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童年

2009-04-13 06:58
百花洲 2009年1期
关键词:山芋

庞 培

小镇啊,你的街道永远寂静。

没有一个人能够再回来说:

你为何人去巷空一片荒寂。

——约翰·济慈:《希腊古瓮颂》

要是我有食欲,也只能尝尝泥土和石头。

——阿尔图尔·兰波

备战备荒为人民。

——毛主席语录

1

小城安静。有时雪落下来,落在这安静上面。屋顶上布满陈年的烟囱,烟囱外墙依稀显露出夏天的孔眼,斑斑节节被寒风吹刮的印迹。烟囱都不怎么冒烟了,即使冒烟,也不大看得出来,因为天空布满寒冬腊月里特有的阴霾。天亮了,等于没亮一样,整个白天小城的马路上光线半明半暗。人就像工厂的大烟囱里掉落下来的碎屑。主要也就是上下班时街上的人多,也就多那么一小会儿,二十分钟左右,县城各处又重新归于岑寂了。空气里飘来冻硬实的煤渣味道,有时稍带一点点工厂后门头的锅炉房蒸汽、机油和垃圾味道。

风吹进一条弄堂里,老半天了行人还能听得见风在弄堂深处来回轰响,“空通空通”四处旋舞的干冷的回声。弄堂两侧的人家,穷得连灰尘也舔吃干净了,灰尘也不大多见。一直到天黑了,风吹出来,仍像下午进来时一样干净,饥肠辘辘。

人们言语不多,都低着头,习惯了相笼着手低头。本来早几年日子要好过些,大家笑脸相迎的,现在改成匆忙点一点头,躬身进了自家的天井、门洞。那是一个言语不多、言语无效的年代,大街上,马路两侧围墙刷满了标语。人们半夜三更做梦都梦见标语,长长的游行队列,开万人大会时空地上挥舞的拳头,拳头像大海的万顷碧波。人们把最后一点吃奶的力气都使在了口号和红色的标语上,使在了开会、集会游行上。

家家米缸都很容易空。人走路时仿佛不是揣着一颗活人的心,而是揣着空空的米缸。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年365天,人们恍恍惚惚,天天眼前晃动的就是吃、吃。时间仿佛是用平常舀米的碗盛量走的,那情形,就像若干年后电视电影里时常出现的“快进”时的倒带效果。好不容易家里一坛子米盛满,哗哗哗就低落下去,比水池里放水还要快。

米缸令人恐慌地空下去,沉默下去……

饿了,说话也就少了,没劲了。

孩子们自动地分散到各处,到黑洞洞的家门以外去寻食吃,用手指头抠、用牙齿撕、用脚踢。最后一招是用眼睛看,瞪着橱窗里的饼干筒看很久很久。

那饼干筒,那饭店灶台上的锅子,可能也是空的。

寻食吃,不用大人说,不用父母教。

吃,是动物天性。

2

夏天河里全是洗冷浴的人,“扑通”作响的沿河码头散发出淘米筲箕的味道,也就是竹篾条跟淘洗的粳米和大米相混杂的味道。这味道人凑在热天的水面上闻,会特别香。关于米,我们江南吴方言中还有一种专门语汇,形容煮熟过后一粒粒的饭米,叫“饭米扇”。至于那个发音“扇”的文字,是否写成“扇子”的“扇”?一时大概也弄不大清爽。这种特殊的称谓,也说明过去年代的人们对于每天下肚去的米饭的感情。一层层麻石台阶的码头边沿有时会有残剩的饭米粒,被潮水一捋,往水里沉,随即又浮上来,有些小鱼专门候在河边草丛中,等着来吃这种被河水泡开来涨大了的饭米扇,例如鱼旁鱼皮、穿条鱼,样子铅灰色的小虾,等等。弄堂口人家说:“地上漏了粒饭米扇”或者“你脸孔上有粒饭米扇”,这是说你刚吃完饭嘴边上还沾了一粒米饭。这种饭米扇,在河边看见时,往往因为天气太热已经有点变质,米饭原有的香气已经很微弱了,但在运河清冽的空气里,仍依稀可闻。人闻到时,大多跟河里的水汽、码头上淘米洗菜气味混杂在一起。有辰光有点热热的、酸腐的感觉,一般都是隔夜的馊泡饭,馊的冷饭,人家才肯倒出来,才舍得当垃圾到码头上洗碗时清理掉,江南人很少说“舍得”。这话也讲成“潘得”。“你舍得吗?”叫“你一潘得?”而那些馊的米饭粒,小猫吃过了,家里碗橱里老鼠也偷溜进来扒了几口,才轮得到河里的小鱼吃。

在一条横贯全城的运河(支流)水里,洗冷浴人一整个夏天都像城里各处的生活垃圾那样泡在同一种潮来(汐)里,也从不觉得多少脏。河面再怎么发浑,漂满酸腐的隔夜泡饭、西瓜、冬瓜皮、鱼鳞和鱼肠,河水总还是清清爽爽,像树上的一张槐树叶子一样宽绰爽朗。河水发出很有磁性的蛮好听的声音,像一张刚抽出封套、刮刮新的唱片。走街串巷的手艺人,例如水乡里弄常见的竹篾匠、箍桶匠,有汗湿的长满了老趼的手,热天手臂弯总缠好一块揩汗毛巾。有时候年长的说书人,苏州扬州下来的评话、弹词开篇、说书,小辰光总是公认这两个地方下来的老师傅肚里货色最好,中山公园书场总是替他们放置最好的台位。一碗茶泡好,一把风雅的折扇“啪”一声打开,惊堂木“当”的一下,茶馆外面的树荫里头于是吹来英雄云集、好汉们啸聚的古代事迹……水性好的泳者从闸桥河一路游到城里,等于用赤裸的肌肤把县城的原始版图,每条弄堂、每家工厂、饭店的位置用水重绘了一遍,当然绘在水里。沿着运河游,纺器厂过去是酒厂,酒厂过去是孵坊,孵坊过去是屠宰场,屠宰场再往东面游,是天主教堂。那年夏天,天主教堂所在的街区,是全城最僻静冷落的地方。教堂被关闭,大门锁上已经将近十数年。在这十几年里,有一半的辰光甚至连一个看门的人也不许配备。跟教堂相隔开五十米,几条弄堂过去,一排红砖头房子,以前(没人知道那是多少年前的久已淹没的年代)曾经是归属教堂的一家教会学堂,那时已被一所中学的校办工厂所占据,一条巨幅标语自天而降,上书:“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天主堂的本堂神甫已经在早些年被迫脱下了神职人员的教袍,据说遣送到苏北的滨海农场耕地养猪去了。整个锡澄运河的河道曲曲弯弯,其间在高低不一的街区里弄分开无数的支流,有时贴着围墙窗口,贴着人家后门陡直的石阶走过,有时像吐出的蛇信子一样蜿蜒,延伸向远方。自然,小城四周全是茂密的农田,其中一侧紧邻滚滚东流的长江水。长江在这一带的江面古称“澄江”,后来又叫“扬子江”,但是县城里上了年纪的老人只说一个字,叫它一种称呼:“海”——上万年前,大海还在距城区不远的地方,后来一个个岛屿、一方方沙岸被风、被水、被浪涛堆砌、吞噬、分流;县城脚下的大地,经历了无数次毁灭过后陆地的雏形,以及被轻易扼杀在萌芽状态的人类始祖的足迹迁移,渐渐迎来了最具号召力的风暴,以及风暴过后岸滩上的篝火……

那年夏天,码头上还有特殊的麦片香味道。国家向城镇居民供给的粮食不足,甚至出现了严重的匮乏现象,于是号召居民购买一定量的麦片作代用品,搀在大米里煮饭烧粥。一粒粒被压扁,像是只只小昆虫的麦片其实很富营养,只是外形丑陋,吃在嘴里吃口也很糙,但有什么办法?麦片、山芋干,这两样食品都经常搀在米饭锅里,使得饭烧好快出锅的一刹那屋子里的香味更浓郁,更加馋人了。人们普遍抱怨,由于有了这些粮食代用品之后,不论大人小孩,全感觉肚皮更加饿,更加吃不饱了。原因是麦片的出现在深一层意义上勾起了城镇居民对于食物的恐慌,另一方面,也勾起了最原始的一种饥饿感。街弄里的人都在想,现在都吃麦片了,将来还能吃什么?只好喝西北风,吃水缸里挑的河水?麦片的风波最多只持续了两年,也许只有一年半,这种其实并不难吃的粮食种类就从国家统销的市场上销声匿迹了,成了我小辰光一段特殊的记忆。大热天,江南人家吃中饭夜饭,都有手捧着饭碗头串门的习惯,每个人都捧着自家的饭碗苦笑,那是一种被大自然的丰饶娇惯了的水乡臣民脸上特有的表情。麦片烧起粥来,粥会很稠,味道也香,很容易勾起人的食欲。那是被机器有序地挤压成片状的夏天,是干燥火热的美丽的夏天,既贪婪,又惬意。

河水岑寂着,像是会开口笑似的,又像是县城年纪五十岁朝上的居民,它都认得一大半。什么人什么时间大致从什么弄堂口走过,甚至手里会拎上些啥个东西,例如,一盒马蹄酥(点心,在那年夏天自然很少见),一包带给家里小孩子吃的纸袋装的烂苹果、烂梨,或者拎了一只鱼箱……河水竟然事先都像是揣摸得到似的很知心知肺地流。开闸关闸,有时水流向东,有时潮水又往西城头涌。一波一波,慢条斯理,跟庙里和尚念经一样。大人小孩,全在一条闸桥河里洗冷浴,家里扛一只红漆的浴盆当救生艇,最常见的是卸下来的门板,掮到河里来放下,那松木制的阔门板,一湿水,颜色发暗发黑,立即就有呛人的灰尘被风吹起的热味道,其实是木头本身的味道,不知为什么,闻起来竟像是街面上热天的灰尘。门板慢慢地倾斜,一头沉到水里,像沉船倾斜的甲板。小孩子不待门板完全沉水,急吼吼赤膊就往门板上面爬,整个身子扒上去扒着,两只手死死搿住门板上头,不肯松手。旁边护着他们的大人就嗬嗬、嘿嘿在水里笑,随门板自身的沉浮而显示出很好的水性来。其实热天头掮门板洗冷浴并不轻松,门板有时在水里侧翻过来,漂浮时洗冷浴的人根本不大好掌握。门板力道大,而且因为体积的缘故很难捉摸到它的平衡,敢于带了门板教小孩洗冷浴的大人,都是水上竞技的高手。门板万一翻了,小孩压在底下,一时出不来,就有窒息的危险。实沉沉的门板,让人又喜又恼,欲罢不能。

