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节的日子

2009-02-18 09:11王佩飞
鸭绿江 2009年1期
关键词:金宝修文春花

王佩飞,江苏泗洪人,中国作协会员,著有小说集两部,小说《权术》《座位》获宁夏文艺奖、首届精短小说奖;《篱笆墙》《爱情结》等入选十余种文学选本,《跑水》《清官》《奔跑的树》《水笑的声音》《古器》《谶语》等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刊选载;《谶语》入选《2008中国年度短篇小说》,散文《悠悠乡情》被译成英文介绍到国外。

金宝唬着脸说,人家吃饭你拉屎,羞不羞!

小米吓得哇地一声哭了,泪蛋蛋豆似的直打滚。

大妈心疼了,在炕上骂:羞?羞啥哩!吃饭拉屎,有人烧纸。你嫌弃个啥嘛!

金宝听了,不再言语,呼呼地扒着碗里的饭。

姐知金宝心里的痛处,冲妈使个眼色,哄小米说莫哭莫哭,舅逗你玩哩。金宝也心疼了,放下饭碗,摸着小米的头说,乖娃莫哭,舅不是说你的。等会舅给你逮只小麻雀玩。小米听了,这才破涕为笑。

姐是昨晚从川里来给金宝提亲的。姐的村上有个和姐知心的寡妇,人长得周正,心也好,比金宝大三岁,带着一个闺女,说她不嫌弃小米外奶有病,也不嫌金宝家穷,只要待闺女好,就愿嫁过来,跟金宝好好过日子。大妈听了,心里甚是欢喜。自儿媳春花跑了这两年多来,她无时不在为儿子的日月犯愁。说只要她人好,就成。金宝听了,半天也没吭声。姐不悦了,说你老大不小了,再不找就难了。没想金宝说,找啥嘛,这家境,这年纪,还找啥嘛。姐听了,便数落金宝没心没肺,说这家咋了,塬上哪家日子好过?你还不到四十,一辈子就这么过,那咋活人嘛。再说,妈这身子,你不在家,哪个侍奉妈嘛?母子连心,大妈知金宝心事,知他心里还想着春花,叹了口气,对闺女说,你弟不依,就莫强他。三十好几的人了,还不知好歹?就由他自个拿主张吧。

金宝几口扒完了饭,出了屋,坐到院里菜园边的青石板上,点了锅旱烟,默然地望着门前西面不远外的土石山。正午的日头下,土石山黄灿灿地晃眼。那上面有棵山榆,长得茂盛,整天惹得一群群雀儿们撒欢。前年,就是在那棵山榆下,春花丢下一只鞋,带着小宝跑了。两年多来,那棵山榆就如一根钢针扎在金宝心头,每见了它,金宝心里都疼痛难忍。有几次,金宝提着斧子奔上山去,想砍了它,斧子举了几举,可思来想去,却终下不了狠心。

山上,难得有棵树啊,它也是村子的一处风景呢。

咳!还是穷呀。不然,小宝他妈咋能就跟着那个收山货的跑了呢。只是她不该把小宝带走呀!他才四岁呀,是一家人的命根子呀。每想到此,金宝心里就流血。

在山榆旁边,有个土坟,那是父亲的坟。本来,父亲应该进祖坟地的,可父亲不依,临终前,叮嘱金宝说,小宝和他妈是从那棵山榆下走的,她忘不了这塬,这家。我咽了这口气后,你把我埋在山榆下,我要望着春花把我孙子带回来。父亲还对金宝说,日子艰难,我知你心里憋屈,你莫愁,日子是打着节的,你大我这辈子,多艰难的日月都过来了,只要你不泄气,一节一节地熬,到了那个节,就会好起来了。金宝含泪不停地点头。其实,对于父亲说的节,它到底是什么,金宝摸不着头绪,心里也不清楚。父亲像是知道金宝的疑惑,说你以后会明白的。为了给父亲宽心,金宝忙连声应承,说大,我知得,你莫焦心了。父亲听了金宝的话,闭了眼,就再没有睁开。

