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声

李　铭

李铭，1972年生，初中毕业，现为农民。辽宁省作协签约作家。小说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作家文摘》等转载多次，并收入多种年度选本。获得第四届、第五届辽宁文学奖短篇小说奖，《鸭绿江》2005、2007年度小说奖。编剧电影《磨剪子抢菜刀》《梨花雨》《石榴的滋味》《拉勾》《村官李八亿》《黑蛋快跑》等。曾先后就读于辽宁省文学院新锐作家班。鲁迅文学院第八届高研班。西安曲江电影编剧高级研习班。

李宝在“美食一条街”请老秦吃了顿饭。李宝想找份活干，老秦这方面的门路广些。老秦要喝本地的啤酒，李宝不干，坚持要了“青岛淡爽”。本地的啤酒两块钱一瓶，“青岛淡爽”在酒店的价格最少要卖六块钱。老秦虽然喝了六块钱的啤酒，还是批评了李宝的浪费。老秦认为，本地的啤酒才是最好的，生产的日期不会太远，新鲜。外地的啤酒就不成，从出厂到运输，批发零售几轮才能到酒店。喝的时候日期就久了，日期一久，质量就难以保证了。

李宝的女朋友在艺术学校上学，老秦知道。李宝就是从那所学校毕业的。那个女孩子是李宝下届的师妹。李宝原来是披肩长发，学的是一位著名男歌手。因为学校是学习艺术的，校方也没有干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叫李宝包装。后来，经过一位“高人”的指点，李宝就剪了长头发，弄成了“板寸”头型。李宝唱庞龙的歌很拿手，基本上可以以假乱真。剪了“板寸”离庞龙的外形和气质就更近了。这也是女朋友爱上李宝的原因，女朋友是庞龙的“粉丝”。有一年庞龙来这个城市演出，票价不菲，李宝的女朋友买票的钱不够，就把自己的“诺基亚”手机给卖了。庞龙唱歌的时候，李宝女朋友的喊叫声格外尖利刺耳。

李宝毕业以后没有回家。家在大山沟里，父母靠种玉米为生，当初就不同意李宝报考艺术学校。李宝喜欢唱歌，从小就有一副好嗓子。李宝开始想当歌唱家，后来就想当歌星。现在呢，李宝主要是想多挣点钱多揽几份活干。

女朋友毕业后要继续考研，考研需要一笔钱。女朋友就把事情跟李宝摊牌了，她家里也没有那么多钱，考研的钱要李宝帮助。李宝一口答应了，女朋友不是那种好攀比的俗气女孩子，这个李宝知道。这样的学历出去就业也是难，满大街都是大学生找不着工作的。李宝就是例子。再说，女朋友也是真心真意跟自己处，过年的时候还跟着自己回了乡下老家。李宝的父母乐得合不拢嘴，村里人也夸李宝有本事，大学毕业就领回来了女朋友。当晚，李宝就跟女朋友住在了一起，俩人很甜蜜地做了那件事情。女朋友睡了以后，李宝一直翻来覆去睡不着。李宝就想，自己是男人，必须得闯荡出一片属于自己的世界。

过完年，李宝就到小城的歌厅、酒吧、夜总会唱歌，收入不算高。除了给女朋友的，往家里每月寄三百块钱，基本上就没有多少了。所以，李宝的手头紧，做歌唱家和歌星的愿望就显得不现实了。李宝觉得自己每天白天是没有事情做的，应该充分利用起来。这样就能够多增加一份收入了。老秦恰恰在这个时候走进了李宝的生活。

老秦跟朋友来李宝唱歌的歌厅玩，李宝看着这个人就眼熟。老秦也被李宝的歌声打动了，一起来的老板走了，老秦就没走。老秦在座位上朝李宝招手，李宝就过去跟老秦喝了杯啤酒。俩人就这样认识了。老秦刚从电视台做节目下来，走的那几个人都是药厂的老板，老秦是配合他们做广告。李宝就佩服得不得了，俩人互相留了电话。

第二天，李宝在租住的房子里看电视，就看到了老秦。老秦是现场的嘉宾。老秦的“台词”不少，上镜很多。老秦主要讲他娶了比自己年龄小八岁的女孩子做老婆，哪里想到自己刚结婚就成了“快男”。“快男”的意思是老秦办事时间短速度快，远远满足不了妻子的需要。两口子差点闹离婚，这个时候，老秦就看到这家药厂卖的胶囊，抱着试试看的心情买了两盒，吃了以后就勇猛了。李宝记住了老秦最后的那句话。老秦说，我吃了一个疗程以后，力气就使不完了，她啊大喊大叫，抓床杆，撕被单。

