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娘家

2009-02-18 09:11张运涛
鸭绿江 2009年1期
关键词:新媳妇娘家人婆婆

张运涛,河南省作协会员,驻马店市作协理事。在《文学界》《四川文学》《黄河文学》《芳草》《芒种》《辽河》《安徽文学》《都市小说》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十多万字,并有作品被收入《震撼大学生的101篇小小说》《2003年佳作》等书。

雪跟老太婆似的,絮絮叨叨地下了快十天了。出了院门,外面是一天一地的白,一马平川的四野像早跟老天爷合谋好了,铺展着迎接这场风雪。下雪不像下雨,乌云一聚雨点就啪啪地打下来。雪呢,悄无声息地,从灰蒙蒙的头顶上压下来。肖婆婆搞不清楚,哪来的这么多雪。

孙女儿给买的羊毛皮衣,一样不挡寒。现在的东西都是中看不中用。肖婆婆嘴里嘟哝着,身子已经折回屋里,端坐到电视机跟前。外面还有啥瞅的?肖婆婆先前是不看电视的,看电视太累人,肖婆婆只有贴着电视机才看得清画面。肖婆婆看着电视,有时候还发一下感慨,说国家领导人访问不就跟咱两半截庄串亲戚一样吗,你来看看我我再去看看你。看到民工在车站无奈等待的镜头,肖婆婆就不说话了,眼睛靠得更近,像是要认出电视上都是哪些人。

腊月天黑得早,肖婆婆摸上床却睡不着觉。肖婆婆怕费电,晚上从不开灯,反正屋子就那么小,东西搁在哪儿心里都烂熟了,闭着眼也一样能找到。再说了,肖婆婆的眼睛不利索,亮着灯也只能看到一个物影。

人老了都是这样吧,喜欢回忆年轻时候的事,坐花轿,当新媳妇,坐月子……反正,夜晚那么长。想着想着就到了不愿想的事儿上了,家里被划成地主,男人早早死了……越想越堵得慌,睡不成了。天也像是在跟人作对,总也不亮。肖婆婆以前可不是这样,虽说睡的时间不长,还是能睡得着的。等久了,不躺了,肖婆婆想撑起身子穿衣服。可是,忽然感到胳膊不是自己的胳膊了,皮袄就在自己身上搭着,胳膊却不听使唤。肖婆婆想,别是得了什么病吧?好多老年人都是这样,一夜醒来就不行了。不是有一句老话说“早晨醒来不知道还能不能穿上鞋”吗?

外面亮堂堂的,肖婆婆还以为是满天满地的雪映照的。后来听到孙媳妇在厨屋里叮叮当当地弄早饭,才知道是又一天了。

要是有日头,日头都老高了。儿媳妇说,死老婆子还不起来,怪知道享福的!差孙子去叫。平时肖婆婆起得都早,人家还嫌她扰人家瞌睡呢。

重孙子小宝掀开门帘,也不进来,站在门边喊,太,吃饭哩。伢儿们都不愿进肖婆婆的屋,白天跟晚上一个样,黑咕隆咚的,还有一股霉味,了无生机。肖婆婆积蓄力量想坐起来,又失败了。家里年轻一点的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老的老小的小。看电视上那阵势,孙子恐怕是回不来了。

捱到人家都吃过饭了,儿媳妇才挑开门帘喊,起来吃饭哩!这一带农村里很少把婆婆叫娘的,能跟婆婆好声好气地说个话就算不错了。见死老婆子没动静,媳妇才意识到婆婆可能是病了,开了灯近前去看。肖婆婆呢,习惯了小屋的黑暗,突然遇到灯光,刺得眼睛都流水了。儿媳妇还以为婆婆是因为生了病没人招呼才落了泪,赶紧差小宝去叫医生。

肖婆婆早知道儿子没了。都五年没见过他了吧?五年前,肖婆婆被接到孙女儿家住了几个月,回来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儿子。过年的时候家里没有贴对联,肖婆婆就知道儿子没了。老人死的第一年家里是不贴对联的,肖婆婆好好的,儿媳妇也好好的,不是儿子没了还能是谁?肖婆婆装着老糊涂的样子,过年还是过得喜气洋洋的。晚上睡觉的时候肖婆婆的眼泪把被子都弄湿了,除了肖婆婆,儿子可是这一家子中遭罪最多的。男人走的时候,儿子还不到十岁,地主羔子走到哪儿还少得了受欺侮?也正是这个儿子,才给了肖婆婆走过来的希望。

