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傅山书法艺术及对后世的影响

吕宏强

（山西博物院，山西 太原 030024）

傅山是中国书法史上典型的学者型书法家，在明清之际甚至整个书法界都名声显赫，拥有崇高的地位。其小楷、隶书、大草等都独具特色，小楷风格高古典雅、淳厚沉静，魏碑苍劲刚直、端严峻拔，隶书袭古弥新、圆劲峻逸，大草奇崛恣纵、旋骇奔驰。傅山将不同书法融会贯通、各自成体，在书法史上极为罕见，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1 傅山的生平

1.1 傅山其人

傅山（1607—1684），出生于太原府阳曲县，字青竹，号公它、石道人、侨松等。正史中对他的生平并无记载，地方历史对他的记载也只是寥寥数语。傅山出身于书香门第、官宦之家。曾祖傅朝为宁化府仪宾、承务郎。祖父傅霖曾为山东布政司参议、辽海兵备，在任期间颇有政绩。父亲傅子谟远离功名利禄，精心于学术研究。在父亲的影响下，傅山自小博览群书，琴棋书画无一不通，精通学业，出类拔萃。傅山15岁便补博士弟子员，后就读于三立书院，被山西提学袁继咸收于门下。袁继咸曾为兵部侍郎，为官清廉，为明朝的耿直之臣，但由于其直言不讳，得罪了当朝的阉党之流，被陷害贬为山西提学。其在山西当政期间，重视教育与人才的选拔，推举了大批有志之才。袁氏重视对弟子文章、气节的教育，对傅山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崇祯九年（1636），袁氏遭阉党诬陷，被捕入狱，傅山带领百余名袁氏弟子联名上书，为师傅请愿。傅山多次为师傅出堂作证，经过长时间的斗争，袁继咸冤案得以昭雪，官复武昌道，傅山的忠义之气名扬天下。案子结束后，傅山看透官场险恶，对做官再无兴趣，返回太原老家，居住在城西寺庙内，终日勤学苦读，博览群书，学识大涨，后被聘为三立书院讲学。1644年，清军在山海关打败李自成农民军后，占领北京城。傅山闻讯悲痛欲绝，坚决反抗，之后选择出家为道，身穿朱色衣，自号“朱衣道人”“石道人”，即意志如石般坚硬，拒不向清朝屈服。阳曲知县戴梦熊后为傅山编写传记，称赞他“尚志高风，介然如石”的意志与气节。傅山思想进步，他认识到官场的腐败龌龊，一心反清，独辟研究子学的途径，为后世研学诸子开辟道路①。

1.2 后世评价

傅山在诗、文、书、画各个方面都善学妙用，学识渊博，被时人尊为“清初第一写家”。他对书法主张“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真率毋安排”。在作画方面，傅山主画山水，丘壑磊珂，所画山水、梅、兰、竹等均精妙绝伦，被后人列为逸品。《画征录》说：“傅青主画山水，皴擦不多，丘壑磊珂，以骨胜，墨竹也有气。”他的字画均渗透着其孤傲的品格和崇高的气节，得到后人高度赞赏。傅山在医学上也有巨大的成就，以妇科造诣最深，《傅青主女科》《傅氏幼科》等著作造福于后人。

2 傅山的书法成就

傅山将真、草、隶、篆、行融会贯通，熟练掌握书法技术，书法作品有健壮、劲挺、自然等特征，表现出其独特的审美情趣，在才人辈出的书法史上独有建树。其小楷代表作有《逍遥游》《金刚经》《心经》等，有独特的神韵与格调，功力可与王羲之《乐毅论》、王献之《十三行》等名作相媲美，有过之而无不及。

傅山在魏碑书体上有新的尝试，是晚清时期引领书法革命的先驱者，其碑著作包括《奉祝硕公曹先生六十岁序》《青松白松十里周》等，后人评价其作品“古意盎然，令人三叹观止”，康有为等人评价其为碑学的启蒙人物。

