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逆旅中的行者观察与书写
——周芳新作《我亦是行人》阐析

2023-12-12 06:13◆蔚
长江文艺评论 2023年4期
关键词:麻将馆

◆蔚 蓝

周芳用平静舒缓的叙事节奏,以极富文学质感的文字,在她的新作《我亦是行人》中讲述着几个人生命最后的故事。这是一部关联死亡,或说是关于死者与生者在生死两极中的命运撕扯及情感纠葛的小说。人生大事,生老病死,皆是文学中最能体现开掘深度的题材。疾病、衰老、死亡,周芳在之前的作品中都曾经叙写过,也是多文本中互涉的内容,只是观照重点各有不同。她的重头大作《重症监护室》《在精神病院》,将敏锐的触角触及到以前极少被人关注的视域,对人的各种疾病,尤其是精神疾病,去医院做了最切近的观察与记录,以非虚构的文学书写,完成了自己与作品的相互成就。她的新作将死亡作为主导的叙事主题,其中自然也涉及到与死亡相关的疾病与衰老。几部作品似在有意无意之中,渐次筑建成型了周芳创作的主体构架,对疾病和死亡的书写,成为她的主打方向,也集中展露出她具有辨识度的创作个性特征,《我亦是行人》不仅加固了这种印象,而且也像是一种昭示,对生老病死的书写将继续成为她砥砺前行的主攻目标。

《我亦是行人》将九个故事集束在一起,死亡成为这些人物或故事贯通的主题。尽管书中人物的结局大都免不了一死,却少有大起大落波折起伏的情节,没有过多的死亡过程中痛不欲生的悲催,也没有生者送别逝者的撕心裂肺的场面。可能书中还是有写到一些的,只是被周芳叙事的基调给冲淡了,感觉不到太多的死亡的可怖和大悲大痛。一提及死亡,多少会让普通人有所忌惮,这是个令人发怵的话题,但在作品中,死亡被周芳用文学之笔铺陈在庸常恒态的生活场景中,一个个灵醒、鲜活的人物活过了死了,他们每个人不论好坏都有无从复制的命运遭际,再加之生动、有趣的话语,大大淡化了由死亡带来的恐惧与哀伤,甚至人物的某些行为和时不时蹦出来的俏皮话还会让人想偷笑一下。曾有位伟人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周芳的人物之死既不能作泰山之比,也非鸿毛之轻,每个故事的主角都是芸芸众生中不大起眼的边缘人物,大多终其一生庸常无为,被社会家庭所忽略,他们的一生沉默如草芥,死了也会被人很快地忘记,但他们都有着自己生命的故事,就凭这一点,他们在周芳的书写中得以铭记,从而让无华的生命有了另一种存在。这些人物能够被选择的空间实在很逼仄,多是出自一个叫“林下村”的地方,就周芳叙事的熟稔性和情感上的亲和性很容易推断,这应该是现实中周芳的老家,至少是一个她曾深入体验过生活的地方,是她生发文学想象的热土,让她根有所依,枝繁叶茂。

小说中的故事和人物大抵是有些生活原型的,是周芳从她所熟悉的视域中打捞出来的人物,他们彼此之间是勾连在一起的,或是有着血缘上的亲缘关系,或是生活中有着密切联系的接触者,如老师、同学、村民、街坊邻居等等,整体地构成一个熟人社会。他们往复地出现在作家笔下的林下村,存在于彼此的故事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他,既相亲相爱,也相生相克,恩恩怨怨,纠缠不休。即使是死了埋入地下,依然生是一家人,死是一家鬼,在生者和死者之间勾连起一个熟人的关系网。因为是“熟人”,周芳的叙事就显得很是温情,不仅充溢着俗世的烟火味道,也满是浓浓的人情,每个人物都裹挟着各自独特的血肉气息而来,由生到死,或由死溯生,形成一道可看的风景。写得最出色的人物当属《“色色王”传奇》中的王爹爹,他每日混迹于夕阳红麻将馆,不误一场。这人出场形象不佳,瘸着条腿,73 岁的人了,总没正经地去蹭摸一下打牌的婆婆,喜欢用花言色语撩逗她们,整日里招众女性的唾骂,但他却享受这种快活,他的在场也给他人带来了热闹和快乐。周芳写这个人物的由头,应该很简单,就是一个孤寡老人猝死在麻将场,被拉去殡仪馆烧了,他的陈年旧事被人谈论了几天就很快被忘记。生活中每个死去的人,都无声无息地带走了许多秘密,周芳想要去探掘这个秘密,她要用自己人生经验的积累,用文学的想象把这个简单的线条立体地支撑起来,充盈丰满的血肉,赋予生命的灵性,这便有了“色色王”王爹爹,在麻将馆里斜侧着身子色来色去。这个老光棍其实是有心上人欧阳婆婆的,两人一同在跑马街上长大,青梅竹马,长大了眼对眼心对心,欧阳婆婆因王家太穷而嫁给了李木匠,木匠出车祸死了,留下三个孩子,王爹爹成了孩子的“舅舅”,从早到晚去李家田里劳碌苦作,帮衬着欧阳婆婆,后来孩子和族人作梗舅舅当不成了,只能晚上偷着过去做农活,再后来被李家人打瘸了腿。这两人一个从未娶,一个再未嫁,老成了爹爹婆婆。偶尔得知他惦记了一辈子的女人因患癌喝农药死了,导致了他在麻将馆散场一刻猝死。王爹爹一生传奇的生命情状,显然不能用这样简单的复述完全传达,看他一生对爱的固守,“色色王”之名有些名不符实,他是白担了个色名。除了当事人外,“嚼嚼婆”“局长张”“乌龟刘”“满月嫂”这一众人物都有着个性鲜明的形象特点,而且麻将馆本身又是各种信息的传播之地,滚动着社会各种动态的舆情讯息,每天这里都上演着流动的人间大戏,让这传奇好看且耐看。

