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知道你在忙着写作,但我们觉得你应该不介意我们稍微打扰你一下

2024-01-15 07:32埃德蒙·克里斯平
译林 2024年1期
关键词:达芙妮拉斯普兰

〔英国〕埃德蒙·克里斯平

1

“说到底,这里也就只有我俩啊。”他们说。

我必须先来个自我介绍。

这篇文章绝不会给任何人读,更别说出版。想都别想。

但是,我们搞写作的都有个习惯,即让文字以最简明扼要的方式呈现出来。同时,我们也有很强的职业自豪感。这种自豪感和职业习惯让我认真记录下后文中所发生的事情,仿佛这篇文章要供人阅览。

但是,这绝不可能就是了。

我今年47岁,单身独居,是个不入流的犯罪小说家,拿着一份微薄的薪水,年均不到1000英镑。

我住在德文郡。

我住在一间小屋中,方圆400米之内鲜有人踏足,颇有与世隔绝的味道。

但是,我也算不上孤苦伶仃。

因为我是有电话的。

我的疑病症很重,可以说是病入膏肓。同时,我很害怕自己出意外,比如骨折什么的。所以电话是必需品。我只买得起一个电话,那么,把它放在哪里就是门学问,值得好好考虑。最终,我把它放在客厅,就在楼梯口(楼梯还挺陡的)。放电话的架子离地面只有半米多高,这样的话,即使趴着去够,也能够到。

要是冠状动脉血栓突然在楼上发作,那也太恐怖了。

我只在紧要关头才会打电话,但其他人却有不同的想法。

比如说,我的银行经理。

“你好,这里是托尔黑文153号。”我说。

“能听得到吗?布莱德利,请问是布莱德利先生吗?”

“是我。”

“你好,我是温波尔,叫我温波尔就好。布莱德利先生,我们得聊一聊。”

“你说。”

“现在,是这么个情况,布莱德利先生。你何时才能再往账户里存点钱呢,布莱德利先生?让我看看,你的支出情况……没错,你有很多笔支出,但是入账……”

“我已经尽力了,温波尔先生。”

“尽力,没错,你一定是尽力的,但你的这个存款,下个月你打算存多少钱进来呢,布莱德利先生?”

“我希望我能多存点过去。”

“嗯嗯,你希望,布莱德利先生,你希望。但是,我要怎么向银行分局交代,布莱德利先生?我要怎么跟我的领导说?这笔500英镑的贷款,我要怎么和领导交代?”

“这笔贷款不是很久之前就有了吗,温波尔先生?”

“没错,布莱德利先生,这就是麻烦的点。你必须开始还款了,布莱德利先生,多少都得开始还了,你明白吗?”这个疯子冲我嚷嚷。

如果我能再拿出钱还款,母猪都能上树了。

我对于勤奋的尺度拿捏得非常精准。我每天的目标是写2000字,这样的进度能足以糊口,但前提是每天都能按时完成。多数人都会认为,独居人士一定宁静自得、不受打扰,但事实并非如此。

情况恰恰相反。

我曾尝试在晚上工作,但是打一个哈欠打一个字。我也试过一大早开始。

H. L.门肯(美国作家和编辑。——译注)对此有过论述,他认为写作能力差归根结底是消化系统的问题。

而我的胃就没有好的时候,早上送奶工来的时候尤其差,早上的效率一贯不高。我承认,这是我的不足。但也只能顺其自然。写作对我来说,就像坐班一样,是个朝九晚五的工作。

我早就跟所有人说过了,甚至可以说低声下气地恳求过他们,如果不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请在晚上联系我。我强调,我的工作时间和其他人是一样的。一般人也不会没事在律师的上班时间给他打电话,对吧?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打电话给我?