可是,对那些一节一节的日子,金宝至今还是没有明白。

烟锅里的烟丝熄了,金宝将目光从父亲的坟头收回,又烫在面前的菜园里。菜园不大,约摸有三分多地,两头顶着院墙,靠门这边,垒了条二尺高的土块。有些日子没过问园子了,里面的杂草没人薅,都连成了片。春花在时,园子可不是这么个样子啊,一年里,有大半年的日子都绿油油的,村里人都夸金宝两口子会拾掇。其实,那都是春花的功劳。

凭心而论,春花是个持家的好女人呢。金宝喃喃自语。

记忆中,春花常常天不亮就扛着锄头去了地里,太阳一竿子高的时候,春花先从地里回来,舀一勺水洗一把手脸,洗脸水她舍不得倒掉,立马端着去浇院子里的菜地,浇完了顺便摘一些时令鲜菜下来做饭。他和父亲从地里回来,饭也做好了。

地里的庄稼活,忙是忙,也有闲时,菜园子里却有着让春花总也忙不完的活计。春天杏树开花那会儿,春花已经把菜园子深翻了几遍,每一个土疙瘩都被她敲得粉碎,积了一年的土肥,也被她运到了地头,专等着落雨后下种。菜地也被分成一垄一垄的,预备着要种白菜、黄瓜、西红柿……清明过了,塬上还是没有雨水,春花等不及了,就从远处水沟的水潭里挑水下菜种。就这样,春花满怀着希望不停地忙活着,十天半个月后,地里竟也长出了鹅黄的菜苗儿。立夏前后,菜地里绿油油的,西红柿、黄瓜的架上绿枝藤上挂满了浅黄色的花,春花欢喜得又是拔草,又是搭架,又是捉虫。过不了几天,家里的饭桌上就会增添几样小菜了。

到了秋霜前后,春花每天起得更早,也睡得更晚。几天后,家的屋檐下渐渐挂满了辣椒串、豆角干。一天早上,霜降不约而至,当所有的草木在白霜中萎靡不振的时候,家里菜园的大白菜上已经盖上了草帘子。就这样,鲜嫩的大白菜一直能吃到立冬以后。

冬天里,地里的庄稼活多已经做完了,春花就把全部心思投放到菜园里,拾掇菜地,准备来年给黄瓜、西红柿搭架用的枝条……如果老天爷发善心,下了场雪,最先到屋外扫雪的一定是春花,她把院落周围的雪扫到一起,然后一筐一筐地运到菜地里。春花说,雪水化了正好可以浇灌菜地,这样,来年的菜地就不缺水分了。

唉!这么好的婆姨,咋就做出这没羞的事呢——前年春上,来了个收山货的,四十来岁的年纪,慈眉善眼,说话绵绵的,讨人喜欢。他住在中塬村,隔三差五地到村子来,给的价钱也还公道。那天早上,金宝和大去地里干活,半晌时回家,不见了春花和小宝,金宝妈说收山货的来了,春花把家里的地皮菜和山蘑菇卖了,那人钱不够,春花领上小宝去中塬村拿钱去了。到了晌午,春花和小宝还没回来,一家人心里都发慌,金宝和大就去中塬村找,那个收山货的也没了踪影。大和金宝急了,把塬上塬下几十里方圆找了个遍,只在门前土山上找到小宝一只鞋。为此,金宝大一病不起,不到半年就去了。

春花,是你害死了大呀!金室的脸上爬满了泪水。

正悲伤间,麻二爹急风扯火地跑来,说金宝,刚才有个收旧货的,把二娘家的那副对子买走了,才给了二百块钱。

二妈家的对子是董福祥的字: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董福祥是晚清大官,当年镇压义和团有功,慈禧太后把他封到了宁夏,在离金积镇不远的地方,修了一座三宫六院式的宫殿,气派得很。二妈家那副对子是上辈子传下来的,听说祖上太爷在董福祥手下当差,还是个千总的官儿,故而有了董福祥的字。村长陈修文说董福祥那字是真好,能值好几千块钱呢。

