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警杨大兰的平常生活

2009-02-18 09:11孙学军
鸭绿江 2009年1期
关键词:表姐

孙学军,1970年出生,吉林四平人。上世纪90年代开始写作,相继在《作家》《诗刊》《星星》《诗歌》等刊物上发表诗歌、评论三百余篇(首)。近年致力于小说创作,有部分小说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选载。现为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供职于吉林省四平市公安局宣传处。

夜里下了场雷阵雨,雨不大,刚湿了地皮。杨大兰半夜醒来的时候,听到窗子外打雷,夹杂着哗啦的雨声,很大的动静,就记起手机短信上的天气预报说明天有中到大雨,当时就想,这天气预报最出名的没准儿这次还真有准儿了。没想到早晨一睁眼,居然是个响晴的天,咋也看不出还要下雨的样子,杨大兰放下心来,觉得天气总算没耽误事,就简单洗漱一下,穿上警服下楼。

外面的空气中弥漫着温软湿润的气息,杨大兰感觉很畅快。她贪婪地呼吸着,站在单元门前,一时没有挪动步子,直到早起锻炼的马四和她打招呼,她才转过神来。马四的那条叫做腊肠的小狗颠颠儿地跑过来,嘴巴凑到杨大兰的裤脚边嗅啊嗅,马四就呵斥狗。杨大兰笑着说,没事,它这是表示友好呢。马四喜欢狗在这个小区是出名的,见杨大兰这个态度,以为遇到同道,就兴奋起来,滔滔不绝地谈起养狗经,杨大兰出于礼貌耐着性子听着,可马四没完没了的,恰这时小狗抬起后腿在花坛旁边开始便溺,杨大兰便借机打断他。

马四回头看,一小滩醒目的秽物,脸便红了,连说你看这事闹的,我去收拾。伸腿踢了小狗一脚,骂道,你这个混球,早上不是已经拉过了么,怎么没时没晌,到这儿给我丢脸。杨大兰听马四骂狗,说,你骂它有什么用,它不过是条狗,又不是人,咋能明白事。马四听出杨大兰话里有话,有些讪讪的,杨大兰这时已经走出十几米远,就追着杨大兰背影说,哪天有时间请你和你家丁局长吃饭。杨大兰只当没听见,快步拐过楼口,从车棚里推出电动自行车,看表,才五点二十,心说得抓紧赶到芳苑小区,把情况核实,都三天了,不能再拖了。

出事的五号楼相隔的两个单元总共有八户人家入住,杨大兰已经走访了七户,就剩下一户了。杨大兰推车进芳苑小区大门的时候,感觉地面湿漉漉的,仿佛夜里的那场阵雨在这里下得比别处要大。她看见保安室门前那堆装修杂物不见了,地面被打扫过,只是不彻底,留下一圈黑乎乎的痕迹,旁边站着一个穿保安服的青年。杨大兰知道物业公司对小区的治安重视起来,在管理上明显规范了些。

芳苑小区是个新建的楼盘,首期八栋楼刚建完,因为地点在新区,加上开发商在售楼广告上一炒,开始时楼卖得很火爆,可是没过多久就冷了下来。原因是市里查出一起腐败案子,是分管城建的副市长犯了事,连带着牵出包括城建局长在内的一长串官员,弄得很轰动。便有传言说这事也涉及到建芳苑小区的开发商,说他在办理相关手续的时候有违规行为,得到了某领导的关照,某领导从中收取了巨额贿款,现在上面正在严查。

事情传得有鼻子有眼,而且那老总此后真的没再露面,开发公司也低调了许多,楼虽然一层一层地往上盖,却不见了铺天盖地的广告,由不得人不信传言非虚。于是那些先期购买了芳苑小区楼盘的人有些毛了,担心自己吃亏,有性子急的就找到开发公司要求退房,开发公司当然不干,问他们原因,这些人却说不出。可不是么,只听到轱辘把响,井在哪儿谁也不知道,你说我们违规了,哪违规了?毕竟是小道消息,叫起真来谁也说不出子午卯酉,就碰了个钉子回了头。疑心大的,私下里就将预购的房子卖了,当然卖不上原价,吃了些亏,落得个心里安稳。更多的小门小户,攒下平生家底买了房,是折腾不起也赔不起,就只有挺着了。

关于这些事情,杨大兰很清楚。她有个表姐就是在芳苑小区订的房子。那还是在芳苑小区炒得正热闹的时候,表姐打来电话说要给儿子买房结婚,相中了芳苑小区,可是又嫌那地段楼盘价位高,知道杨大兰管那片儿,想让她跟开发商说说,能否给个优惠价。杨大兰说,姐,你真是抬举妹妹我啦,我一个社区民警咋能接触上人家开发商,你还是想别的办法吧。表姐就长吁短叹,支吾了半天说,让她问问丁子建。