我正在打字:他骨折的手现在没那么疼了,但依然给他一种……

我知道“一种”后面是什么:人体无比脆弱的惊愕感。

或者更准确地说,我是知道,但不是上面写的那样。本可能是那样(尽管可能性十分微弱),要不是门铃响了的话。(我希望本可以写出更好的东西。)

门铃响了。今早普兰斯女士应该会来,但她还没到,所以我趿拉着鞋从楼上办公的地方下来,自己去开门了。来的人是抄表员。电表就在门外,我也不懂为什么我还要专门跑出来一趟好让他抄。

“一种人体所不能承受的巨大痛苦。”我对抄表员说道。

“现在正是一年之中最美好的天气了。”

“原谅我,我得回去了。有点忙。”

“你请便。”声音有些恼火。

之后,普兰斯女士来了。

普兰斯女士每周来三次,都是早上过来。她行动迟缓,有点耳背,但除非我赌球中奖发笔横财,她已经是我能找到的最佳人选了。

普兰斯女士负责应门。她特别害怕电话,所以从来不接电话。虽然我使尽浑身解数想帮她克服这种恐惧,终于还是无功而返。

普兰斯女士始終坚信,她在房间里做的每一件事都应该让我知道,还要获得我的认可与支持。

“布莱德利先生?”

“怎么了,普兰斯女士?”

“这个灯。”

“这个灯怎么了,普兰斯女士?”

“你在说啥?”

“我说,这个灯怎么了?”

“我们得换一个灯。”

“嗯,好的,我们换个灯,一定要换。”

“你说什么?”

“我说,好的。”

“这个跟木头不搭。”

“我相信你的判断,普兰斯女士。”

“你说什么?”

“抱歉,普兰斯女士,我还在工作。这件事情等会儿再说吧。”

“真是个势利眼。”普兰斯女士说道。

给他一种——一种——一种丁零,丁零,丁零。

普兰斯女士在楼下喊电话响了。

我连滚带爬地到了楼下,拿起电话。

“亲爱的。”

“噢,你好,克丽丝。”

“最近怎么样,亲爱的?”

“一种横贯一切历史的残酷感。”

“什么,亲爱的?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用头顶一杯水。”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你真可爱。听着,我有一个绝妙的主意。我们办个派对吧,在我家,下周的今天。你会来的,对吧,爱德华?”

“嗯,当然。我会去的,克丽丝。但我是不是要提醒你什么事情?”

“什么,亲爱的?”

“你说过你肯定不会在工作时间打我电话的。”

短暂的沉默;之后:

“哎呀,就这一次嘛。派对一定会很棒的,亲爱的。你肯定不会介意的,就这一次。”

“克丽丝,你是不是在休息?”

“没错,亲爱的。老天爷,我难道不需要休息吗?”

“但我并没有在休息啊。”

沉默半晌之后,她开口了:

“你不爱我了。”

“我只是在赶紧写完一个故事,这是有截稿时间的。”

“如果你不想来参加派对,你直接拒绝就行了。”

“我真的是想参加派对的,但我也需要挣钱养活自己。离派对开始不还有一周的时间吗?真的不能等到晚上再给我打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啜泣。

“你真讨厌。你就是一个非常非常讨厌的人。”

“克丽丝。”

“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一种被背叛的感觉,我继续码字,文思如泉涌,他的手臂仍然被剧痛灼烧,但现在

门铃响了。

——现在要少——要多——

“洗衣店来人了,布莱德利先生。”普兰斯女士在楼下喊我。

“来了,普兰斯女士。”

我走到了楼梯转角。普兰斯女士抬起那张圆如满月的大饼脸,从楼下仔细瞧着我。

“他们下周四来,”她冲我喊道,“因为下周五是耶稣受难日。”

“好的,普兰斯女士,但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不是周三来换被单吗?”

“你说大声点?”