听了麻二爹的话,金宝不敢怠慢,说快走,得把那字撵回来。俩人就往村口路上追去。跑了一截,出了村口有好几里地了,身上冒了汗,却不见那人踪影。麻二爹说麻达了,麻达了,修文回来咋交待嘛?这婊子娃心咋这么歹嘛?两头骡子的物件,他二百块钱就买走了。金宝听了,也想,这咋给国林哥和修文交待嘛?国林是二妈的独子,去打工了。修文是村长,也进城了,金宝是会计,在村里主事。金宝就觉得责任重大,心虚气短,腿一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头上汗水一个劲地淌。金宝对麻二爹说,二爹,我这心没操好呢。要是提前给二妈安顿几句,她就不会上当了。麻二爹又热又急,气得直跺脚:这狗日的能钻哪里去呢?逮住了非把他贼怂皮剥了不可。

歇息一会,俩人怕那人躲在沟里,又到村口两条大沟找了一遍,到底还是没找见,金宝却发现了个虎头虎脑的蚂蚱,蹑手蹑脚地捉了,又拽了几根毛毛草,编了个鸡蛋大的笼子,把蚂蚱放进去,小心翼翼地握在手里。麻二爹见了发笑,想多大个人了,还玩蚂蚱。刚想说笑几句,猛想到小宝丢了,他这是在想儿子呢。便又想到小宝常赖在自己怀里撒娇,拽他的胡子,那小手肉肉的,舒坦得很。可那个收山货的太歹毒,把孩子给拐走了。麻二爹不敢勾惹金宝伤心,涩着眼晴,在胸腔里暗叹一声,就别了金宝,先回了村。

麻二爹走后,金宝还不死心,又爬上村口那个最高的山包打望。五月的傍晚,日头还焦炸炸地贼亮,塬畔上,苍茫一片,空气里的水分都被蒸干了,干燥得很,呛得嗓子生疼。金宝咂了咂嘴唇,吐了口带着土腥味的黏痰,望着远处一片片黄澄起伏的土塬,想到乡亲们几辈子都生息在这里,心头漫上一股浓浓的悲哀。山里人够苦的了,那些个骗子,为啥专骗山里人呢,莫非良心让狗吃了?

金宝从塬上回村时,天已黑了。村子里灯火稀疏,许多人家都黑灯瞎火的,少了以往的生气。前两年,曾有传言说,政府要把塬上这三个村迁移到川区去,可一直是干打雷不下雨,乡亲们耐不住了,有的举家外出打工,有的人家因塬上收成薄,到川区种包地种了。村子在诱惑中、在时代的旋涡中,日益消隐着它的古朴、纯然的生气,越来越衰败了。金宝不由感慨万千。就又想到村长修文,想到他拖着一条残腿去城里打工的艰难,想到他受了天大的委屈,还要进城给村子找门路,谋出路。真是好人呐!玉米也是的,三宝的死咋能怨修文呢?你咋就不明事理?咋就那么糊涂呢!还有吕大爹,你白吃几十年粮食了。你侄子瘫痪在床,你侄媳日子过得那么艰难,你这个做叔的,又帮衬多少呢?不是人家陈修文,你侄子怕是早死了几回了。思谋间,到了玉米家门口,想玉米不知咋样了,修文的事得给玉米好好说说,得还修文一个公道呢。

就进了玉米家。

玉米见了金宝,就呜咽地哭,说金宝,我对不起修文。

原来,修文是这个村的村长,是远近几十里的文化人,年轻时与玉米相好,因为上学时伤了腿,误了高考,失了前程,玉米大大就强行做主,把玉米嫁给了在矿上上班的三宝。修文却没再成家。玉米婚后不久,三宝从摩托上栽到沟里,成了废人。前些日子,修文去玉米家看三宝,说话当口儿,三宝走了。吕大爹几个人就骂修文帮玉米是存心不良,说三宝是被他气死的。修文受了委屈,心里憋屈,就把村里的事托付给金宝,自己去城里边打工,边给村里找致富的门路了。

