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平凡的世界》中的苦难书写

⊙王玉杰［烟台大学，山东 烟台 264003］

作为路遥的代表作，《平凡的世界》全面地展现了改革时代中国城乡在社会生活和人们在思想情感上所经历的巨大变迁，劳动与爱情、痛苦与欢乐、挫折与追求、日常生活与社会冲突等纷繁地交织在一起。在新旧潮流的较量下，普通人走过了艰难曲折的人生道路，并为我们展现了那段苦难岁月，其中蕴含着一种对苦难的哲学沉思。

一、直面苦难的态度

“谨以此书献给我生活过的土地和岁月”①，正如作品的扉页所讲，这部长篇巨著书写了黄土高原上平凡人的生存状态。千百年来，农民在黄土地上辛勤劳作，和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打交道，但黄土地上的农民仍旧无法摆脱苦难的枷锁，在苦难中痛苦挣扎。

（一）老一辈农民的苦难态度

“惊蛰过后很长的一段日子，尽管节令也已经又越过了春分，但连绵的黄土高原依然是冬天的面貌。山野里草木枯黑，一片荒凉。只是夜晚的时间倒明显地缩短了。”②千沟万壑的黄土高原总是给人们一种博大苍凉的直观感受。生存是刻在人们骨髓里的执念。当经济基础无法解决时，人们就很难顾及自己精神层面的提升。双水村的老一辈农民有着狭隘的观念，迷失于时代浪潮的冲击下。有田福堂这样的农村基层干部，被改革大潮所冲垮，从一个强者变成了一个弱者，成为生活的局外人。孙玉亭更是一个可悲的政治人物，有着极大的革命热情。举着革命旗帜的孙少亭仿佛与双水村里的人们格格不入，在温饱都没有解决的情况下，他孜孜不倦地搞起了“精神建设”。叙述人用现实主义的笔法客观、准确、真实地捕捉到时代的脉搏，展现了农民观念转变的艰难。时代在改变，政策在革新，像田福堂、孙玉亭等这样的乡土哲学家，思想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与整个时代错轨，既可怜又真实。当然对于田福军这样的老一辈农民，经历的苦难有着更为深刻的内容。他秉持着“为人民服务”的原则勤恳工作，可还是在处理一个个棘手的问题上焦头烂额，但是他信念不灭，忍辱负重。看到挨饿的农民，即使严重违反了禁令，也尽快把粮食分给缺粮户。而且在某种意义上，他是年轻一辈的指明灯，这样一颗不会被痛苦所埋葬的心，是如此坚强，如此让人动容。

（二）新一辈农民的苦难态度

新一辈农民也在生命的泥潭中挣扎前行，这在孙氏兄弟身上体现得更为彻底。孙少平上学时特别艰难，家庭贫困，每顿只能吃两个高粱面馍。贫困又使他过分自尊，这也是他对家境好的同学产生变态对立情绪的原因。“他扭头瞧了瞧：雨雪迷濛的大碗坝里空无一人。他很快蹲下来，慌得如同偷窃一般，用勺子把盆底上混合着雨水的剩菜汤往自己的碗里舀。”③这种小心翼翼的样子可以看出物质上的苦难的确给孙少平的精神造成了极大的伤害。高中毕业后，从早到晚他都得出山，肉体承受的痛苦使他常处于麻痹状态。可是对于一个有文化爱思考的人，失去了自己的精神食粮，那种痛苦才是不堪承受的。他内心的不甘驱使他到了有着更多挑战的地方闯荡，残酷的生活让孙少平一次次地坠入深谷。当孙少平以自身的道德素养和人格魅力获得了与自己身份悬殊的田晓霞的爱时，田晓霞却因为英勇救人再也回不来了。孙少平也因为救协议工的生命，被大矸石砸伤，在脸上留下了永久的疤痕。物质和精神上的双重打击的情节设计让这个人物形象更加立体，主题意蕴更加深刻。孙少平的悲苦不仅来自于物质层面，更来自于个性压抑、精神苦闷和理想受阻。

