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上的艺术家

2009-02-18 09:11徐先进
鸭绿江 2009年1期
关键词:房间

徐先进,安徽东至县人,东至县职教中心美术教师。2005年开始写作,有中短篇小说发表在《星火中短篇小说》《广西文学》《文学界》《雨花》《青春》《厦门文学》等杂志。

记得一位大师说过,我们人人都是艺术家。

——题 记

1983年吧,我十八岁,从卫校中专毕业后,被分配到一个叫窗镇的中心卫生院当医生。窗镇在我们省的西南角,再往西南三十多公里就是白居易说的“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的那个江西浮梁县。

窗镇上有人称我为艺术家。其实我并不认为自己是艺术家。我虽然爱好看书,有时也动手写写东西,但几年来我只不过是写了几首小诗,发表在我们地区的日报上,再者就是写了一些广播稿,让县人民广播电台的周大舌头念念而已,哪能算得上艺术家呢。

最先把艺术家这个帽子戴在我头上的是我们医院的张副院长张大头。那天我收到了地区日报寄来的报纸,上面有徐银狗写的一首小诗。我兴奋得满脸通红,心口怦怦地打着鼓。我想,我写的东西终于变成铅字了,我将来可以做一个诗人或者作家了。我暗自兴奋了一个上午,班也不上了,一个人偷偷跑到水库大坝上,面对绿茵茵的湖水高声朗诵我的处女诗。可是接下来我就苦恼了。我很想让别人知道这个消息,怎样才能让人家知道呢?生硬地告诉人家肯定是不好的,我想到了我们的张副院长张大头。张大头平时自称很有艺术细胞,他曾说自己以前也写过诗,但没有把它们投出去,全都锁在抽屉里,最后变成了一张张揩屁股纸。另外他还喜欢写写毛笔字,喜欢读报纸,医院里订的报纸全被他收在他的办公室里。我记得那天下午,我装着串门的样子来到他的办公室,张大头正在看我们地区的日报。我说张院长看报纸呢啊,张大头根本没有抬头,说他前几天忙得很,没功夫看报纸,现在没事就坐下来看看。我的心又怦怦地跳了起来,等待着他打开有我处女诗的那张报纸。我想假使他翻到了那张报纸,我就走上前去告诉他,上面有我写的一首小诗。不料他却将报纸叠起来,说没什么可看的,就准备离开办公室。我顾不得羞耻了,立即掏出报纸递过去说,张院长你看看,我写的诗。张大头停下脚步站在我的旁边,他念着报纸上徐银狗的名字,说这个徐银狗就是你?我说是的。张大头看看我的脸,又看看报纸上的名字,突然用手掌狠拍了一下我的头,说徐银狗不错呀,你成诗人了,成艺术家了!我们医院里也有一位艺术家了!

聚 会

张副院长张大头之所以说我们医院也有一位艺术家了,是因为我们窗镇还有其他几个爱好艺术的家伙。一个是镇中学画画的马而然,一个是木材站练书法的方芾。还有一个叫金时玉的,在窗镇信用社上班,他的笛子和口琴吹得相当好听,按理说也应该算是一个爱好艺术的了,但不知为什么,小镇上没人喊他艺术家。

我第一次见到马而然是在窗镇的水库大坝上。因为对毕业分配很不满意,加上喜欢呆在房间里看书,我很少出去走动。所以我当时并不知道他是镇中学的老师,还以为是别的什么地方的画家到我们窗镇来写生呢。回到医院,我对衣寒说,我在水库大坝上看到了一个画家在画画,不晓得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衣寒告诉我,他就是镇中学的马毛桃,说他没事经常背着个画夹到处画画。我不敢相信这个小小的窗镇还有这样一个会画画的家伙。衣寒却说,想认识他不?他可是窗镇的艺术家呀。那时我的处女诗刚发表出来不久,还写了两篇广播稿让周大舌头念了,对艺术家充满了好奇和崇拜,既然衣寒把艺术家这么大的帽子戴到他的头上,我就说很想认识一下。其实衣寒那时和马而然也不熟,不过她认识练书法的方瘦子方芾。方芾答应把我们约在一起。

就这样,窗镇的艺术家们走到了一起。我记得那是秋末一个星期六的傍晚,天气开始转冷了,天空中下着小雨,我们鞋上沾满了马路上湿漉漉的泥巴来到了春香饭店。这是窗镇当时最大的一个饭店,牌子上写的是饭店,其实只是一个小饭馆,连个包间都没有,就一个大堂里摆着三张桌子。方芾衣寒和我先到,我们拣了一个靠里墙的桌子坐下来。方芾穿的衣服很单薄,他的瘦弱让我很吃惊,简直可以说是枯瘦,再加上上嘴唇留着黑乎乎的胡子,裤口一尺多宽的喇叭裤把他的大腿绑得铁紧,他的瘦更加突出了,难怪衣寒叫他方瘦子。也不知是有点冷还是有点激动,他不停地搓着手。

在这之前,衣寒已经向我介绍过他的情况,他的家在外县的一个镇上,他从林校中专毕业分到了窗镇林业站。林业站在当时是一个很红火的单位,有一幢全镇最高的三层楼房,方芾就住在那座楼房三楼的一个房间里,整个三楼就他一个人住,可以说是窗镇住得离地面最高的人。衣寒说他没事就在房间里写字,房间的墙上挂满了他写的字,房间里挂不下了,他就挂到外面的走道上。他的站长看他这样做很不高兴,觉得那白花花的纸挂得到处都是,把整个三楼搞得像个灵堂,随手就把那些字扯下来,团成一团扔掉了。不仅如此,有一次站长还跑进他的房间,说他不务正业,并抓起桌子上的一把毛笔从三楼哗地一下扔了下去。但方芾并没有就此放弃写字,他到农具厂焊了个小铁栅门,把三楼的楼梯道锁了起来。为这小铁栅门,他和站长算是彻底闹翻了,但站长也不能拿他怎么样。那时候就是这点好,领导对你不满意,顶多只是给你脸色看,他不能扣你的工资,不能把你调离他的单位。

马而然和金时玉到来的时候,菜已经上了桌子。金时玉的身坯很大,他说肚子饿得贴到背上去了,拿起筷子就吃。金时玉我以前见过的,我到镇信用社存过一笔款子,就是他给办理的。据说他是顶了父亲的职,家就在窗镇附近的一个村子里。马而然看上去有些忧郁,头发留得比较长,把耳朵全部遮住了,他也穿着一条裤脚开口很大的喇叭裤,这让我更加相信,他就是一个艺术家。方芾用很浓重的外县口音介绍说,他和你一样,画的画子已经登在日报上了。

那天晚上我们都很高兴,我们喝了四瓶高粱大曲。一开始我比较拘谨,生怕他们不理我,方芾对我说,没关系的,大家都在一个巴掌大的镇上,难得都喜欢艺术,有缘。我也就放开了,我就问马而然,你的这身打扮校长不管?方芾抢着替马而然说,搞艺术的打扮就应该有个性,去他妈的校长。衣寒也很开心,学着方芾的外县口音在后面来了一句去他妈的站长。她这话有点讥讽方芾的意思(方芾写字的毛笔不是让他的站长扔了么),方芾听出来了,又笑着说,对对对,去他妈的站长,也去他妈的院长,还去他妈的社长。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一起举起了杯子。衣寒也喝了不少酒,她的脸像五月刚刚泛红的桃子。

我发现这几人中方芾很有点头儿的味道,说话风趣思维活跃,有艺术家无拘无束的性格。果然不一会子,方芾就有了一个大胆的提议。他看着衣寒像桃子一样泛红的脸,也许联想到了毛桃这个词,接着就去看马而然,突然说,我们都喜欢艺术,可我们的名字太土气了,我们还是先把名字改了吧。我们都很赞成,经过一番琢磨,我把徐银狗改成了徐书客,马毛桃改成了马而然,方芾说他喜欢书法家米芾的字,就改成了方芾。金时玉不愿意改,说他要是改了名字,他父亲会骂他个狗血喷头。我们还劝衣寒也把名字改了,说她虽然不搞什么艺术,但她的名字太俗气,叫什么衣美丽,可惜了这么好的一个姓。

那时候我们最讨厌的就是俗气。

后来我们因为有了新的名字而狂欢起来。马而然当场给衣寒画了一幅头像,虽然只有简单的几根线条,但确实很像,他把画送给了衣寒。金时玉把口琴拿出来吹(方芾约他的时候就叫他把口琴也带上)。他的口琴吹得确实好,比收音机里吹的还要动听,一下子把我们带到了遥远的台湾岛,连春香老板娘都听得如痴如醉,来回走动都踩着金时玉口琴的节拍。金时玉一首接一首地吹台湾校园歌曲,当吹《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和《外婆的澎湖湾》时,我们一边用筷子打着节拍一边跟着唱:阳光、沙滩、海浪、仙人掌,还有一位老船长……

就在我们沉浸在澎湖湾的诗情画意中时,一帮人拥进了春香饭店,呼啦啦地围在了一张桌子旁。春香老板娘马上从如痴如醉中醒过神来,换上一副笑脸向那帮人走过去。他们为首的一个家伙把手上拎着的外套往桌子上使劲一摔,叫起来,吹什么吹,敲什么敲,吵死人了。方芾告诉我,这个为首的家伙就是窗镇有名的小三子。