金宝原本是一肚子抱怨来找玉米的,见玉米难过,心便软了,说,玉米你莫哭,你要真觉得屈了修文,你就把话给大伙说清。

玉米说,那天我也是没了主张,光顾哭了,三宝大爹骂修文我也没听清。我要去找修文,给他赔不是。我这辈子欠了他,害了他半辈子,咋说也不能再让他背黑锅了。金宝说莫去,修文有了头绪就回了。他也不全是憋屈,他是真心想把村子事情办好。你要有心,听到有人再说修文,就还给修文一个公道。还有,修文走了,家里就天厚大爹一人,你抽空常过去看看,帮大爹做做饭,洗洗衣服。玉米说我去了几回了。大爹他不气我,还劝我想开些呢。金宝听了,心里宽慰,又安慰玉米几句,离去时,觉得腿脚也轻便了不少。

金宝回到家里,进门就掏出小笼子,说小米,看舅给你逮了个好玩的。

却没人应答。姐和小米走了。

大妈说你姐留下话:春花跑了,就不会回来了,让你莫错过人家。

金宝没有言传,转身出了门,到了菜园旁,扯开笼子,把蚂蚱放了。

这一夜,金宝几乎是睁着眼睛到天亮。

六月初,麦子该淌灌浆水了。这天吃过晌午饭,金宝去中塬村水闸房找乡管水员老吕,路上,遇到下塬村长老蔫,老蔫说有些日子没见修文了,他想找修文谝谝。金宝说修文进城了,他说塬上的资源能做好多事情呢。他有同学在城里当官,他去给村子找门路了。老蔫听了很兴奋,说这想法太好了,活人哪能让尿憋死。我也给你透个信,政府也惦记着塬上这疙哩。昨个在乡上,乡长给我透点口风,说县上决定把中塬村那块凹地建成蓄水库,塬上这三个村子要合并成一个村。人集中居住,能腾出几百亩的熟地,盖房子的料钱上面拨,力气活自个出。今后力量大了,也许能做点事情,闹出点响动哩。老蔫说毕,便呵呵地笑,嘴巴都咧到耳朵边了。金宝更是兴奋,说修文也早有谋划哩,他想利用塬上的地理条件搞特色旅游,搞绿色养殖,就是顾虑牵扯到塬上和塬下村子不好办,这下就好了,成了一家人,事情就好办了。老蔫拍着大腿说我也有这念头哩,等修文回来,就让他领头干,他有文化,有诸葛,我们听他的。

别了老蔫,金宝直奔水闸房,一路上高兴得嗓子直痒痒,■■四下无人,一支小曲就窜出了口:

太陌出来磨盘大,

你我都来纺棉花,

棉卷(那个)紧紧捏在手,

线线不断地往下拉。

你说我纺呀纺得快,

我说你纺得也不差……

离水闸房老远,就听吕管水又在亮嗓子,声音宏亮得把渠里的水,也撩得满满荡荡的。吕管水年轻时在部队宣传队当过两年兵,是乡里头牌唱家子,信天游、花儿、老歌新歌、还有叫不出地名的乡曲野调,没有他不会的。金宝进了水闸房,吕管水躺在小木床上正唱得起劲,见了金宝,没起身,点点头,继续唱:

……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哟,

三道道的(那个)蓝,

赶牲灵的(那个)哥哥哟,

过呀么过来嘞……

金宝和吕管水交好,打趣说,咋啦?又发情了?

吕管水这才起身,说,大晌午的,咱两个光棍往一块凑啥嘛?

金宝笑道,那我去把山杏给你叫来。

吕管水坏笑说,你有那本事,那我先谢了。说着扔给金宝一根烟。

金宝说,把你美的,人家山杏的玉米还没上屋顶呢。

吕管水脸挂不住了,说玉米,啥玉米?兄弟,可莫瞎说,山杏知道了,骂哥哩。

原来,山杏寡居,吕管水婆姨也走了。俩人相好,就等着山杏老公公老山叔允口。平日里没事,吕管水一犯贱就往山杏家跑,山杏怕老山叔气恼,就和吕管水订了约定,她不在屋顶上晒玉米,吕管水就不许去找她。有次吕管水熬不住,半夜里跑去敲门,挨了山杏一顿好骂,说我没在屋顶上没晒玉米,谁叫你来的!事情不知咋的传了出来,让死要面子的吕管水很没面子。