医生就在路对面住着,几分钟就赶过来了。肖婆婆心里很清楚,就是没有力气。医生给她输液,随口问老婆婆有多大了。媳妇说,连她自己也搞不清,反正八十多了。八十一?八十二?还是八十三?……年轻的时候,日子是熬着过的。现在呢,一晃,又是一个世纪了。肖婆婆一直觉着活不到新世纪呢。肖婆婆还记得自己从肖湾嫁到这两半截庄时候的样子,水灵灵的,比孙女儿还好看。那时候不太平,到处都在打仗。

医生临走时说,人老了都这样,输点液就好了。肖婆婆想,这话肯定是安慰她这个老婆子的。

到了晚上,孙女儿也来了。肖婆婆越发相信,自己的日子不多了。孙女儿没出门的时候,跟她娘一样不待见肖婆婆。肖婆婆呢,其实是最疼孙女儿的。他们王家三代只有这一个女娃娃,出嫁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肖婆婆理解孙女儿,姑娘家都是这样,年轻的时候急着找个婆家,连做梦都是离开父母的场景。肖婆婆不也是这样?早知道肖湾不是她的家。肖婆婆的娘家算是个大户,肖婆婆还是姑娘时就存了私心,攒了点钱,还有一些细软,想着等将来嫁人时带到婆家去。那时候,肖婆婆还没有具体的婆家,跟那个时代的所有姑娘一样,还不知道父母会把自己许配给什么人。

孙女儿跟肖婆婆亲起来,还是因了回娘家的事儿。那次孙女儿回娘家住十天半月了,还没有回婆家的意思。肖婆婆偷偷地问,咋咧,该不是小两口闹气了吧?孙女儿实在憋不住了,才让奶奶看身上的瘀伤。肖婆婆伸手去摸,孙女儿跳了起来。疼呢,扁担粗的伤痕。肖婆婆不乐意了,娘哎,这小子欺侮俺孙女儿娘家没人咋的?

这一声“娘哎”把儿孙们的注意力都引来了。“娘哎”是肖湾人惊讶时的感叹,就跟人家说“天哪”是一样的,肖婆婆把这两个字也带到了婆家。儿孙们一听到肖婆婆一惊一乍地喊“娘哎”就知道,一定是出了让肖婆婆吃惊的事了。

儿孙们当然不允许姓王的受别人欺侮,哪怕那人是王家的女婿。说话间就有人抄起了家伙。肖婆婆又劝,去也行,别打架,亲戚长着哩,咱吓唬吓唬他就成了。

一干人拥着孙女儿走了,肖婆婆的心里却涩起来。想自己这后半辈子,跟水塘里的浮萍一样,看起来还算青翠,就是没根,哪样事不是自己一个人扛着?肖婆婆算得上漂亮,年轻轻的守了寡,免不了惹人。肖婆婆给生产队里的很多男人带来了痛苦,给女人们带来了不安。当然,也给自己带来了痛苦。受了委屈的肖婆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更不要说让娘家人撑腰了。肖婆婆一回家来就钻到自家后园的树林里,痛痛快快地哭,哭罢再回去给儿子做饭。

孙女儿再回娘家时,有些不愿跟娘说的事儿都拿给奶奶听。肖婆婆呢,乐得有人陪着说话。一个孤老婆子,儿孙们成天忙里忙外的,就是有闲时也不爱听她絮叨。媳妇当然离得远远的。肖婆婆喜欢给孙女儿讲肖家的风光——咱肖湾的家可算是大户,光房屋就几十间。肖湾呢,扛得上几个两半截庄哩。肖湾的姑娘,谁舍得嫁出去啊。孙女儿看看奶奶,肖婆婆连忙又加了一句,哪像奶这么傻啊。肖婆婆习惯了,说到肖湾,在自己孙女儿面前也虚撑着。

这天孙女儿说,东头军强的女朋友听说也是肖湾的。奶,你知道她吧?还没等肖婆婆答话,孙女儿就纠正了自己的话,奶肯定不知道,你咋会知道呢,人家才二十多岁。

军强也姓王,得给肖婆婆喊奶。肖婆婆就问,那女娃子叫啥啊?