“谢谢你通知我,普兰斯女士。”

这么想来,这个周二上午简直是登峰造极:一共七通电话,没有一个哪怕重要一点的;一共有十一个人来敲门;普兰斯女士唯恐她一星半点儿的动作没得到我的首肯。我从早上九点半起就坐在了打字机前。到中午十二点,我就写了这么点儿东西:

他骨折的手现在没那么疼了,但依然给他一种被背叛的感觉,一种意识到人体无比脆弱的惊愕感。但现在,这种感觉逐渐淡去,那之后,他不再在乎,因为即使疼痛会消失,背叛却是一种

我并不是什么高产的作家,但这个早晨的效率还是低得让人发指。

2

下午刚开始进展不错。我吃了些大蒜香肠和面包垫了垫肚子,之后无人打搅,一口气往下写了足足七段。

他挣扎着出去时,仇恨吞噬了他,我写道,激情四射地开始了第八段,此前,他从未让这种情感——

门铃响了。

——从未让这种情感打破自己平静的生活。就好像——

门铃又响了,持续的时间更长。肯定是有人倚在了上面。

——就好像一只野兽控制了他的心神,让他变得求索无度、欲壑难填。

现在门铃一次能响足足好几秒。

这是他存活的契机,还是他终将理智全无?他不清楚。唯一一个摆明的事实,就是他不得不去开那该死的门。

他也的的确确这么做了。

门口站着一对刚刚步入中年的夫妇,只一眼就能看出,他们刚从杜克酒吧出来。他们的车停在外面的车道里。

德文郡的杜克酒吧在我家附近。我刚搬来德文郡这处僻靜之地时,我对杜克酒吧没什么意见:这只是一家乡村小酒馆,卖点乡村小酒,偶尔靠卖猪肉馅饼或是香肠卷额外赚点钱。之后,一个热衷于驿站式酒馆的人接手了这家店。火腿肉、野味、肉饼、鹌鹑蛋等各色稀奇古怪的食物出现在了菜单里,越来越多的老饕也驱车前来,从充满异国情调的农家午餐到精心烹制的奶油焗龙虾,无不让他们垂涎三尺、大快朵颐。无论是1964年份的干红葡萄酒还是让人深恶痛绝的家酿啤酒,他们都大口猛灌、毫不介意。直到越喝口越干、越喝头越昏,搅得附近所有人不得安宁。

尤其是我,我再也无法享受宁静的生活了。“我们去看看老特德怎么样了。”酒吧打烊后,被轰出来的人们无处可去,便商量着,“他就住在这附近。”

“查尔斯。”门口的男人朝我伸出了手。

他身旁的女人在窃笑。她头发蓬松,唇色苍白,对比她斑驳的肤色,她的双唇就像伤疤一样格外惹眼。“是特德,亲爱的。”她说。

“没错,就是特德。我们认识好多年了。你最近怎么样,小家伙查理?”

“他叫特德,我的小天使。”

我对他们俩都依稀有点印象,之前可能在某个派对上见过。他俩可能是一对,但在一起的时间应该不长,要不然“我的小天使”这种称呼怎么叫得出口。

“我们应该没有打扰你吧。”她说。

我被她陈述的语气给气笑了,想脱口而出“你他妈当然打搅到我了”,但我又把这句话咽了回去。中产阶级的教育让我只能委婉地回复,这种伤人的话实在是说不出口啊。

“进来吧。”我说。

他们就登堂入室了。

我把他们领到楼下的客厅,由于囊中羞涩,原本最应该精心装点、用以迎来送往的客厅也显得格外简陋。这里只有两把扶手椅,一张长沙发,一张咖啡桌,一个放饮料的壁角食橱。除了那盏灯还稍微像点样,其他的家具陈设都显得破烂不堪、十分沉闷,就连地毯也格外单调。

我让他们坐在长沙发上。

“喝咖啡吗?”我问道。

但是他们似乎想要喝点别的。

“你没有酒吗,老兄?”男人问我。

“斯坦尼斯拉斯。”女人喊了他一声。

“当然,我有的。威士忌?杜松子酒?还是雪利酒?”

“哎呀,斯坦尼斯拉斯宝贝,你真坏。”女人嗔怪道,“就喜欢提要求。”

我不记得他们俩任何一个人的名字,但斯坦尼斯拉斯绝对不是男人的名字。“斯坦尼斯拉斯?”我问。

“这是个昵称。”她说道。她拉上男人的一只手,紧紧握住。“你不介意吧?就像是一个私密的笑话,只有我和他明白。”

“行。那你们想喝点什么?”