除了浴盆和拆下来的门板,那年夏天漂在河里,漂到码头身边辅助洗冷浴的器具之一还有竹头的座车。座车是六角形的,一般底下有个木板的垫子,拎在手里实沉沉,端着掮着放到水里,要浸好一会儿才往河里沉,然后就漂在水面上。座车一般只让小孩子玩,五六岁以下出卵小人。让小人到河里泡着,省得一个热天下来,身上痱子一大层。微凉的河水对于痱子有奇效。我们小辰光,小孩子都普遍生痱子,正如大冷天普遍全有冻疮一样,热天冷天,四季是那么分明。洗冷浴辰光,一只座车旁边总有一个大人看着护着,手把住座车的扶手。座车缓缓地做着同心圆的旋转,沿河漂下来,有点像做气象测试的热气球,像桶状的飞行器。一个不足月的婴儿正站立不稳从座车里露出来一个头,奶声奶气的“嗬嗬”几声,被运河水刺激得很惬意,晕乎乎地瞪眼看他初涉人世之后第一次从水上看到的世界:岸上的树荫、房舍、码头上下的居民。一个油头粉面的男人气冲冲跑下码头,去洗一洗手,途中差点把一名年纪大的船上人撞倒。一名四十岁左右的妇女刚洗好菜、淘好了米,把一只淘米筲箕挽在手臂弯,还用自己的肘臂上下掂一掂筲箕分量,另一只手里拎了放萝卜和一把小青菜的竹篮。无论筲箕还是竹篮子,那天傍晚都让她很定心和满意,她往河岸走时一步一回头,仿佛预感到这样的日子已经不会多了,十几年后就不再会有了。她心满意足地对每个人、每样东西微笑,她看到了漂游在座车里的那名宝宝,不禁颔首大笑起来。她朝上走一步,又回头看了看河里漂的一只烂西瓜,她跟自己嘀咕了一句这确实有点可惜,“西瓜只烂了一半”,另半拉八成吃口蛮甜的。又一名船上人扛着一支橹急匆匆经过她身边,往码头下方走。她匆匆看一眼那支橹,赶快再督促自己往上迈一步,掮着橹的船上人有点打乱了她一步一回头洗好菜往家里跑的步骤。她第三次回头,又注意地看了看座车里那名宝宝,这一次,她感觉那个宝宝也朝她注视着,慢慢望过来,绽露出仿佛偷偷享乐一般的笑容。俩人一个在码头上,一个在河道中间,相隔很远的一段,但却像是心有灵犀似的。妇女这一次笑得更好看了,她并没有因此而陶醉,并没有停下身子来痴痴地朝河里看,她保持着先前上码头的节律,匀速前进。河岸上的荫凉已经够着了她的腰身,遮住她脸上原先一直晒到的炎炎烈日。她用手擦一把鬓角上的汗,刚才在码头往下的一端,其实河边上的树荫也七七八八大抵能遮住太阳光,那是一些榆树、刺槐、苦楝和垂柳。风一吹,树荫飘来荡去,露出很多天色的空隙。现在,上码头的人快要走上河岸了,迎接他们的却是沿河的一排排密密匝匝的树荫。进入那片树荫,岸上的人就看不大清河里嬉水的人群景象了。岸上人将看到另一番景象,地势远远低于河岸的一大片老城区,鳞次栉比的弄堂房屋、店铺、马路、天井、水塔……一直延向遥远的天际。

座车也有味道,跟门板的木头味道不一样。竹筒的味道更凉,闻上去扑鼻的一股清香,不像浸了河水的木板那样蓬松。那股竹头的清香已经在使用经年的竹头座车各部位贮存了很多年,闻上去有点阴郁和压抑,要不是大热天被人掮到河里沉沉水,很可能也就根本消失了,早就被江南的天井和弄堂人家的光线气息磨损掉了。但此刻一浸到水里,竹筒和竹竿部分就“咕噜噜”开始呼吸,先是吸气,然后慢慢往外呼气,呼出一长口气,冒出来一股股、一摊摊的黑水,全是陈年的污垢、灰尘,有时竟附带了吐出来几只蟑螂、壁虎子的尸骸,也就是在闸桥河水里现身一下,立即被河水卷没。冷浴洗过再掮到码头上,湿淋淋的竹头座车看起来像是重获了一次新生,“嘘嘘”地从座车各处发出惬意的空气流通声音,那些竹竿、竹节的颜色看上去比下河之前清亮体面多了。这一个冷浴洗得比街上的人还要更起劲呢。这会儿那位跟着下河的出卵泡宝宝也欢快异常着,在座车里一颠一颠像是要从囚禁他的童年世界里跳出来去飞跃舞蹈。远远地在岸上看,河里的宝宝白亮白亮的,像一小面耀眼的折射出光照的镜子。座车端放在石码头上,给到码头上来淘米洗菜的街坊增添了不少麻烦,因为一只座车,几乎占据了码头面积的一半。这时候河水也像婴儿头上几绺稀疏的毛发一样傻乎乎的单纯可爱。

夏天里,全城都有新旧竹木器味道,每条街上都有一爿竹木器店,人们睡的床是竹榻,坐的椅子、矮凳、平常使用的盛放东西的器皿,多数为竹制,有的人家还用竹头竹片做窗户或护窗板。每年的春天,县城弥漫在一种新上市的竹器的清香里,老街、新宅全跟竹子相关。那时小城的空气是篾青色的,有一种经由手工编织之后的市井的勤勉、雅致的气质。我记得街上担粪的粪桶上的搭襻是颜色发青的竹杈片做的,更不用说淘米洗菜用的筲箕篮篮。

城郊有成片成片的竹林,城里公园里有,乡下的村子或山脚下面就更多了。这些林子全都有了很多年历史,全是自然长成的。

热天头太阳一晒,一条北门街上全是竹头和竹器的清冷,木头门板蓬松发苦。照理说一条北门街的味道是按不同店铺所在位置分段分片的,有点泾渭分明的感觉,比如日杂公司是日杂公司味道,药店是药店味道,钣金店是钣金店味道,钣金店又名白铁匠店。中午十二点钟过后,全城所有的人家、商店全陷入一种子夜一般昏昏欲睡的彻静里。这是夏日难得的午睡时段,家家户户全把门板竹榻铺设到弄堂口房门口有走廊过道风的地方,小孩做作业白相也全往院子后门口挤靠。这一切全是自动自发地形成,没有人教谁,说你赶紧找风凉点的地方;人人都是赤日炎炎夏日的温良恭顺的臣民,只要深宅大院的房子里有一点点风凉的地方,有一眼眼起穿堂风的可能,这空歇的可能性就全被赤膊淌汗的大人小孩子占据了。人与自然相互间构成了一种古老而聪颖的契约。没有空调,没有电风扇——只有孩子手里老旧的蒲扇“啪哒啪哒”敲着背脊骨。而大人手里随时卷着揩汗用的湿毛巾。全城在赤日炎炎的午后显得多么安静呵……这时候仿佛被一场大火炙烤烘焙着的光亮的城区的大街小巷,只有白铁匠店(钣金)里的铁砧,小钢锤还在一下一下清脆悦耳地敲响,仿佛在替大马路上的夏天赶制一件古老贵重的白金首饰。电焊枪“嗞嗞嗞”冒着火花,灌满氧气的钢瓶在凹凸不平的黄石卵地上滚动,瓶身有时会重重碾过颗粒大小不一的细石砂……这磨人骨髓的声音好几公里之外都清晰可闻。太阳也发出电焊枪一样“嗞嗞”的响声,待午睡的小孩子耳朵听见,就变成一串串钴蓝色的火苗……太阳的火舌无情地舐舔县城上空高耸的塔楼、烟囱、教堂、山峦,甚至工地脚手架和古老里弄两侧的风火墙。空气在升温,全城都仿佛燃烧起来,火势一直要到傍晚五六点钟才逐渐减弱下来。这一段时间,所有小城里的店家,只有钣金店一家还在工作和营业,这真是苦不堪言的古老夏天,天很蓝,地上静得可以听得见左邻右舍小孩子身上浸了热汗水之后出痱子的声音。每个人身上黏糊糊的,店堂里的敲打声音不仅作为伴奏,午睡的居民们本身也在睡梦中吐出一道道火舌,午睡阶段的身子闪烁着蓝光。盛夏酷暑,眼看只有黑夜才能拯救小城里的居民——只有黑夜和运河码头上的水……房屋建筑物最大程度地洞开了,不是真的屋顶被晒爆了,而是屋子里各种各样的家具陈设,全都被夏天的气流裹挟着,到县城老街上的热风里去走了一遭。玻璃旧了,红漆的五斗橱开始漆水脱落了,而老房子的房梁比从前更加坚固耐用了,那种一个人粗的圆木圆柱子,在大暑天气咬咬牙,又把自己体内的纹路悄悄回旋了一圈。那些户外的砖墙,红砖、青砖、石头垒砌的,全不一样。在这样的烈日暴晒下面,全城的建筑物内的水汽,都最大程度地被太阳光吸干了,所谓敲骨吸髓,指的就是这种暴热天气。一切地面上的生命全在悄然期盼着一场应时的暴雨……只有雨水能够拯救这里的阴霾和疯狂。小钢锤敲打着,店里在卖力赶做一个棉纺厂锅炉房用的通风管道,薄铁皮跟薄铁皮之间的嵌缝要对齐嵌牢,于是少不了锤子的殷勤体贴。榔头和锤子仿佛一前一后围绕着那些机器,在劝说机器们要懂得人性,也多少讲究一点世故人情。几乎要跪下来求拜它们了:发发慈悲心吧老天爷!……

我觉得夏天有时像一只洋铁皮制的渔船上用的桅灯,是一点点一点点被街上的钣金师傅用榔头敲出来的,慢慢地一只桅灯从底下灯座开始成型,散发出旧的年代的洋煤油味道。做这只船用桅灯时钣金师傅满头满身的热汗,由于一再地细心躬迎而在大热天心里虔诚地跪伏下来,地上全是铁屑、铁渣、破碎的螺帽螺丝,一根根烧尽发黑的电焊条。钣金店里的地面是干硬的耐泥地。桅灯所用的材料全是铁、铅皮、钢条,小孩摸在手里冰凉冰凉,而且有一股新鲜的金属味道,有时搀杂些牛油、润滑油味道,仿佛灯罩所用的铅材料刚刚被拆封,从一大包油纸包里刚刚被取出来。在热天,这些味道都可以降温。我家对门街边上就有这样一家船具店,店堂后门紧邻着闸桥河,有时我会在店堂的铁锈和焊锡气味里闻到闸桥河上飘来的热乎乎的水汽。我在那其中辨别县城的其他气味,人家屋檐上晾晒的棉絮棉被啦,晒干的莴苣卷啦,芝麻酱饼啦。我看见汗从他(师傅)的额头上滴滴淌下来,落在沾满铁屑的地上,“吱吱”作声。做这只桅灯的过程中要动用手工的焊锡,锡块被高温熔化之后亮白亮白的,比婴儿的眼睛还要好看。我惊喜地凝视那个夏天逐渐成形的过程,劲头十足地认为这是罕有的奇迹。师傅单膝跪在地上,我也跪在地上,而且是两只脚全跪着。当师傅把一支小小的焊枪点伸到桅灯内部的某个交合位置,他只是把自己的头最大程度地偏倚过去,可是我呢?为了看清邻居老伯伯,也就是钣金店里那名师傅神奇的动作,我的细小的脖子不知在空中绕了多少道弯。我像围墙上的丝瓜藤一样缠绕着他:趴在地上,根本顾不得任何焊枪铁屑榔头敲打的危险。我可以在铁皮杂乱的店堂地上趴着过一个下午,流着口水,有时舐着自己的手指头,那些指头直到天黑睡觉前还全是污黑的。我惊奇地凝视店堂内部发生的一切,就像另一年的夏天整日整日地泡在闸桥河里,等着浮桥头会有西瓜船开过来一样。

令人惊奇的是,堆满碎铁皮铁屑的店堂地面还十分凉快,凉快到比一般人家走廊很长的厅堂里的穿堂风还要凉快上十分。周围有那么多喷着火的焊枪、加了煤的炉膛、铁皮碗里高温熔化的焊锡,可是干泥地上却冰凉如初,摸上去像积了一层霜一样透凉!