孙女儿哪记得清,说好像叫小梅。肖婆婆向着肖湾的方向说,娘哎,可别乱了辈份啊。孙女儿笑,现在人家谁还讲什么辈份啊。

肖婆婆说,得讲,姓肖的到哪都不乱辈份。

军强原打算年前回来典礼的,坐不上火车,日子只好改到二月二了。孙女儿突然话一顿,奶,天冷你多睡会儿,反正也没法出去。这倒是事实,出去了也没法出摊。

孙女儿问,奶,你昨儿个咋咧?摔着了还是没睡好?这话提醒了肖婆婆,许是夜儿黑个没睡着觉闹的。只要没病,肖婆婆就放下心,精神好多了。肖婆婆还不想死。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撑着起来了。孙女儿放了心,回自个儿家了。家里今儿个要杀年猪哩。

公路上有汽车了,肖婆婆又要出摊。媳妇不冷不热地说,都恁大年纪了,还瞎折腾啥?肚子第二次挺起来的孙媳妇也劝,奶,别出了,身体要紧。肖婆婆不听,只管收拾自己的东西。

肖婆婆想想也是,自己这么大年纪了,不能老了老了还给子孙们添乱。可又不想在晚辈人面前服软,要是有人上来拉她一把今天就不出了,哪怕人家是装腔作势的。肖婆婆不想让人家说自己老了就不近人情了。肖婆婆磨磨蹭蹭的,等着人家上来。孙媳妇见奶奶不听劝,扔下一句埋怨就走了:你还嫌人家笑我们不孝敬笑得少啊?儿媳妇才不会伸手拉她呢,虽然心里不想在自己的儿媳面前显露半点不孝的迹象,表面上还是做作不出来。

肖婆婆骑虎难下,硬着头皮把东西拖到路边棚子里。摊位还是那年儿子给砌的,三面由碎砖头垒起来,水泥都没用,上面搭了几块石棉瓦。棚子里放了一块裂了的预制板,肖婆婆把花生瓜子之类的小东西摆在上面,几棵甘蔗斜倚在预制板上。和甘蔗放在一起的,还有一支气筒。

公路上没有行人,偶尔有车辆经过也是哗的一声就远了。太阳影影绰绰的,只有一个黄色的轮廓。娘哎,真是冷。好像有一个小伢儿玩了冰回来用手在肖婆婆身上揉搓,寒气都浸到骨头里了。快到晌午时,小宝给肖婆婆端来了火炉,肖婆婆恨不得将身子伏在炉子上。

肖婆婆想,雪已经在化了,那军强也该坐上火车了吧?肖婆婆挂念的不是军强,是军强的女朋友,那个肖湾的娘家人。肖婆婆好像忍了一辈子了,终于有了一个伴,往后自己在两半截庄就不算势单力薄了。

肖婆婆有个秘密,对谁都没说,包括孙女儿。守这个摊已经有十多年了,想当初,肖婆婆要弄个路边摊卖点东西时,儿子媳妇都没反对。弄就弄吧,老人家有个事做儿孙们就少了很多麻烦。再说了,多少还能补贴点家用。肖婆婆对小摊并不是太认真。瓜子没了,花生少了,甘蔗卖缺了,肖婆婆就催儿子或孙子去帮他进一点回来。晚了也无所谓,挣多挣少王家也没人指望它过活。唯有一样不能缺,气筒。气筒坏了或是不能用了,肖婆婆就急了,差儿孙们赶紧去修去买,慢了就骂。儿孙们平日里嘴里没断过零食,过年叫奶奶太太的还能得点压岁钱,哪个都听肖婆婆差遣。

生意出人意料地好,小棚子两边就多了几家像模像样的店,里面卖的东西啥都有,跟镇上的百货商店一样。肖婆婆不急,只要人家没有气筒就成。

肖婆婆起心在路边摆个摊纯粹是偶然。那天,一个男子推着自行车进了院子。大娘,有气筒吗?借用一下。男子的裤脚和袖子都挽得高高的,脸上赤红赤红的。肖婆婆也不知道儿孙们将气筒放哪儿了,回屋翻箱倒柜地找。找的时候随口问人家是哪儿的,做什么事。男子说他是肖湾的,去城里卖菜回来。