杨大兰明白这才是表姐打电话的本意。丁子建在文化局当副局长,在表姐看来这已经是很大的官了,有事的时候当然想到了他。杨大兰理解表姐的苦衷,夫妻俩同为小学教师,节俭了大半辈子,也就算给孩子结婚攒了个房子钱,能节省点当然最好。而且她也知道这事丁子建能帮上忙,丁子建虽说是在文化局当领导,可是他和房产局的柳局长关系很好,而房产局可是正管着开发公司的。杨大兰有心给丁子建说说表姐的事,可是连着两个晚上丁子建都没回家,打电话还挺不耐烦,说局里迎五一搞了一台戏,现在正是彩排的关键阶段,作为主抓这台戏的领导,他实在脱不开身。杨大兰说,我也在剧团里待过,可没见过哪出戏还得文化局领导没白天没黑夜地跟着,丁子建,你就跟我装吧。丁子建就说,你那时候是什么黄历,现在和过去能一样么。杨大兰大声说过去你是剧团里吹小号的,我可是主要演员。两个人就在电话里吵了起来,后来能有一个多星期没说话,表姐的事自然撂下了。

那天表姐又打来电话,声音里带着哭腔,杨大兰顿时慌了,原来表姐见杨大兰这边没动静,不好意思再追问,又看售楼处那边正热闹,怕好楼层售罄,买房心切,就咬牙预定了一套,房款也一次付清,刚把心放下,就传出了不好的消息。两口子怕消息是真,到时候弄个烂尾子楼,钱都打了水漂,忙私下打探,可满耳朵灌的都是坏消息,顿时懵了,赶紧给杨大兰打电话讨主意。杨大兰也不知咋办好,就一个劲地安慰表姐,这时候丁子建到厅里来找东西,翻了半天也没找到,有心问杨大兰又不敢开口,就站在那儿磨蹭,听出电话里的意思,觉得这是和杨大兰和解的机会,就冲她招手。杨大兰正和表姐解释得心焦,早想跟丁子建问问情况,可是因为心里还带着气,就忍着不张嘴,现在瞅丁子建主动凑上来,就顺势把电话给了他。

听丁子建一说,杨大兰才了解到传闻到底是传闻,与事实大有出入。那起腐败案子是真的,也确实有开发公司牵连进去了,但是开发芳苑小区的鹏程公司却没有刮上边儿,上头调查只是例行公事。那些负面消息据说是另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给造出来的,两家是竞争对手,平时没少掐架。杨大兰就想表姐听了丁子建的话心里该有底了,又想现在的事情真是说不清楚,看这事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哪承想居然是谣言,怎么开发公司就吃了这个哑巴亏,也不出面澄清一下?便觉得其中原委可能不会这么简单。

不过杨大兰对丁子建的话还是相信的,丁子建这些年官是越当越滋润,身边总围着一群人,这些人都是有些头脸的,能办事,也会办事。另外丁子建虽然对杨大兰不冷不热的,可是对她娘家的事却一直很热心。有时候,杨大兰也挺知足,看丁子建为自己家里的事跑前跑后,忙得满头是汗,觉得是种温暖,可是很快便认为自己矫情,心说这些都是面子上的事,夫妻之间的关系就像脚上穿的鞋子,合适不合适舒服不舒服只有自己清楚,那些表面的花色都是给别人看的。

杨大兰把车子停在小区东面的那块空地上,这块地是开发公司准备盖社区活动室的,现在被栅栏圈上,做了临时停车场,左面停机动车,右面停自行车。自行车停的不多,能有五六辆,机动车倒停了不少,有十多辆,里面赫然有一辆奔驰。杨大兰四下里一看竟不见看车人,就想小区现在乱糟糟的,这么多台车停在这儿真不是事儿,可别再弄出啥案子来,就惦记着待会这边完事了去找物业公司的人谈谈临时停车场治安的问题。

她来到五号楼前,远远地发现滴水檐下那一长条空地都被弄得平整了,上面栽上了植物,离近了才看出是泡桐。也许因为夜晚雨水的浸润,那泡桐的枝子都泛绿了,颇有些茁壮生长的迹象。泡桐身下的泥土像是从山上运来的,黑黝黝的透出亮色。那半块惹祸的砖头已被锁进派出所的物证室里,旁边的一小堆沙子也不见了,可能是平整土地时随着杂物被运走了。她沿着泡桐旁的甬道往前走,在五号楼的第四个单元门前停下,刚要按门铃,就听到里面有杂沓的脚步声,听动静是在一楼的缓步台上,然后就近在门里边,紧接着就有人猛地把电动门从里面推开,力道很大,打开的铁门差点撞到杨大兰身上。杨大兰正琢磨什么人这么莽撞,待看清楚那人的形貌她便笑了,原来从门里出来的是个和儿子丁聪年龄一般的大男孩,斜挎着书包,显然是急着上学去。