自打那次聚会互相认识之后,我们就经常聚在一起。我们不再去春香饭店了,那地方说不定什么时候小三子他们就会闯进去。我们不愿意听到他们大呼小叫,不愿意看到他们把桌子拍得嘭嘭响的张狂样子。聚会的地点就在我们几个人的房间里。由于镇信用社就在窗镇的街中心,一开始我们大多是往金时玉的房间里跑。金时玉的房间和他上班的地方连在一起,中间只隔一个柜台,柜台上装着到顶的铁栅栏。我们在他的房间里把录音机的音量开到最大,在音乐声中谈艺术谈生活谈未来,谈着谈着就谈到其他的事情上去了。马而然有时会随手画两幅线条画,方芾有时兴趣来了嚷着要写两个字,硬是逼金时玉也买了一套笔墨纸张。最后我们总是在金时玉的口琴或者笛子声中静下来,完了再用金时玉的电炉煮面条吃,就着辣椒酱或是咸菜喝几口小酒。

这样闹过不久,金时玉的父亲就来了,他当着我们的面给了金时玉一巴掌,骂他说,你这个狗日的东西,晓得这是什么地方么?这是信用社,要是把公家的钱弄丢了,看老子不扒了你的皮。金时玉高大的身坯杵在房间中央,捂着脸顶撞他父亲,说这里有柜台,有铁栅栏,我们又不到柜台里面去,公家的钱怎么会丢?他父亲气得发抖,抄起桌子上的笛子对着金时玉的屁股就是两下,说你还犟嘴,然后狠狠地把笛子扔到地上去,一脚把它踩了个稀巴烂。方芾受不了了,他走过去对金时玉的父亲说,金伯伯,我们不是胡来,我们是在一起探讨艺术,享受艺术,你用不着打金时玉给我们看,撵我们走你直接说就是了。方芾的外县口音语速很快,金时玉的父亲肯定没有听懂,他说,什么狗屁艺……艺术,往后不要让我在这里看见你们,走走走,都给我走。方芾哼了一声,就带着我们出了信用社的大门,金时玉也要跟我们走,他父亲一把把他拽住,在他宽阔的后背上又来了两巴掌。

之后我们不再去金时玉的房间了,虽然金时玉重新到县里买回了一根笛子,并且反复说没事的没事的,我们也坚持不去他的房间。我们不敢想象更不能容忍他父亲把我们和小偷联系在一起,觉得他父亲侮辱了我们。不过后来我和马而然到底还是去过他的房间一次,那已经是几年后的一个冬天了,我们看到两个公安把金时玉从他房间里带出来,然后把他带上了警车。

经历了一段短暂的离散之后,我们进行了一次骑车旅行,在一个星期天我们五个人骑了四辆自行车去龙宫洞游玩。龙宫洞离窗镇不到一百公里,我们四个男的一人一辆自行车,衣寒由我们轮流带,但衣寒主要是坐在金时玉的身后。金时玉身坯大,有力气,骑的又是加重车子。其实我很想带带衣寒,但我骑的是一辆向别人借来的轻便自行车,衣寒不肯坐,说怕把别人的车坐坏了。

在龙宫洞那里,我们看到了一群背着画夹的学生,他们一边抽着烟一边嘻嘻哈哈打打闹闹。他们大多穿着裤脚开口很大的喇叭裤,宽大的套衫松松垮垮地包住了整个屁股,套衫上画着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图案,有一个女生竟然在乳头的位置上画了两片红红的嘴唇。男生的头发留得比马而然的更长,有的还在脑后扎了一个小辫子。这让我们更加相信,搞艺术的就应该这样放荡不羁。所以回来后我们很快又聚到方芾的三层楼上,在那里没完没了地疯闹。我们比以前更加放肆了,方芾把楼梯道的铁栅门一锁,就什么人也管不到我们了。我们觉得方芾的三层楼离地面还不够高,有时还要爬到楼顶上去,在楼顶上聊天、画画、吹笛子吹口琴。就在那时,我跟金时玉学会了吹笛子,衣寒跟他学会了吹口琴。衣寒特别喜欢《绿岛小夜曲》这首歌,而且吹得特别好听。我们几个人同时吹起来,把窗镇那些平静而又庸俗的夜晚弄得躁动而充满伤感。窗镇的人在夜晚经过林业站时,有人会说这些家伙真快活,更多的人则骂我们是一群疯子。

书画展

办书画展的事是由方芾提议的。我们在疯闹了一段时间后,大家的心里渐渐地感觉到了空虚。那时候我们听年轻人说得最多的一个词就是空虚。我们以为自己不空虚,我们在追求艺术,怎么会空虚呢!但我们都很清楚,虽然我们以追求艺术的名义聚在一起,但我们并没有真正地走进艺术,反倒是离艺术越来越远了。马而然说他好长时间都没有认真地画一幅画了,方芾说他最近的计划是临《等慈寺碑》,但总也找不到感觉,写不了几个字就不想临了。我也觉得这段时间心浮气躁,书看不进去,写出来的诗歌总是干巴巴的。

于是方芾说,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们要重新找回艺术的感觉。我记得他说这句话时是在一个月光暗淡的晚上,他站在楼顶上,我只能看见一个枯瘦的黑影。可金时玉说,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大家玩得很开心嘛。方芾嘁了一声,说你当然觉得很开心了,笛子口琴随便吹。我听出方芾的话有讥讽的味道。他心里还在生金时玉父亲的气呢,另外他背着金时玉和我们说过,金时玉肯定算不上一个真正搞艺术的,不是说他的笛子口琴吹得不好,关键是不能正式地上台演出,他只能自娱自乐,不像我们几个,诗歌绘画和书法可以发表在报刊杂志上,得到社会的承认,将来成绩大了,就可以成为真正的艺术家。金时玉不在乎,说我们在一起不就是为了开心吗,还真能成名成家呀,就这破窗镇,我就不信还真能出个艺术家!马而然始终是沉默的,他忧郁地说,那我们不要再聚会了吧!方芾想了想,最后说,要不我们搞个书画展吧,我们好好地搞一批作品,向窗镇人展示一下。我们想了想都同意了,觉得这是我们向窗镇人证明自己的最好方式。方芾还对书画展的内容作了设计,展览的地点就放在镇文化馆的大厅里,马而然至少拿出十幅画,他自己拿出十多幅字,最好能再找几个写字的人,不管字写得好不好,主要是提升人气,因此他要求我和衣寒把张副院长张大头拉进来。我另外的任务就是拿出几首小诗,让他来写成书法展出。他计划得这样周全,看来考虑不是一天两天了。

书画展安排在两个月之后。我和衣寒去找张副院长张大头,张大头立马就答应了,他说好事好事,年轻人就该这样,就埋头练字去了。倒是镇文化馆那里出了麻烦,馆长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家伙老余,方芾去他家找他的时候他一口回绝。也许是我们在林业站楼顶上的疯闹给他留下了不好的印象,老余连说不行不行,这是单位,哪能让你们胡闹。方芾再三向他解释我们这是为了艺术,文化馆应当支持我们。馆长老余不耐烦了,说你们写写字画画画就是艺术?会搞艺术还在窗镇呆着干啥,怎么不去北京上海?又说我们留长头发,穿大喇叭裤,把窗镇的风气都带坏了,说得方芾灰溜溜地回来了。后来我们想了一个点子,在一个夜里由我和方芾拎了一瓶古井玉液酒和一条大重九香烟到他家里去,他才勉强答应了。

在这两个月的准备期里,我倒是踏踏实实地看了几本书,写了几首小诗。不过这期间发生了两件对于我们来说意义特别的事情,一是金时玉谈对象了,二是林业站的三楼发生了一场小小的火灾。方芾除了上班就把自己锁在三楼上,辛苦地练字。他说他整整练了一个礼拜才恢复了以前的感觉,可见我们前一段时间确实是胡闹了荒废了。他几乎不下楼,饿了就用电炉煮一点面条吃。那天晚上他正煮着面条,人却睡着了,后来浓烟把他给呛醒,他一看满屋子都是白烟,立即明白出事了。他赶紧把桶里的大半桶水向电炉上浇去,然后拿起一把扇子把房间里的烟雾扇散,再一看,用来煮面条的铝盆底已经烧没了,地板上烧了一个碗口大的窟窿。

虽然方芾制造的这次火灾有惊无险,但我觉得这似乎是一个不好的征兆。果然,在举办了书画展之后,我们似乎一步一步地远离了艺术,陷入了各种各样的烦扰之中。

在书画展开展的前夕,方芾和马而然发生了一次争执。他们俩为了创作展览的书画作品可以说吃尽了苦头,每天除了上班就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字画画。我原来想写字画画哪有那么辛苦?一支笔在纸上转来转去,没几分钟一幅字就完成了,一幅画就出来了,他们以前也是这么干的。可那是即兴表演,真正有分量的东西是需要反复琢磨,最后成形的。方芾就把我的处女诗写了十来遍才勉强觉得满意,马而然更辛苦,他照着《素描技法》画了一幅没有人头的女人体素描,还画了一幅油画,画上的模特就是衣寒。有一次我陪衣寒到马而然房间里做模特,看到光那一双手马而然就画了一个下午。到展览的东西完成的时候,他们俩成了两只瘦猴,方芾更是瘦得像一根棍子,风都能吹倒他。

镇文化馆缩在窗镇的一个角落里。整个文化馆就馆长老余一个人,据说几年前县里曾分了一个小伙子过来,小伙子不愿意,找关系到别的单位去了。老余平时很少到馆里上班,因此文化馆的门常年都是锁着,窗镇的许多人根本不知道还有个文化馆。我们从老余那里拿来钥匙打开门,满屋子的霉气直往我们鼻孔里钻。我们倒吸了一口凉气,墙壁斑驳陆离不说,房间还特别小,和农村人家的厅堂差不多。方芾估计,他们的四十多幅字画无论如何也排不下去。我们商量了一下,觉得拿下张大头几个人的字也不好,那样会少了人气,说不定以后张大头还会给我和衣寒脸色看。后来方芾对马而然说,你把画子拿几幅下来吧。马而然不高兴了,说我每幅画都是辛辛苦苦画出来的,哪能拿下来,我看还是你拿下几幅字吧。方芾说,我那字不是辛辛苦苦写出来的?我每天写字写得两眼发黑,鼻子里都是臭墨汁的味道。说完他使劲地皱皱鼻子,好像里面还灌满了臭墨汁。想不到马而然却说,写字总归容易一些,方芾一听脸色就变了,说你这是什么话,艺术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我看你有几幅画子也不怎么样。马而然还想再说什么,衣寒拉了一下他的衣服制止了他,他就双手抱在胸前去看斑驳陆离的墙壁。看到他们这么相互贬低我有点莫名其妙,怎就为这点小事吵起来了?最后还是衣寒做出了决定,她说这有什么好争的,一人拿下几幅就是了。