作为家中长子的孙少安也有着不堪回首的苦难人生。家里出了任何麻烦事，都把希望寄托在孙少安的身上。牺牲自己而全力支撑这个穷家，这是孙少安多年以来的一贯信念。他六岁那年就随父亲去劳动，后来即使考上初中也毫无抱怨地回归农民的生活。他有着同龄人少有的成熟稳重，家庭的苦难让他早早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可立志做一名出色的庄稼人的孙少安并没有得到上天的偏爱，他办砖厂却经历了破产这样近乎毁灭性的打击，而且受到了村里人的冷嘲热讽，这对他来说是巨大的精神创伤。当眼下的苦恼被解决了，砖厂步入正轨，可和自己相濡以沫的贺秀莲却查出了肺癌。戏剧性的情节反而将现实主义风格表现得淋漓尽致，这也是叙述人对苦难生活的另一种诠释——生活既戏剧又现实，意外和明天永远不知道哪一个先到来。

路遥用细致的笔触描写了我国改革前后新老两辈农民在肉体与精神上所承受的苦难。作品透过表层的社会现象，深切地挖掘人物所经历的磨难与丰富的情感世界，忠实地记录了时代的阵痛和生活的苦难。

二、苦难书写中的人性美

路遥虽在《平凡的世界》中极力为黄土地上的贫困百姓设置苦难，却没有使他们陷入绝境，而是让他们总能看到希望，甚至不惧怕苦难的发生。作者善于通过苦难显示人物的精神光彩，在叙事的笔端，倾泻着、流动着作者对苦难中人性美的讴歌与赞颂。正因如此，苦难中的人们才会不断摆脱苦难与超越苦难。

（一）男性世界中的人性美

在人生的各个艰苦阶段，孙少平都持着正义与善良待人的原则，从未让苦难主宰自己的思想，而是用自己的思想击败苦难。在上学阶段，他用自己微薄的钱解救了偷手帕的郝红梅，维护了她的尊严，不计前嫌。在揽工的时候，他为受工头凌辱的小翠出头，将自己的工资给了小翠，哪怕自己已经困苦不堪。他的朴实善良在大牙湾煤矿也体现得淋漓尽致，他照顾死去班长的遗妻与儿子。可以看出，在孙少安的心里，并不认为他走的路低贱。他通过血火般的洗礼，反而很“热爱”自己的苦难。孙少平在改变生存条件的同时，也不放弃精神追求，竭力使自己对生活的认识达到更高的水平。自己处于黑暗中，可还是努力成为黑暗中的光，那些熠熠生辉的瞬间无不体现着人性之美，最终他也实现了自我救赎。

正如麦家所讲：“世间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了生活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④经历的苦难越多，那种努力抗争苦难的品质就越发珍贵。孙少安是叙述人极力塑造的仁者典型。他是一个立足乡土，矢志改变命运的奋斗者。他接受了自己的农民生涯，但并没有怨天尤人，反而在农民这个行业中做得格外出彩。作为家里的长子，他甘愿牺牲自己，没有任何抱怨，有着极强的责任感。而且他懂得感恩，懂得达则兼济，发家不忘村里人。为了乡亲们有更好的日子，他准备扩大砖厂，这样做完全是出于一种道义，而不是他有多强的经济实力。即使在砖厂破产之后，他还是在担心乡亲们的工资问题。他处处为他人着想，朴素真诚，厚道善良。他身上所体现的优秀传统道德不光是作者所认可的，也是让读者大加赞赏的。

（二）女性世界中的人性美

在作者塑造的平凡世界中，女性所表现出来的温情与博爱同样值得被反复吟唱。面对失去双腿的李向前，田润叶的人情与善良一并复苏。油然而生的恻隐之心让我们看到了两个破碎又善良的灵魂在挣扎中的相互抚慰，更看到糟糕人生中的人性光辉。田晓霞是传统和现代相结合的理想女性形象，她既有女性的温婉优美，也有男性的豪放洒脱。她和孙少平是精神的契合，他们都有着远大的理想。在孙少平艰难度过黑暗的日子里，田晓霞是他的精神导师，给了他摆脱困境的勇气，田晓霞用自己的知识和阅历指引孙少平巩固着心理防线。这是一种精神救赎，也是田晓霞独特的人格魅力与闪耀的人性之美的生动体现。此外，还有善良勤恳的传统农家妇女贺秀莲。她对于爱情有着认真负责的态度。结了婚之后，她勤劳付出，陪着孙少安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她给予这个苦难的人无数力量，是他心灵的港湾。这些女性包容苦难并关怀和感动着身边的人，在爱情中充当起苦难“拯救者”的角色，这样的人性之光更让人敬佩。