只要一点、一丝丝微风,店堂就凉快异常。工作着的人们就惬意地大口呼吸,叹一口气,与此同时热汗大颗大颗落下来。钣金师傅走过来,脱下右手上的手套,用沾满锈粉的宽厚的手掌,摸一摸我的脑袋。

这可能跟那家船具——白铁店堂所在的位置是临街一家年代悠久的大户人家的房子有关。即使在北门街上,到1970年代,那样的房子也不多见了。阴森,大门进去有很深的进身。进身处两侧皆有高大陡直的风火墙。

3

但热天天黑之前那段时间,大街小巷都像沸腾了一样热闹,比早起头还热闹,也有点像早起头(早晨),只不过没有早起头那一段时间清新和清静。热天天亮之后,街面上渐渐热闹起来,主要是经过菜市场上下班的,再就是各家各户门前倒马桶时的忙乱。早上再热闹,一切还是静悄悄,有节制地进行,如同轮船站的客轮起锚出港了,乘客和水手都各怀着心事,场面显得严肃悠然一点。一旦轮船又回到码头上,进港湾了,还是同一批乘客水手,脸上表情,手上动作就不由自主地放肆多了,话都多起来,跑路跑得也更加快捷。热天大街上的景象,跟船上客人上下客道理相似。有人肩上搭一条毛巾往运河里跑,甚至来不及跟街边上打招呼的人解释他这一刻究竟要去哪里。有人早已码头上泡过冷浴了,此刻只穿着一条大短裤,在临街的自家屋门口扎马步。膝盖放一张过了期的报纸,长凳上弄了碗煮毛豆。酷热的一天眼看着快过去,大街重重地叹一口气,每个居民,无论男女老幼,全听见了这一声令人惬意,有时也叫人郁烦的叹息声音。汽车基本上是不会有的,那年夏天连小城居民私有的脚踏车也很少见,脚踏车还作为单位里的公车形式,不断被有特权的领导们凑理由借回来骑上一回,炫耀一番呢。那时候的脚踏车样子也难看,全是28寸,后座的书报架很大,呈长方形的那种。小人缠着大人要想学,这28寸的车也是又重又不灵活,很难学骑。街坊里弄,一般只看见两种牌子的车子:“永久”和“凤凰”牌,推着它,就好像推了一架缝纫机在街上跑。拖煤球、拖材料的板车倒是有的,城里也有专门的板车队,全是一班膀圆腰壮、大字不识几个的大汉,时常见了他们挤坐在河码头上分食西瓜,不用刀切而用手直接掰开了啃;这班工人还是城里仅有的几家国营饭店里的常客,早中晚三趟,只要手头上有点闲钱,全一并供奉给案板上一字形排列开的大海碗盛的黄酒、焖烧得“脱脱烂”的猪头肉。城里东南西北,都有各自的板车队,统属当年所谓的“运输公司”管理安排。傍晚五六点钟这时候,一碗黄汤大抵灌下肚里了,日落西山,各自于是拖着空车子从大街上“嘎噔嘎噔”回家。他们拖得很慢,仿佛拖了一车的战利品,又有点像是随后十年里出现的“归国华侨”,那些海外归来的游子一样疯疯癫癫的,趾高气扬着,赤膊、袒胸露背,板车的一根纤绳和套在背上的粗皮带,在沿路回家时被故意弄得漫不经心、松松垮垮的。他们挨家挨户,大声骂面孔熟的邻居,故意调笑,但又气量很小的样子,唱歌一样直着嗓子,跟人打招呼,满嘴酒气,满身酡红,像煮熟的盐水虾一样。夕阳西坠,晚霞满天时,板车队的人回家,这大概就是黄昏天黑前最大的噪音了。一条北门街上的人,自东向西,老老少少,听见板车“空通、空通”辗来全见得躲的,尤其是刚下班的少妇、丫头家,拖板车人看她们的眼神,一般就跟瞪视着熟食店案板上的猪头肉相混淆了。“快点!板车队下班了。”人们在门前走廊和厅堂身底大呼小叫着相互提醒。尤其是家里毛丫头多的人家,正在浴盆洗浴已经拉好帘布了的,还要把帘布重新再拉一遍。膀大腰圆的板车工人有时眼睛吃红了,会奇怪地当街出言不逊。在他们中间,夕阳就像一件落下来的丑闻,令街上预备乘凉的小城人家忐忑不安着。这一阵子其实也无伤大雅的噪音过去之后,大街就真的安静下来了,人们自动地,仿佛梦游一般的跟往常一样开始往外搬着凳子、门板、桌椅。除了大衣橱、五斗橱以外,家里称得上是家具的大件,基本上全搬运出来了,当街乘凉,就像夏天渐入佳境所必备的一个隆重的仪式。想想,一家人家连大床床板都拆下来搬到院子里、大街边上了,还有什么不好搬呢?家里差不多都搬空了,如果需要,乘风凉的人连水缸都会搬出来的,可惜水缸不怎么派得上用场。一条北门大街,朝地上泼水的泼水,晾衣裳的晾衣裳,端凳子的端凳子,还有的专门负责钢精锅里的一大锅粥的降温,粥锅子放到盛满凉水,最好是井水的面盆里,然后用把蒲扇不停地在粥锅上扇。大人说小人,小人喊大人,这类声音在夜幕降临之前,从东到西,此起彼伏。没有行人了,这个辰光大街上已经不大会有不认识的行人了,有的话,也是走亲戚,或者一个地方的城里人,家住东城头,今朝跟厂里的好友回家来喝一杯的。我所说的行人,是指大白天偶尔还出现的外地人,到天快黑这一刻,就基本只剩下了到码头坐夜轮船路过北大街的上海知青,有时也有江西知青。总之凡要乘船从水路走的,在1970年的夏天,很有可能都曾经从我们的小县城城北一带经过。

街上走的知青,一般都是一脸落寞,身上背着露宿的行李,三两个,很好认。

这是最自由欢快的时间,游行结束了,批斗会、学习班,车间里“大赶快上”的劳动竞赛,以及检举揭发啦,提高阶级斗争的觉悟啦……一切全偃旗息鼓了。人们暂时放下各自命运的优胜劣汰,接受夏天的统领。钳工、船民、钣金工、干部、政工人员、军人、小脚老太婆、管区领导、居委会大妈,全部手持一模一样的蒲扇,穿一样的汗背心、白衬衫,坐下来吃起了一样的伙食:麦片粥、炒西瓜皮、炒蚕豆、红豆腐、拌黄瓜、大头菜……望来望去,一条北门街上近千户的人家,热天乘凉时吃夜饭台子上的菜全一样的。所不同的只是菜肴品种的多少,精致与否,以及有的人家老酒吃得起劲与否的程度。

有人家多一只甜面酱炒青豆子;有人家酱里放了点豆腐干、肉丁;有人家光是豆子,闻起来也一样喷喷香,老远就馋得小孩子咽口水。

月亮升起时,街两边的乘凉队列竟兀自焕发出一种清明的气息来。坐短矮凳的人,藤躺椅上的人,全一动不动,路灯柱下参差不齐的人影,一时间全不说话了,仿佛吃过夜饭,歇着一口气了,想睡觉了。这是一天里街市最初的一阵困意……跟早晨蒙蒙眬眬的初醒相类似,人们身体的动作全变慢,说话语句、声音简略下来。

于是点蚊香。河滩头也有人点蚊香。弄堂深处,也有影影绰绰一晃一晃的蚊香亮头。

街上,几个知青走过,大家都不说话了,停下来张望,连开讲《水浒传》的憨老头也停下来,把脸转过去张望。

也有人家在大街看不见的地方,在天井里乘凉。这样的人家天井一般都比较大,四周的围墙和花坛高高矮矮,小孩子抬头看,夜空有一部分藤萝密布,繁星之间居然垂落下来一只结籽的葫芦,或者刚长成小雏形的丝瓜,晃晃悠悠,树杈间还有蜘蛛网,能清晰地看得见串串亮闪闪的露珠。露珠的光,有时就跟繁星细密的亮光相交织。天井大,房子小。天井的后院部分,角落上,总会有口用于日常饮用的水井,也不晓得什么年代开凿的。井边上是热天最洇凉处。夏天头热得不得过,人家就会掉转屁股四处找寻有井的地方,去用铅桶吊半铅桶水上来,降降温;井水每每跟冬天的冰雪一样冻寒,小孩子洗手,有时会觉得手上一层皮也在井水里抹脱了。乘凉时,人家也避开不知年代的井台,避开那口井,总是在院子最宽绰处,在天井正中央,摆下桌子来吃夜饭,搁下门板露天乘风凉,一家人拖竹矮凳的拖竹矮凳,掮长凳的掮长凳,在天井砖头地上忙乱一阵,拍蚊子,摇扇子。不知为什么,在天井里的日脚,热天头湿漉漉的,周围全是上升的地气,渗透下去的阴沟水,整个街巷间发出一种声音,是古老江南的市井阡陌间特有的汩汩声响。黑暗中,你能听得见地下水潺潺流响,那时候鸽子睡觉了,鸡进了鸡窝,蟋蟀罐里的蟋蟀在木门槛底下抓挠那只圆形的瓦罐。各种昆虫、小飞蛾全趁夜色出来集会,都往树荫密集处和亮灯的地方来回俯冲。对小孩子来说,天井乘凉相比较大街上,要悠闲自在些,少了些冒险的兴奋罢。他可以把注意力相对集中在神秘曼妙的听觉上,古代的天井也成为他稚嫩听觉的一份外延。这是一个躺在自家门板上安静下来的小男孩,整个美丽的夜空侧卧过来,从各种迷惘的星象之间俯看他。他感到夜空的脸颊贴在他脸颊上,他感到从未有过的一丝镇静、庄严,一种油然而生,快要长大成人的难以名状的悲悯。他小小的胸膛跟前仿佛盛了许多平常没有的感情,把一分钟前活蹦乱跳的玩乐的念头“滋”一声浇灭了。一名不识字的孩子面对一道书写在大黑板上的数学题,那黑板大到几乎覆盖整个学堂里的教室……