俩人说了会笑话,金宝就说了给麦子淌灌浆水的事,吕管水很爽快。说你们那点地要不了多少水,这几天先给下面迁移示范区淌,过几天上面要是不安排,你夜里扒个口子偷放,我装做不知道就是了。又说战友从新疆给我寄来一盒雪莲花,放在家了,有空拿去给大妈泡茶喝,能治病呢。金宝听了,很是感动,说老哥让我咋谢你嘛。吕管水说谢啥哩,偷水时要给乡上逮住了,莫出卖哥就行了。金宝说你放心,咋也不能出卖你,那不是人做的事嘛。

从水闸房出来,走在渠埂上,金宝心情格外地好,渠东面,地势高,种着一块块洋芋,一块块地开着漫天铺地、淋漓尽致的花花。渠西面拐弯处,是下塬村的麦地,远远望去,青烟缭绕,墨绿一片。要是水能跟上,收成保准差不了。金宝想。

在经过修文家和玉米家的麦地时,金宝不由住了脚,冲着地里的麦子发怔。玉米家的地大都是修文帮着种的,有时,自己和麻二爹也来帮把手。想修文他个残疾人,拖着条伤腿,一脚高一脚低地蹒跚在地里,汗珠落地碎八瓣,却落得那么个下场。唉!这人心呀,真让人琢磨不透。金宝不由感慨万千,一时木桩似的怔愣在了地头。

天晚了,淡淡的夕阳,将金宝的身影拉得老长,金宝的额头上,过早地爬满了蚯蚓似的皱纹。此时,金宝似乎也成了一株麦子,伫立在旷野上,肩扛着岁月,用生命充实着黄土地,在收获着每一个季节的同时,也被岁月无情地收割着。

直到日头掩进西山根下,金宝才进了院子。在金宝关上院门的同时,一股阵风咝溜溜地从村子吹过,塬上的田地瞬间就变了脸。先是平白里卷起一片灰蒙蒙的尘雾,跟着尘雾盘龙般地朝一个个山顶上翻卷,最后敛成一顶顶浑圆的帽子。金宝想:山戴了帽,阴雨连天罩。这雨要是真能下起来,是再好不过了,它就是麦子,就是钱呢。接着,山顶上的那些浑圆的尘雾,忽地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裁剪成一条条七歪八扭的帘子,那些帘子下面,就伸出了雨脚,先是一柱一柱的,接下来便漫天遍野地都罩上了雨幕。金宝兴奋地边用双手接着雨水,边想这雨来得及时,麦子的灌浆水有了,玉米的拔节水也有了,吕管水更不用为难了,今年的麦子,怕也是一个丰年了。

金宝进到屋里后,浑身衣服都湿透了。雨越下越大,天也越来越暗,待到村子里最后一抹灯火熄灭后,天地间就成了水的世界了!

大妈睡不着,说这雨来得赶趟,麦子正灌浆呢。

金宝说是哩,旱了几年,老天也该发发善心了。只怕这雨水太大,伤了麦子。

大妈说莫担心,塬上地渴,多少水都不够喝的,再说这雨没风,伤不了庄稼。

金宝说可不敢起风了,那祸害庄稼呢。

大妈又说不知银川下没下雨,修文莫淋着了。他那身子骨,经不起冻。

金宝笑了,说妈你没进过城,城里门头宽得很,哪能淋上雨呢。

大妈说好出门不如赖在家,城里门头再宽,也不比自家屋子好。

金宝说那也是。城里人都嫌弃农村人呢。

大妈说修文这孩子命不好,要不是伤了腿,考了大学,不也成了城里人嘛。

金宝唉地叹了一声,没吭声。大妈便也不再吭声,心里却又担心起春花和小宝来:不知她娘俩在哪里,挨不挨饿,淋不淋雨。小宝是多让人心疼的孩子呀,春花也是塬上难找的贤惠孝顺媳妇,咋就犯了糊涂,把孩子领跑了呢?大妈忽然想到修文在城里,应该请他托城里的同学帮着打听打听,说不准能找到春花娘俩呢。正想给金宝说道,金宝却已出了鼾声。大妈咽了话音,便也闭了眼睛,盘算着寻找春花娘俩的办法。