傅山的隶书代表作有《郭有道碑》《隶书千字文》等，以圆笔为主，法度严谨，圆中带方，秀润典丽，可与《礼器》《石门颂》等名碑相媲美。相较于明清两代的隶书，傅山的隶书毫不逊色，作品实属一流的上佳之作②。

傅山的篆书有返璞归真的特点，承继了先秦古法，并将草书的书写风格与之相结合，对篆书的发展有里程碑的意义。其代表作《天龙禅寺》《正气歌》等，字体瘦圆秀丽、瘦而不弱、圆而不腴，线条婉转、连绵流畅，结字如游丝，摇曳多姿，趣味盎然。傅山的篆书是对传统篆书的大胆创新，类似草篆的字体出现，为后世之人的篆书创作开辟了新的道路。

傅山的草书具有较高的欣赏价值，其代表作有《王季子冲寒破浪十二条屏》《陶庐僻陋》等，著作数量多，展现了独特的时代风貌。傅山的大草、狂草逸荡神飞、豪迈不羁、直抒胸臆，蕴含生动的意蕴，流美的线条和独特的韵味无人可及。他的笔画狂放恣肆，抒发了其对家国命运悲痛的情感，寄托了其对故国的思念。草书中蕴藏着强烈而深沉的思想情绪，寄托了其坚定与宏毅的理想，其草书作品是他心灵的真实写照。他的草书同样独具特色，不同于历史大家的作品，他的草书自由挥洒，无严格的法度。当代书法大家常将傅山与王铎相互比较，世人称傅山的学识修养、美学思想要远超于王铎，自晋唐以来，傅山的美学思想也少有匹敌者。

傅山对真、草、隶、篆、行各体书法都有系统性的研究，原复旦大学校长蔡尚思先生评价傅山是精通经学、史学、诸子学、道教、佛教、诗、文、字、画的多面手。傅山拥有数量庞大的个体书作，其独创的书法理论在书法史上可与先贤并驾齐驱。

3 傅山书法的风格及思想

3.1 书法风格

3.1.1 刚健雄浑

傅山强调书写的刚健之力，在刚健的同时又极具创造性与多变性，其书写以龙为象征，告诫人们书写要遵循刚柔相济、刚柔相推的变化法则。傅山提倡先学习鲁公的思想精髓，再去领会其书法的精髓。傅山推崇刚健、开张、博大的书写风格，将雄浑的气质注入笔端，以笔触的中正大气书写自己的意志③。

傅山用简洁深刻的语言告诫书者要修炼人品，人品决定书品，心正则笔正，刚健与中正出之。傅山的书法不重视技法的精心雕琢，对细节也不刻意追求，少有技巧的戒律，更多的是将自然法则应用于笔法。傅山的精神与气质弥漫于字里行间，字体拥有丑怪、古拙、支离等元素，给人以刚健古拙之美和心灵的强烈震撼。

3.1.2 返璞归真

傅山的书法追求返璞归真，在自然中寻找灵感，如同对哲学的追求，在源头寻找自由的因子和想象的灵感，摆脱形式上的束缚，自由地表达情感，表达最真切的情感，用简洁的字体和狂热奔放的线条表达内心的意境。傅山的草书极具个性，刚健有力，用反复穿插盘绕的线条表达开阔的胸襟，寄托对故国的无限眷恋，表现其不折不挠的意志。当我们欣赏傅山代表作时，会感受到惊天地的气魄扑面而来，以磅礴的气势和丰富的艺术感染力感染人们。

3.1.3 自然天成

傅山追求人性自由、思想解放，提倡自然纯真，反对刻意精心雕琢。他追求解放思想，他的书法总能展现对心灵束缚的释放，寻求最本真的追求，抒发出最真挚的情感。傅山的书法追求大巧若拙、大美若丑、自然天成。傅山的书法作品笔由意驱、自然随性、信手拈来，字体浑然天成、神采飞扬、豪迈不羁。傅山追求人性的觉醒，其书法为后人开拓了一条范式之路。