李宝感觉特别好玩，就给老秦打了电话。想不到老秦马上说，李宝，我给你个号码，你打这部热线电话。李宝打了，是一家卖保健仪器的，正在电台做节目，需要热心听众的参与。按照老秦的指示，李宝很快就学会了那一套，使劲感谢了做解说的主持人和药厂的工作人员。说要不是你们的仪器，我多年的老寒腿风湿病真就没有办法治了，你们生产的这个仪器真是我们老百姓的福音啊。事后，老秦就给李宝一百块钱。李宝感觉这钱挣得也太快了吧，自己唱一晚上才挣六十块钱。打电话不到十分钟，就换来这么多钱。李宝从那天开始就知道了老秦不是一般战士。

老秦是县评剧团拉大幕的，偶尔也客串上场演个衙役什么的，剧团解散以后自己整点演出、租点花车、出租彩虹门啥的。按他的话说，充分利用文艺特长，小打小闹，混个日子而已。不像李宝这么年轻，唱得那么好，以后一定会大有作为。李宝苦笑，最近的钱越来越紧，前些天晚上跟女朋友亲热完，女朋友起身就回学校了。李宝骑自行车去学校找女朋友，女朋友硬是没叫李宝进门。这件事情说来难堪，李宝跟女朋友每次都用安全套，原来是用杜蕾斯品牌的。可是，李宝买一只安全套要花上十几块钱。一晚上做一次就十几块，做一次就十几块，李宝有点心疼了。李宝甚至滑稽地想，用完的安全套可不可以洗干净再用一次呢。李宝后来搞到几盒便宜的安全套。是一个中年妇女卖给他的，那个妇女据说在街道管计划生育，拿来免费的安全套偷偷卖掉。一盒三块钱，李宝就花五块钱买了两盒。一切进展都很顺利，李宝起身的时候，发现安全套没有了。李宝就慌了，问女朋友看见没有。女朋友费了很大的劲才把那逃跑的安全套给弄了出来，真生气了。女朋友最怕的是怀孕，她认为李宝用廉价的安全套是成心叫她怀孕的。

李宝悲哀地想，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这话一点都没错啊。

老秦听了就笑，李宝红了脸说，老秦，帮我再联系点活。老秦很爽快，说下午商业城家私商场有个产品促销，本来都是女模特表演。主办方觉得单调些，想找几个歌手给唱几首流行的歌曲。我一下子就想起了你来。李宝兴奋地说，那我少喝点。老秦拍拍李宝的肩膀说，你就唱那个“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好听。价钱还是按照老规矩，一首一百，唱几首看你的本事，看能不能吸引住观众。

李宝就笑了，说，老秦你喊一声，我随喊随到。老秦说，我也不多喝了，你别迟到了，到时候看情况，准备两首歌，看那边主办方咋安排的。李宝就快活地说，老秦，你慢走。外面变天降温了，你得多穿点衣服。

天先是阴着，突然就飘起了小雪来。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不大，落到地上就化了。主办方没有更改活动计划，那几个女模特争取了半天，每个人多要了五十块钱，脱掉衣服穿着乳罩和裤头上了门前露天摆放的床上，开始做各种舒适的姿势。这个时候，李宝就该出场了。李宝一直在门后面做准备，这几天有点小感冒，嗓子不舒服，不过他很快就调整好了状态。主持人介绍他的时候，音乐就起来了，李宝脱掉外套穿着衬衣就走进了一片雪花里。

观众朋友们，你们好吗？李宝拿着话筒问道。围观的群众把目光从那些穿得暴露的女模特身上收回来，看着李宝，反应并不热烈，甚至没有掌声。李宝很会调节气氛，随着节奏舞了起来。雪花落了李宝一头，李宝没有去理会，忘情地唱了起来：“……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你是我的爱人，是我的牵挂……”李宝举起了手，朝着人群喊道，后面的朋友，跟我一起跳起来好吗。这个时候，小豆子在人群里出现了，李宝给他十块钱让他去花店借的花。花店是一个朋友开的，答应免费借李宝鲜花，用完再还回来。小豆子跑出来，把鲜花递给了李宝。

这个环节老秦不知道，是李宝自己偷偷安排的，目的是给找自己唱歌的中间人和主办方看看，自己的人气怎么样。以后这样的活动李宝就能够经常得到机会参加了。李宝时常为自己的小聪明感到得意。甚至有一次给一家内衣品牌做宣传的时候，李宝找了艺术学校的同学们来帮忙。那次演出非常成功，主办方很高兴，看到场面如此热烈，多给了李宝二百块钱。李宝在鲜花的簇拥之下，找到了做歌星的感觉。那是仅有的一次，李宝再没有敢那样做。原因很简单，演出结束以后，李宝请大家去吃烧烤，光喝啤酒钱就三百多。