男人要了威士忌,女人要了杜松子酒和意大利苦艾酒。

“不好意思,我得上楼几分钟。”安顿好他们之后,我说。

唯一一个摆明的事实就是,乔治的地图是错的,结果——

“哎!”

我走到楼梯的转角处。

“怎么啦?”

“我们没人陪。”

“我马上就下来。”

“你又在写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没有,我就查个东西。”

“我们听到打字机的声音了。快下来,查尔斯,爱德华,听着,我们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

“来了来了。”我脑子里全在想乔治的地图。

我给他们添上酒。

“你应该是黛安娜。”我对女人说。

“我叫达芙妮。”她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尖锐。

“哦,没错,达芙妮。这酒还行吧?”

她喝了一大口酒,自然就闭上嘴不说话了。斯坦尼斯拉斯主动接过话茬儿。

“你的写作搞得怎么样了?”

“一切顺利。”

“疯狂的火星人,是吧?恕我直言,我自己可不会读那种东西,我只读那些自传和历史书。达芙妮告诉你了没?”

“没有。告诉我什么?”

“关于我们,老兄,我俩的事。”

这是我知道的第一个表明他俩未婚的线索。老天爷才知道腻歪的情话在恋爱期间得持续多久才会僵化成无意识的唠叨,所以这并不能用来判断他们眼下具体的关系。但是“我们”这个词,字正腔圆地说出来,其中必有奥妙。

“啊哈。”我说。

斯坦尼斯拉斯用力坐起,往前倾了倾身子。“达芙妮的老公是个怪物。”他一字一句地说。

“乔治的地图,”我说,“是有问题的。”

“他就是个莽夫。因此她之后会跟我在一起。”

话毕,他满足了,又躺回沙发里。“亲爱的。”他说。

结果,我们实际是在原定地点的西南方向,离目标还有两英里远。“所以说现在是什么情况?”我问道。

“我们打算私奔。”达芙妮回答。

“就今天。亲爱的。”

“我的小天使。”

“没错,就是今天。”斯坦尼斯拉斯说完,夸张地将杯底最后一滴酒舔干。“我们早就计划好了,就在今天。”他向我吐露。

计划出了娄子,烂得彻底。乔治一败涂地。

“烂得彻底。”我说道,祈祷在这对疯子走后我还能记得现在想好的只言片语。

“对,那个人渣真是烂得彻底。”斯坦尼斯拉斯说道。转瞬间,他的眼里就噙满了过量饮酒催生的泪水。“没人知道达芙妮都遭了什么罪,”他哽咽道,“那疯子竟然还……殴打她。”达芙妮的眼神暗淡了片刻,看来此言不虚。“所以我们会一起走,永不分离。”斯坦尼斯拉斯说道,稍稍恢复了点精神,“一个全新的生活,到国外去,我们会重新开始生活。”

但这就以失败告终了?事情难道毫无转机?

“不好意思,”我说,“我得再去楼上一趟。”

但我还是终究没能去到楼上。在我走的时候,达芙妮用力攥住了我的手腕,害得我差点直接摔倒。

“你会陪着我们,对吧?”她喘着粗气问。

“噢,那当然。”

“如果我丈夫知道这件事,他絕不会善罢甘休的。”

“好事就是目前他还不知道。”

“但他会猜到的。他会猜到是斯坦尼斯拉斯带我走的。”

“可能吧。”

“你应该不介意我们待在这里,对吧,查尔斯?我们得在这里等到天黑。”

“呃,其实我还需要再工作一会儿。”

“非常抱歉,特德。”她边说边整理了一下裙子,“是我们考虑不周。我们还是走吧。”她既而又去摆弄她的裙摆,但腿却一点动作都没有,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所以我又帮她满上酒杯。“不用,你们没必要走。”我说道,心想我这英国中产阶级所接受的教育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再跟我讲讲。”

“斯坦尼斯拉斯。”

“嗯……嗯……”

“快醒醒,宝贝。跟查尔斯说说这事儿。”

斯坦尼斯拉斯尽量坐直身子。“什么事儿?”