3.2 书法思想

3.2.1 正极奇生

傅山将“正”描述为古法，“正”不是死板，非恒定的标准，不是对笔画的照搬，而是掌握基本的结字规律，在学习的基础上再创造。傅山提倡蓄力学习书法家的经典之作，刻苦练习，不断揣摩，掌握其笔法、构造，为其后来创作出有内容、有情感的书法作品打下基础，通过刻苦练习求取创造。傅山独特的书法风格、书法思想是在他对“正”的刻苦求取的基础上形成的，需要有对古法坚实的基础和不断练习，获得书法的“正”，再通过自我的发展，形成自身特有的书法风貌。“奇”是在“法”的基础上挣脱“法”的约束，从而达到的一种自由、自然的境界，将思想情感体现在字的变化中④。

3.2.2 支离

傅山书法思想的“支离”，是指书法形态上表现为分散、残缺，体现在书法作品中是书法篇章的分散、无序，重新组合字与行，打破行与列的界限。对于阅读者来说，“支离”的作品阅读难度大，但拥有极高的美学价值与欣赏性。笔走龙蛇的笔画能够最直接地表达书法内容，引发观赏者与作者的情感共鸣。“支离”并非乱写，其书写也是有章可循的。傅山书法作品中的许多异形字来源于古代著述，蕴藏着深刻的内涵。傅山经历了“国破山河在”的危难，有自己内心的坚守执着，面对无力回天和内心的坚持，傅山将“支离”带入书法艺术，表达自己对国家忠贞高尚的气节和对家国破灭的无奈与悲痛。傅山忠于自己内心的表达，不受命运的摆布。

3.2.3 天机自然

“天机”是指上天赋予的灵机和智慧。傅山认为艺术家的创作灵感来源于自然，没有自然，人的天机就不可能被激发。“天机”与“自然”有绝对的联系，艺术家痴迷于对自然的探索和感悟，在自然的探索中使书法得以成立。书法之上品专注于自然，“凡事天胜，天不可欺，人纯天矣”。艺术家需要通过不断学习，拉近人与天的距离；通过不断学习与实践，才能创作出艺术作品。在傅山的书法思想中，在拥有基础的前提下，创作者无需刻意安排，一切任凭自然流露，“天机”不能刻意求得，是可遇不可求的，应当在书法作品中将内心难以自控的情绪自然、真切地表达出来，展现出一派“天机”之境。

4 傅山书法对后世的影响

4.1 对同时期书风发展影响

傅山秉承了西北地区豪迈、庄重、古朴、自然的文风，他的审美思想促使他创造了大量奇书，他的篆书和隶书效仿秦汉古法，草书打破了常规古法，任情恣肆，抒写性灵。傅山拥有较高的审美理想，其书法艺术观点在三晋地区广为流传，在全国书法艺术界掀起波澜。他的书法艺术观点是他在经历了世间磨难巨变后总结个人学书经历的衷心之言。明末时期，他主张的“支离、丑拙、真率”对当时的书法艺术产生了重要影响。傅山将注重形式技巧、个体情感宣泄的艺术风格总结为书法艺术理论，他的美学观点影响了当时书法家的审美，后人研究其美学观点，拓展了传统书法风格的审美取向，反映了书家追求自然解放的精神和新形式的要求。他用“丑”“奇”打破当时传统的“中和”之美，追求艺术的自然之美，反对庸俗与柔美，通过创造性的书法形式，打破明代书法追崇的柔和之美，让人们用新的眼光看待书法艺术⑤。

在傅山书法思想的影响下，同期书法家用书法寄托情感，重视即兴创作，用行草直抒胸臆，表达内心复杂的内心情感。在《傅山全集》中，傅山将自己的书法比作神符，字形奔腾起伏。杨慎描述其草书为“左右缠绕如镇宅符篆”。傅山书法笔笔相连、字形变异，如道家符篆。宋曹在《书法约言》中称傅山书法的风格为“若行行春蚓，字字秋蛇，如游丝一片”。明代遗民书家受到傅山书法的影响，也以书艺抒发内心的苦涩和愤懑。遗民书家是明末清初书坛重要的创新力量，傅山书法思想也造就了当时书法思想百家争鸣的格局。