肖婆婆停下来,娘哎,肖湾啊,你是肖湾的?你知不知道肖福贵?男子摇摇头。肖婆婆又问了一个人,肖福全。男子看看她,问她怎么认识肖福全。肖婆婆说,我娘家就是肖湾的,我叫肖福秀。肖婆婆的这个名字很少有人知道的,恐怕连儿子都不记得了。肖婆婆刚嫁到王家时,就没有了名字,年纪大些的都叫她“肖女子”。肖女子熬老了,就变成了现在的肖婆婆。

男子说,比着我爷我该叫你一声姑奶,肖福全跟我爷是堂兄弟呢。

肖婆婆给男子泡了杯茶,肖婆婆都多少年没见过娘家人了。粮食关那阵,肖婆婆的爹娘都饿死了,弟弟也饿死了,弟媳妇就带着两个伢儿逃荒走了。有人说去了河北那边,也有人说去了安徽,反正再没有回来过。肖婆婆的娘家人就绝了。

男子走的时候说,姑奶,我这儿还有一把蒜苗没卖完,你也别嫌是剩下的,留着吃吧。

一声“姑奶”把肖婆婆的心一下子喊软了。肖婆婆拾起男子丢下的一把蒜苗,不舍得放下。蒜苗还嫩着哩,只是在日头下晒了一上午显得蔫不唧的,不好看。肖婆婆知道城里人买菜讲究好看,萝卜得光溜溜的,西瓜得圆溜溜的,西红柿得规规则则的。肖婆婆在心里面骂了句城里人,挑三拣四的,这么好的菜就落下了,瞎了眼哩。

肖湾是远近有名的菜园子,肖湾的菜就近在陡沟就卖了,价钱当然贱得多。想多换点钱的人家就用自行车驮了去县城卖。肖婆婆的房子就在路边,陡沟通往县城的公路把这个庄子截成了两半,两半截庄就这样得了名。

晚上吃罢饭,媳妇问了一句,咱家哪来的蒜苗?肖婆婆等这句问话等了一顿饭呢。

我娘家人给的。肖婆婆赶紧说。

孙子看看自己的娘,又看看自己的奶。肖婆婆得意地笑,娘家人去城里赶集,回来留了把蒜苗给我。

肖婆婆有五十多年没有回过肖湾了,用儿媳妇的话说就是,婆婆娘家没人了。肖婆婆想,这就是一个女人的命。男人走的时候,肖婆婆留不住。好在还有儿子,有了儿子就等于留住了男人的影子。再后来,娘家人没了,儿子也没了,肖婆婆就像被褪光了毛的鸡,显得茕茕孑立。第二天一早肖婆婆就宣布,自己要在路边摆个摊。那语气,透着肖婆婆不曾有过的硬实。

用肖婆婆的气筒打气是免费的,经常骑车走那条道的都知道。人家打气的时候,肖婆婆总是要问上一问,小伙子是哪里卖菜的啊,我先买点行不?搁肖湾那样的菜园这菜就不值钱,卖菜的随手拿把豇豆或两个萝卜留给肖婆婆。当然也是免费的,人家打气都不要钱咱自己地里产的东西还能找人家要钱?肖婆婆也不客气,笑呵呵地将娘家人给的菜捧回去。

肖婆婆不像城里的老头老婆养猫养狗,肖婆婆把自己的小摊子当成了小猫小狗,每天乐呵呵地守着。肖婆婆的瓜籽和花生是出了名的,出名不是好吃,是足秤。打气的却日渐少了,气筒开始是一年用坏一个,后来是两年三年用坏一个,现在几个月也没有人来打气了。肖婆婆不知道,人家都骑摩托坐公交了,谁还骑自行车去卖菜啊。

守摊的日子本来心里总是乐的,年坎儿肖婆婆却觉得从来没有今天这么累过。人不服老不行,这身子骨已经经不起折腾了。那些曾经和她一起上地下地的人都走了,老的,同龄的,当然还有很多比她小的。谁说老年人就不怕死?肖婆婆就怕。谁也不是长生不老的人,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要自己去。娘哎,自己莫不是八十四了?