书画展如期举行,马而然还画了几幅大海报贴在窗镇的大街上,上面写着“窗镇首届书画展”。方芾的字有几幅被装裱了,是他自己装裱的。马而然做了几个玻璃镜框,把几幅画放在玻璃镜框里面,那幅画衣寒的油画也装了很好看的木头框子,这框子还是他以前从地区师范学校毕业时带回来的。开展那天是个星期天,我们本打算让馆长老余来剪彩,可老余一个亲戚家正做喜事,他上那吃喜酒去了。我们只好让我们的张副院长张大头来剪。文化馆的门前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张大头一剪子下去,我就放起了鞭炮。人群一下子挤了进去,幸好有方芾金时玉和马而然在里面维持秩序,不然会乱成一锅粥。

张副院长张大头因为自己写的字被展出了也很高兴,他叫我不要上班了,就在文化馆看场子,衣寒方芾马而然他们下了班也立即赶过来。一开始还有几个中老年人来看看,但他们立即被马而然的那幅女人体吓跑了,一边跑一边骂骂咧咧。第二天就全是一些年轻人了,连浮梁县鸡公镇的年轻人都跑过来看。他们说那幅油画画得有点像衣寒,然后围在女人体前指指戳戳。我们没想到那天下午小三子他们一伙也来了,他们一来就围在那幅没有头的女人体前大叫大嚷,一个说,怎么不画头呢,没有头就是个女鬼,一个说画得真好看,说完动手到上面去抚摸,脸上假装出一副色迷迷的样子,引得周围一阵哄笑。我和衣寒就站在旁边,小三子看到了衣寒,他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说,哟,我有个重大发现,这个女的就是你,对不对?衣寒很生气,说你不要乱说。小三子继续说,我看就是你,身段子蛮像的嘛,我听说搞艺术的都很开放,要不你脱下衣服比比看。衣寒不敢再答理他们,捂着脸跑了出去。小三子他们又是一阵哄笑。

我们原打算展出十天,不料就在第二天下午我们准备关门的时候,馆长老余从亲戚家喝完酒,喷着满嘴的酒气闯了进来,把墙上的东西一张张撕了下来,一边撕一边不停地骂着流氓流氓,你们这群流氓。要不是我们抢救及时,所有的东西都要被他撕个稀巴烂。

爱 情

那时候,人们都喜欢评这花那花的,什么厂花、校花、班花,就连一幢楼里也要评出一朵楼花。只要是有两个以上女人的地方,大家就想评出一朵花来。衣寒是我们医院当之无愧的院花,也是窗镇人公认的镇花。正是这朵花,让我们在以后的日子里体会到了苦涩和残忍。

“窗镇首届书画展”也是窗镇最后一届书画展,就这样草草地收了场,我们很难下一个是成功还是失败的定论。书画展好像耗尽了我们身上所有的激情,我们突然一个个变得蔫兮兮的,也不再聚到一起了。我又重新闷在房间里看书,写诗歌和广播稿,但我发现,脑子越来越像一堆糨糊了,诗句越写越干巴,连广播稿都很难让周大舌头再念念,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一个搞写作的料子。一天晚上,我一手揪着头发,费力地在脑子里抠诗歌句子,可任我怎么揪怎么抠,就是一个句子也出不来。这时衣寒敲门进来了。衣寒显得瘦了,她的脸红扑扑的,就像以前她喝过酒时那样,不过这次她并没有喝酒。衣寒坐到我的床沿上,顺手翻着一本书,随口问,还在写诗呀?我说,想写,可怎么也写不出来。衣寒说,写不出来就不要写嘛,我都晓得写东西需要灵感,你还会不晓得?后来,她突然问我,你说马而然和方芾两人怎样?我被她问糊涂了,按说她比我更了解他们,就随口问一句,什么怎么样?衣寒说,他们两个哪个更好一些?我还是糊涂,说我怎么晓得呢。衣寒突然发脾气了,她把书往床上一摔,说你真是写诗写成木头了。她拉开房门准备走,又回过头对我说,小老弟,我看你还是别写诗了,再写就真的成书呆子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她说话这么油腔滑调的。

没过多少时间,我就听说马而然和方芾吵了一架。他们是在水库大坝上散步时相遇的。窗镇的水库大坝是窗镇的一个风景点,它就悬在窗镇的西面,站在大坝上可以看见整个窗镇,天气稍热一些就有许多人到水库里洗冷水澡。方芾双手叉腰用他麻杆一样的身子拦住马而然,冷冷地看着他,骂他无耻,马而然回敬他,你才无耻呢。他们就这样脸对着脸互相骂对方无耻,各不相让,正好被金时玉看见了,金时玉把高大的身坯插到他俩的中间,金时玉说要不然俩人说不定会打起来。我非常吃惊,这怎么可能呢,我们以前玩得那么投机,这才多少时间就要动手打架了。金时玉说,怎么不可能?为了爱情呗,为了爱情什么事情都能发生。果然几天后的一个晚上,衣寒又来到我的房间里,她的手里拿着厚厚的一叠信。我接过信一看,这些信都是马而然和方芾写给衣寒的,每个人都有十几封,而且都很厚。有的是通过邮局寄过来的,有的可能是直接送给衣寒的,上面没有邮戳。我从邮戳日期上看出,有的信写得很早,在我们办书画展之前就写了。我当然知道这些都是求爱信,很想看看信里写的是什么,衣寒却不让看,说你真是个木头,这样的信能看么?我说那你拿来干什么?衣寒不回答,而是问,你怎就不给我写信呢?我被她问了个满脸通红。老实说,我也喜欢上了衣寒,她的漂亮和活泼是很容易让我们这些二十边上的小青年爱上的。但不知为什么,我把这种爱捂了个严严实实,不让它冒出一星半点。

马而然和方芾确实是同时爱上了衣寒,但方芾不承认是同时,他认为是自己先和衣寒好上了,马而然是插杠子,是第三者插足。方芾说,他和衣寒好的时候,马而然还不认识衣寒,他是为了把我们这些爱好艺术的人聚在一起,才把衣寒介绍给大家认识的,在这之前他已经爱上了衣寒,只不过没有及时确定关系而已。那口气就好像衣寒是他口袋里的一粒糖果,他想吃,随手就能拿出来吃。

我以为衣寒一定很苦恼,有两个人同时爱上你,你要做出选择,能不苦恼么?但我看不出衣寒的苦恼,她好像比以前更高兴了,一天到晚蹦蹦跳跳的,嘴里总是哼着歌曲。一天晚上她把我们约到春香饭店里喝酒,说是要把我们这些艺术家重新聚到一块。马而然和方芾都想靠着衣寒坐下来,衣寒没有允许,而是让我和金时玉坐在她的两边。她要求马而然和方芾一起喝一杯酒,不要为了她而失了兄弟的情分,马而然和方芾不情愿地举起杯子把酒干了。就在他们放下杯子的时候,衣寒突然说,你俩别争了,我一个都不同你们好,我和徐银狗好,我喜欢他木头的样子。她这当然是一句玩笑话,说得我心里酸酸的,金时玉却哈哈大笑起来,举起杯子卖力地劝马而然和方芾喝酒,说酒能冲淡爱情的苦恼。那晚我们喝了很多的酒,比我们第一次聚会时喝的还多,出门的时候一个个变得摇摇晃晃的,我看到马而然和方芾的眼里都含了泪水。

过了一段时间,衣寒在一个晚上要我陪她去镇中学找马而然。我既为马而然高兴,又感到一些失落,心想衣寒终于做出了选择,我连一丝希望也没有了。见到马而然的时候,他正站在门前的走廊里抽烟。马而然以前是不抽烟的,为了办书画展,他成天闷着头画画,把烟给抽上了。看见我们,马而然赶紧把烟头在栏杆上摁灭,迅速向我们迎过来。我看到马而然的身子在发抖,说话也哆嗦起来,他说,你,你们怎么来了?衣寒笑了一下,说我们来看看你呀,不许么?马而然激动得又掏出一支烟来,衣寒把烟从他手上取下来扔掉了,她说不要抽烟了,对身体不好,今晚这么好的月光,我们出去走走吧。马而然说好好好,我们就向窗镇的水库大坝走去。我记得那天晚上月光确实很好,不是十五就是十六,加上又是初夏,有微暖的风贴着地面吹过,叫人想不陶醉都不行。只是我这个电灯泡的角色确实有些令人尴尬,我搞不清衣寒为什么偏要我陪着他们,我几次对衣寒说我要回去了,衣寒都不让。她说你这个木头不要成天闷在房间里看书呀写诗呀,也要出来找找灵感。我只好落下几步在他们的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这情形有点像我是他们爱情的保镖。我们先上了窗镇的水库大坝,又沿着马路向南走,走过了两个村庄才回头。一路上我们显得非常安静,村庄像是睡着了,偶尔能听到两声狗叫,马路上没有行人,只有我们自己的脚步声。衣寒和马而然也不怎么说话,就那么走着,马而然几次想抽根香烟,烟一拿出来就被衣寒取下扔掉了。后来走回到窗镇旁边的稻田时,衣寒提议到田里去捉青蛙,并要我回去取两只手电筒来。我取了手电筒回来,看见他们正坐在一条田埂上,衣寒的头差一点就靠在马而然的肩膀上了。我推测,在我离开的时候,他们肯定互相表白了心迹。我心里有点酸酸的,但确实为马而然感到高兴。