傅山对古文字颇有研究，被三晋学士誉为“学海”，他在研究古文字时留下的批注、笔记都得到了学术界的重视，他的金石鼎彝在清代受到了重视并且对乾嘉学的形成与发展起到了重要作用。

4.2 开启清代民国的访碑浪潮

傅山对金石的研究较为深入，提出了“丑”“拙”的书法思想，他的思想和技法经后人整理形成了一套完整的书法技法。傅山提出书法要遵循古代的规律，书者需要充分学习篆书和隶书，打好基础。傅山书法中能够看出篆书和隶书的印记。例如，在《哭子诗》这篇作品中，傅山用刚劲的汉隶书写出了失去亲人的悲痛之情。傅山晚年作品将汉碑的用笔融入行草，同时受到汉代隶书名作《五凤刻石》的启发，用上挑的雁尾勾勒真情，横与捺用笔有力迅速，表达对内心愤懑的宣泄。傅山对不同书法的探索和融合，某种程度上推动了碑学发展，开启了清代民国的访碑浪潮。

包世臣与傅山的思想不谋而合，同样提倡学习唐代前的篆书，认为篆书和隶书是书写的基础。傅山提出书法要遵循古法，而篆隶书正是古法精髓。刘熙载的书碑学思想与傅山的书法思想一脉相承，刘熙载曰：“篆尚婉而通，南帖似之；隶欲精而密，北碑似之。”康有为也受到傅山等人的书法理论的影响，他主张碑帖相结合，认为帖学有其不可否认优势。

傅山的著作被整理刊印，道光二十二年（1842）徐广轩的《敦良斋遗书》摘录了傅山《语言拾遗》二卷，刘露的《霜红龛集》收录了傅山的《仙儒外纪》，丁宝铨等人的《傅青主先生年谱》重新编辑了《霜红龛集》四十卷。傅山的著作在清民国时期一再被刊印，他的书法思想与研究促进了学术的发展，证明了傅山在当时的强大影响力。

4.3 对当代书法发展之借鉴

当代书法发展繁荣、百家争鸣，旧的模式与权威不断被打破，极具创造性的书法体系在不断革新和建立，不同的艺术观点相互对立，又相互补充。观察当下的书坛，书法艺术的美学价值和创造力还需得到重视，在利益的蛊惑下，我们能频繁看到一些人为了在书法大赛中脱颖而出，模仿、照搬他人作品，创作题材单一，更存在代笔现象，面对此种现象我们不得不进行反思⑥。

傅山书法之“拙”不仅促进了当时书法领域书风的转变，对当今艺术领域仍有其意义所在，其倡导的“艺术应该通过不断学习实践，使情感内容自然而不造作地达到形式与内容的高度统一”的思想，对当今艺术界的发展具有重要意义。

5 结语

傅山出生于封建社会，但思想不被束缚，拥有坚韧不拔的民族主义思想以及高尚品格和气节，是当仁不让的志士仁人。新时代的书法变革需要学习傅山的书法思想，深入传统的同时开拓创新，用中国传统的古典美学思想指导作品的创作，自觉潜心探索创造时代的新潮流。

注释

①邢少敏.傅山书风成因及影响研究[D].泉州：泉州师范学院，2022.

②王薇荔.傅山书法艺术研究[J].艺术大观，2021（36）：133-135.

③吴新桂.浅谈傅山的书法作品及其艺术影响[J].今古文创，2021（33）：83-84.

④魏诚.“拙”：傅山书法艺术的核心范畴研究[D].成都：四川师范大学，2021.

⑤徐梁骞.北碑对行书创作的影响和应用[D].上海：上海师范大学，2018.

⑥马静静.论傅山的篆刻实践对其书法美学思想转变的潜在影响[J].湖北美术学院学报，2010（1）：104-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