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上)

2024-04-09 11:59叶风
决策 2024年3期
关键词:李唐山村金矿

叶风

国家审计署绵阳办事处审计业务处处长张荫实掂着一摞厚厚的资料走到黎坤的桌前:“小黎,这些是省地矿局2001年到2011年十年间承担的矿产勘查项目的清单,你看能不能发现什么问题。”

黎坤接过资料翻阅,几个小时过去,一个疑点映入黎坤的眼帘,他用红笔在这个项目上画了个圈,一个名为“寓山金矿”的勘查项目,从2003年立项实施,迄今已逾9年,勘查单位省地矿局711地质队在寓山已发现了12吨金矿,还伴生铜矿20多万吨,市场行情这么好,这个项目却没有投向市场。

当黎坤把疑虑告诉张荫实,张荫实也不断点头:“资源这么好的一个金矿,搁在平时,早就被抢疯了,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名堂?”

“张处,这样可行?”黎坤说,“先从外围查起,类似寓山这样停滞没有投向市场的项目有不少,我们开个单子,调一批项目材料,先摸摸情况,然后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办。”“就这么办。”张处长投来一丝赞许的目光。

下午,地矿局管项目的地矿处处长李唐应邀前来。老李胖胖的身躯顶着一头白发,磨磨叽叽,满不在乎。李唐用带点轻蔑嘲讽的眼神看着坐在对面的两个审计干部。凡是被叫到这里谈话的干部,即使没有什么问题,在人言可畏的机关里或多或少会被传为“问题干部”,所以人们对于像审计这样的纪律机关问话有抵触情绪也是难免的。

张荫实给李唐倒了一杯茶,说:“李处,您是老同志了,我们想发现一些需要改进的问题,一些专业的东西我们不太懂,今天主要还是想请教您省地质项目是如何管理运作的。”

看张荫实这么谦虚,李唐紧绷的脸也稍稍放松了,谈起了他熟悉的项目管理,十分钟过去了,张荫实打断道:“项目管理这么严谨,怎么会有这么多项目没能按时完成?”李唐一时语塞,张荫实将一张标注清晰的表格递给他:“这上面统计了近三年来进度滞后的17个项目名单,能否给我们解释一下原因。”

李唐瞟了一眼,没有接话,黎坤紧紧盯着他脸上的表情。“这些项目嘛,原因多种多样,有的属于资金到位不及时,有的属于项目施工环境不好,还有的……”

“行了!”张荫实的脸色刹那间变得严肃起来,打断了李唐明显敷衍塞责的话,“这些滞后项目关系到财政资金的使用效益,关系到行政管理和事业机构的责任担当,希望李处长能够认真对待,尽早理清原因,给审计组一个书面说明。”气氛有点尴尬,李唐有点愠怒地站起来,拿起那张表格,头也没回地走出了办公室。

一个星期后,《关于部分省地质项目进度滞后情况的说明》材料放在了张荫实的桌子上,17个项目的原因分析得清清楚楚,在“寓山金矿”一栏中,张荫实看到:“项目所在地如县寓山村村民多次阻挠项目施工,并无理要求占有项目干股,为此甚至发生械斗,目前还有已设计的三个钻井未施工。”

张荫实拿红笔在“干股”两个字上画了个问号,对黎坤说:“都什么年代了,还敢索要干股,这真的是对党纪国法置若罔闻啊!我已经向办事处领导汇报了,你明天出发去如县,注意不要打草惊蛇,把情况搞清楚后速回。”

黎坤半张着嘴,嗫嚅着:“张处,我只能分析分析材料和数据,现场了解情况,我没有这个能力……”“没有能力就培养,明天早上出发,搞清楚了回来写一个完整的报告。”

回到暂住的酒店,黎坤仰卧在床上,呆呆地盯着天花板,延伸审计他搞过,可那都是安排好的,调阅资料,询情查账,这次,情况不明就秘密调查,他一个人去,是凶是吉,他心里可一点都没有数。

如县是省会如州市下辖最远的县城,黎坤坐着绿皮火车到达,走出车站出口,映入眼前的是一片杂乱无章的站前小广场,黎坤伸手喊了一辆三轮车去往红星饭店。三轮车在县城狭窄颠簸的柏油路上吱吱地前行,红星饭店坐落在县城中心广场一侧,典型的老招待所装修改建的,灰色的三层主楼后是花园小径和红砖房餐厅。黎坤放下双肩包,躺在略带霉味的房间里,在入睡前迅速整理了一下思绪,他这次没有介绍信,也没有打联系电话,完全要他自己来摸索,他决定明天一早就去寓山村。

