海边老橡树的叙述,以拟人化的手法虚构了一对公母狐狸的经历。一个狐狸家庭每天面临着没有食物、野兽袭击、地盘侵犯、人类捕杀、恶劣气候等生存威胁,但它们仍然顽强地相爱、繁衍、哺育、求生。在宁静的原野上,伴随悠扬的音乐,这种弱小的动物在生存绝境里苦苦挣扎,是美丽凄凉的生存绝唱,掩在宁静与温情之下的血泪和叹息,使人感受到在悲剧化的动物故事中近乎绝望又充沛的生命情怀。此外还有《侏罗纪公园》系列,影片中展现了早已灭亡的恐龙的雄姿,营造了一幅又一幅的生命奇景。无论是草原上与大象同行的三角龙,翱翔天际的风神翼龙,称霸山谷的霸王龙,都给人以史诗般的视听体验。科学家克隆出来的迅猛龙明明是雌性,然而却能在基因的自我变异之下演化出雌雄同体的功能,顽强地生存下去,就像导演安插的彩蛋所说的那样——生命会自己找到出路。无论是面对荒原险恶的狐狸,还是面对火山陨石的恐龙,他们在自然面前都未曾退缩,勇敢地、自在地生活着,开拓着种族繁衍的道路,伴着天风与碧草,晨光与皓月,谱写着一曲又一曲的生命史诗。这种纯粹自然的生命与野性,恰恰是钢铁丛林中的人类所欠缺的,失去了野性的人类,被社会异化、成为机器的、工具的人类。“新科技革命下的工业文明在推动社会迅猛发展的同时,也使得人们惶惑不知所措,忧虑焦虑,社会的沉沦和个人精神的颓废,悲观绝望,丧失个性,没有根基,冷漠无情,社会失控,寂寞孤独,无能为力,没有意义,轻生厌世,丧失信仰和社会准则。”[6]

但是必须注意的是,动物电影并非都是礼赞,不少电影的导演还借助作品表达了对社会发展的隐忧,但表现形式则是通过隐喻等间接的形式,著名的作品有《猩球崛起》(2011)。在这部电影中,导演对社会政府堕落和政策丑恶做了鞭辟入里的剖析,他超越了种族和国界的界限上升为对动物和人类命运关注的情怀。人类试图控制猩猩,这引起了后者的反抗,然而在抗议过程中,猩猩首领和平派凯撒惩恶扬善但却是以悲剧收场。笃信人类进步与人类和平共处的科比,最终篡权夺位,凯撒的儿子坠楼而死;而主战派猩猩科比和其他猩猩却为人类的科技所败,最后坠楼而死,反抗的猩猩们的种种行为,完全是在影射社会现实。这类电影是纯粹的讽刺,讨论的议题较为沉重。法国电影符号学家麦茨(Christian Metz)曾表示:“电影与叙事性的结合是一件大事,这种结合绝非注定非如此不可,但也不是完全偶然的。它是一种历史和社会的事实,一种文明事实。”[7]启蒙点燃了人类文明的一道闪亮灯火,然而现在的人是否还继承着启蒙所秉承的人文与理性,精神价值是否还能抵抗工具价值的侵蚀,答案似乎仍然悲观。

很明显,上述几种风格都兼备明确表述与隐性暗示的特点,说明了动物题材电影的深刻性。虽然在题材内容方面,常给人留下一种较为稚嫩的印象,但其中的很多思想和情怀都较为深刻。

结语

德国电影理论家克拉考尔(Siegfried Kracauer)曾坦言:“一个民族的电影反映那个民族的精神。”[8]通过上述分析,我们至少可以得到这样一个结论:动物题材电影的出现并非只为描写动物,它根本的目的还是反映人,反映社会。科技发展、技术进步带来的人文危机是东西方所面临的共同问题,而借助动物表现出来,可以形成一种“镜像写实”的艺术张力,影射讽刺并存,比单纯的描写更能给人以震撼,发人深思。电影终究是人拍摄出来的,不可避免地会带上人的关注,人的精神价值。社会的症结用动物的形式表现出来,将人与动物同时纳入自然的尺度中展开讨论,影片与现实双线并举,这才是蕴含在动物题材电影最深处的人文向度。

参考文献:

[1]张秉真,章安祺,杨慧林.西方文艺理论史[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4:19-27.

[2][英]林德尔·戈登.T.S.艾略特传:不完美的一生[M].许小凡,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9:27.

[3][瑞士]雅各布·布克哈特.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的文化[M].花若芬,译.台北:联经出版有限公司,2014:17-19.

[4]狄其骢,王汶成,凌晨光.文艺学新论[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6:2.

[5]陈弱水.中国历史与文化的新探索[M].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9:192-198.

[6]陆梅林,程代熙.异化问题[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6:76.

[7][法]克里斯蒂安·麦茨,等.电影与方法:符号学文选[C].李幼蒸,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5.

[8][德]西格弗里德·克拉考尔.电影的本性[M].刘翠蓉,译.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7: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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