肖婆婆第二天又没有起床。肖婆婆是想起来的,衣服放在那儿就像一个淘气的小伢儿,欺侮她这个老婆婆追不上。媳妇在堂屋里发牢骚,埋怨婆婆老糊涂了,那么冷的天非要出摊。看,钱花了不说,人还受罪。媳妇声音很低,肖婆婆就装着没有听到。也是的,怕是真老糊涂了,明明白白的道理搁在那儿,怎么会不听劝呢?大过年的净给小辈们添麻烦。

肖婆婆只有埋怨天,埋怨天气。冬季越来越漫长了,漫长得让人看不到头。这里的春秋总是一晃而过,所以冬夏的日子就显得■■嗦嗦,没有边似的。好在过罢年,春天就要来了,肖婆婆觉得希望来了,精神又好多了。

太阳温吞吞的,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肖婆婆盼着太阳赶紧下去,天赶紧黑。孙女儿、孙女婿来拜年,肖婆婆想趁睡觉时跟孙女儿好好地商量商量。肖婆婆有一件重要的事要交给孙女儿办,肖婆婆都快等不及了。

夜里孙女儿问奶奶,都说爷爷死的时候你还不到三十岁,是吧?肖婆婆的床大,两个人挤在一头睡。

肖婆婆说,可不是,你爹还在吃奶哩。你爹吃奶一直吃到八岁。

肖婆婆问,军强找的叫啥啊?

孙女儿说,我就知道奶要问,都打听了,叫肖春梅。

肖婆婆心下算了一下,说这春字辈的该叫自己姑太,来了咋叫?娘哎,真的乱辈份了。

孙女儿笑她,早出了五服啦,不碍事的……奶,你后来就没有喜欢过谁啊?

肖婆婆没有回答孙女儿的话,孙女儿却咬住不放,又重复了一遍,声音高了八度,怕奶奶听不到。

肖婆婆在黑暗里叹了声气,要说,也算有吧。

孙女儿没再问,等着奶奶自己往下说。

肖婆婆转过头,朝着孙女儿睡的方向说,我要是有娘家,娘家人一大家子,早替我做主了。

孙女儿想问做什么主啊,没头没脑的。想了想,还是没有问。

奶奶想回一趟娘家,你看行不?

孙女儿睁大双眼,试图在黑暗中看清楚奶奶。你娘家都没人了,去找谁啊?再说,我娘我哥他们也没有亏待你啊,吃的穿的不短你,有病又不是不给你看。

肖婆婆委屈大了,自己就孙女儿这一个可以争取的人了,孙女儿要是不乐意,这个愿望就甭打算实现了。肖婆婆拖着孙女儿的手说,我就是想见见肖湾的人,哪怕去去就回哩。

孙女儿不吭声。肖婆婆只管说,人都说妞儿是娘的贴身小棉袄,奶奶没有妞儿,只有你这个孙女儿,你不想暖暖奶奶?我这把岁数了,活不长了,奶奶有感觉。奶奶想回肖湾看看,那可是奶奶的娘家啊。

肖婆婆其实还有很多话,不好跟孙女儿说。肖婆婆很久没有流过泪了。人老了,眼睛周围都是褶子,就像旱裂了的土地,一滴眼泪落上去就找不到了。孙女儿第一次见奶奶流泪,自己也把持不住了。奶,咱别哭好吧?停了一下,又说,等到军强家的来了,你不就见到娘家人了吗?孙女儿好像突然找到了补救的办法。

见对奶奶没起作用,孙女儿怯怯地说,要不,我跟我娘他们商量商量?

王家人坚决不同意,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婆子出门,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咋办?四十多里路哩。再说,人家谁认你这个远门子亲戚啊?这些话媳妇没有让孙女儿转达,是自己来婆婆屋里说的。肖婆婆看媳妇孙媳妇态度坚决,不敢再坚持。年前肖婆婆非要出摊,病一场花了几百块,现在在媳妇孙媳妇面前就有些气短。肖婆婆只有盼着军强回来。

正月十五那天,军强回来了。军强在人堆里看村委的那帮人刷标语。这墙上的标语啊,换了一茬又一茬,肖婆婆都记不清换过多回了。肖婆婆从肖湾离开的时候,墙上的标语是“解放全中国”,后来真的就解放了,标语更变得豪气冲天,“打土壕,分田地!”男人每天都是胆战心惊的,结果还是被打倒了。儿子呢,儿子在“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怒吼中缩手缩脚地也长大了。后来就好些了,“农业学大寨”,“向四化进军”,温和多了,成分不好的儿子才算娶到老婆。