4

弄堂里有天井的人家很多,面积不一,形状也稀奇古怪。小的小到一条狭弄形状,贴围墙脚两条阴沟,门槛处有青石板覆盖。有时做成一层两层的台阶。大的完整的天井,前后有一百平方米,略略呈长方形的,有花坛,种翠竹的;也有的人家,饥馑年代竟掘开有些年代的青砖地挖出一块菜田,自备些韭菜莴苣蚕豆什么的菜子,开春撒下去,几场雨一浇,菜就绿油油长出来了。种菜的人家,随摘随吃,下油锅一炒,比什么市井中的江南时蔬都要新鲜。弄堂给人的感觉也像可以吃似的,碧绿碧翠,围墙上飘垂下来藤萝,砖头地覆满陈年的青苔,空气自然有了水乡古镇特殊的清冽雅致,像种田的农民穿上了的确良。

较为完整的大的天井,1970年的小县城,能够充分悠闲享用的人家,也已经不多了。天井早已被政府的房管所分配制度分割得七零八落,很少再有像样的大宅院人家了。所有里弄包括不起眼的柴窝房,都住满了人。总是从前有资产的大户人家被迫迁住偏房侧厢,并且一户门牌能住满各式阶层的工人、农民、船上人家、部队干部、供销社营业员,林林总总,杂处在一堆,共用两三个,有时是一个大天井,成为那个年代特有的风景之一。

因为种了菜,弄堂有时也有农田的感觉,也会走着走着突然冒出一条开花的田埂。唯一的区别是城里人家不种麦种稻,尤其是双季稻。那个年代流行种双季稻的,城里没有。棉花也没有,种玉米、向日葵有的。城里人家自己在后院天井里收向日葵子。县城被最大程度地农业化了,为了发扬“自力更生”精神。“自力更生”这四个字,那些年里也被作为标语刷写得到处都是,红色、黑色,厕所墙上,学堂围墙,电影院楼房顶上,大会堂门口,常见的其他标语,不定期有: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

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

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团结紧张,严肃活泼!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大海航行靠舵手!

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

有时一条弄堂到了头,一堵断围墙的墙面出现半拉红色的感叹号——“!”,字形已经扭曲走样。厕所旁边也会有画成绿色的向日葵叶子,一颗红鸡心,一轮喷薄欲出的红太阳,镰刀、铁锤,等等,还有工人老大哥、农民伯伯砸向美蒋特务小丑头上的大铁拳。边上刷写着什么“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之类的标语。

弄堂紧挨田野,也紧挨大大小小的工厂区,那是小规模的街办工厂、校办企业的年代。一条弄堂走着走着,说不定走到一家工厂堆满生产垃圾的后门口,然后这一带居民都常年吃着车间里的灰尘铁锈。大白天里,上午是机床声音,下午则换成了马达、蒸汽的隆隆声。一些旧的家族祠堂、废弃的寺庙,都被改建成了面目狰狞的车间,县城里有制药厂、机电厂、染织厂、水泥厂、面粉加工厂、毛巾厂……每个县城都有几乎一模一样的一套工厂系列,把昔日县城的街巷里弄,分割得七零八落。我们的小城既像一个小村庄,又像偏远地方的加工厂。好在当年这些街办或集体工厂的效益都不怎么好;另一方面,小城的历史足够悠久,经受得起动荡年代的各种折腾埋汰。也好在这一带一直没通铁路,只通了轮船和公路。

5

咸带鱼上岸则和鲜带鱼完全不同。大热天里浮桥码头上也有咸带鱼被江海大队的人运上岸来,不怕死的苍蝇四处飞来绕去地跟踪。蚊虫、白色蛆虫,加上带鱼身上几近腐烂的白皑皑的肉汁水,淌得半条北门街到处腥臭。然而这腥臭,在热昼心,日头一晒,风吹雨淋的,久而久之,竟变成一种说不出道理来的莫名的馨香。说它很香,也未免夸张了点,但至少不像一开始拖上岸那样惹得街上行人嫌恶了。原因是带鱼上市之后,不久就被城里人家买光了。干瘪瘦小到只有寸把宽的细带鱼,也哄抢光了。买到最后,只能拣些鱼头。菜场上实在没有什么可买的荤菜吃呀!烂到一半的咸带鱼买回家,就拿到闸桥河水里漂洗,回家就着酱油生姜糖懒烧烧,总算也吃到点海鱼的肉腥气吧。因此一条北门街上,码头上的鱼腥气,浮桥菜场门口一层干结的盐霜,使得带鱼的味道复杂起来。那种盛夏酷暑的鱼腥气,时而在大太阳底下升腾起一股滚烫火热之气,时而又阴湿异常,像一种久已失传了的家具木质霉变的味道。有时候,午睡时间,浮桥头方向吹来一阵淡淡腥臭的微风,这暖烘烘的腥气是干燥的,甚至是令人愉悦的。有时,气候突变,要下雷阵雨了,眼看过路人急匆匆地找高大点的房檐躲起来,北门的浮桥一带就像黄石块铺设的街面一下子被人挖掘出来许多久已腐烂的鱼的内脏。

新鲜的带鱼,被船家或食品公司雇人起上岸,则是完全不同的一派风光。一般在九月份,秋风乍起,银白的成舱成舱的带鱼被人用大的箩筐抬上岸。由于新鲜,鱼的身上看上去富于弹性,鱼肉也结实,紧,人一看就感觉嘴馋。装卸过程中汪出来,流淌在码头上的汁水也显得亮白轻盈。四周只有海风的气息,而没有大热天那种咸湿货的腥臭了。一条条手掌样宽的鲜带鱼,仿佛一个个舞会上模样新颖的少女,刚刚受了礼仪约束,要到变幻莫测的社会上来一试身手。白白的鱼身,被摊贩堆放在浮桥沿河的码头,仿佛在争嫌吹来的秋风还不够清冽,不够白似的,让人远远地就感觉到嘴里味蕾深处一种久违了的鲜激味道。

这种鲜带鱼,放在饭锅头,用葱姜料酒一蒸,几乎只要一分钟,一起锅,就熟得流油了。吃在嘴里那种鲜嫩,整块整块的、整段整段的,筷儿稍许一搛,一夹,鱼骨鱼刺就自动松脱,刺全下来,只剩放在嘴里入口即化的鲜嫩的肉。

有的人家口味重,蒸好的带鱼端起锅前,浇上一遍(一小匙)酱油,就更显出这道菜肴的风味来。

春晒头,三四月里,也有一次新鲜的带鱼上市,是跟出海的黄鱼船一起返航。带鱼在春天早晨的空气里,远远看,竟是一片金灿灿。原因是春天的太阳还显得稚气娇嫩呢,连刚起水的带鱼也受着寒,忍耐着河上、长江码头一带一阵阵袭来的料峭的春寒。鱼身上仿佛可以掉落下来冰碴,鲜活的带鱼的身段,看上去肉头更紧,更结实了,像一根根银子做的长长的棍子。

一年四季,小城人家就在热天和大冷天的吃咸货、春秋两季的吃鲜货上,品味咀嚼着他们水乡的生活——这是古已有之的并不成规矩条文的市井饮食。人们的呼吸,也随着城外长江水的潮涨潮落变化更新。

新鲜的河码头上的风,吹出沿河人家的深宅大院深处的硝烟味、战争年代刺刀的捅杀和血腥,也吹出洋槐树、梧桐深井味、线装书味,吹出人家侧厢屋房里腐烂被虫蛀的木头板壁味,做阁楼用的厚实的搁板味,房梁上的鸟窠味,鸡棚的腥气,一早起头搛拣出来的小青菜味,竹篾篮头味。阵阵河风,吹来船上人家辛勤的大脚板味,船上新刷的桐油味,吹出一条小街的沧桑和变不惊处。河上“丁零咣啷”的锚链声音,水中深沉的桨橹的搅动声。那桨橹仿佛在岁月深邃的水中探询一个结果,一个上古年代的谜,江南之谜。树荫头一阵落花,仿佛在大白天里哑默无声的呐喊。而一阵波光,仿佛一名千年的侠客在市井中矫健地游走。谁能肯定这弄堂口上一间坍塌的小瓦房没有被鬼魂所占据留守着,日日夜夜?黑黑的电线杆上,贴着手写的“夜啼郎”的一张字条,谁又能否认,这纸上的蹩脚字迹,不曾被神秘的转世灵魂附了体——以一种人的肉眼看不见的奇异的形式?枯井和汩汩清澈的日常水井是一个道理,正如生和死,前世今生。在一间厅堂上垂挂有领袖像和红色对联,并置着,默默无语。

井底深埋有一颗日本人从天上扔下来的从未引爆的炸弹,我小辰光是吃着喑哑的有一点掺牙缝的炸弹味道长大的。

6

家里粮食紧张,烧饭米不够了,父亲就会悄悄乘长江轮船回趟老家。隔一天回来,肩上总掮半麻袋山芋或乡下特制的山芋干。山芋干抓一把放口袋去学堂,那是何等的奢侈激动。一路上心都要怦怦猛力跳好几回,心想着男女同学满含羡慕心情的“回头率”。山芋干也是小辰光我们磨牙的零食,冬天头,吃煮山芋和吃山芋干都特别香,前者还可以捏在手上捂暖两只手。山芋有红皮的山上山芋,也有平原农田里的白皮山芋。前者甜糯起粉,表皮鲜红,简直跟孩子们脚跟头生的冻疮一样娇艳欲滴。白皮山芋水分多,适合生吃和放泡饭锅里切成块煮。时隔数年,我最记得冬天头寒冬腊月里姆妈煮在饭锅头上的山芋的香味。洋锅子上的水蒸气在一大清早的太阳光里冉冉升腾,沿着那一缕木门板上的光线外溢、缭绕。那是儿时最美的冬日清晨,那时家家户户,全用煤球炉烧饭。烧时先放三两只山芋在淘米筲箕,拎到码头上洗干净,洗山芋还要带一把刷篷尘用的板刷,到水里用板刷把山芋通体刷一遍。冬日清晨,快要结成冰的河滩头,在彻寒的水中哆哆嗦嗦捏了板刷,蘸一蘸河水,刷一刷山芋,那山芋身上现出的鲜艳红光恰好跟东方天际酡红的朝霞相辉映,这也是有关童年大冷天的一个难以磨灭的记忆。洗过之后,山芋扔到筲箕里实沉实沉,跟块黄石头无异。拎回家,姆妈会用菜刀把它们一只只对切成两半,然后放了水跟米饭一起煮,一起烘饭锅,童年学的第一桩事体就是烘饭锅。待到饭熟过半,屋子里也飘满了熟山芋又热又甜的香味,把大人小孩全馋得口水直咽。一般都是红皮的山上山芋放饭锅头上煮特别好吃。山芋起粉,乡下人家的大灶头,有人还直接把山芋放灶膛灰里捂熟了吃。我想,那种吃法大概更加馋人。