男孩长得高高大大,很精神,可能没想到电动门外有人,乍看见杨大兰有些发愣。杨大兰刚要和他搭话,男孩却悠地迈步从她身边越过,嘴里还叨咕了一句什么。杨大兰没听清楚,但感觉到声音里透着不满,杨大兰不明白男孩的意思,觉得自己也没有什么不当的地方啊,男孩怎么会这样。转身看他已经跑远了,就摇摇头,心说现在这些孩子们啊,都是父母惯的,懂事儿的实在是少。

她转过身再要去按门铃,发现楼宇门开着一条缝,可能是刚才男孩开门时因为看见人动作有些迟滞,门回弹的力道不够的缘故。杨大兰顺势上楼,刚走到二楼缓步台,就听到楼上激烈的争吵声,先是个女声,然后有压低了的男子声音。女的声音高,像是在指责什么,而男声像是在辩解,听起来低声下气的。但显然他的辩解并没有取得效果,因为女人的声调越来越高了,紧接着就听咣当一声,有什么东西撞在墙上碎了。杨大兰听明白了这好像是两口子吵架,作为社区民警遇到这种情况她早已司空见惯了,心想自己来了三次都没见到人,这次赶得可正是时候,碰上了人家夫妻吵架的尴尬事,自己本来是要来问个情况的,瞅这架势是问不出啥来了,就准备往楼下走。刚要迈步又听到一阵争吵,就改变了主意,决定还是上去看看吧,万一有别的情况呢。

上次在南区就发生这样一起案子,嫌疑人尾随一个女的上楼,乘她开门的时候闯进去行抢,女的很泼辣,拿起一把椅子就和抢劫者搏斗起来,边打边喊人,邻居们听得真真的,但却没人出来管,也没人报警。不是这些人心冷,是因为平素女人和丈夫的感情不好,两口子总吵架,有时候甚至混战在一处,楼里住的都是单位同事,开始都出来劝解,但后来见也没什么成效,两口子还是屁点小事照打不误,便都烦了,以后再也无人理会了。那一次邻居们听到动静,只道又是两口子的常规大战,根本没想到那男人当日并没在家,女人是遭遇了歹人。最后女人终究不是五大三粗的犯罪嫌疑人的对手,被连捅了五刀,差点丧命,家里东西也被洗劫一空。这事当时在松江轰动一时,晚报上都登了消息。

那几天派出所里也都议论这件事,刘国秀还特地拿张晚报给杨大兰看,说大兰你们社区的潘凤莉咋遇不上这档事呢,省得你三天两头给他们两口子劝架,嘴皮子都快磨破了。杨大兰说刘国秀你就损去吧,潘凤莉摊上黄老四那样的已经够倒霉的了,你还盼着她再出啥事啊。刘国秀就一副委屈样儿,说,我不是心疼你吗,那潘凤莉家的事我还少帮啦。杨大兰知道刘国秀确实为潘凤莉做了不少事儿,就在昨天,他刚帮着黄老四把人力车的营运执照给办下来了,这一张营运执照可就为他们家省了三千多块啊。这事是杨大兰求刘国秀帮忙办的,就是想给黄老四找个营生,省得他无所事事,每天灌足了黄汤就找茬和老婆干仗。杨大兰当时只是对刘国秀说给他找份临时工作干干,没想到刘国秀竟然给弄来了人力车营业执照。人力车营业执照不好弄杨大兰是知道的,市里要控制人力车数量,名义上手续已经不给办了,现在一套手续在黑市上能卖到八千多块,还有人趋之若鹜。看来刘国秀确实卖力了,杨大兰觉得欠了他的情,就说,老刘真让你费心啦,我代潘凤莉他们两口子感谢你,要不我哪天让那两口子请请你。刘国秀摆手,说拉倒吧,我可吃不起那对冤家的请,我办事可是看你杨大兰的面子,能在你面前买个好就得了。不过你以后少揽那些闲事了,咱是派出所可不是民政局。杨大兰只当没听见他的话,找个话题把话茬拉开了。

几乎在房门敲响的瞬间,屋子里争吵的声音就停止了。然后是足有半分钟的沉默,杨大兰感觉到时间的漫长,她甚至有些警觉起来,以为自己在不经意间又碰到了另外一桩案子,第二次敲门,手的力度加重了。敲完门马上退后一步,以防门里发生不测。这时候屋子里终于发出声音,谁啊,是个女声,声音里透着火气。杨大兰悬着的心有些放下了,因为女人的声音里没有恐慌,不像是遇到了意外,看起来还是夫妻间的口角。