我以为马而然和衣寒就这样好上了,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她同时也和方芾在一起,这是金时玉告诉我的。金时玉说有一天晚上,他很无聊,就坐在信用社的门前弹吉它。那时他刚学弹吉它不久,弹出的音符还连不成调子。他好不容易把一个曲子吭吭啦啦地弹完,一抬头,就看到马路上有一个人向他走过来,是衣寒。衣寒穿着一件深颜色的外套,里面是一件带碎花的浅色衬褂,衬褂的领子从里面翻出来,压在深色外套的领子上,显得很是活泼好看。她下面穿着一条浅色的裙子,手中还绞着一条花手绢。衣寒要金时玉陪她去找方芾散散步,她说窗镇的晚上实在是闷得很,很想出去散散步。他们到林业站三楼把方芾找了出来,三人一起上了窗镇水库大坝。走了不一会子,衣寒和方芾就走到前面去了,把金时玉落在后头两丈多远。金时玉已经谈了女朋友,算是过来人了,他马上想到自己成了一只电灯泡,就悄悄地溜了回来。

我把衣寒找我陪马而然散步的事也向金时玉说了。金时玉张大了嘴巴,他说衣寒怎么会这样,她这不是玩弄么?我被金时玉说的玩弄吓了一跳,心里很不是滋味,想了想说,金时玉你不要乱说,大概衣寒还没有确定究竟想和他们中的哪一个谈吧,所以才想与他们有更多的接触,对他们有更多的了解。

不过我真希望衣寒尽早地做出决定,不然马而然和方芾的矛盾会越来越深,整个窗镇的年轻人也会因为她不得安宁。

马而然

说实话,在衣寒与马而然和方芾同时交往的过程中,我也陷入了一种妄想。这妄想就是,衣寒觉得马而然和方芾难分伯仲,无法取舍,最终她一个都不同他们好,而是选择了我,就像她经常开玩笑说的那样。有一段时间,我的这个妄想很强烈,我一见到衣寒心口就怦怦怦地跳动,脸就微微地发红。一旦我一个人独处时,衣寒的影子就出现在我的脑海里。那段时间我人变瘦了,张大头还以为我是写诗写的,特意送给我一根小拇指粗的西洋参,让我炖了吃补身体。

但我知道,衣寒对我是没有感觉的。她经常说我是木头人,是书呆子,虽然是开玩笑,但这玩笑里有她真实的判断。我还知道,除了马而然和方芾,整个窗镇还有好多年轻人都想追求她。她的窗台上时不时会有人插上一束鲜花,她打开房门,有时会看到一封从门缝里塞进来的信。我后来读过弗洛伊德的一篇文章,说像衣寒这样活泼而又漂亮的女人,许多男人都会对她产生痴心妄想。

既然衣寒对我来说是属于妄想,那我更愿意她选择马而然。老实说,我不太喜欢方瘦子方芾,不喜欢他语速很快的外县口音,不喜欢他过于激烈的动作。在书画展之后,我就很少和他接触。我更多的是和马而然在一起,我比较喜欢他略有些忧郁的气质。有好多个夜晚,我和马而然睡在一张床上,天南海北地谈心,谈艺术谈生活谈未来,也谈窗镇谈小时候谈女人,还谈衣寒。我们都感到迷惘,不知道这样画下去写下去能画出什么名堂写出什么名堂。谈着谈着,我们就会沉重地叹息一声,这声叹息足以穿透窗镇沉闷的夜空。

我看得出来,马而然对衣寒的追求不是很自信。他不敢采取明目张胆的进攻行动,只会暗地里做一些别人看不见的小动作。这可能和他出身在农村有关。马而然原来的名字叫马毛桃,他说他家屋后种了两棵毛桃树,他出生在农历五月,正是小毛桃灯笼一样地挂在枝头的时节,他父亲从他出世房间的窗户向外看,一眼就看到了满树的毛桃,说名字就叫毛桃吧。他比我早一年来到窗镇。他画画的兴趣是他读师范时的美术老师引发的。马而然初中毕业就考取了本地区的师范学校,他的初中班主任骑自行车亲自把通知书送到他的家里,说他们学校只有马毛桃一个人考取了中专,全县考取中专的也只有二十来人。马毛桃为学校争了光,为整个乡里争了光。马毛桃的父亲知道这是个天大的喜事后,用打了很多补丁的布袋装了一袋小毛桃给班主任作为答谢。马毛桃一下子出了名,连供销社的女营业员都知道了他,村子里的人更是把他当作神童看。有人摸着他的头说,你这个毛桃咋这样聪明呢,要吃商品粮了。但马毛桃并不知道师范学校是干什么的,直到开完入学典礼,才听同学们议论纷纷,说是将来要当小学老师,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但他很快发现在同学们中间弥漫着一种情绪,就是认为当小学老师没出息,按照他们的天分,如果上了高中,将来进名牌大学是不成问题的。他们的父母目光短浅急于让他们吃到商品粮才让他们读了中专。马毛桃也渐渐地感到前途渺茫,意志消沉,跟着同学们逃课看电影喝啤酒,甚至打群架。直到有一天上美术课,新来的美术老师留着长长的头发走进画室,在桌子上铺上一张毡子,再在毡子上铺一张宣纸。长发老师向他们勾勾手,要他们围到桌子旁边看他画画。长发老师先是眯起眼睛想了想,忽然将长发向脑后一甩,左手拿了胡开文墨汁往宣纸上一泼,右手拿着一支粗毛笔七绕八绕,不一会儿,山出来了,树出来了,云出来了。长发老师像吃了魔药一般毫不分神,用笔时而疾速时而舒缓,最后盖上了两个大红戳戳。马毛桃一开始对美术课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以前那个美术老师只教他们用线条画画树叶,画画小狗小猫,马毛桃既不觉得有兴趣也不觉得没兴趣。这次当他看到长发老师捣着捣着捣出一座山来,捣着捣着捣出一片云来,捣着捣着捣出一棵树来,他的呼吸就变得急促起来,两腿也微微地打颤。当长发老师把最后一个红戳子颤歪歪地拎起来的时候,马毛桃也像吃了魔药一样怔怔地立在那里,浑身筛糠似的抖个不停。那天晚上他几乎是一夜没睡,或者说刚刚要睡着就被长发老师作画的动作给惊醒了。就在天快亮的时候,他做出了决定,他买来了笔墨纸张,要跟在长发老师后面学习画画。

按说马而然应该分配到小学里去当老师,可他到区教委报到的时候,区教委主任看到他的简介里写有绘画专长,主任很喜爱书法(那时候喜爱艺术的人确实蛮多的),就把他破格分到了窗镇中学。马而然说他的师范同学全都分到了小学里,有的被分在老山里教复式班,一个班有好几个年级,一个年级只几个学生。只有他一个人分到了中学里当老师。他说假如没有那个区教委主任,假如没有师范里的那个长发美术老师,他和我和衣寒就无缘认识了,也就不会有这样的爱情烦恼了。

马而然自己也说不清楚爱情的烦恼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第一次和衣寒说话是我们在春香饭店聚会的那个晚上。这之前,他当然知道窗镇医院里有一个叫衣美丽的漂亮女护士,中学里许多年轻老师没事时总会说起她。有些老师还结伴起哄,没病装病,专门到医院里去看医生,让衣寒给他们扎针。马而然也去过几次医院,但他都是一个人去的,那时他并没有什么想法,只是想看一看大家说的镇花或者院花到底长成什么样子。就在春香饭店聚会的那个晚上,他好像有了感觉。那晚我们都喝了很多酒,马而然回到学校之后,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喝了酒就好好地睡一觉。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老是想起衣寒活泼俏皮的样子,想起她喝了酒像桃子一样泛红的脸。不过他并没有想到爱情,他不知道自己在衣寒心中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这之后我们聚会的次数多了,马而然才感觉爱情这个词在他心中渐渐地浮了出来。他试着给衣寒写了一封信,从邮局里寄过去。衣寒并没有给他回信,只是再次聚会的时候她的眼睛总是有意无意地在马而然脸上扫过,他们的眼神相遇了,衣寒就会莞尔一笑。马而然又试着写了几封信,有的是从邮局寄过去的,有的就直接塞到她的门缝里。可衣寒一封信也没有给他回,她只是对马而然笑,有些暧昧地笑。

马而然下定决心追求衣寒,是在衣寒给他做模特的时候。那幅为书画展创作的油画马而然画了一个多礼拜,衣寒下了班或者休假就去马而然那里给他做模特。马而然每天看着衣寒,追求的决心就一天天地累积,最后终于做出了决定。我记得那次我陪衣寒到马而然那去做模特,整个下午马而然只画一双手,画一会子他就停下来,看看衣寒的脸再接着画。后来天快要黑了,马而然让我到春香饭店买两个菜带回来,我们一起吃个晚饭。我把菜用篮子拎回来的时候,看到他们肩并肩站在窗前。他们没有开灯,屋子里的光线很暗,我感觉他们站在窗前本身就是一幅很漂亮很朦胧的画。现在想想,其实衣寒说我木头人、书呆子是没错的,我那时怎么就没想到他们心中暗自涌动的爱情呢?