肖婆婆也凑过去,知道墙上正在刷的是“新农村,新气象”,心下宽了一口气。

肖婆婆逮住军强问,你媳妇是不是叫肖春梅啊?肖婆婆还存着一丝希望。

军强说,咋不是啊,肖奶。

肖婆婆又问,那她爹叫啥啊?肖婆婆还存着幻想,也许肖湾如今真的不按原先的辈份起名了哩。

军强说,我哪知道啊?

肖婆婆很生气,娘哎,都快结婚了还不知道人家爹娘叫啥。自己当年最早知道的就是男人的名字,还有男人父亲的名字。

军强很委屈,知道她爹娘的名字有啥用?

是啊,知道人家爹娘的名字有啥用?肖婆婆当初除了知道男人的名字,连男人高矮胖瘦都不知道。哪像现今的年轻人,还没结婚就把结婚后要做的事全做了。

军强突然想起来了,说好像叫肖炳什么。每次小梅寄东西回去的时候都写那个名字,肖炳什么。

既然是肖炳什么,那肖春梅确实得喊自己姑太了。辈份差了……肖婆婆嘟哝着。

差就差呗,又不算近亲。军强满不在乎,跟孙女儿一个德行。

肖婆婆又开始盼着二月二,比军强还急哩。肖婆婆老早就跟儿媳妇说,军强结婚那天她去送份子礼。儿媳妇莫名其妙,死老婆子什么都不肯管的,今天这是怎么了?媳妇说,军强他爹跟咱就没有往来过,咱去送啥礼?肖婆婆说,得送,好歹咱是长辈哩。

二月二那天,肖婆婆早早就去了军强家。房顶上那两个大音箱把喜庆的声音传遍了路两边的庄子,两个红灯笼像主人一样翘首迎着门外的客人。屋里呢,红堂堂的,还真是那么回事。肖婆婆暗自得意自己换了那件淡绿色的短大衣,恰好跟今天的喜气配着。短大衣是儿子活着时给买的,男人嘛,买不好衣服,颜色太嫩,肖婆婆一次都没敢穿过。今儿个这日子,得穿。

军强他爹看到肖婆婆来了,有点意外,声音里就多了点欠了人家人情的歉疚,肖大娘,来了?乡下就这样,红白喜事有来有往。门头大的,自然就会渐渐地丢掉一些来往。有时候,门挨门的邻居也不一定往来。你不来我也不往,谁也怠慢不了谁。设席时,谁坐哪桌谁坐上席,主家老早就了然于心,错不了多少。今天这肖婆婆,就是人家主家心里不了然的。军强也迎出来,大奶今天这身打扮,可年轻了!肖婆婆一边和着人家的话,一边从兜里费力地掏那两张蓝色的票子,递给上账的,一边说,孙子办喜事,新媳妇又是咱娘家人,咱还不得来贺贺啊?那两张票子,一张是儿媳妇给的,一张是自己瞒着媳妇添上去的。

肖婆婆看出来上账的为难了,人家写不出名字哩。怪不得人家,女人嘛,像她这个岁数的哪个还有名字?肖婆婆今天却认了真——肖福秀,肖福秀。三个字咬得清清楚楚说给人家听。

半晌午光景,新媳妇就来了。按老规矩,新媳妇不能来这么早,得在娘家磨蹭磨蹭,意思是自己舍不得离开娘家。如今都变了,新媳妇恨不得插上翅膀,一下子飞到婆婆家。肖婆婆觉得,如今真是随了女孩子们的心哩。

新媳妇坐的是小轿车,不是肖婆婆那时候的花轿。肖婆婆觉得这点不如先前,新媳妇享受不到花轿的好了。花轿多好啊,一颠一颠地,能颠出男人的野性。肖婆婆还记得自己从肖湾来的路上,四个轿夫把自己颠得都晕了。晕也好,幸福啊。肖婆婆正美着哩,轿夫却停了下来,不言不语地歇个没完。肖婆婆嘴上不好意思催,心里可急了,偷偷地扔出去一块银元,让他们拿去打酒喝,轿子才又颠起来。肖婆婆一想到花轿,心好像又被颠飞起来。肖婆婆知道,今天这个肖春梅的心思肯定也和自己当年一样,急着赶紧离开肖湾,男人的家才是女人的归宿。不同的是,肖婆婆那时不敢显露,也没法这么快就到婆家。想到这儿,肖婆婆的脸腾地热了,好像新媳妇会看透她的心思。都没几天日子的人了,还在想年轻时候的好事。笑就笑吧,自己娘家的人,怕啥?