周芳笔下逝者的结局各个不同,王爹爹是猝死,《舅舅名叫李中焕》中的刘中焕之死却拖沓不堪,最后一口气就是吊着不散。所有的儿孙都来了,去坟场的路也打点疏通了,拖到假期结束,儿孙们等不及赶着上班走了,鼓乐队、操办百桌宴席的厨师一再加钱才留了下来,将收的稻谷在田里烂了,里里外外损失巨大,所有人被拖得筋疲力竭,他就是扛着不走。谜底还是老友水生爹爹揭开的,刘中焕原本姓李,是外婆带着从河南改嫁到湖北刘家。一干人忙赶去河南老家接回李家后人来认亲,这个叫了70 年刘中焕的人,终于叫回了他原来的名字李中焕,他长出一气安心地死了。与李中焕之死有一拼的是《林氏恩怨录》中身患绝症的大伯,老伴和四个女儿、四个女婿等一干人等着他死,他不肯,等着结果,直到大胖孙子出生,见过了才闭紧了眼睛。《林下村的数学老师》中夏明圣为纠正一道误判的选择题,慌着赶去学校,路上遭遇车祸,口袋中的钢笔甩出去,几十滴红墨水溅在雪地上,滴滴分明。《从骨灰到钻石》中三四十年后死去的“我”,骨灰被提炼成钻石,戴在女儿扣的指间或挂在胸前。活着的人操心多年后自己的后事,与其他作品放在一起显得有点另类,但这个“我”显然离周芳最近,可以视作她对死亡归宿的安置选项之一。《热血战士王美丽》是个例外,王美丽没死,濒死的是她植物人的丈夫,她是个想扼住死神咽喉不想认怂的斗士,这正是人类对死亡的一种态度。集子中所有故事的构思,或说是人物之死,周芳都是花费了心思的,她的想象力,以及用文学语言讲故事的能力在其中得到了有力的印证。可以把这看成是周芳在创作上的一种成长,因为之前的作品,她主要是往纪实的风格上靠,去还原观察记录。而小说叙事需要去升华生活,需要具备想象虚构、刻画人物、结构故事的能力,尤其是考验作家的文字功夫。周芳的这次创作,改变了以往实录性的写法,摒弃了主观自我过于强烈的自我叙事,有意识地尝试着客观叙事,用文学想象赋予人物生命,使写人状物更有看点,在写人物故事上,周芳显露出可继续开掘的创作潜能。

虽说主要是写死亡,但令周芳视线投射更远的是这些人物的前世今生,所有的死都有前因后果,“因”是“死”的铺陈,是前戏,更有戏剧感。《一桩落水事件》中的老师汪作成掉到河里淹死了,《夏梅梅的少女时代》中的夏梅梅得乳腺癌走了,看似稀松平常,死因简单,但显然他们的“生”比最后的“死”要有看头得多。周芳与其说是写“死”,更多地是在探究这些人物有声有色的“生”,在“生”的层面,从那些重重叠叠的往事中,才能看到汪作成一生的不快乐之源,他的人性的致命弱点,漂亮老婆李菊仙是一个亮眼的人物,也是他一生解不开的死扣。像有写作才华的夏梅梅的早恋成为她人生的亮点或“污点”,是她命运的转折,她的媚要了夏志田的命,夏志田的命要了她的美。写好人物的“生”,可以在恒常、零碎和无奈的生存形态中去充分演绎性格命运的发展,去探寻人性的纵深,揭示终“死”的迷局。叙写“生”的过程,也可以释放作家所储集的对人类日常生活经验的种种记忆,就如作品中经常出现的“林下村”,有很多来自周芳的真实生活体验,让她可以很自信地依凭这种自身积淀的原生经验的可靠性,去自如地进行再现表达。当然这种表达也包括从她后来个人经历中所得到的各种经验,城市社会的生活经验,乡镇农居传承的世俗经验,医院的医护经验,以及隐匿在城市意象背后的隐秘经验。看她对夕阳红麻将馆各种场景,以及对各色人物和对话的描写;在《父亲们的管子》中对医院各种现状,对医护病人特殊体验的描摹,都产生了可靠经验的叙述效果,更易唤起读者感受和体验层面的印象和记忆,作品的质感和可看性也由此而生。