马而然虽然下定了决心,但我仍然看得出他的不自信。他经常向我和金时玉打听衣寒和方芾的交往情况,我经常会听到他无端地叹出一口气。有一段时间,他不怎么画画了,喜欢上了打猎。学校里有一位姓谢的中年老师,胡子很旺盛,老师们都喊他谢大胡子。谢大胡子有一杆土铳,每到礼拜六礼拜天的晚上,他就背着这杆土铳上山。有时他会在山上呆整整一个晚上,到第二天早上才回学校,手里要么拎着一只兔子,要么拎着两只野鸡。马而然要谢大胡子带他上山打猎,谢大胡子正想有个伴,就很爽快地答应了。为了打猎,马而然在县城的地摊上买了一把一尺多长的藏刀,一到上山打猎的时候他就把这把藏刀别在腰上。有一次他邀我一同跟谢大胡子去打猎,说打猎非常有意思,一旦上了山,就什么事情也不会想了,只会一门心思地寻找猎物,追赶猎物。我答应了他。

那天晚上起初没有月亮,后来月亮上来了,却是朦朦的,我们吃过晚饭就上路了。谢大胡子背着土铳,手里拿着一只三节电筒走在前面,我和马而然跟在后头。马而然的手里也拿着一只三节电筒,下午新换了电池,灯光打出来雪亮雪亮的。谢大胡子先带我们翻过了一个小山包,来到一个小山洼里。可是我们找了好长时间也没有找到一只猎物,连猎物跑动的声音都没听到。我们走出山洼来到一个小村庄,这个村庄里有一户人家这天结婚,正在吃喜酒,喝酒划拳的声音老远就听得见。谢大胡子被一个学生家长认出来了,学生家长硬把我们拉进去,要我们喝几杯喜酒。喝完酒出来,谢大胡子和我都很兴奋,马而然却有些闷闷不乐,一路上很少说话。后来我们又返回到窗镇,谢大胡子要带我们从窗镇水库绕进山去。窗镇水库是一个很大的水库,在全县排行老二,水库里的水一直延伸进好几个山洼。我们沿着半山腰上的小路往里走,走到水库的尽头花去了一个多小时。就在我们停下脚,看看要往哪条路上走的时候,谢大胡子发现树上有一只山鸡,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谢大胡子的土铳就砰地响了,那只山鸡从树上掉了下来,在地上颤了两颤就不动了。

打到了猎物,谢大胡子很高兴,他身上带了一包盐,打算把这只山鸡撒了盐烧了吃。马而然却说,算了吧,刚刚吃了喜酒,肚子还是饱的。谢大胡子不听马而然的,仍然捡了枯树枝把山鸡烧了。山鸡烧熟了,谢大胡子掰了一条腿给我,另一条腿给马而然,马而然不接,说实在是吃不下去了。谢大胡子说,咦小马,我看你今晚情绪不高呀,是不是看人家结婚你着急了?马而然坐在地上不说话,把雪亮的光柱往山头上晃来晃去。谢大胡子有点油滑地说,是不是谈恋爱不顺了?这我可要教教你,谈恋爱就要猛,女的就怕男人猛,你一猛她就服你了。

我想可能正是谢大胡子男人要猛这句话鼓舞了马而然,让他坚定了继续追求衣寒的决心。

鸳鸯楼

在我们医院有两座二层的楼房,它们南北相对。南面那座是单身女职工的宿舍,北面的这座是单身男职工的宿舍,所以镇上的人把这两座楼称作鸳鸯楼。女的住的叫女鸳鸯楼,男的住的叫男鸳鸯楼。两座楼房的建筑格局是一样的,说是楼房,实际上每座楼只有八个房间,一层二层各四间。有人不叫它们鸳鸯楼,而叫男碉堡女碉堡。不同的是,女鸳鸯楼的东面多了一堵围墙,围墙上开了一个花瓶形状的门,门的上头有张大头题的三个字——水月轩。方芾说这几个字写得没有笔力,名字起得也不好,有点那个的味道。两座鸳鸯楼中间隔着一个废弃的篮球场。场地上已是杂草丛生,偶尔会看到几只鸡在草丛中捉虫子吃,或者是狗对着篮球架的柱子撒尿。两个木头做的篮球架已经摇摇欲坠,一边架子上的篮圈早已不见了,只剩下朽烂的泛着霉绿的木板,另一边架子上的篮圈锈迹斑斑,斜斜地向下耷拉着,像是随时要掉下来的样子。

我和衣寒分别住在男女鸳鸯楼的二楼,我们的房间不是门对门,而是错开了一个房间,算是斜对门。我每天早上起得很迟,差不多要上班了,我才匆匆起床,匆匆地洗脸刷牙,然后到医院门前的早点摊上买一些早点回来,边吃边走到科室里去上班。我知道马而然和方芾也和我差不多,他们也喜欢早上睡懒觉。方芾就曾经说过,他到窗镇已有三年了,从未见到过窗镇初升的太阳。

衣寒和我们不一样,她每天起得很早,一下床就出去跑步。她关上房门,咚咚咚地跑下楼梯,跑出医院大门,然后沿着窗镇大街向郭村的方向跑去,一直跑到郭村的大队部前,在那里扭几下腰,踢几下腿,稍微休息一下才往回跑。这一个来回有七八里的路程,只要不是雨雪天气她都坚持跑,她说跑步是保持身材最好的方法。她有好几套不同颜色的球衣,每天轮换着穿,大家都说衣寒穿着球衣的样子更好看,但我却一次都没有看到过。我每天早上看到她的时候,她早已换上了其他的衣服,不过她早上跑步后的脸色确实很好看,让人想起阳光下的苹果。有好几次衣寒都劝我早上和她一起跑跑步,我都推说晚上看书看得迟,早上起不来而没有答应她。其实我是害怕引起马而然和方芾的误会,我不能再掺和到他们本来就很复杂的爱情追逐当中去。有一段时间,我早上醒得特别早,我能清楚地听到衣寒房门打开的声音,那声音是短促的一声吱呀,接着是房门靠上墙壁的模糊的一声哐啷。直到现在,我还能清楚地记起她房门打开时那种特别的响动。

马而然和方芾也早起了。最先是马而然,他比衣寒起得更早,他先跑到通往郭村的路口等着,看见衣寒跑来了,他立即跟上去。衣寒装着吃惊的样子边跑边说,你不是早上喜欢睡懒觉么,怎么也起来跑步了?马而然因为是第一天跑,显得有些吃力,他喘着粗气说,我也要锻炼身体。衣寒说以后你每天早上都跑么,马而然说只要你愿意,我每天早上都陪你跑。衣寒说说话算数?马而然说说话当然算数。可是第二天早上他们跑到郭村大队部时,看见了方芾。这天早上的雾气很浓,只能看见前面十来步远的地方。马而然和衣寒一路跑着,他们的头发被雾水打湿了,衣寒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跑起步来就像是一只可爱的小鹿。她把手伸给了马而然,马而然牵着她的手卖力地向前跑。到了郭村大队部的前面,他们看见一个人坐在一块石头上抽烟,走近一看,是方芾。方芾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看来他已经坐了不少时间了。看见方芾,马而然有意把衣寒的手攥得更紧,衣寒使了很大的力气才挣脱出来。衣寒对方芾说,你也早起跑步呀?方芾看了马而然一眼,用他语速很快的外县口音激烈地说,你们能跑我就不能跑么?衣寒说,那好呀,今后我们每天早上一起跑吧,这样对我们的身体有好处。于是他们一起返身往回跑,方芾因为身体太瘦弱跑不快,被落在了后面,衣寒每跑一小截就停下来等他。

我不知道他们三人是不是每天早上都在一起跑步,我没有问马而然,马而然也没有主动告诉我。我想那是怎样的情形呢?难道不别扭么?有一次我很生气地责怪衣寒,你不能这么做。衣寒却说,这有什么不好?大家都锻炼了身体,不好么?就你这个木头才不把身体当一回事。

这之后不久,我就被张大头派到庆州市人民医院去进修,时间是一年。走之前我把房间的钥匙给了马而然,我说请他帮我看看东西,实际上是想帮他一把。我想他要是住到我的房间里,和衣寒的距离就拉近了许多,他们的爱情说不定就能成了。对于爱情,时间是重要的,空间往往显得更加重要,不是有一句话叫近水楼台先得月么?

马而然果然住到了我的房间里,除了上课他就在医院里呆着。看见衣寒进了房间他就立即跟过去,呆在她的房间里不出来。他不再委婉地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情,而是直接提出要和衣寒建立恋爱关系。衣寒只是笑,有时还会有一些亲昵的动作,但就是不给马而然一个明确的答复。没过几天,方芾也往医院跑得勤了,三人在一个小小的房间里坐着,衣寒对他们一个也不冷落,一会和方芾说说话一会和马而然说说话,还劝他们要和好如初,不要放弃对艺术的追求。有几次衣寒还把金时玉喊到了她的房间,四个人坐在一张小桌子上打起了扑克。更让人吃惊不解的是,衣寒还给了他们每人一把她房间的钥匙,之后她请了一个礼拜的假,回县城家里呆着去了。但马而然和方芾每天晚上依然去她的房间,俩人谁也不说话,每天晚上头对脚脚对头地并排睡在衣寒的床上,直到衣寒回到了医院。

不管怎么说,这时的鸳鸯楼还是让我感到欣慰甚至温暖,虽然觉得他们这样做影响很不好,但我又认为马而然和方芾对衣寒的追求是正当的,甚至是令人感动的。他们只有明争,没有暗斗,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不过后来我为鸳鸯楼伤透了心,马而然和方芾不再去女鸳鸯楼了,取而代之的是小三子毛兵他们。这是后来发生的事情,我放在后面再说吧。