小豆子扮演粉丝把演唱推向了高潮。在歌曲的中间，李宝开始发挥自己的长项，煽动群众。李宝抱着鲜花，高声喊着，大家的热情高点，谁的掌声热烈，我们将有奖品发给他。李宝指了指脚下的电饭锅。观众的热情马上就高涨起来，往前挤，都来看那个奖品电饭锅。外面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跟着李宝一起拍手的人也越来越多。现场的保安不得不维持秩序。李宝再次把歌曲唱到高潮处，并把鲜花递给了前排一个脸上有青春痘疤痕的女孩。李宝说，把这束鲜花送给这位热心的观众，谢谢你对“鸿发”家私的支持。也祝愿现场的每一位观众在新的一年里心想事成，万事如意。

女孩子幸福地看着李宝。女孩子叫吴美娟，特别崇拜李宝，一直偷偷爱着李宝，有几次暗示李宝可以跟他回住处去的，李宝都假装不明白。只有演出需要吴美娟的时候，李宝才会想到她。她来的主要任务是接受李宝的鲜花，然后妥为保存，并代李宝送回花店。尽管这样，吴美娟还是很高兴。只要李宝打电话，吴美娟就第一时间过来。吴美娟喜欢李宝的歌声，尤其是唱到“你是我的玫瑰”的时候，吴美娟觉得自己就是歌里的女主人。

李宝很幸运地唱起了第二首歌曲，因为电饭锅还没决定送给谁，观众都不走，热情很高。李宝第二首歌唱的是《两只蝴蝶》。“我和你缠缠绵绵翩翩飞”李宝看到了漫天都是飘飞的蝴蝶，在眼前舞动。

李宝感冒严重了，下台的时候打个喷嚏，吴美娟捧着鲜花过来，关心地摸李宝的头，夸张地喊着，这么热啊。李宝制止了吴美娟的大呼小叫，他怕别人听到。李宝说，没事，天有点冷。一说到冷，李宝又打了个冷战。吴美娟心疼得眼泪快要掉下来了。

吴美娟说，李宝，要不，你别唱歌了，跟我一起做熟食卖吧。

吴美娟是李宝的初中同学，在城里跟三舅一起做熟食卖。猪头肉、烧鸡、酱猪蹄什么的都做。吴美娟跟李宝说，她干活的时候留个心眼，把手艺都学会了，三舅放啥调料色素她都记住了，而且现在店里就是吴美娟做，比三舅做得还好。李宝的理想不在酱猪蹄做熟食上，听吴美娟这么说，就很厌恶。吴美娟知道李宝讨厌她脸上的青春痘疤痕，曾经大胆跟李宝说过，我身上其他地方没有疤痕。

李宝一直没有检查吴美娟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老秦过来表示了祝贺，还说主办方的老板看中了李宝刚才的表现。还说，李宝雇人献花做得很逼真，他们公司需要李宝这样头脑机灵的年轻人才。李宝的脸红了下，说，我不想做别的，我只想唱歌。老秦说，他们要办个文艺演出队，专门做宣传演出，价钱给得不低，还说，晚上在“夜潇潇”跟你谈签约的事情，我陪你一起去。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啊，你得好好考虑一下。

李宝挺犹豫的，想征求一下女朋友的意见。打了几次电话都不通。鼻子开始流清鼻涕，李宝吃了大把的感冒药片。晚上老秦的电话打过来，李宝就蹬上自行车去了“夜潇潇”。

主办方的老总很热情，问了李宝的基本情况，说，有作为的年轻人啊，以后公司可以推荐你到北京发展，还有湖南卫视的节目，台长跟我是同乡，你不必参加海选的。李宝的精神为之振奋了一下，连续敬了几杯酒。从老总到部门经理都敬了，最后还跟老秦干了一杯。

李宝喝了不少啤酒，觉得身上冷了起来，从心里往外凉，最后冷得打起了冷战。李宝看大家玩兴正浓，不好扫兴，坚持着。老秦提议，叫李宝再唱那首经典曲目。李宝推脱不掉，勉强站了起来，说，我先去下洗手间。

一个经理在身后喊，叫几个陪唱歌的小姐来。四个小姐依次进来，都坐在沙发上。光线很暗。老板们酒喝多都失态了，都抱紧了身边的小姐。李宝在洗手间里打了几个冷战，勉强撒了泡尿。回来，李宝就愣住了。李宝看见老板怀里抱着的女孩，是自己的女朋友。女朋友并没有想到会遇见李宝，正在打老板伸进裙子里的手，嘴里连说讨厌，讨厌。

李宝镇静了一下，拿了话筒。看都没看就对点歌的服务生说出了曲目代号。李宝突然感觉嗓子痒得不行，咽几口吐沫，还没调整好，乐曲就响了起来。这是李宝唱得最难听的一次，好在屋子里没有谁专心听歌。

“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你是我的爱人，是我的牵挂。”李宝唱着唱着，眼泪就忍不住掉了下来。沙发上的老总摸到了女朋友的底裤，李宝的女朋友激灵一下，顾不得打开摸到自己私处的手，她坐起来看着嘶哑着喉咙唱歌的李宝。

李宝失声了。

责任编辑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