烧饭锅里的水蒸气,弥漫到整个童年小屋的每个角落。水汽夹杂山芋煮熟、起了粉的味道,就跟诱惑人的萝卜干香味一样,说不清道不明。这样说吧:我小辰光,光嗅闻几遍饭锅头上煮山芋的味道,感觉也能够御寒!心里头一闻见煮山芋的甜热,户外冰天雪地的莫名苦寒就好似一阵风似的吹走了,人就有了许多新鲜的劲道和力气,就生出些跃跃欲试的崭新憧憬来。山芋的热甜,跟大冷天的寒风刺骨,正好是一对古已有之的冤家,尤其是用1970年代县城人家烧饭的洋锅子煮出来的热山芋。

孩子们土里土气,在那种年代的大冬天,充其量也就有一颗煮熟了的山上山芋一样的心罢。我最欢喜闻煮熟后山芋弥散在空气里的那份沁甜,暖心贴肺的甜。剥开薄薄一层皮,山芋还一个劲往外冒热气呢,看上去傻傻地要冒很久。姆妈煮的半片头山芋,从饭锅头用筷子小心戳夹,弄到碗头还直往下滴水呢。我们总是就着那上面的饭米扇(粒)一大口咬下去。这第一口,既有解馋的山芋香,又有米饭颗粒的甜糯。孩子们赶紧舔了舔嘴唇,稍加回味,又大口吃将起来。

不吃煮山芋,就吃泡饭锅里的。山芋切成块,跟隔夜饭一起煮成粥汤。这样用洋锅子煮熟的效果,大冷天一清早也特别温暖人心。人还钻在被窝里“捂被头窝”,煤球炉子上的山芋香就像闹钟一样催促大家起床了。在这放了山芋块的泡饭汤香气里你拖了双棉拖鞋起床,去拉开大门看:户外白皑皑一片,屋檐马路上全是耀眼的冰凌冰柱,天空比一年中的任何季节都要明亮,光线异常强烈,但又不是太阳光,而是天寒地冻冰雪的寒洌之气。这时候赶紧关上大门,一户人家就在价廉物美的山芋泡饭香中体验到了那种凡俗人间其乐融融的乐趣。这幸福格外的贫贱昏暗,也格外的珍贵。

至于江北带回家的山芋干,也可以煮出山芋干饭来,供一家人享用,使米饭的吃口更甜。可惜吃得顿头多了,就觉得糙了,但也是童年度过饥荒年代的一道特殊的风景。那时下饭的菜,也就是一大盆咸菜、一碗酱油汤而已,偶尔另外烧盆汤,汤里放块豆腐,放一把小青菜。不要说吃肉,连肥猪肉另外熬出来的油渣也是难得一见的美味。

家里米缸、米桶里,时常能够摸出一把山芋干来,三两只大人舍不得吃的鸡蛋来。每次用手一摸,小孩的手就一怔,原地不动了,在陈年稻米的那一阵生涩气味里,苦苦思索,揣摸一番这两只鸡蛋,或一小把山芋干在自己父母心目中的分量用场,并从其中得到是否可以加以利用的答案来。这答案,在1970年代,往往异常精准。精准到如果偷吃一只鸡蛋,父母会误以为是上几次烧菜已经用掉了而很少出纰漏的地步。

大冷天的生活,比每年春晒头或者夏天要艰难得多,好在有个珍贵异常的过年做安慰。但这也全是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心理,对于每家每户做家长的大人,过年恐怕也确是自古皆然的“年关”,是需要去作了牺牲花力气战胜它的一头猛兽。这农历的大年三十和年初一,大概是中华传统民俗最古老顽强的那部分了,有如枝繁叶茂的一棵参天大树的根部,深深扎根在晦暗土壤层中。小辰光过年那种特殊的亲密、恬淡、幸福感,也几乎是每个哪怕再贫贱的中国人一生中的一个谜。孩子们全都在过年的这十来天里,体味到了其他日子里从未有过的尊严、体面、温情乃至难得一见的狂欢。对于“文革”年代的中国人来说,春节是他们仅剩的温习回归悠久古代的节日,是一年中感情最外露的那几天。过年辰光,人人都变得脆弱起来,都一反平常的死板和严峻,看人时目光含有少见的人情味。所有平常要罚站、游街、批斗的“五一六”分子或“地、富、反、坏、右”,全稍稍恢复了点平常人的生活,不再在指定的时间里被罚挂牌示众了。一时之间,人们似乎暂时淡忘了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忘了满大街铺天盖地的标语。广播和高音喇叭也在寒流中不吱声了。大家全争抢着怎样置办年货,买卖更多的市场紧俏商品,托人“写条子,开后门”正是这个年代特殊的一景。甚至小孩子也放下了平时一直紧扣在手里的皮弹弓,有一桩更朦胧、更隆重的事情摆在了他们面前,那就是“过年”。逢年过节,家家户户忙一顿小年夜的馄饨(北方是饺子),年三十除夕日的年夜饭;另外还有蒸馒头、蒸年糕、泡炒米、泡老蚕豆,后来几年,还添加了一项炒花生。满大街都是炒熟了的花生和热的砂子味道,焦煳的蚕豆味道,馒头刚出笼时酸汪汪的水蒸气。还有人家专写对联,墨和宣纸并没如想象的那样被人遗忘。弄堂口的寒流中不时有新研出来的墨味道。至于炒米、鞭炮和炮仗的硝烟气味,那就更是随处闻见的了。如同大热天热得透彻时人的赤膊一样,过年时的街巷人家,也因此而平添出来许多少有的童稚。饭菜质量是平常的十几倍,酒吃得多,客人来去也见多了。大人小孩全轧闹猛逛在一起,即使最寡言少语的人,也会出门和邻居寒暄几句,讨个吉利。年初一一整天不许打扫,说是怕把踏进门来的财运扫掉了,因此年初一一整天,家里、大街上全是瓜子花生壳、香蕉皮、水果渣,全是各种废物和垃圾。县城马路上花花绿绿,所到之处,只听见“喀嚓喀嚓”走在垃圾堆里的声响,人听了非但不嫌,还个个满心欢喜呢。连城里最偏僻的小弄堂,也变成了热闹非凡的临时集市。家家门口都有竹扁篮里的糯米(团圆)粉,都有夹在粉里的红纸,每个小孩都拿到了一角两角的压岁钱,这会儿,正愁着怎样最惬意——因为愿望太多了——地把一年一度这一大笔财富花费掉呢。我记得,像我那样的大部分小孩,都用这笔钱买了“撇啪子”,买了小鞭炮、掼炮之类。然后花两分钱买到手一根截断的甘蔗啃啃,因此,回忆起来,过年过节迄今仍有冻实的甘蔗汁味……我还会独自沿着弄堂走,长长的石板弄,经过小庙巷,到火车巷。一直走到城里高巷口的地方,一家“大众书店”,那里七分或五分钱可买到一本簇簇新、散发出新鲜油墨味的小人书,怀揣着再走回北门的家里,在到达家门之前甚至舍不得哪怕翻开书中的一页看上一眼……

每个人,全在过年这几天里获得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宝贝”的观念。

每年腊月里开始盼过年,一般叫吃“冬至年夜饭”那天称“过小年”。这天开始,学堂大多预备放假了,孩子们就纷纷聚在一起遥望自己的“年景”,今年我要泡多少多少炒米,吃多少块红烧肉,放几次炮仗;还有能拿到多少压岁钱,怎么花,心里全有厚厚一本账。往往由于向往得太多,太厉害了,结果适得其反,比如压岁钱少了一毛钱,小脸孔就板起来,在家使性子,结果反吃了父亲一巴掌,弄了个大年初头涕泪纵横号啕痛哭的场面。过年穿的新衣裳,也值得我们小孩反复揣摸想象,年前牵姆妈的手,裁缝店里总是要去一趟,闻闻皮尺、滑石粉香味,有时也被领到布店柜台上,量身高,心里觉得特别开心炫耀,自己从未被别人这么侍候着,这么好过。做馄饨皮子的摇面店也是必去的,小孩子排队买年货是分内事,还有豆腐店,蒸年糕的地方,帮家里拷酱油拷酒,老远跑一趟亲戚家,总之事情忙着呢,小小一个脑袋瓜,有时竟想不过来,每天回家都加倍地观察父母亲的脸色,试图从中解读出一鳞半爪关乎过年的信息。跑路都一溜烟地比平常快一大截。临过年半个月,家里咸菜早已经腌制好,开始腌鱼、咸肉、咸脚爪。这不可思议的过年的“年味”,就一点一点弥漫开来,直到除夕那一天,像一大堆旷野上的篝火般火光冲天,熊熊燃烧起来……古老的年味,像是用腌猪头上的粗盐粒搓出来的,又像是蒸年糕的蒸笼蒸出来的;也像泡炒米时街头围观的一大堆雀跃的小孩子欢叫出来的。古老的年味,被放了茴香、花椒,也在各人家的祖宗像面前烧着燃续了香火,祭拜出来的。更像是一种传统的民间请神仪式请出来的。例如恭请菩萨,请财神爷、观世音保佑一年里风调雨顺、心想事成,等等。一切都成了古老的象征,都演变成了一个其过程漫长复杂的许愿和承诺。大人们的虔诚恭敬和小孩子们的顽皮嬉闹如此融洽地交会在了一起,构成了传统春节光怪陆离,同时又稀松平常的和谐市井的氛围。每名中国人都在这一氛围里其乐融融着,一大清早露着笑脸,安享节日的既十分公开,又有着不同寻常内涵的秘密的诗意。

年一过,人就又大一岁了。头发须白的老人表情看上去更庄重了。年过四十的父亲走路时手和脚的摆动也谨慎起来,像是要去茭白田里捉一只微风中的蜻蜓。小孩子被人告知“你又大一岁了”,全是一脸懵懂,无所谓的样子,而且爱理不理一转身走开了。姆妈说到小儿又大一岁,相笼着手,竟是满眼睛的喜悦。年初一发完压岁钱,围着转着我们哥俩看,像是在看一份经年流传下来的稀奇。岁月深处,我始终记得姆妈闪烁着欢喜的眼睛,那目光深处对于生命的一种亲密无间的爱恋、审视和迎迓,始终在我儿时的记忆里熠熠生辉。

7

天冷。屋里屋外竟有明显的温差。十二月里,清早不敢把小脸蛋伸出被头筒,一旦伸出,感觉室内空气寒冽异常。光线灰蒙蒙的,只听得见吹了一夜的寒风慢慢停息下来,守候在破旧的窗棂和屋门跟前,使得人想象一下自己出门的情形,就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我和比我大四岁的哥哥睡一张床。床就搁在靠窗位置,早上起床穿衣裳,伸出一根手指往窗户前一试,立即冻得缩了回来,把窗玻璃上一层水蒸气擦掉,外面早已垂挂下一根根冰凌。