“关于我们的事儿,亲爱的。”

但是最糟糕的点在于,如果乔治的地图有误,那就希望渺茫。

“希望渺茫。”我说,“非常渺茫。”

“一点儿都不渺茫,老兄。”斯坦尼斯拉斯说,“别怪我说话太难听,我最听不得‘希望渺茫这种话了。我们也许就是平平无奇的小人物,不像你,可是个作家,但我们,我和达芙妮,也绝不会‘希望渺茫。我们从来都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受伤了就会流血。我不是什么有名的条子,但我向你保证,达芙妮——达芙妮——”

“是一个非常好的女人。”我接过话。

“没错,你现在是这么说了,但你五分钟之前说什么了?嗯?嗯?”

“一模一样,从没变过。”

“你觉得你很有能耐,对吧?你觉得你自己已经……懂得够多了。我来告诉你,我的大作家:可能你觉得你比我们更聪明,你会写那些美国西部牛仔的故事,或者是其他那些乱七八糟的。但我能告诉你,世界上有比西部作品更加重要的东西。我认为你不明白那是什么。那是‘爱。达芙妮和我,我们爱着彼此。你大可以嘲笑我们,你已经笑话过了对不对?我想告诉你的是,你错得实在离谱。达芙妮和我,我们会远走高飞,让笑话我的这些人……干瞪眼。”

“再来点酒吗?”

“噢,好的,何樂而不为呢?”

他们在这里待了整整四个小时。

中途有段时间,他们假装要喝点茶。过了一会儿,他们表示可能在我家待太久了,话虽如此,却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我辛辛苦苦构思出来的乔治,还有那幅地图,又逐渐消失在了脑海之中。与此同时,我猜到他们的私奔计划最重要的一环是等到天黑——这才是他们在等待的,而非我的陪伴。截稿日期一点点逼近,而我却还在听他们的人生感悟:斯坦尼斯拉斯莫名其妙就离了婚,达芙妮被束缚在一个粗鲁的混蛋身边,而这个混蛋不仅在地方上颇有势力,甚至对一些国家大事都能插得上手。除非提前做好准备,否则他一定会追达芙妮到天涯海角。

他们说了很多具体的准备措施,我几乎无意识地把这些都记了下来,当时根本想不到这些话日后能派上多大用处。

“查尔斯,爱德华。”

“怎么了?”

“我们简直太无理了。”

“当然不会。”

“你都没时间去做你的事情。”

“现在已经很晚了。”

“现在还不算晚。”声音隐隐有哽咽的趋势,“你去写东西吧,我们就坐在这里,绝对不打扰你。”

“别在意我之前说的话,而且我已经忘了我想写什么了。”

“噢,查尔斯呀查尔斯,你实在是太客气了,我们真的特别不好意思。”

“你客气了,没有必要。”

“本来就是我们的不是。我们喝了你的酒,坐着你的……你的沙发,我们打扰你工作。亲爱的,我说得没错吧?我们难道没有打扰他工作吗?”

“你说得都对,亲爱的。”

“我确实是这么想的。这让我们蒙羞。”

“我们的确应该感到惭愧,我的宝贝儿,而且应该是深深的惭愧。”她的语气十分夸张,“但我们也没有做得这么过火吧?我的意思是,他本来就是自由职业者,空闲时间应该是最多的吧?不像你我。他肯定能完成工作的。”

“我的老天。”我嘟囔道。

“呃,你这么说也没错。”斯坦尼斯拉斯有些为难地接过话去,“生活也很宁静。”

“这里也就剩宁静这点优势了。”

“你也不用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情。一天就这么舒舒服服过去了。”

“他已经在发呆了。”

“什么?老查尔斯在发呆?宝贝,你肯定搞错了,你信不信?他肯定没在发呆,对吧,查尔斯?”