杨大兰正了正身子,说,您好,很抱歉打扰您休息了,我是胜利街派出所的民警,现在有件事需要向您了解,请配合一下。屋子里再次没了动静,但杨大兰能感觉到透过防盗门上的猫眼,里面有人正在观察着她。过了一会,房门被轻轻推开了,一个女人站在门口,脸上带着礼节性的笑。女人有四十多岁,模样一般,但保养得很好,只是笑起来的时候还是能够看到眼角上不易察觉的鱼尾纹。女人穿着件黄色睡衣,睡衣的领口和胸前绣着粉红色的小花,显得很是俏皮。不难看出,这是个在生活上很有品味的人。

女人很有礼貌地把杨大兰让进屋,她的声音轻软,杨大兰怎么也想不出刚才在楼道里听到的尖声咆哮会是出自她口,以至于怀疑屋子里另有旁人。杨大兰扫了房间一眼,房间很大,光厅堂就能有四十多平米,偌大的厅里只摆了几样简单的家具,让人觉得别扭。

再仔细看一番才明白,原来别扭的感觉并非来自家具和房间布局的不协调,而是这个大小差不多能有一百五十平米的单元房压根没有装修,墙壁和地面都是水泥的本色。杨大兰想,能买得起这么大房子的都是有钱有势的人,怎么没装修就赶着搬进来,真是奇怪。女人好像看出杨大兰的心思,边让座边说,这房子还没来得及装修呢,平时不住人,只是我们家老王单位离这儿近,有时候下班晚了就在这里对付一宿,你来得赶巧了,昨晚我和孩子给老王送换洗衣服,全家都没回去,这才让你遇上。杨大兰心说怪不得跑了好几趟也没遇上人,原来这户人家在这里并不是常住。这两口子也真是的,看年纪也不小了,却大早晨的赶着在刚买的新房子里打架。

抬头就看见厅堂西边的毛坯墙上洇着一滩湿漉漉的水迹,上面还粘着些细碎的亮晶晶的东西,不用问,这是不久前争吵时谁把玻璃杯子砸到上面。见杨大兰注意那块水迹,女人不免有些尴尬,就又起身给杨大兰倒水,却不小心碰到饮水机前地面上的一片碎玻璃,发出哗啦的声响。杨大兰没心思管他们的家事,掏出笔记本就问起了那天的情况,却什么都没问出来,女人一口咬定事发那晚他们都在南区的老房子里待着,新房子里根本没人,而且窗子都关得好好的,不可能有东西掉下来惹祸。那个被女人称作老王的男人也从里间的卧室里走了出来,证明他老婆说的是实话。杨大兰犯难了,看情况这几户人家都能说出理由和那件事脱了干系,可是那块砖头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总不成是天上掉下来的,然后正砸在肖琳琳的脑袋上吧。

回派出所的路上,杨大兰接到刘国秀打来的电话,刘国秀用的是派出所的座机,开口就问她在干什么。杨大兰抬手看表才六点五十,就不耐烦地说我还能干什么,这不大早晨起来就忙肖琳琳被砸的案子吗,刚走访了一户人家,正从芳苑小区往回赶呢。刘国秀没注意杨大兰说话的口气,自顾自说道我就知道你肯定起早去忙那件事去了,我跟你说的也是这件事,刚才医院来电话了,说肖琳琳提出要出院,看起来她那边没事了,我看你也不用再查下去了,卷宗整理一下,如果她自认倒霉,就算了,如果她想打官司,就等着法院民事庭来调阅卷宗,咱们派出所的工作也就做到这儿了。杨大兰说,事情还没弄清楚呢就要结案,能行吗?刘国秀说,姑奶奶你有干活的瘾啊,人家当事人都不愿意纠缠啦,咱们还跟着瞎掺和啥,你还嫌派出所的事不多啊。

杨大兰一想可也是,案子到现在都没个头绪,自己正愁下一步该咋办呢,这当事人一退不正好就坡下吗。就说行啊,你是所领导,你说咋办就咋办,待会我就去医院见肖琳琳,给她说说咱们工作的情况,没意见的话就撤案。刘国秀说,得了,我这破副所长管的是侦管队可没管过社区,我给你打电话可全是个人感情啊,怕你操心费力净做没用的事。杨大兰说声我心领了就把电话挂断了。觉得案子到这份上虽说还有不少疑点可也没有再查下去的必要了,自己忙活了两三天,算对得起当事人肖琳琳了,好在听刘国秀说肖琳琳头上的伤没什么事,否则那么漂亮的姑娘要真留下啥后遗症多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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