刺进房间的仲夏阳光把黎坤唤醒,他坐起来,揉了揉眼睛,黑色的双肩包还在老地方,那里面有他此行的真正目的——寓山金矿的材料。早饭后黎坤打电话约了一辆去寓山村的小面包车,装扮成一个旅行者,白色的太阳帽、墨镜、登山鞋一应俱全。

从县城去寓山镇寓山村有一个多小时,黎坤和司机唠起了家常,从司机的口中他得知,寓山镇位于两省交界处,原先是著名的旅游度假胜地,但近年来游人少了许多。不多久,寓山村就到了,小面包车在一片灰尘的沙土路边停了下来。黎坤下车时不经意地問:“对了,师傅你知道这里有一个金矿吗,好像叫寓山金矿?”司机愣了愣神说:“以前好像听说过,但没去过。”黎坤递过车费,目送面包车远去的同时,他看到了不远处停着一辆青海牌照的越野车。

寓山村是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山村。黎坤信步沿着一条小河一边走一边打听寓山金矿所在地。不解的是,问了几个人都说不知道,没听说过,眼看着快走出村口了,一个小饭馆出现在路边,黎坤决定去碰碰运气。

“金矿?没听说啊,这两年好像是有不少人来这里找矿,开得这山,白一块灰一块的,游客少了,我们饭店的生意都差多了。”饭馆女老板皱着眉头,嫌弃地说。

“你知道他们在哪里找矿吗?”“这我可不知道,不过,傍晚,那些人会来我这吃饭,你问问他们呗。”黎坤看天色尚早,继续向大山深处走去。

黎坤没想到的是,这时候省城机场内,地矿局李唐处长正匆匆经过安检,登上了去北京的飞机,临行前,他和刚退休不久的老局长张梦春在电话里嘀咕了几句。下飞机后,李唐直接打车去了长安街,在盛世广场的摩天大楼下了车。

李唐坐电梯直接来到了顶层,很显然他不是第一次来,轻车熟路地敲开了门,盛世集团的董事长张晓早在等他。张晓给李唐端了一杯普洱茶:“李哥,你喝点茶,晚上在我这里吃饭,会所都安排好了。”

李唐喝着茶说:“你别客气了,今天张局长派我来,主要是想就我们合作的寓山金矿给你通报一下,让你心里有个数,别乱了阵脚。”“怎么了,寓山有事?”张晓浓重的京腔虽然很镇静,但谙于世故的李唐还是从他的金丝边眼镜下看到了不易察觉的一丝慌张。

“也没什么大事。”李唐若有所思,若有所悟。“老哥,你还跟我卖关子?”张晓从保险柜中取出一块包装精美的金条放到李唐面前。

李唐嘴角边溢出一丝微笑:“国家审计署绵阳办事处在查我们的矿权项目情况,问到了寓山金矿,不知道还会不会有进一步动作,张局的意思是你们看看,能不能把这事盖住?另外,和国投矿业那边的合作关系可别捅出什么娄子。”李唐不紧不慢地说着。

“审计署绵阳办事处……”张晓思索了一会儿,一拍大腿:“老哥,我家二表叔和审计署的关系很深,没问题,我这就找他!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那劳老弟你费心了,他们的头好像是个什么处长,叫张荫实,官不大,应该好摆平。”李唐看着张晓说。

就在李唐和张晓酒酣耳热之际,黎坤正艰难行走在山路上,他沿着一条已经废弃的青石板路走着,不知走了多少路,终于看见前面有个草顶凉亭,远远地能看见有人在凉亭里兜售零食和矿泉水。亭内坐了五个人,穿着同样的橘红色工服,黝黑疲惫的脸上挂着密集的汗珠,裤子上、鞋子上都是污泥,一看就是从工地上才下来的。橘红色的工服上依稀印着“盛世矿业”几个字。

坐在黎坤身边的是一个年纪约摸四十岁的中年汉子,一个人在抽烟,黎坤递给他一支烟:“师傅,从山上下来的?”中年汉子回过头看看黎坤,笑了笑接过香烟:“是啊,在山上干了七天了,今天换班。”“师傅辛苦,你知道这里有一个叫寓山金矿的地方吗?”中年汉子满腹狐疑地看着黎坤:“你是记者?”黎坤忙摆摆手:“不是不是,我只是个旅游爱好者,在网上看到寓山的风光不错,顺便来看看。”