其实,金宝并没睡,他知道,自个要是不睡着,母亲就为他烦心,所以每到晚上,尽管没有瞌睡,也不敢翻身。他睁着两眼听着雨点子。他怕起风,起风就坏了,地都泡松散了,麦子、玉米风一刮就趴倒一片,那收成就减了。直到后半夜,雨停了,也听不到半丝风声,金宝才放下心来,迷迷糊糊地睡了……

大,大大!

在哩。在哩。金宝应着。

大。大大。

在哩。在哩。大在哩。金宝应答声更欢快了,还传来呵呵的笑声。

金宝。金宝!婊子娃,你睡死了!跟着通地一声,金宝从梦魇中惊醒,屋里亮着灯,瘫痪多年,动弹不得的老妈竟然跌下了床。金宝惊出了一身冷汗,急忙翻下床,把大妈抱到床上,说妈,咋了嘛,你咋能下床了?你有事咋不叫我?大妈说婊子娃你睡死了不成?小宝回来哩,我孙子回来哩。你快去开门呀!

金宝听了,苦笑道:妈,你想小宝想糊涂了。这半夜三更的,小宝在哪嘛?

大妈说,好你个猪脑子,刚才你还和小宝讲话,我那孙子就在门外呢。

金宝说,我那是在做梦,说梦话,你咋当真了。

大妈火了,挣扎着又要往床下爬,竟然又爬出了半个身子。金宝惊骇了,这些年来,母亲可是半尺也动弹不得呀!忙说,妈你莫急,我这就去开门。顾不上穿鞋,就奔到门口,急急地拉开门,门外,月光亮亮的,连根针都能看清,哪有小宝的影儿。金宝说妈,我说你是——活没说完,见大妈又欲往床下扑,金宝更加惊骇了,又忙奔到院门口,打开,天哪!门外,果真站着一个小男娃,正是小宝。大大。大大。金宝对这个声音太熟悉了,这可是天底下最好听的声音啊!宝娃!我的宝娃!金宝从心腔里发出一声呼喊,一把将小宝紧紧揽在怀里,站在院门口呜呜地痛哭起来。

屋里,大妈哭着喊道:真是宝娃,真是我的孙子?快抱进来,让奶奶看看!

金宝这才小跑着把小宝抱进了屋,送到大妈怀里。

大妈搂着小宝,边哭边在小宝的脸上亲着咬着,说乖孙子啊,我的乖孙子啊!这下奶奶死了就能闭眼了,就好给你爷爷交待了。说话间,大妈的泪水糊了小宝满脸。

小宝也哭着说奶奶,莫打我妈,莫打我妈。

大妈止了哭,惊问,你妈?你妈在哪?

我妈在门口草堆后面呢。

我的娃,回家了,咋不进来?快进来,快叫进来。小宝她妈,快进来,快进家来呀!你把妈想死了。大妈的呼喊惊喜中透着悲怆,仿佛是在夜空里划了道闪电。

妈——随着一声凄切的呼喊,春花满身湿淋淋地跑了进来,扑通跪倒在床前,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嘤嘤地哭泣。

金宝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惊傻了,一时不知是悲是喜,直到大妈和春花小宝哭成了一团,才回过神来,气得脖子上的青筋,像蚯蚓似的直跳,连着踹了春花两脚,吼道:你个不要脸的,脸都丢尽了,还有脸回来?死在外面得了。

春花哭着说,你听我说,我是被那个坏人害的,我也没法子啊!