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所提供的细节,周芳是很注意写细节的,女性的敏感和细致,使她很容易从生活细小的事物中捕捉到崭新的不同一般的发现,并且以细腻的笔触加以描摹,这也成为她叙事上的一个长处。强调细节写作的重要性在于,细节不仅可以推动情节、故事的进展,更加生动传神地刻画人物,而且也检验作家的创作能力,有时一个蕴含丰富的细节甚至可以生发出一部好的作品,也可以依附于人物塑造使其永存于读者的印象之中。在周芳的作品中,有些细节和情节是起于想象的虚拟经验所无法获得的,像不死的李中焕所引发的一干人的催死行为和动作;对同被他人视作是“孤家寡人”的汪作成和刘老师孤寡形态上的细致区分,麻将馆馆主“满月嫂”眼观六路看人抓茶叶动作的细微不同,教室里欺负夏老师的烤蚕豆的花式比赛等。有些细节看似与推进故事情节关联不大,是些“闲笔”,却给了作家叙事和生发想象的极大自由,没有这类体验和细致观察的人一般是写不出来的。细节的真实细腻,以及独特性和典型化,既反映了周芳体验的深刻细致,也是她反复打磨作品的结果。这些细节成就了作品的品相,使故事的铺叙有了宽度和厚度,人物显得更立体和丰满,也让读者见识了人性类型的复杂多样。

周芳在《我亦是行人》中呈现出一种创作上的新变化。我觉得,她个人在写作上最大的提升,是能够有意识地对自己惯用的主观性的叙事话语进行了有效的克制,能比较客观地去把控小说的叙事,像《“色色王”传奇》《舅舅名叫李中焕》等篇什,就基本上把自己从故事叙事中摘了出来,采用了客观叙事的视角,让人物自行主导行动,去完成故事。我比较看重周芳的这一变化,是基于对她之前作品的一个比较。同许多易感的女性作家一样,周芳在创作上也显得非常感性,常常把个人的情感意绪直接带进了作品。《重症监护室》有37 节,每一节点的叙事都是由“我”来完成的,其后出版的《在精神病院》的叙事架构也比较类似,两部作品都是采用了日志的记叙形式,选取了主观性突出的第一人称,以作为观察者、体验者,以及叙述者“我”的立场和视角去铺陈叙事、生发议论,写“我”的所见所闻和所感。显然,作品中此在的“我”有着三重身份,一是担当着整部作品叙事者的“我”;二是文本中参与不同医护事件的义工的“我”,或是成为加八床病人的“我”;三是时时隐形或是显形在对事件或人物的评述和议论中、显示出作家个体存在的“我”,这三个“我”经常是交错其中,将作品的叙事者,作品中的人物,还有周芳本人搅和在一起,两部作品属于姊妹篇,尽管是写不同类型医院的不同病患,在内容上各有千秋,但在整体结构、叙事方式、话语风格上很类似,有重蹈前辙之感。这种主观介入性强、很难抽离自己的写法,既可能会固形留给读者的印象,也极大地限定了周芳的创作,过多的融入自我的叙事,在创作上也很难走远。在一次研讨会上,我曾对周芳说过,事不过三,尽可能地不要延续这种惯性的写作,要有所改变。《我亦是行人》让我看到了这种改变。我之所以会肯定周芳的这一进步,是因为学会客观叙事,走出女性自恋式的自我,对女性作家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虽然没有必要一定要对女作家强调这一点,但走出自我的限定,多几副笔墨并不是坏事。《我亦是行人》在故事质量上有些参差不齐,但其中写得最好的几篇,如《“色色王”传奇》《舅舅名叫李中焕》等,已经足以证明周芳有这种改变自己的能力,尽管这几个人物的原型在生活中与周芳多少是有些交集的,这从她叙事的流畅性,以及描述时情感上的亲近感,还有情绪上的柔波细浪,都可以加以确认。“色色王”王爹爹被周芳所观察与叙写,虽然是与她有一定交集的原型人物,但他身上无任何关乎周芳的痕迹,显示出其独立的存在,自带着生命的气息活灵活现于麻将馆,给人带来愉悦,也令人感伤于他的猝然离去。

书名出自苏轼的诗句,“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综合两句来看,就能准确地把握周芳对人生,对死亡的一种认识和态度,也能更好地去领悟题旨的意思。死是日常生活情境中的常态,人生的终局。周芳始终以一个清醒的在场者的身份显在或是潜在地出入于其中。的确,所有的人都只是人生逆旅中的匆匆过客,也包括她自己,就如她所说,这本集子“说的无非是疾病,衰老,死。有些是我的病,我的老,我必然要到来的死。可归咎到底,所有的,都是我的。在‘色色王’在‘汪公公’里,我看到了无数个我。他们活过的岁月,都是我活过的,或是必将活过的。”话说得很通透,这有助于读者去理悟周芳写作的本真意图,也让人在“生”与“死”的界面上触动思绪,并有勇气去承受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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