“我们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了,亲爱的。亲爱的,你醒着吗?我说,我们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了。”

“嗯呢。”

“但这次情况特殊,爱德华,情况特殊。你应该能明白的,对吧?情况特殊。因为斯坦尼斯拉斯和我。”

我说:“我只知道我……”

“只此一次。”她说,“就这一次,你应该会原谅我们的吧?毕竟,你是个自由职业者。说到底,这里也就只有我俩啊。”

我盯着他们。

我看了看斯坦尼斯拉斯,他基本上已经睡着了;又看了看达芙妮,她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我想象他们私奔后将会面临的生活。

但是“就只有我俩啊”这句话触动了我的某根神经。

我记得那一天,那很普通的一天。那一天中,我和很多人都有过接触:普兰斯女士、抄表员、克丽丝(两次:她后来又在我的工作时间打了第二通电话,为第一次在我工作时间给我打电话道歉)、洗衣房的店员、百货超市的人(告诉我豌豆罐头售空了)、我的税务师、一个为教堂筹款的女人,还有一个法国人过来问路,想知道这条路是不是去杜克酒吧的。

我记得,有个年轻女孩儿,是那个什么英国社保系统(还是叫其他什么名字的,我记不得了)派来的,询问我对普兰斯女士做了什么;如果没做,是为什么。我记得BBC某个人的秘书给我打了一通又长又没用的电话,而且,那家伙虽然声称非常迫切地想和我取得联系,但后来也就没有下文了。我记得埃塞克斯大学想请我给本科生做场讲座,讲座本身虽然没有报酬,但来回的二等火车票钱他们还是愿意出的。

我记得我一整个早上就写了一个结构单一、语言空洞、没头没尾的段落。而在下午的这场风波之前,我也就写了两百字出头一点儿。

我记得我错过了邮班。

我记得我之前就干过这事儿,一模一样的原因。而且,出版商特别不喜欢一直错过截稿日期的作家。

我记得我很缺钱,而坐在这儿让两个几乎不认识的人喝四个小时的酒显然不能解决我目前的困境。

我记起来了。

眼前一片赤红。

红色的薄雾在他眼前弥漫开来,卷曲着,忽上忽下。

我从壁炉中拿起拨火棍,走到他们背后。

他们之前——我有的时候问自己——有没有想过我可能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比如说一边拿着巨大的铁块,一边沿着沙发靠背缓缓移动?

他们可能睡得太死了,来不及想这些。

无论怎么说,他们也没有多少时间去想了。

3

十八个月过去了。

事发后的第一个周末,一名警探来找我。他叫埃利斯,身材消瘦,身着便衣,尽管十分年轻,看起来却神色忧郁。

他告诉我他们一个叫达芙妮·费德勒,另一个叫克拉伦斯·奥兹。

“现在,先生,我们正调查此案件。我们了解到你与这二位并不相熟。”

“我只见过他们一两次。”

“但是周二下午那天,他们却到你这儿来了。”

“没错,但只是因为他们被赶出了酒吧。好多人给酒吧的人轰出来后都会来这里。”

埃利斯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丝毫不在意上面的污渍。他问道:“他们来这里弄酒喝,对吧?”

“对的,他们确实是来讨酒喝的。”

“先生,我希望我没有打扰你工作。”

“事实上,警官,你的确是打扰到我工作了。他們也是。”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先生,你大可不用叫我‘警官。‘警官确实是我的职务,不过归根结底,也只是个毫无用处的头衔而已。”

“抱歉。”

“先生,恐怕我得再耽误你一会儿。我想问的是,这……这对有没有跟你透露过他们的计划?”

“他们跟其他人说过吗?”

“是的,布莱德利先生,他们跟南德文郡快一半的人都说过。”

“呃,我可以告诉你他们说了什么。他们说,他们将搭乘一艘从托基驶往泽西的轮船,再从泽西坐飞机到根西,再坐气垫船去法国。去法国的话,他们打算用日票,但他们会带着护照,把现金缝在衣服内侧。之后,他们会离开法国,去一些不用居住证就能找到工作的国家。”

“一些国家,这范围可不小啊,足够一头骆驼从中间穿过了。”埃利斯引用《圣经》的典故讽刺道。

我说:“他们会搞砸的,你应该能料到。”

“女的端盘子,”埃利斯百无聊赖地说道,“男的开出租车。你最后一次看到他们的时候,这俩在做什么?”