中年汉子没有再追问,叹了口气:“寓山以前风光是不错,我们祖祖辈辈都住在这里,前些年种点地,还开了个小饭店,当时人多啊,自从开了这寓山金矿,又是放炮又是砍树,游人不来了,我们的小生意也做不成喽!”黎坤知道只要沿着这条工人们刚下山的路就一定能找到目的地,他整整双肩包,又踏上了路。

上山的路并不好走,原来为游人修建的青石条路大都已经破损不堪,两边的树叶上落满了灰尘。黎坤不知穿过了几个山包,前方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大片空地,众多高高的钻井塔和川流不息的自卸卡车,轰隆隆的响声伴随着遮天蔽日的尘土。

虽然没有地质矿产的工作经历,可细心的黎坤还是发现了一些不对头,如果只是找矿勘查,不应该有这么大的动静,尤其是东南朝向的一座山体已被完全劈开,露出了白森森、红润润的山岩。

黎坤取出手机,拍下许多照片,一步一步挪到了矿区边缘。几个矿工远远地看着他,其中一个年长的朝他直挥手:“哎,不要过来,危险!”黎坤向矿区奔去,用微信把照片发给了张处长,语音说道:“张处,我觉得这就是寓山金矿所在地,可是当地已发生盗采,一个名为盛世矿业的公司正在疯狂开山采矿,这里面一定大有猫腻。”他没有注意,天色已迅速暗了下来,天边迅速积攒的暴雨云正在向寓山压来。

张荫实看到黎坤微信时,已是深夜,习惯深夜加班的他,总是将手机设置在静音状态。审计工作已接近尾声,张荫实合上文件夹,准备休息,窗外的东南风正在起劲地吹着,天气预报提示今年第五号台风“远山”正在逼近东南沿海。他拿起手机,瞥了一眼屏幕,发现了黎坤发来的微信照片,他呆住了,迅速回复了几个字:收到,請速回省城。然而,却没有回音,职业的敏感让他感到了危险。

第二天,黎坤的手机依然打不通,这让张荫实感到非常不安,寓山金矿,勘查项目,盛世矿业,到底有什么关系?黎坤为啥一直没有回音?

清晨的餐厅,张荫实正对电视机,听着早间新闻:“今年第五号台风远山的过境给我省带来了大范围的强风暴雨,省国土资源厅和省气象局联合将我省西南部山区的地质灾害预警由昨日的橙色预警调整为最高级别的红色预警,寓山、龙山等地发生山体滑坡、崩塌、泥石流的可能性较大。”

听到寓山二字,张荫实本能地抬头看了看电视屏幕,画面已切换到倒塌的民房和损毁的公路。画面下一排小字:台风远山过境造成的山体滑坡引发寓山村重大人员伤亡。

张荫实赶到寓山村时,灾后救援工作仍在紧张进行,天下着小雨,武警战士正在碎石和瓦砾中翻寻着幸存者。几台巨大的挖掘机把污泥和乱石合拢运走,现场周边拉起了警戒线,有很多村民围在周边。张荫实向空中看去,寓山村周边整个山体都塌下来了,露出白森森的内壁。塌下的山体碎石随着泥浆流淌了足有一里长,淹没了途经的一切,铁架、篷布、石棉网,场面相当惨烈。

“幸好这不是村庄,没有村民居住。”随行的李副县长一边走一边给张荫实介绍情况,他想不通,怎么一个审计干部这么关心灾情,还不顾辛劳和危险来到一线。但上级通知他认真接待,他不敢怠慢。

“这里原来是什么地方?”张荫实扭过头来,盯着李副县长问。“原来是一个矿场,好像叫什么盛世矿业,已经在这里开采好几年了,听说是一个国企转让给他们的,这次可惨了,正在井下作业的矿工一个没跑上来,已经找到19具遗体了,公安部门已经把矿场负责人控制起来了。”

张荫实阴沉着脸:“地面上有没有找到幸存者?” “这个……”李副县长有点闪烁其词,“救援部门正在抓紧清理瓦砾废石,狂风暴雨来得太突然,整个山体瞬间垮塌,矿场所有的临时建筑,包括矿井、工棚全埋掉了。”

“如果发现幸存者马上通知我。”张荫实说完,转身上了汽车。回到酒店,张荫实立即召开会议,给乔军、李青峰布置接下来的工作。

(未完待续。原文刊载于《安徽文学》2023年第12期,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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