那天,春花领着小宝,跟那个收山货的去拿钱,路上,收山货的给她和小宝吃了块糖,春花就懵了,醒过神来时,已进了山沟里收山货的家。春花哭闹着要回家,收山货的打得春花浑身青紫,还给小宝灌了一丸化骨丹,说半个月要吃一次解药,不然小宝的骨头就酥了。只要春花给他生个孩子,他就放春花和小宝回家。为了小宝,春花只好忍辱偷生,想偷了那解药再领着小宝逃出来。无奈,那家两个老人看得紧,又住在山沟里,走不脱。没想半月前,那恶人遭了报应,采药材时摔成了废人,他天良发现,说给小宝吃的是山楂丸,没事。给了春花一些钱,放春花娘俩走,还让他爹用驴车把春花娘俩送到山外。

金宝上去又是一脚,骂道:你这鬼话哄谁?我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要你这个没人心的东西。

春花说,你不要我,我给你当牛做马。

大妈厉声说,你个没心没肺的,你媳妇受了那么大冤屈,你还打她,你也是个没人味的货。你要再打她,你就不是我儿子。你要撵春花走,除非我死了!说着,就把头往床头上撞。春花和小宝见了,哭喊着扑过去,抱着大妈,三个人撕心裂肺地痛哭成一团。

金宝见了,又气又急,在屋里直转圈了。临了,也蹲在地上,哭喊道:老天爷啊,我做错了啥嘛?把先人的脸丢尽哩。哭毕,霍地站起来,问春花:那个狗日的家在哪里,我把他狗日的给剁了。

春花不答。

大妈说剁他做啥?天都报应他了。他日后死了,也要托生成畜牲呢。

金宝说人要脸,树要皮。我不剁他个狗日的,这事传出去咋活人嘛?还不让人家笑话死了。

大妈说日子是打节过的,谁家还不碰到个作难的事?有啥笑话。你自个过你的日子,管别个作啥。春花回了,小宝也好好的,这是老天成全这个家哩。别个爱嚼舌头,就让别个嚼去,你把日子过旺了就成。

金宝说脸都没了,咋过旺嘛?我得同她离婚,不离这脸咋见人!

大妈又气了,骂道,婊子娃,你能个豆似的。我问你,脸?啥叫脸?没了婆姨、没了娃那叫有脸?那叫活着没人管,死了没人埋,那才叫羞八辈子先人呢!

金宝让大妈骂得无语,又呼地蹲在地上边喘粗气,边一锅一锅地拿烟丝出气。大妈则搂着春花和小宝,不停地念叨着:乖娃,回家就好,回家就好,可把我想死哩。小宝他爷爷知道了,怕要欢喜死哩。金宝见状,心里如同打翻了调料瓶,酸甜苦辣,一时竟依违不决,分不清是啥味儿了。他想打春花,撵她走,有妈护着,又怕春花哭天喊地被人听见。不由烦躁焦灼,羞愤交加,无法摊解。只得跺着脚说,乘还没人■见你,你快给我滚!就跌跌撞撞地出了门。

天亮了,村里响起说话声。金宝踉踉跄跄地奔了西面的土石山。一路上,他头也不抬。他怕遇见乡邻。

雨后的土石山,一夜间似乎多了几丝绿意,山榆也比以往碧了,翠了,精神多了。父亲的坟头上,被冲刷出一条条若隐若现的水沟,像是人脸上的泪痕。金宝跪在坟前,叫了声大,小宝给你望回家了,春花也回了,我撵她走,她不走,说她不是跟人跑了,是上了坏人的当。这话能信么?大,我是容她还是不容她?不把她撵走,一家老少几辈子的脸让她丢尽了,儿子这脊梁骨怕也要让人戳断了。那咋活人嘛?金宝快疯了,一种挖心摘肝般的痛楚,让他神魂俱乱,声泪俱下地哭诉着,念叨着:大,大!我该咋办?该咋办哪……