“他们开车走了。”

“嗯,当时几点?”

“噢,他们是天黑之后走的,大约七点。之后发生了什么?”

“瀑布。”

“抱歉,什么意思?”

“在瀑布那里。我们在那里找到了他们扔下的车。”

“噢。”

“里面没有行李。”

“噢。”

“所以他们可能坐上了去托基的大巴。”

“你查不出来吗?”

埃利斯调整了一下坐姿,说道:“大巴司机就是个蠢蛋,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

“我那天晚上就在瀑布那里。”

“什么意思?”

“我说,当时我就在瀑布那里。我徒步跟着他们——当然,我当时肯定不知道就是了。”

“你当时看到他们的车了吗?”埃利斯问道。

“我看到了好几辆车,但它们现在看起来都一模一样,而且当时所有车灯都关着。你一般也不会去仔细看瀑布那里车灯不亮的车吧。”

“然后你做了什么呢,先生?”

“我就往回走了。我吃完饭之后,一般都会这么做,我的意思是,我经常饭后散步。”

(事实上,我像往常一样沿着小路走回来,抵制住了在田野上溜达的诱惑。真有我的,把车神不知鬼不觉地扔在了公交站附近,出发前甚至还顺手处理了行李。)

“真有我的。”我说道。

“你说什么?”

“真有我的,还能去散步。”

埃利斯伸了个懒腰,从沙发上坐起来。算我走运,他没有随身带一个工具包来检测沙发上的污渍。“这只是一次例行调查,布莱德利先生。”他有气无力地说道,“费德勒夫人的丈夫和奥兹先生的前妻认为应该调查一下。失踪人口嘛,你懂的,走个过场就行了,”他补充道,声音短暂地透出一种愉悦,“他们俩谁也不关心这件事。这件事儿不是明摆着的嘛,他俩一点儿也不关心。咱们闲话少说,布莱德利先生,赶紧把案子结了。”

他走了。

我应该感到罪过。但事实上,我感觉整个人一身轻松。

我的情感已得到宣泄。

我内心已经毫无遗憾了吗?我不希望如此。我为达芙妮和斯坦尼斯拉斯感到遗憾,同时也因他们的极度愚蠢感到愤怒。

内心毫无惧怕?

呃,奇怪的是,没错。

但我的处境变得更加糟糕了。因为需要偿还一半的欠款(250英镑),所以我只能让普兰斯女士每周来两天,而且,我只能依靠罐装烤豆和法棍面包度日。

但我感觉心里舒坦多了。

打扰我的次数明显减少。温波尔、克丽丝以及我的税务师依然像之前一样,在我工作的时候打来电话。

但我对他们愈发纵容。我对每个人都放低了底线,包括普兰斯女士。

不过,我种了很多东西。

花园里长出了不少花,不过这并非我的有意栽培,单纯只是运气不错而已。我种的主要还是蔬菜。这个秋天,卷心菜的长势相当喜人。那些成熟的卷心菜直挺挺的,呈圆锤形,深绿色的外叶紧紧地包裹着,含着水汽,保护里面坚硬鲜脆的菜心。

在种植卷心菜上,什么也比不上分解了的精品有机肥。

我难道真的能去收割那些卷心菜,然后吃了它们?

目前来看,我是下不去嘴的。但我敢说最后我肯定还是会吃掉它们。

说到底,这里也就只有他俩啊。

(邱天烨:华东师范大学翻译系)

选自Murder by the Book First published 2021 by The British Library 96 Euston Road London NW1 2DB‘We Know Youre Busy Writing … from Fen Country by Edmund Crispin reprinted by permission of Peters Fraser & Dunlop (www.petersfraserdunlop.com) on behalf of the Estate of Edmund Crispin. Simplified Chinese edition copyright ? 2024 by Yilin Press, Ltd All rights reserved.

著作权合同登记号 图字: 10-2022-79 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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