他们三人之间的爱情追逐就这样毫无结果地持续着,已经被窗镇人说得沸沸扬扬了。有嘲笑看热闹的,有指责衣寒的,张大头就说,这个衣美丽,这样玩早晚要玩出火来。还有不少人很赞赏他们,说艺术家就是不一样,就是能玩花样。每次只要马而然有退缩的念头,谢老师谢大胡子就及时地鼓励他,谢大胡子不但说男人要猛,还说,要死鸡巴朝上,不死再翻过来,很有些鱼死网破的味道。不过到这时为止,马而然和方芾还是很有理性的,顶多只是相互指责对方。但后来他们真的动手了,是在金时玉结婚的酒席上动手的。

金时玉的女朋友是他们村的支书的女儿,在窗镇农具厂做临时工。这个女朋友是他父亲帮他找的,他父亲把我们赶出窗镇信用社后就张罗着为金时玉找对象,免得他一天到晚和我们几个人瞎混。金时玉嫌他父亲找的对象长得不好看,闹过一阵别扭,最后还是被他父亲制服了。他父亲说,支书家的女儿都不要,你要什么样的,还想要县长的女儿呀?他父亲最后威胁金时玉,如果不和村支书的女儿谈对象,那他的职就别想顶了,让他弟弟金时财来顶。那时他弟弟金时财刚刚高中毕业,家里的农活根本不愿意干,成天游手好闲。他父亲要他到田里去做事,他就顶撞他,他说金时玉能顶职,那你也应该为我找一个工作,都是儿子,一碗水要端平,农活我是不会做的。金时玉害怕父亲真让弟弟金时财顶替了他,只好答应了这门亲事。

金时玉结婚我本来打算回窗镇喝喜酒的,可是我请不下假,我的指导老师说有一台很有价值的手术,不让我回来。马而然和方芾在金时玉的酒席上闹事我是听张副院长张大头说的。张大头有一次到庆州市人民医院办事,和我一道吃中饭,他告诉了我他们打架的事情。那天金时玉家里来了很多客人,酒席摆了十六桌,这在当时规模算是很大了。金时玉的父亲在窗镇信用社工作多年,窗镇很多人都去他家喝喜酒,张大头也去了。衣寒马而然和方芾是作为金时玉的朋友去的,另外小三子他们一伙也去了,是作为金时玉弟弟金时财的朋友去的。金时财不愿意在家里务农,就成天在窗镇街上跟着小三子他们混。吃正席的时候倒没什么,大家热闹而有礼节地喝酒,划拳行令好不热闹。金时玉带着他的新婚妻子陪酒,他们喝的不是酒而是白开水,陪到衣寒这一桌时,马而然和方芾硬要金时玉喝一杯白酒,金时玉很高兴,和他们桌上的人每人来了一杯白酒。吃正席的人渐渐散去了,金时玉把他们三人还有另外几个特别好的朋友留下来,又摆了一桌子菜,要再接着喝。他说他刚才喝的都是白开水,没劲,在这个大喜的日子里,他要陪朋友们喝好,不喝好不准走。有几个朋友劝金时玉不要喝多了,说他晚上还要下种呢,酒喝多了种子就变质了。金时玉说晚上就不下种了,明天晚上再下,今天晚上就是喝酒,不醉不散。在他们桌子旁边,金时玉的弟弟金时财也摆了一桌,是请小三子他们。还有一桌是他父亲摆的,请的是张大头他们。这是他们村喝喜酒的规矩,正席喝完,再由家里几个男人分别摆酒,宴请各自要好的朋友。三桌酒喝得非常热闹,很快就有人被放倒了。马而然喝得头重脚轻,建议金时玉把吉它拿来,弹几曲让大家开心。金时玉这时的吉它已经弹得很溜了,他把吉它拿了出来,自弹自唱。马而然听着听着眼泪就下来了,他趴在桌子上轻声地哭了起来。大家都劝他,他说是要上厕所,接着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不一会子,方芾也要上厕所。方芾摇摇晃晃地走后不久,张大头衣寒他们就听到了厕所前的吵骂声,等他们赶过去,马而然和方芾已经扭在了一起,拳头直奔对方的脸。方芾的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有了半块砖头,他举起砖头砸向马而然的脑门,马而然脑门上立即血流不止。

金时玉还没来得及制止他们,他弟弟金时财就抄起一根棍子,向马而然和方芾俩人抡去,把他们彻底放倒在地上。他说他们俩是故意来他家闹酒席的,他不允许别人闹他家的酒席。

舞 厅

我从庆州市人民医院进修结束回到窗镇的时候,窗镇已经有了一家舞厅。

在进修期间我本来有很多机会学跳舞的,可是我没有学会。那时跳舞热刚刚兴起,庆州是一个很小的城市,跳舞的地方却很多,有许多舞厅都是用其他房子临时改建的,挂上一个牌子,装上几盏彩灯,就算是舞厅了。和我一道进修的,有一个邻县的郝医生,他比我整整大十岁。郝医生说他是个作家,在《安徽文学》《青春》等杂志上发过小说,并说认得这些杂志社的编辑。我对他暗暗地崇拜,曾多次讨要他的作品看,他每次都说下次回家把样刊带来,可最终也没有把他的小说带来给我看。我没敢跟他说我在地区日报上发过诗歌,我觉得跟他相比,我的这些诗歌就像是当时许多人学广东腔说的——毛毛雨啦,根本说不出口。郝医生特别喜欢跳舞,不当班的晚上他就去舞厅。假使我也不当班,他就要我和他一起去。一开始郝医生教我跳了几下,后来他鼓励我去找女的跳。我找过几次,大多被女的拒绝了,后来我害怕被女的拒绝,不再找女的跳了,整个晚上就坐在旁边看他们在舞池里转来转去。再后来我就不去舞厅了。

窗镇的这家舞厅是小三子他们开的。林业站的二楼有一间大会议室,由于常年不用,就租给了小三子他们开舞厅。小三子找方芾写了一块“窗镇舞厅”的牌子挂在林业站的墙上,又用整张三合板做了一个活动的屏风,上面只写一个大大的“舞”字。一到下午四点多钟,他们就把这个“舞”字抬出来,竖在林业站的门口。舞厅的内部也很简陋,墙壁上是马而然用油漆画的几幅跳交谊舞的画子,天花板四周挂着一圈彩色灯泡,中间是一盏蜂窝样的宇宙灯。窗镇人说,就这盏宇宙灯还有点像舞厅的样子。

在窗镇,大家称小三子这伙人为街痞子。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好像每个乡镇甚至每个村都有这么一伙街痞子。他们有的是冤家对头,有的是上下级的关系。窗镇最早的街痞子应当是紫皮,紫皮手下有十多个弟兄,这些人有的家在镇上,父母是窗镇哪个单位里的职工,也有的是周边村子里的,小三子的家就在窗镇南面的小王村里。我一直没有见过紫皮,我到窗镇医院上班的时候,紫皮已经不在窗镇呆了,直到后来我离开窗镇也没有见过他。据说他身材不高,皮肤发紫,浑身肉乎乎的,干起仗来却非常骁勇。他曾经带着一帮弟兄到浮梁县的鸡公镇去干仗,身上挨了两刀都不退场,继续向前冲,硬是把鸡公镇七人帮的老大扭住了,让他俯首称臣。后来他买了一条采沙船,在长江边上开了一个采沙厂,其他的弟兄都跟他走了,或是去了别的地方,只留下小三子看守窗镇的地盘。

马而然知道我要回来,他到窗镇汽车站去接我,顺便把我房间的钥匙还给我。我看到他的额头上有一条一寸长的疤痕,估计就是方芾用砖头砸出来的。汽车站离镇医院有小半里的路程,马而然把我送到医院门口就停下来不送了,他把手里的提箱交给我,说晚上在春香饭店请我吃饭为我接风。我说你帮我把箱子送到楼上去吧,我一个人这么多东西怎么拎呀?马而然说他学校里还有事,说完就转身走了。我心想,就是再有事,也不差把我送上楼这点时间吧。我望着他的背影,正是下午四点多钟太阳就要滑下山去的时候,他那背影在窗镇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流中显得特别孤单,我的心头不由得掠过一股凉意。

每次从县城从庆州城或是其他什么大地方回到窗镇的时候,我心里总会有一种失落感。这一次在庆州呆了一年,这种感觉更加强烈。医院门口一个人也没有,我用一只手把杂七杂八的东西全挽在一起,甩过肩头背着,另一只手拎着手提箱,很艰难地往楼上走去。在打开房门之前,我看了一眼衣寒的房间,她房间的门是半开的。衣寒是知道我今天回来的,为何不到车站接我一下,让我那种失落的感觉减轻一些?