1970年,县城人家的住房面积都很小,一般的四口之家,不超过三十平方米。也就一间正房用于睡觉起居,另外搭配一间小披屋,做烧饭的厨房。到了大冷天,清早都是父亲最初起床,开炉门,把早饭要吃的泡饭锅子端上煤球炉子。我至今仍记得父亲披一件破旧的棉袄,脚上拖一双芦花靴筒下床来瑟缩前行的样子和声音。那是十二月里一天生活的开始。我们家睡觉的房子直接连着厨房。隔夜封好的一只煤炉,天蒙蒙亮时,炉门会被人拉开,发出“嗤”的一声。这声音,存留在我幼年时的记忆里,好像是唯一一种可以抵御自然界严寒的声音,代表了穷愁潦倒但仍一息尚存的人们的挣扎。这炉门拉开的声音对于每名那个年代活过来的人都有一种奇妙的慰藉,躺在被窝不肯起床的我们,饥肠辘辘的身子一下子全都有了反应,仿佛被寒风吹刮中的一小根火柴点着了一样。

那时城里人家居民的住房,全由房管所统一指派分配。1960年代通了电,几十户人家共用一只电表箱,隔一个季度或半年住户们集中开一次会,电费统一分派每个户头,0.2度或0.3度电,这类上缴电费的会议每次都闹得面红脖子粗,有时还要打架。除了电灯、广播外,偶尔有一户人家偷用电炉,后者也是1970年之后的事情。那时,家家户户没有冰箱,没有空调、电视、电风扇、电话,根本没有任何所谓的家用电器。有经验的住户,一眼而知隔壁邻居家一年会用掉几度电。

一户人家跟一户人家,有时只隔开一层薄薄的土坯墙,或一层老式的天井。家家户户,住房连着住房,走廊连着走廊。县城的街区,无形中也有点小范围的“人民公社”化了。各人家风俗习惯、饮食起居相互渗透影响,渐渐趋于一体化了。一天三顿吃饭,无非是:早上,萝卜干泡饭;中午,老青菜米饭,外加一碗酱油汤;晚上仍旧是泡饭,把中午头剩下的青菜一扫光。

泡饭锅子,又名“洋锅子”。那时家家户户洋锅子、搪瓷盆、搪瓷的杯子总是必备的。除了吃饭用的碗,瓷器一般很少见了。洋锅子便宜,用用掼掼不要紧。屋子发黑了,洋锅子一般也是又旧又黑,凹凸不平。记得锅子的盖头常常会盖不抿缝,锅子被烧得变形了,仍旧经年累月在使用。这种便利的器皿,一方面也像是在救苦救众;一方面,也成了平头百姓和居民们艰难度日的象征。

临睡前,家中最后一句话总是父母床跟头传来的“炉门封好啦?”周围死寂一片的夜色,忽儿西北风,忽儿东北风,在屋前屋后弄堂里打旋。父亲说话带点苏北口音。我听了父亲的声音,心里最定心,立即就呼呼大睡起来,把再冷的夜全远远抛到了脑后。有时这句话变成妈妈的声音:“这个月电费交了吗?”妈妈声音小,与其说是轻柔,不如说沙哑无力,就像再过两天——一般不超出三天——她又要生病住院了一样。人在那个年代里,被贫穷压得常常抬不起头,大气不敢喘一声。妈妈脸上的表情,就是这样,我闭上眼就能看见这个表情。直到今天,我仍记得妈妈在被窝里,一边因为要提醒什么的说着话,一边往被窝里缩的声音。家里人每个动静,我都听得清清爽爽。1970年的冬天,天冷到有时一家人洗好了脚,洗脚水却没办法倒。总不能倒在家里吧。而大门外面已经开始下雪,只听得见隆隆的风声。那种严寒,已经到了用耳朵去听一听也会吃不消的地步。小孩生怕再听一听,耳朵就会掉落下来。全家人都在忍耐,因为省煤球,唯一的一只煤炉是必须要封好的,于是房子里全是昏沉沉的煤气,四处弥漫,在屋顶、房梁四周缭绕。如果开了灯检查,炉膛里的煤气还在白乎乎地往上冒一种看不见的烟雾。那时候湿煤球、干煤球一闻就闻得出。好煤和劣质煤也是,夜间封煤炉时气味明显不同。逢到天寒地冻的一夜,碰巧搛了一只劣质煤球封上去,屋子里气味就难闻多了。那时有种说法,叫“发火”,说煤球的好坏优劣,叫“这只煤球发不发火?”劣质煤,自然发火的力道远远不够。冬天,我记得好煤坏煤有时一批批的,可按月计量。父母之间时常嘀咕,“这个月这批煤不怎么发火”,或者“还蛮发火的”。家里煤球,一般是一个月、二十天去买一次,用挑水的桶一只只装满了挑回来。后来用借的板车去拖,最后是借三轮车踏回来,这期间运输工具每隔五六年变换一次。到踏三轮车时,我已经是名十五六岁的少年。

父亲不仅担水,还用同样的一副水桶挑煤球。水桶是腰圆形,煤球从桶底往上排列,到一定空间就不能放匀称,于是每次总有三两只煤球被挤扁压破了回来,妈妈总是用一副惋惜失望的目光看它们。桶底的碎煤屑倒在一块空地上,用畚箕扫起来,到出太阳的好天气,再用水和了之后,重新捏起来,做成卵形的小煤球。

米、煤是一点也不浪费的。穿的衣裳也同样。一条北门大街,人人全是穿了带补丁的衣裳长大的。1970年,家里还没有茶叶,我小辰光没碰见有一家人家家里泡茶叶茶的。直到1976年左右,市面上出现一种细碎的泡茶吃的东西,叫“茶叶末末”。我们才晓得中国原来是吃茶叶的国家。那种茶叶末末,泡了茶,要吃时,必须使劲吹,才能把杯子、碗上密密的一层碎梗梗吹开,人才喝得到真正的茶汤水。

有时煤球炉子的炉门“嗤”一声开了,还要捡起铁钎小心捅下煤灰。封了一夜炉子,煤灰淤塞满了上下炉膛,如果要让炉子加快“发火”,就要捅底下煤灰。煤灰被捅掉多少,跟蜂窝煤炉的火力是成正比的。假定炖上去的泡饭锅只需稍微温热,煤灰一般就不捅了,只要炉门开条缝,让余火焖着就行。但有时起床在被头窝里懒的时间久了,全家需要紧急动员,不仅要让炉子赶紧发火,余下的琐事也要加快节奏:预备早饭,穿衣裳漱口揩脸。这当口,妈妈还要替家里人预备中午饭的饭菜。

中午饭的青菜、咸菜豆腐是一大清早烧好了焖在饭锅头的。妈妈上长日班,中上头不大可能出厂门赶回家替我们做饭。

这时候,父母如果嫌炉子再不“发火”,就需把煤炉从固定的底座拎下来,拎到靠近大门口有风的地方,利用风力大小来加速火力。有时他把煤炉拎到风口偏左一点位置,有时会直接对准风口,这要视全家人那天早晨的需求而定。

煤炉固定的底座,不过是平常做饭用的空地,垫了四块红砖,砖头围成“口”字型,炉子放在上面。逢到隔夜煤炉没封好(有时是劣质煤的缘故),大冬天的早晨起床一看,手一摸,炉膛冰冷冰冷,家里人全都要痛苦地喊出声音来。炉子熄火了,只好预备柴爿、报纸到家门口生炉子去了。妈妈责怪爸爸:“跟你说下床去看看的,你不听!”爸爸骂哥哥:“封得太晚了,那只煤球烧过的了喂!”哥哥骂我:“喊你不要烧水,偏要!”一片哀叹埋怨声,此起彼伏。屋子里也比平常慌乱许多。

每名家庭成员对煤球炉上炉火的脾性大小揣摸熟习的程度,表明了他对于家庭的认知程度。冬天夜里,每晚父亲临睡前,都像一名鉴宝师一般小心对待那只煤球炉,他不会轻易更改、作出他的判断,今天这只封下去的煤球怎么样。他跟那只炉子的关系在我的童年时代,也成了赫赫父权的象征。很小的时候,哥哥对待那只煤炉的熟悉程度,就达到了令人惊叹的深奥地步。小小年纪,他会提出异议。在绕着炉子,脚蹬芦花靴筒转悠几圈后,他会跟妈妈郑重宣告:“不行的,这只煤炉到早上会熄火!”妈妈立即把大儿子的判断转达给父亲。父亲不屑地撇了撇嘴角,嘀咕道:“怎么老是不吉利的话,明天天亮还早呢。”说完转过脸睡觉。哥哥无奈,走到自己,也就是我困的床跟前时,气鼓鼓的。然后,他把伸进被窝的脚踢我一下,说:“你看吧,明天早饭吃不成了。”我们分睡一张床的两头,他这样踢和生气时我早已假装睡着了。怎么办呢,总要有所表示吧。于是我“嗯”了一声,不置可否,并且又在被窝里假装换姿势似的翻了个身。

我对煤炉脾性的把握,也很在行。差不多一瞅一个准,只不过因为家里年纪最小,发表的意见无人重视罢了。无论是烧饭、捅炉子、封炉门、生炉子,样样全精通,轮到我来,几乎不用费什么脑筋。不过,对于煤炉这样的家庭大事,小孩子实在插不上嘴,我的技能本领只得显示在礼拜日脚,假期里跟同学小朋友到家里偷东西烧了来吃。那时,我方有机会露一手。偷烧一只煤球,而使家里原先堆煤球的那块地方,看上去完好如初。小孩子一起偷吃的食物,无非是冷天头的煎鸡蛋、烧年糕、烘馒头,夏天的烤知了烤土豆一类。冷馒头放在火钳上,放到煤炉边上烤热烤焦,这是小辰光常干的事情。

煤球炉不仅配备铲煤灰的铲子,还配备火钳、炉盖、铁钩。我在户外寒风呼啸的大冬天,在睡梦中听到的最后一点声响往往跟这只宝贝煤炉有关。听得见封炉门时家人用铁钩子钩上去的圆铁盖“噗”一声压上去,听见铁钩被扔到干泥地上。在经过了一夜暴风雪肆虐之后,古老的县城仿佛脱胎换骨,突然出落成了一个新人,变得年轻甚至陌生了许多,有一种令人新奇的感觉。好多平常熟悉的声音全没有了,甚至一座城市相关的历史和记忆也没有了。大雪使时空产生出一种断裂,我们眼前仿佛有一种新生活的景象,一种回到了远古年代的温暖。大雪带给每个人一种感人的纯洁,唯独屋子另一头那只煤炉,不死不活矗立着,提醒大家这只是一时的幻觉,周围仍旧是1970年的中国。在这之前,我仍旧睡着,朦胧的意识最初作出反应的是一只炉子被在屋门前拎来拎去。我先听着风在屋顶上打旋,想象了片刻户外白色的严寒。然后,我听见煤炉被在空地上放下时炉子上的铁丝搭襻声音。搭襻掉落下来,“哐啷”一下,童年的八音盒由此打开。