在苦难的考验下，人性与天性总是在不断地博弈，究竟哪一方占上风，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人的价值观。在作品中，作家从不是单纯地描摹充满人性的世界，而是在比较中突显正面人物身上的出彩之处。面对生活的艰辛，金富一家成了盗窃犯，毁了金家一辈子的声誉。可对于孙少安一家来说，在生活的洪流中永远都是良心至上。这种在对比中自然而然表现出来的人性之美更具有艺术魅力。在师傅王世才遇难时，所有矿工明知道没有希望，可还是一个接一个地为他做人工呼吸，希望用自己的气息让班长复活。这种笨拙又感动的行为显现了无情生活中的有情。人物内心深处某些积极的、良善的东西足以打动读者的心灵，引起灵魂的共鸣。

三、苦难书写的价值

《平凡的世界》对苦难的书写并非刻意苦吟，而是蕴含着独特的哲学思考，使读者在字里行间能够感受到作家的炽热与温情，真正地领悟到苦难的价值与意义。路遥在人物悲剧性的命运中逼视情感和心灵世界，真实地刻画人物的生存状态，思考苦难的价值。在某种意义上，苦难对于平凡世界中的人是一笔宝贵财富。正因为家庭窘困，孙家的儿女才知道只有凭自己的努力才可以迎来光明，他们身上的坚强善良也是苦难生活的另一种回馈。正因为读书机会难得，孙兰香才极其珍惜上学的机会，考上了心仪的大学。正因为有了李向前的车祸，才让田润叶认真思考她的“爱情伦理观”，才有了两个人的相濡以沫。路遥向我们展示普通小人物艰难的生存境遇，并非仅仅向我们传达人生是坎坷荆棘之路，更是极力彰显了人们克服重重困难的勇气与坚韧不拔的奋斗精神。

当时的那个时代已经不复存在，我们学习那个时代的人物精神是否意义重大？我想，作者给我们讲述的这门苦难的哲学，对当代生活有着很大的观照意义，值得我们用一生去钻研与思考。写苦难，是为了表现苦难中的人，更是为了传达人面对苦难的精神。孙少平的坚毅勇敢、孙少安的沉稳精明、田润叶的善良美好、兰香的努力懂事等，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对抗着那段苦难岁月。

这部书的结局有很多人觉得是个悲剧，人终究战胜不了苦难。但是我更倾向于把它看作是人生的一种常态，它是生活延续的一种暗号。就像第三部中，“当师傅的尸体在井口的报警铃声中升上地面的时候，他刚刚淌过血的掌子面上，煤瘤子又隆隆价转动了……”⑤看似生活很无情，但是仔细品味，我们能感受到有一种希望在点燃，生活并不会因为一个苦难而止步，向前走才是永恒。这种绝望中的希望可能才是作者想赐予苦难中的人们的力量吧。生活中的困窘与希望，象征着普通人周而复始的人生轨迹。在以后的生活里，孙少平和孙少安等一代代青年人还会遇到种种人生挫折，但是我们坚信他们终将战胜苦难。故事并不会因一个坎坷而停止，生活也不会因一个挫折而不前，这正是路遥展现给读者的残酷而又真实的人生。

总之，作者路遥将自己的人生经历与感悟融进作品中，种种情感的表现恰恰是作者人生观的外露。他钟爱文学事业并为之呕心沥血地付出一生，孤独求索，终归盛开。与苦难相处，与苦难搏斗，乃是人生常态。在书中作者塑造了众多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描绘了平坦辽阔的黄土地区，让读者了解了书中人物直面苦难的态度，最终感动于苦难背后的人性之美，吸收苦难哲学的精华。生活中充满困窘与希望，人生价值就是在这样的循环反复中体现的。结果并不是目的，过程的超越才是人生的意义。

①②③⑤ 路遥：《平凡的世界》，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扉页，第15页，第6页，第962页。

④ 麦家：《人生海海》，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62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