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矢中的兼听弦声”

1991-07-15 05:29
读书 1991年4期
关键词:碑学

宋 远

《论书绝句》一百首,首首论书,又不惟论书。知书与不知书,读者,莫不展卷粲然。

作者以书法名世,且为赏鉴大家。一双善别真伪的慧眼,移以知人论事,却又极是通达。昔年阮文达启南北书派论之端,是后论家聚讼纷纭。作者乃从容言道:“六朝书派,至大小欧阳,始臻融会贯通。端重之书,如碑版、志铭,固无论矣。即门额、楹联、手板、名剌,罔不以楷正为宜。盖使观者望之而知其字、明其义,以收昭告之效耳。”而“书札简帖,只需授受两方相喻即可,甚至套格密码,唯恐第三人得知者亦有之,故无贵其庄严端重也。此碑版简札书体之所以异趋,亦‘碑学‘帖学之说所以误起耳。”此论允称有识,洵可息讼。犹记刘宋时人羊欣《古来能书人名》所言钟繇书有三体,“一曰铭石之书,最妙者也;二曰章程书、传秘书,教小学者也;三曰行狎书,相闻者也。”(按狎含亲近习熟之义,恰为简札闻问之形容;《论书绝句》第100页言宋人独尊颜鲁公行押,则彼“行押”与此“行狎”乃为一事)《观堂别集·梁虞思美造象跋》亦有云:“世传北人书皆碑碣,南人书多简尺。北人简尺,世无一字传者,然敦煌所出箫凉草书札,与羲、献规模,亦不甚远。南朝碑版,则如《始兴忠武王碑》之雄劲、《瘗鹤铭》之浩逸,与北碑自是一家眷属也。”则碑、帖之异,不自南北分殊,而本之文体有别。故“碑与帖,譬如茶与酒,同一人也,既可饮茶,亦可饮酒。偏嗜兼能,无损于人之品格”。(《论书绝句》第62页)嗜碑者,于“峨冠朝服”中审其结体间架之美;嗜帖者,自“轻裘缓带”中赏其洒落之风神,放逸之情怀,皆无不可,又何必扬此抑彼。阮元作《南北书派论》,闻见不广是一因,也固有其书法发展史上的种种必然,且于当日书坛,亦并非全无意义,然今人作论,却不必狃于碑学帖学之歧见,一意追随古人,而不妨作此汇通之观。“文如其人”,“字如其人”,语为人所常道,作者却曰不然。“笔姿京卞尽清妍,蹑晋踪唐傲宋贤。一念云泥判德艺,遂教坡谷以人传。”诗咏蔡京蔡卞二人书,系早年之作,因此作者于诗后补叙道:“所谓宋四家中之蔡,其为京卞无可疑,而世人以京卞人奸,遂以蔡襄代之,此人之俗,殆尤甚于始拼四家者。”“此诗余少作也,当时尚不悟拼凑、调换之可笑。‘一念云泥云云,未能免腐。”故知书有书的价值,原不必因人而传。德与艺未必不可剖为二事——德是入世之人对人生价值的判定与选择,艺则发自性心纯乎本来,初与德无关。赵松雪之刚健婀娜,王觉斯之奔腾激越,斯墨俱在,足以蔚其书名,又岂可以德概之。当年柳公权对穆宗言书事,有“心正则笔正”之言,作者颇以为诳。神策军腥彰史册,玄秘塔主佞比权奸,柳一一为之书石,心之邪正,又当何论?而碑之传,非因文,而以书,则诚悬不必以“心正”自饰,后人亦无须推阐“欺君”之言,长垂者,书艺而已。

反之,亦岂不然?则德行高尚之蔡襄不必冒跻“宋四家”,位高爵显之刘墉亦无当过誉之辞。

艺所体现的,要在一点灵心,一种天性。字如其人,乃如其人之真性,乃如其人之真情。“无今无古任天真,举重如轻笔绝尘”的唐六如,“坦白胸襟品最高,神寒骨重墨萧寥”的郑板桥,天生丽质,发为翰墨,自是清气萧疏,逸趣飒然。至若机趣流露大巧若拙,将一肚皮不合时宜一发为“人间未见”之书的八大山人,作者拈取“嬉笑之怒,甚于裂眦”一语以评之,则怒有不同,或嬉笑或裂眦,更是见心见性了。而在正史上被列入另册的“贰臣”,即所谓出处失节者,犹可以艺事焕其声光,便在“德”虽难全,而一点真性却并未全失罢。《论书绝句》装帧别致,排版疏朗大方,诗右所附图版九十六幅,亦觉清晰可观,但仍有小疵,如第六页录陆机平复帖帖文:“彦先赢瘵,恐难平复。往属问病,虑不止此,此已为庆,幸为复失前忧耳”,据《启功丛稿》此帖释文,“此已为庆”句后漏排“承使□(唯)男”一句,此言彦先多病,活到此时,已觉可庆,又有儿子侍奉,更可无忧了。此正 作者所言“套格密码”之类,受、授二人同处一“语言天地”之中,吊丧问饥,寒暄琐事,评骘容止,无须辞费,而无不心领神会,无限意趣,宜乎“第三者”领略焉。

(《论书绝句》,启功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一九九○年六月第一版,4.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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