这之后,我又睡着了,时间并不长。天色也由最早的漆黑一片转换成朦胧的曙光。冬天早晨的曙光,那才叫真正的曙光。周围的光线变得如此柔和,光线浸染在一种大面积的纯净里。地面上的一切全显得卑怯、矮小,显得潦草,只待美丽的曙光自遥远的天边喷薄欲出。我始终觉得,冬天的天空是最大最遥远的,人在自己屋子的那一头一直能望出去很远,望得见太阳跟地球之间最远的空间距离,寒冷和大雪已经使得人的视线最大程度地显得纯净,能见度极高。小辰光,我总喜欢在自己破旧的小平房里遥遥望向天际的一轮朝阳。每一层红红的朝霞都能像妈妈手心里的胭脂防裂膏一样依次均匀地搽抹到你脸上。而你作为一个初醒的小男孩仿佛从未有过如此柔软的红红的小脸蛋。从日出破晓的地方一直到你站立的地方,天地一派寂静。如果这之间太阳会有动静,会发出笑声,你一定立即跟着微笑,不自觉地受到太阳的感染。因为除了伟大的冬天,在你和太阳之间就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了,再也不剩下其他的障碍,只有无限悠远的称之为太空星际的那一方开阔地。这片开阔地,一年四季里,唯有冬天的早晨清澈可见,能够映入一名好奇心极强的孩子的眼睛。

我再次醒来,并非因为曙光初现,而是在朦胧的意识对周围一番搜捕之后,突然接触到了一种新异、芬芳的香气。我全部幼小的身心,都在那阵香气里停留下来,稳妥着,定心一闻:唉,原来是家人捡到天井里生煤炉的柴片发出的烟。我顿时感到心头一热,沉睡着的意识一下子苏醒了大半,木柴块的烟味道使冬日的清晨显得更完善了。我闭上眼睛,听到弄堂口和天井空地上的风吹得生炉子的报纸“哗哗”响,听到寒流中炉子上铅丝做的搭攀——拎襻掉落下来,击打在煤炉身上“哐啷”的声响,那声响比世间最美的音乐还要动听上百倍。我甚至听得见炉门口的煤灰被风沿街吹走、吹远的声音,炉膛冒出熊熊的火焰,直直上蹿中发出“呼呼”声响。这火焰,恰好跟满天朝霞相辉映,形成视觉上生机盎然的一幅画面。由于这一阵屋里屋外弥漫开来的烧柴片的烟,冬日清晨的一切气息全被唤醒了,旷野上雪地的味道,炉子上红薯稀饭的香味。弄堂口,菜场,大饼油条包括附近工厂的味道,隔夜路灯和有线广播声音留下的气息,全被烟气熏赶出来,被凛冽的晨风吹醒了……

烧柴的烟雾,跟户外天寒地冻的清冽空气相交织,像是一对孪生兄妹,一对自古皆然的冤家,相互比拼,斗殴,撕咬着。放在十二月天亮不久的天井、弄堂口,你被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流刺激得浑身一激灵,大脑像刚冰镇过的一样,骤然间清醒,这过度的清醒简直使你身上的各种知觉比平常扩大了数倍的敏捷度。与此同时,满天朝霞漫出高高的云层,使大街上积雪的部分笼罩上了一层柔和好看的红晕,鲜妍异常。你出门,小心翼翼踏着冻土层的砖头地走到弄堂口,小小的肺部从一股猛烈的生炉子烟雾中刚刚逃脱,却又迎面撞见颜色清白无处不在的冷空气……

8

冬天、夏天,街上人全不这样念,全念成——热天、冷天。

大热天,皮革厂码头附近有很多西瓜船,停在热昼心。西瓜船多的水面,成了北门街长大的从小洗冷浴赤身光屁股小孩的乐园。

每当卸货,西瓜一船一船上岸,水面温温的,水里就出现许许多多鲜红橙黄的碎瓜瓤,远近上下翻浮着,孩子们就下河争抢,抓到一个就在水里边双脚踩水,边就着浑浑热热的闸桥河水吃将起来。吃了大半只瓜,还剩不少肉,看见水上浮来半个,又扔掉手里的,再去伸手捞那另外一片,送到嘴边大嚼。瓜船卸货,长长的木跳板一沉一荡,上面全是糖烟果品公司雇来运瓜的码头工人,他们在十来米长的窄窄跳板上疾步如飞,两人一组用箩筐挑,难免掮夹挤撞,装筐时堆得过高的大小西瓜经不起颠荡,纷纷滚落,一只两只,有的撞碎在码头台阶,在船舷旁边,有的直接就落进了闸桥河。瓜好的那种,沉到河里,过好半天才能看见它在离船很远的水面“噗”一声跳将起来,一时间河面上仿佛开起了快乐的西瓜大会、西瓜狂欢节。跌碎的水里岸上的整只的红瓤黄瓤瓜,看上去全都锣鼓喧天,喜气洋洋。小孩子肚皮吃不了多少,不多一会儿,肚皮被瓜汁撑得滚圆,游不动水了。也有饿煞鬼投胎的,胃口贪婪,吃到差点被水呛死淹死的,上岸就被人数落,就趴在堤岸上呕吐,不停地打饱嗝,然后一个猛子再下河去吃。水道仿佛成了长熟长肥的瓜田。

于是闸桥河,热辣辣的夕阳下,流着各种跟西瓜相关的漂浮物。瓜皮、瓜子、好瓜和烂瓜……小孩成群结伙,在瓜船附近游弋,伺机出击;装货卖货的船家也不是吃素的,他们有时会手拎捞东西的铁钩,或者干脆用长长的船篙,赤脚在船头船尾追赶水里那些捞吃西瓜的小孩。每年都有孩子被金属的铁钩击中或被竹篙打晕在河里的事件,每年小孩仍旧前簇后拥着。船家担心的是游近船舷来偷瓜的。孩子们呢?也天性觉得光吃卸货时掉落水中的现成货,味道不过瘾,要吃,就吃船舱里自己亲自用手偷摸到的。那滋味仿佛数倍于那些形形色色的“落水货”,把个人吃得眼睛好黏起来。

吃着吃着,就看岸上的一条标语,吊塔、烟囱、码头上的门机。

吃着吃着,就吃进了闸桥河里一口柴油。

船家就笑起来,捧着碗坐在船头铁锚旁笑。船家也有憨厚的、凶悍的,急吼吼跟着跳板前后跑的,慢悠悠吸筒水烟的,各式性情。他们只是不愿你来黄鼠狼吞鸡似的偷。卸货时,他们忙不过来;不卸货时,他们也乐得把船舱里成色不佳的生瓜、烂瓜、半生不熟货清理出队伍。一天太阳暴晒下来,船家和公司价钱谈不拢,夕阳西下时舱面就传来“扑哧”“劈啪!”的声音,那是熟过头了的西瓜经高温之后自然爆胀,炸裂开来。那都是最最甜的西瓜。舱面上下,一时间仿佛遇着了全体西瓜的一场暴动。瓜汁横流,瓜肉狼藉,很有点像后来几年电视报道过的海边上海豚的集体自杀。这类胀熟的瓜,船家自己消受不过来,就趁夜在岸边码头贱卖,大声吆喝着吸引岸上乘凉的人家,价格等于是半卖半送。每个人手里都黏糊糊、“得滋滋”(吴方言),那怎么办呢?谁让远近河面上一丝微风也没有的呢?

胀裂开来的西瓜,叫“自然熟”,又叫“爆炸瓜”。

只要是吃的,粮食、水果,那些年里进城来的货船,到哪个地脚,靠附近哪些个码头,全城的人全都闻风而动,全都跟着梗起脖子,眼睛骨碌碌跟着转了。一艘装山芋干的船,才刚刚驶经青阳过去月城不到,县城里的人就已经鼻子吸吸响闻见了山芋干的不凡的香味。

傍晚长江涨潮,瓜船附近的“落水货”开始从河面上四处漂散,回旋,然后同方向往城西或者城东(视潮水的涨落而定)的水域漂流。漂出皮革厂码头附近,尚有整只整只的好瓜,漂到船闸附近,能捞上好吃的,就寥寥无几了。漂过船闸,到澄江桥头,只剩下一片狼藉的大小西瓜皮,西瓜皮人家也要的啊。这时还有人奋不顾身,下河去打捞,跟着红红绿绿的碎西瓜在湍流中出没。到大弄口过去,到浮桥身底下,水面就只剩下瓜子,以及上游人家不要的明显肿胀的烂西瓜了……整个过程,河道本身仿佛正是那名夜色中放开喉咙大卸八块的幕后真正的饕餮者。

大热天,也就随着黑一阵白一阵的昼夜光线漂走远去。

9

天井人家说闲话,三三两两的,声音高低不一,隔开三四家天井的矮墙头,大抵能听见。不说闲话的人屋里屋外做事体,凭声音也能体会到七七八八。譬如有人家刚烧饭,淘米筲箕里的米下了洋锅子,照例要把筲箕在院子养鸡的角落往墙头叩一叩,拍两下,会有些剩下的米屑从筲箕缝里落下地。鸡也熟悉这类声音,远远地就一路追赶过来,啄食忙碌一番,“呱呱”叫得比平时响亮。有人家生煤球炉,炉子上铅丝做的搭襻一拎,“啪”一声煤炉底座往砖头地上一顿。有人家“红灯”牌的收音机唱着曲调模糊不清的革命现代京戏,一名内战时期的解放军士兵冒着大风雪潜入山中。甚至小半条街后面河滩上一上一下的两个人,停在石码头上说的闲话,声音也被风吹送,出奇地清爽:“西山监狱里出来……”另一个说:“莴苣皮积肥,乡下把猪吃……”有人正从修房作漏的高高的木梯子上爬下来,明显地因为恐高而心有余悸,一只脚往下踩时用力很重。弄堂口磨刀师傅正吃力地歇一口气,用围裙擦擦脸上的汗,“磨一把剪刀一角洋钱。”另一个女人说“我家那把薄刀(菜刀)刀口磨掉了,今年磨了两次了。”磨到后来,师傅往手上那把锈斑很重的剪刀刀口上吐一口唾沫,这好像是他祖传秘方的一部分。有人家蹲在井台边剖鱼,估计是条蛮大的活鲫鱼,“劈啪”一声,挨了刀的鱼竟然从他手里挣脱了跳到地上。有人家炖的排骨汤汤水沸了出来,砂锅周围“滋滋”地溢满汤汁,也不晓得是谁家炉子上遭了殃。“门前厕所……也不见人打扫,”有人嘀咕。一群躲猫猫(捉迷藏)玩耍的小孩子声音急促地追跑过附近小弄堂,那声音就像弄堂口突然起了大风,“啪”一声止住,脚步声又不知去向。大人跑,跟小孩子快跑,在弄堂发出的声音完全相异。一旦弄堂里有大人快跑的声音,八成就有什么灾祸降临了。闸桥河又淹死人了,家里人急病倒下了,厂里着火了,体育场枪毙犯人了,等等。有时弄堂地面会传来短距离的大人脚步的小跑,那不要紧,大概炉子上一锅子粥,忘了掀开锅盖,或者他家一只鸡,蹿到了别人家房顶。