晚上我去春香饭店,店里已经有了两个小包间,马而然和金时玉坐在一个包间里。看见我进来,金时玉说回来了?我说是呀,回来了,然后身心疲惫地坐到一把椅子上。马而然立即叫老板娘上菜,我说就我们仨人么?我问的意思很明显,今天是马而然请客,方芾没被邀请是很正常的,那衣寒呢?愣了一下,我似乎明白了,就是衣寒已经做出了选择,她抛开了马而然选择了方芾,既然这样我还能多说什么呢?马而然很快把酒杯倒满,说就我们仨人,今晚为你接风,咱们仨人喝个痛快。我们就一杯接一杯地喝起来。我们都不怎么说话,绝口不提衣寒和方芾。为了打破这种沉闷,我零星地和他们聊一些在庆州城进修的事情。我说到了郝医生,马而然以前是很温和的,很少挖苦讽刺别人,这次听了却愤愤地说,这家伙肯定是在吹牛,他可能连一首小诗都没有在地区日报上发表过呢。

酒喝得很快,才一个小时多一点,三瓶高粱大曲只剩下小半瓶了。马而然又喝多了,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了起来。我和金时玉知道他心里很难受,就让他哭,哭出来心里就会好受一些。可马而然哭了一会就睡着了,金时玉只好把他背到背上,我托着他的屁股把他送回了学校。我们把马而然放到床上,为他盖好被子,然后坐在椅子上抽烟,这时我才问金时玉,在我去庆州进修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不是衣寒和方芾好上了,马而然才这样丧气?金时玉说哪里,衣寒既没有同方芾好也没有同马而然好,她和小三子毛兵他们混在了一起。

跳舞,都是跳舞惹的祸。金时玉又说。

小三子的舞厅开业半个多月,进舞厅跳舞的人寥寥无几,小三子就到各个单位去邀请年轻人,并说凡是进舞厅去的,每人一听健力宝。马而然方芾和衣寒是最先被邀请的,他们早就想学跳舞了,就爽快地答应了。各个单位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多,舞厅里的人气就有了。可是大家都不会跳舞,小三子就找到了紫皮,紫皮派了两个会跳舞的弟兄来到窗镇,教窗镇的年轻人跳舞。没过多长时间,小三子又组建了一个乐队,每晚的最后八支曲子由乐队演奏。乐队里除了吉它手金时玉,其他人都是县城里找来的。这样,窗镇的夜晚就热闹起来了,那段时间窗镇的年轻人都很兴奋,巴不得天早一点黑下来,好去舞厅里跳舞。

马而然和方芾还是跟在衣寒的左右,一有机会就要和衣寒跳个舞。衣寒和方芾跳了一曲,接下来就会和马而然跳一曲。虽然马而然和方芾已经大打出手了,衣寒对他们还是同样的态度。有那么十来天,方芾出差了,正好马而然的父亲也生病了,他请假回家照看他父亲。等他俩再回到舞厅,方芾要和衣寒跳舞的时候,衣寒并没有马上和他跳,而是仰着头看天花板上的宇宙灯,不一会子就有一个剃着平头的家伙走过来,不由分说把衣寒拉进了舞池。这个剃着平头的家伙叫毛兵,是紫皮派来教跳舞的一个弟兄,据说是县里一个局长的公子,他来窗镇都是车接车送的。毛兵搂着衣寒一曲接一曲地跳,从不撒手,衣寒好像也愿意跟他跳,从来没说一个不字,只是在跳舞的时候把目光从毛兵的怀里伸出来,扫到马而然和方芾的脸上。马而然和方芾受不了了,首先是方芾冲了上去,要强行把衣寒和毛兵分开。方芾捉住衣寒的一只手不放,另一只手去推毛兵。毛兵一巴掌打到方芾的脸上,把方芾打得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子,险些摔倒。这时马而然也冲了上去,想和毛兵理论,但他怎么说呢,他又不能说衣寒就是他的女朋友,假使衣寒和他确定了恋爱关系,他这么说了,毛兵也许不会太过分。毛兵同样给了马而然一巴掌,他说,衣美丽是你女朋友么?不是你女朋友,凭什么不让她和我跳舞?马而然捂着脸说不出话来。方芾再一次冲上去,不料金时玉的弟弟金时财从后面飞起一脚,踢在方芾的屁股上,方芾向前蹿去,正好栽到衣寒的身上。毛兵把衣寒拨到身后,对着方芾的胸口又是一拳头,方芾终于被打倒在地。金时财还想上去踢一脚,毛兵向他摆摆手,拉着他坐到椅子上,翘起二郎腿抽起烟来。

在他们大打出手的时候舞厅里乱成了一锅粥,不少女的失声尖叫,她们还没有见过如此力量悬殊的打斗呢。这会子大家都噤声了,所有的人都退到边上,衣寒也退到了边上,舞池里只有坐在地上的方芾和站在那里捂着脸的马而然,大家都看着他们俩。音乐还在继续,咚咚咚地震得整个楼房都在晃动,宇宙灯还在旋转,彩色的光斑像夏夜的飞虫一样到处乱窜。方芾从地上爬起来,想再次扑向毛兵,金时玉赶紧上前将他抱住,又上来一个方芾的同事,和金时玉一起把方芾拖上了三楼。同时学校里的几个老师也把马而然拉出了舞厅,送他回学校里去了。

第二天马而然和方芾分别去找衣寒,想问问她为什么会这样。但他们都没有见到衣寒,头天晚上在舞厅里闹过之后她就坐毛兵的车子回县城了。走之前她让小三子第二天到张大头那里为她请一个礼拜的假。马而然非常痛苦,他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一个结局,早知这样又何必和方芾争呢。马而然把那把打猎用的藏刀拿出来,用绸布反复擦拭,把刀口擦得雪亮雪亮。好在被谢老师谢大胡子看见了,谢大胡子把马而然的藏刀拿在手上,说借去用一个月,要是好用他就也买一把。谢大胡子不再说男人要猛了,而是说男人要忍,不再说要死鸡巴朝上不死再翻过来,而是说退一步海阔天空,不能以卵击石,韩信还有胯下受辱的时候呢。谢大胡子还说,那些人是什么人?是街痞子,你呢,一个教画画的老师,这能斗么?不是一个级别嘛。

大概是谢大胡子的话起了作用吧,马而然果然没有再去找衣寒,连医院的大门他都没有再进去过。

可以说,从庆州城回到窗镇的这个晚上是我一生中最莫可名状的一个夜晚。当金时玉断断续续告诉我这一切的时候,我心口的痛一直没有停下来。我记得那晚的月光特别亮,马而然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我和金时玉就坐在他的房间里陪着他。我俩的酒也喝得不少,都没有想到去开灯,任凭月光从窗户里白剌剌地照进来。我俩几乎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一直聊到夜很深。回到医院后,我看到有一个房间里的灯还是亮的,这房间就是衣寒的,不时有哈哈的笑声从里面传出来。

竹 剑

这一年的秋天和冬天窗镇发生了两件对我来说刻骨铭心的事,正是这两件事让我下决心离开窗镇。

我有睡午觉的习惯,这习惯是从张大头把艺术家的帽子戴到我头上的第二天开始的。那时我觉得,作为一个艺术家,生活要讲求规律,那就先从睡午觉开始吧。不管什么季节什么天气,我都要睡上至少一个钟头。天热的时候我把床上的被子摞起来,放在别处,在光光的床板上铺一张芦苇席子,然后把窗子和门全部打开。那时候我还没有一台属于自己的私人电扇,只好让窗外的风把我房间里的热气带走。窗外的风从北边的窗子里吹进来,再从南面的房门口吹出去,真就把我房间里的热气带走了不少。不过到了最热的三伏天,我这么做的效果欠佳,从窗外灌进来的风热乎乎的,我睡在硬梆梆的芦苇席上,就像是睡在火炕上一样,身上浸透了汗水。爬起来的时候,我一边的脸上印着芦苇席子的波浪痕,另一边脸上是湿漉漉的汗水,汗水还集中地挂在睫毛上,让我的眼睛好半天睁不开。到了冬天,我又把窗子和房门关得死死的,窗子和房门上的所有缝隙都用报纸糊上,不让一丝冷空气钻进来,然后拎一只小火桶到床前,双脚伸进去,躺到床上,被子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盖着。我觉得,这是冬天里最好的享受,就像我们今天蒸桑拿一样。不过有一次我出事了,火桶里有一根栗炭没有烧透,释放出一些一氧化碳,要不是衣寒正好来邀我上下午班,要不是就住在镇医院的宿舍里,恐怕人生所有的烦恼都会离我而去了。

不过这个习惯最终被打破了,从庆州城回到窗镇以后,每天中午我人虽然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胡思乱想是一个方面,更主要的是衣寒那里太嘈杂,几乎每天中午小三子毛兵他们都要去衣寒的房间,在那里打牌,吹牛聊天。他们的嗓门都很大,说话的声音在我这边楼上能听得清清楚楚,他们的笑声更大,能传遍医院里的每一个角落。他们大多时候是喝了酒的,隔不一会子就有人打开房门去上厕所,每个中午我总要听到十来次吱呀然后哐啷的开门声。中午是这样,晚上有时也是这样,有时候他们会闹腾到第二天早上。

衣寒我还是经常碰到的,毕竟在一个医院里。我很想和她好好地说一会话,哪怕不说马而然和方芾,不提小三子毛兵他们。但她每次和我说不到两句话就匆匆地离开了,后来她就不大愿意和我打照面了,远远地看见我就绕开。所以我至今也不清楚她为什么要那样做。是想和毛兵结婚么?可毛兵已经有老婆有孩子了。小三子倒是没有结婚,可就凭他歪瓜裂枣的样子,我估计衣寒也不会甘心。金时玉的弟弟金时财就更不用说,这家伙心狠手辣,是个打手的角色,再说他还比衣寒小好几岁呢。

这一年的秋天县文化馆要开一个全县业余作者座谈会,镇文化馆的老余找到张大头,张大头找到我,要我去参加这个座谈会。这个会上午就已经开完,中午在饭店里吃个饭就散会了。我在县城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就去了汽车站,在回窗镇的公共汽车上,我碰见了方芾。他刚从少林寺学完武回来。