在金宝的哭诉声中,大抱着小宝站在金宝面前,说,春花是个好媳妇,你不容她,小宝咋办?你妈哪个伺候?听大话,往后一家人团团圆圆、热汤热水过日子。

金宝,你给大爹上坟噢!半上坡,传来一声问候。金宝不由一激灵,眼晴一眨,大就没了。

喊活的是玉米。

玉米和几个婆姨端着衣盆,顺着半坡的小路正往后山根下走,她们是去洗衣服的。后山根下,有条月牙形的浅水沟,水沟两头有两个牛槽形状的水潭,东面水潭是婆姨家洗衣物的地方,西面水潭水深,是男人家洗澡的去处。昨夜的雨水,把水潭蓄满了。塬上水金贵,夏天,每逢雨后,各家先去挑水,把水窑盛满,然后,就拿衣物去洗。男人们便都拥到西面的水潭去洗澡。

金宝木然地望着玉米,没吭声。又有婆姨喊道,我见你衣服脏得像讨饭的,脱下来,我们给你洗。金宝还是没吭声。婆姨们便不在理会金宝,说说笑笑地走了。

望着婆姨们的背影,金宝不由得想起往日,春花也常把家里衣被拿去水潭里洗。腌菜的坛坛罐罐,被腾空之后,也是拿到潭里去洗。那些陈旧的、甚至有些发臭的气息,只有在水潭里洗,才能够彻底洗净。夏天,春花还把炕席、饭桌搬到水潭里洗,它们离家的时候蓬头垢面,回家的时候焕然一新。像是一段旧的生活,随着水沟的水流走了,一段新的生活,也随着干净的家什到来。春花还常常催促自己去水潭洗个透澡,说洗个澡人显得精神。也是的,在水潭里泡一泡,搓净了灰垢,就真的感到整个身心清爽了许多。

金宝又想到冬天,只要有太阳,春花就把被子褥子抱出去晒晒。春花说这叫晒寒。那日头里的温暖,竟然像虫儿一样,钻进被子里,藏在棉絮的缝隙里。夜里睡觉的时候,它们就会从被子里钻出来,爬到人的身上,让人感到暖暖的、痒痒的,舒服死了。这两年,春花走了,除了给母亲换洗外,这些家务金宝都没心思做了,家里也就有了一股酸气、霉味。此时,金宝忽然觉得,洗洗晒晒,并不应该都是女人家的事情。一个男人,也要学会、懂得这些事情,也要养成一种好的习惯呢。就好比耕完了田,把犁头擦净,回家挂在墙上,不费什么气力。犁头不洗,就锈蚀了,来年就耕不成田了。这么做肯定不像个庄稼人,也不是个好男人。

金宝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是亏欠了春花什么。他甚至抱怨自己,那阵子为啥不看一眼春花的脸呢,她没跑走前,那脸是俊俏的,让他咋也喜欢不够。

春花,春花,你亏心,你对不起人呢。你说的话怕是谎话、瞎话,哄人呢。你不是嫌贫爱富,咋能跟人跑呢?怕是拉都拉不走呢。你还要回这个家,你说咋让我留你嘛?当然,凭心而论,一个女人家,好也罢坏也罢,能把娃儿带回来,也还算有点良心。唉!我也不打你了,还打啥哩?绿帽子早就戴了,苦水早就吞了,自个这面子,早就没了,早就不如屁股了,还怨啥恨啥呢!和你一刀两断就是了。往后,你就自个过你的日子,我和你没相干,走了碰头也不认识你。

洗衣服的婆姨,已一个个往回走了,远处,觅食的羊群发出哞哞的叫声,三三两两地散落着,像是飘浮在塬畔上的帆。贫瘠的荒塬,自古来哺育了“羊大为美”的原始人性,而谁能体会到,在羊的歌声中,有多少辛酸,多少苦难,被坚强地尘封于缄默的塬畔上。

日头又硬了,金宝的身上痒痒起来,似有千万条虫虫在爬,在挠,在咬。哦,自春花走后,还从没在水潭里洗过澡呢。

金宝便抬脚往水潭走去。正在这时,金宝的背后,传来一阵急切的呼喊:金宝,你快回家,春花喝药了。

金宝听了,犹如头顶炸了个响雷,惊得一股冷气从脚心往上直冲,森森地喊了声:春花,好我的你哩!

注:外奶——外婆;大——爸

责任编辑 高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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