一旦整条整条的弄堂,有人不停歇地飞奔而去,城里一定什么地方出了事情。游行啦,批斗大会啦,晚上放映露天电影啦……总之,全激动人心。一时间鸡飞狗叫,家家户户门口匆忙探出一张张脸来,熟悉和不熟悉的,都奔走相告。

政府的宣传车在拐过一条马路之后,声音陡然间嘹亮起来。那时还没有后来才有的警车,一般是前后组成的一个车队,几辆卡车相尾随,前面一辆部队的吉普车开道,缓慢地均速行驶。第一辆卡车是满满半卡车持枪的解放军战士。后车厢前排的位置,是三名面孔煞白,被五花大绑着的杀人犯。杀人犯的脸已经不像是活人的脸了,仿佛有人另外在这些死鬼脸上贴上去、糊上去了一张白纸。呼吸早已从这层纸糊的脸上停止了。杀人犯的头自始至终被战士用手摁牢。在马路边上看,能看得出犯人和士兵双方手臂、颈脖之间的抗争。有的杀人犯的颈梗恭顺、柔软,已经没有多少活人的样子了。有的则不,强硬着不服的头颈,去闯闹他的阎罗殿。只是,到那一刻,只剩下自己的脖子,似乎还能在沿街围观的人群上空,一路断断续续说出些什么,表白着什么,除此之外他身体的其他部分,全被剥夺了一个活生生的生命的权利。每名杀人犯胸前都挂一块木牌牌,牌子上标示犯人姓名的位置都用红墨水画了“××”,这是那个年代里最为醒目的文字,其意义超过了当年所有的任何汉字。到末了,整个由四五辆部队卡车组成的车队,仿佛就是为了从人山人海的县城马路上载运走这几个红色恐怖的“×××”、“××”。车队远去了,人流散开,持高音喇叭向街道两边高喊着“提高阶级斗争警惕”的宣传车声音归于沉寂之后,这几个红色的“××”字样仍在小城人家的眼前晃现。其他黑色的汉字墨迹都不见了,只剩下这类鬼符一样的终极图案,标示出空气中看不见的万事万物之间一切生命的高压电网线。

第二辆卡车是群押赴刑场陪绑的重案犯,那些年里,也有些罪行暧昧的流氓、小偷、“地富反坏右”之类,有幸莅临这类场面,于是被绳子绑在一起,串成一串,围着卡车后车厢的三面护栏立成一圈。个个面朝大街,其中竟有几个蓬头垢面的女犯人,吸引起围观行人的“嗬嗬”回音。“流氓罪”、“反动资本家”是那些年流行的风尚,你只要说错一句话,众目睽睽之下得罪了某个有权有势者,你就可能变成一名臭名昭著的“流氓”,被当地公安机关收监关押。士兵们手持冲锋枪,荷枪实弹,站在每一名陪绑犯人的身后。

宣传车,两辆卡车的后面尾随一辆部队的吉普车。领导和枪决犯人的刽子手,一般就坐在这辆车里。车队浩浩荡荡行驶过南街,拐向县城中心的人民路,在走完东西一条长街的人民路之后,拐向体育场一侧的中山路,然后再从那里转向外围的环城路,前后大约两小时的路程。

人们都很镇定,稍微比平常院子里乘凉或上河滩头话少一点,到马路和弄堂口站着看一看稀奇。主要是争相看几眼死鬼和女囚犯。孩子们就不同了,遇到宣传车上高音喇叭一喊,简直就像过节一样兴奋。大部分小孩都挤到了围观行人的前列,一会儿立定,一会儿人群中窜来窜去地一溜小跑,跟着宣传车追出去好几条街,回头再碰见家门口的其他小孩,都是一脸梦游的表情。

人枪毙了,宣传车也摘下高音喇叭,停止了广播。其他陪绑游街的犯人也在山脚下聚集起来,被民兵和武警重新押解上车,回看守所里。部队的车开道,一路风驰电掣。

开得很慢的宣传车,对于马路并不宽的小城,也近乎于一份酷刑,更不用说车上分贝很高的喇叭和口号声音,游街时,车辆行进的速度大概只有每小时五至十公里。车辆缓缓而行,围观人群越聚越多,行人纷纷争抢着要追赶到车头跟前,好把即将吃枪子的杀人犯脸相看清爽。这就形成了围绕着第一辆卡车汹涌迂回的好几股人流。这时卡车像艘破冰船,船首的位置始终紧挨着冰山沉重缓慢的体积,慢慢滑入人群深处,一时间茶馆店门前、礼堂台阶上、拱桥顶上、沿街围墙上,全站着挤着趴着形形色色的人群。有的人还爬到树上,站在靠墙的脚踏车鞍座上。每一次转弯,宣传车上的广播声音,都要重新变换一下分贝。全城的鸟都飞走了,鸡都躲在鸡棚里,不出来吃食。车上的播音,时而是男的,时而是个女的,都慷慨激昂,什么“阶级敌人资本主义复辟”,全不在话下。说话时一字一顿,听起来像警告,但更像是毫不通融的威胁。无论宣传车走到哪里,人在县城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听见。

声音在毫不通融的威胁和严厉呵责之间来回变换。远远的城市上空,宣传车的高音喇叭似乎逮到了一个五官齐全很逼真的呵责对象,小孩子都看见了,寒风萧瑟的街头一个歪着头垂落下双手接受批斗的坏分子,或者是街上画的宣传漫画上的“工贼”、“反动学术权威”、“剥削劳动人民血汗的刽子手”一类。漫画上的线条形象如此恣意夸张,阶级敌人的龅牙有时竟比他一张脸还要大,宣传车一路喊口号要去打倒的,大概就是这样畸形到不成形的丑牙齿。

画上画到“美蒋特务”一章,有时竟还出现罪恶不赦的美元的票额。看上去很是丑陋,美元漫天飘舞,全画得比擦屁股的草纸还难看,人全画得瘦骨伶仃,个个都像阴间里的鬼魂。

每年夏末初秋,县城都要枪毙一拨人。犯人都穿单衣单衫,站在卡车车厢头上游街示众,看上去一件衬衫不是穿上去的,而是临揪上车时被人胡乱塞在胸前。估计犯人从监房押出来时总要经过一番搏斗折腾。犯人草草站立,天气却普遍地明显让人觉得入秋。街上已经有裁缝店里的新咔叽布、新套装味道。犯人总是很年轻,总是胡子剃尽的下巴泛着青光,脸孔有一种异样的白,跟隔夜馊了的豆浆颜色无异。北门街的小孩从未见过年纪超过四十岁的犯人,他们看见过年纪大,有的甚至头发花白了的“四类分子”,但真正被押绑赴刑场的死鬼,却全很年轻,是立在卡车上游街时有点架不住腔调的毛头小伙子。犯人临死,心里八成总还是害怕,加上沿街这么多张脸,这么多双眼睛全盯着他,宣传车上的高音喇叭不停地喊出他名字,即使到了秋凉的十月金秋,犯人游街时的县城上空也依然热浪滚滚。有一次憨大认真盯紧了其中一名杀人犯中的首犯的脸看,他只看见了一团煞白的光晕,那小伙子脸仿佛一团空白。他跟着押解车走了半条街,跌跌撞撞,期间不知多少次被警察和围观人群撕扯过身上的衣裳、手臂,脸上还莫名其妙挨了一拳。可是他铁了心要追上去看一张完整的脸。他只看到杀人犯胸前样子狰狞的木牌,画上了红色的××,黑墨书写的歪歪斜斜的名字,笔画仿佛有一股来自阴间的杀气,然后,县城上空陡然间像是升起热气球似的飘舞起刷写在围墙上成群的标语,标语、红旗、宣传车的木栅栏,再加上他追了大半条街终于看见,看清爽了的犯人的眼睛,那眼睛仿佛在一处看不见的课堂黑板面前受到了当值老师永生的呵责,一道数学题公式完全颠倒,程序被打乱了。计算和解题的可能性因此而不复存在。憨大看到一名士兵把一只手揪在年轻小伙子胸前,在犯人早已失去了清醒神志的情况下要求他更加“老实”些!犯人在被押解他的军人猛力摇晃的情况下似乎从满城的拳头口号声中略微喘息了一下,呼吸了一口气,他的脸正在从遥远的死亡的困惑中艰难地走出来,抬起头来。他的眼神在憨大脸上扫视了一下,那神情如同一名失聪者不可思议地恢复了听觉。他一时不明白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奇迹。可以看得见他的脑子在飞速地转动,比平常人,比满大街人山人海者不知要飞快多少。可是,转动的结果仍旧使他失望,那一足以拯救那个下午,拯救一个生命的数据终究还是遥遥无期。看上去,犯人并不痛苦。痛苦早已弃他不顾,离他远去。在满大街“提高阶级斗争”口号声中,他只是虚弱,左右摇晃着。他身后的士兵必须不时地像摆放正一只木偶一样前后拨弄纠正他的姿势。死亡以最高分贝的民众狂欢形式在人们眼前发生了。站立在最高点的事物,不管是人、房屋、电线杆、士兵肩上的刺刀、天空……全都摇摇欲坠着,仿佛被一股小孩子眼睛看不见的飓风吹刮得站立不定。人人都感到了危险,感到了焦虑,感到想要背转身去呕吐的一阵恶心。涌入心头的子弹的腥脏味,夺取人性命的子弹仿佛不是从身背后,从被迫抬起的额骨正中心射入,而是随胃液的分泌物从人的咯血的肺部或不适的肠道中被呕吐出来。杀人犯在绑赴刑场之前,因此也并不像是凶神恶煞地杀过人的样子,而更像是无助的病人,一名长期肺痨患者,一名车间里化工产品的慢性中毒者。押解在卡车前排的那名小伙子不过是此类疾病精心制作,长期风干了的标本。他并非一直有正常人的清醒体态和神志,他睁开眼睛看了周围马路边的围观者那一眼,只是一个人熟睡途中被窗外警报声意外唤醒了,士兵搀扶着他,病人终于摆脱了自己的病床。那一颗致命的子弹此刻有一种滑腻腻的感觉,像一粒人体中的结石,在血液和胃壁深处叮当作响,幽灵?人类还配得上谈论鬼魂或幽灵?

那是万分惊诧的一眼,北门街的居民,憨大的左邻右舍骂起这一类事情,凡骂杀人犯“死鬼”的,都是北方人。其他的说法,比如憨大姆妈,全骂成“浮尸”。这死鬼,好像境况体面了些,因为都跟水有关,连死了也是被水淹死的,被河道冲下来一段。

那年纪轻轻的浮尸睁眼看了看围观人群,其中也包括了跟一名半大小孩的目光相交。他并没有看出什么异常的景象来,但对于挤在人堆里满头大汗的憨大来说,那一眼,却是终生难忘。在看了那一眼之后,孩子就自动立定下来,退出了在卡车后面追赶戏耍的行列。人潮汹涌,没有人在意一名来自北门街上某弄堂人家,此刻在骄阳下傻乎乎站定了的小孩。

组稿编辑姚雪雪

实习编辑韩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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