自打那次在舞厅里被毛兵一拳打倒在地,方芾就有了学武报复的念头,想把衣寒从小三子他们那里夺回来。小三子的舞厅就在他的脚底下,每天晚上咚咚的音乐声把整个楼房震得直摇晃,方芾哪有心思再去写字,他满脑子都是毛兵搂着衣寒跳舞的情景。有一天晚上,他看到房间的墙壁上挂着一把剑,这剑是他那次和我们去龙宫洞游玩时买的。方芾很喜欢剑,他老说琴心剑胆,写书法和练剑息息相通。至今我还老想起他墙上挂的“琴心剑胆”四个字。我记得买这把剑时方芾杀了一半的价,没想到摊主立即同意了。方芾本来认为这剑做得很粗糙,不是真心想买,是问着玩的,他转身就走,摊主追过来拉住他,又降了两块钱硬把这剑塞到他手上,方芾只好买下来。这剑和鞘都是竹子做的,剑柄上有长长的缨子,买回来后他就把它一直挂在墙上,上面已经积了厚厚的灰尘。方芾把剑取下来,在房间里对着空气左砍右杀。第二天早上,他拎着竹剑来到林业站三层楼的后面,那地方是一个荒僻之地,长满了一人高的细小灌木。方芾举起竹剑对着那些灌木一阵猛砍,很快就砍倒了一大片。接连砍了几个早上,竹剑就被砍断了。方芾又找来竹子自己做剑,一气做了十把。还剩下最后一把的时候,方芾带着它下了楼来到舞厅里。方芾用一只手把剑藏在背后,另一只手趁一个机会把衣寒猛一把拽过来,大叫一声,不要再跳了,你们天天这样跳,吵得我不能写字。正是乐队演奏曲子的时候,乐手立即停止了演奏,舞厅里静得像一座坟墓。很快小三子毛兵和金时财几个人站到了方芾的面前,毛兵说,把衣美丽放开,你想干什么?毛兵的话还没有说完,方芾突然从身后抽出剑,向毛兵砍去,毛兵啊了一声向后退去,双手捂在脸上,鲜血从他的手掌下滴了下来。金时财反应非常快,他一下子捉住了方芾细细的手腕,把剑夺了下来,他反过来要用剑去捅方芾,被金时玉拦住了。小三子对着方芾一阵暴打,方芾躲闪着,自始至终都没有松开衣寒的手。好在派出所很快来人了,不然方芾不知要被收拾成什么样子。

毛兵实际上没有受到多大的伤害,只是剑梢在他的颧骨上划了一道小口子,到医院里缝了几针就没事了。派出所和林业站害怕他们再闹事,就让方芾休了一个长假,让他回家里呆着,反正林业站也没有多少事情要他做。可方芾并没有回家,他直接去了河南少林寺,在少林寺旁边一个武术培训班里学了几个月的武术。

在车上碰见回窗镇的方芾,我很高兴。我有一年多没看见他了吧,他变得更瘦了更黑了,两只眼睛变得更大了,在眼眶里晃荡来晃荡去。我说晚上我来为你接风洗尘,他说好的,把马而然和金时玉也叫上吧。那天下午四点多钟我们就去了春香饭店,马而然见到方芾有些难为情,劝方芾不要和小三子毛兵他们斗了,斗不过他们的。他还把谢大胡子说的话说了一遍。方芾只是喝酒,不太说话。我们问他在少林寺学武的情况,他也只是挤牙膏似的向我们透露一点点。吃完饭我们害怕他去找小三子他们,就要他到中学马而然那里坐坐。方芾同意了,说他到水库里洗个澡再过来。我们说天已经很凉了,不能再洗冷水澡。他说他在学武术期间一直是洗冷水澡的,我们就去了中学马而然房间里等他。

我们等了两个多小时还不见方芾的影子,就想到他肯定去舞厅找小三子毛兵他们了,说不定他们已经干上了。我们赶紧去舞厅,小三子毛兵他们都在,没有看到方芾。我们就又去三楼他的房间,楼道的小铁栅门是开的,他房间的门也是开的,就是不见他的人。因为衣寒这天晚上没有去跳舞,我们又去衣寒那里找,在医院的大门口遇见她,衣寒说她并不知道方芾已经回来了。我的心头笼上了不祥的预感,后来我们就打着电筒去了水库,看见方芾的拖鞋和衣服还摆在岸上,我们就知道方芾出事了。

方芾是第二天的傍晚才被打捞上来的。他的父母在这天上午就赶到了窗镇,两个老人看见儿子哭得死去活来。林业站为方芾买了一口棺材,当晚就停放在三层楼的后面,这里曾经是方芾挥剑战斗过的地方,受伤的灌木丛看上去还是让人触目惊心,高矮不齐,它们以一副被宰杀者的姿态为施杀者守灵。

那天晚上我和马而然金时玉就靠在林业站三层楼的墙壁上陪着方芾,方芾的父母坐在棺材边上。我们劝他们回方芾的房间休息,他们不肯。方芾的母亲一直在哭,哭着哭着就趴在棺材上拍打起来。我记得那天晚上雾气很重,我们的身上都被露水打湿了。第二天我们送方芾回了家,在他的坟头上烧过纸就回窗镇了。

方芾的死被窗镇人谈论了很久,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方芾水性还不错,以前在水库洗澡,他一气能在两岸之间游三四个来回,怎么学完武刚回到窗镇就出事了?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蹊跷?小三子的舞厅很快就关闭了,有谁愿意在一个溺死者的楼底下翩翩起舞,寻欢作乐呢?

那年的秋天很快就过去了,一进入冬天窗镇就下了一场大雪,这在往年是不多见的。往年的冬天窗镇只下一些小雪,不两天就化掉了,可这场雪连下了三四天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还没有从方芾溺水的感伤中解脱出来,窗镇就又出了一件事,金时玉被抓起来了。那天我和马而然正在窗镇街上走着,我俩的心情都不好,走得很慢,雪在我们的脚底下被踩得咕吱咕吱响。不知什么时候我们听见了警笛的声音,一辆警车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停在了窗镇信用社的门前,两个公安从车上下来,他们很快敲开了金时玉房间的门。我和马而然赶到的时候,公安已经把金时玉铐上了铐子。我俩钻到了金时玉的房间里,连问金时玉,出什么事了?金时玉没有答理我俩,我俩就眼睁睁地看着公安把金时玉带出信用社的大门,带上了警车。

一开始金时玉被关押在县看守所里,我和马而然去看他。我俩其他什么都没买,就带了两条烟给他。虽然才三天时间,金时玉已经是满脸胡须拉碴,头发变得乱蓬蓬的。他和我们说,他挪用了二十万公款,分两次挪用的。第一次是小三子找他要的,小三子说他开舞厅没钱,要金时玉无论如何都要帮他搞到至少五万块钱。没过多时,紫皮又找了他,说是采沙厂资金紧张,要他想想办法,金时玉就又挪了十五万给紫皮。这些钱现在一分也没有回来。

从县城回到窗镇,雪仍然在下着,我和马而然一下车就钻进了春香饭店。我们觉得肚子很饿,身上很冷,一上来就向老板娘要了两瓶高粱大曲。

补 记

当年金时玉因挪用公款被判了八年,发往九成畈劳改农场劳动改造。他释放的那天我和马而然去接他,但我们去迟了,他早我们一步离开了农场。后来听说他去了南方,一直没有回过窗镇。衣寒比我早一年离开窗镇,有人说她现在在北京,有人说她在上海,还有人说她去了香港。至于做什么事情就更不得而知了。

2001年南京警方破获了一起入室盗窃杀人案,主犯金时财供认,他身上已有三条命案。第一次是在窗镇水库里,杀了一个叫方国胜的人。当时他和小三子他们在窗镇开舞厅,方国胜和他们有过节,到少林寺学了武回来要报复他们。就在方国胜从少林寺回到窗镇那天,小三子吩咐他看着方国胜,看他有什么举动好应对他。那天傍晚,他看到方国胜一个人去水库洗澡,他跟了过去,看看周围没人,他就用一根棒子砸在方国胜的头上。他说他当时没想把他砸死,可方国胜沉到水里,再也没有浮上来。就在金时财被抓起来不久,大概是那年的秋天吧,窗镇人在传说一件事,就是有人看见窗镇水库的水面上像是有人在写字。字写得有篮球场那么大,这个字窗镇人不认识,上面是个草字头,下面像是城市的市字。字不像是用笔写出来的,而像是用剑或刀写出来的,因为水面只被切开了窄窄的一条缝,就像菜市场里卖豆腐的用刀子划豆腐那样。那年正是全县招商引资启动年,县里专门组织人来考察过,但他们什么也没有看到,不过他们为窗镇人解开了一个疑惑,就是那个字念“芾”。

我是1990年离开窗镇的,从窗镇医院调到县医院,先是做医生,不两年就当了外科主任,2000年升任县医院的院长,现在我是县卫生局的局长。

马而然也进县城了,在县三中当美术老师。就在调进县城的那一年,他到公安局户籍科正式更了名,把马毛桃正式更名为马而然。他妻子是他在窗镇中学教过的学生,年龄比他小十来岁。马而然在上课的同时,还在外面常年开设美术培训班,收入相当可观,算是老师中比较富有的一个吧,2006年他买了一辆二十多万的私家车。我俩虽同在一个县城,但见面的时候极少。有次我碰见他,问他现在还搞不搞创作。他摇摇头说,除了教教培训班的学生,其他什么都不搞。

2008年我出了一本诗集,里面的六十多首诗都是我在窗镇时写的。出集子的钱当然是局里掏的,两千册的书很快就推销掉了。许多人问我,诗的作者徐书客是谁,我对他们笑笑,让他们猜去吧。

如果不是出诗集,我还真想不起来我最后一首诗是哪一年写的呢。

虽然不写诗了,但我看书的习惯还是保留了下来。我的公文包里总会有一两本书,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出差,晚上睡觉之前我都要看一会子,至少一个小时。

下面是我昨天晚上看的《笑林广记》中的一则,录下来,纯属好玩,与本小说毫无关系。

有初死见冥王者,王谓其生前受用太过,判来生去做一秀才,与以五子。鬼吏禀曰:“此人罪重,不应如此善遣。”王笑曰:“正惟罪重,我要处他一个穷秀才,把他许多儿子,活活累杀他罢了。”

责任编辑 牛健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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