本来闹洞房应该很凶的,可眼下出了正月,哪有多少男人还闲在家里?一两个男人也闹不起来,肖婆婆正好可以跟新娘子说说话。

肖婆婆问,姑娘,你知道我吧?

新媳妇说,我才来,以后就知道了。

肖婆婆说,我姓肖,叫肖福秀。

新媳妇说,哦,你也姓肖。咱们五百年前还是一家子哩。新媳妇许是也被喜庆的气氛感染了,回答得有点调皮。

肖婆婆认真了,娘哎,还五百年前呢,一百年也要不了。我也是肖湾的,来之前你爹就没跟你说过我啊?

新媳妇心想,娘哎,这老婆婆咋的了?“娘哎”是肖湾那一带的口头语不假,可那都是年轻女孩子的专利,从一个老婆婆嘴里冒出来就显得别扭,矫情了。

肖婆婆问,你爹叫啥啊?

新媳妇也严肃多了,肖炳全。

肖婆婆说,娘——“哎”字的音硬是被新媳妇皱着的眉头给挤没了——论起来你还真得叫我姑太哩。心里念叨姑娘家的不知道她也就罢了,她爹她娘不知道就没道理了。

新媳妇也活泛,脆生生地喊了声,姑太。

肖婆婆刚才还有点生气,听到新媳妇的这一声喊,脸上的褶子一下子就散开了。女人的世界无外乎两个,婆家,娘家。以前肖婆婆的世界是残着的,现在好了,肖婆婆的身边有了娘家人了,肖婆婆就觉得自己的世界齐全了。

军强他娘不乐意了,人家正好在堂屋忙着。大娘,你不能这样教肖女子——看,这个肖春梅已经没有自己的名字了,跟肖婆婆当年一样,结了婚就叫肖女子了——军强是你的孙子,肖女子应该叫你奶的,叫你姑太不乱辈了?

肖婆婆知道理亏了,女人嫁了男人,一切都是以男人为准的。还没有回娘家哩,就这样矮了一辈。叫奶,叫奶!

肖婆婆问这个孙媳妇,你爷叫啥啊?

孙媳妇说,好像叫肖天军,要不就是肖天武,我也搞不清。

两个名字肖婆婆都没印象。不用问,孙媳妇肯定说不出自己太上辈的名字。

肖婆婆陪了孙媳妇一个下午,说的都是肖湾的人,说小洼,铁头,还有大军……孙媳妇一个也不知道。孙媳妇说得少,嘴边的人离肖婆婆都远,说了肖婆婆也不知道。肖婆婆本来还想通过孙媳妇怀怀旧的,想不到娘家人来了还是找不到共同话题。

出了军强家的院门,肖婆婆又冷又饿。肖春梅是新媳妇不假,可怎么着也是肖湾的姑娘啊,不叫姑太叫奶,这世道对女人真是太不公平了。肖婆婆觉得胸口沉闷,一口气憋在喉咙里出不来。想喊肖女子,孙媳妇,嘴里却出不了音。腿哩,也不听使唤了。肖婆婆再次想到了那句俗语,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要自己去。娘哎,真是八十四了。

肖婆婆跌坐在地上,全世界都安静了,风也住了声。太阳跟大清早的月亮一样,苍白地悬在那儿。肖婆婆又想起了自己坐花轿的那天,太阳热乎乎的,晒得人心里毛毛的。在肖婆婆所有有关肖湾的记忆里,太阳都是那么热情地放着它的温暖。肖春梅要是到她这个年龄还会记起今儿个的太阳吗?

肖婆婆死的那天恰好是新媳妇肖春梅回娘家的日子,人家是新婚第三天,当地人又叫“回门”。

孙女儿说,奶这是跟着军强家的回娘家了。奶到底如了愿了。

责任编辑 牛健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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