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

2009-05-22 11:31朱一卉
山花 2009年7期
关键词:人贩子蓝蓝儿子

朱一卉

早该南飞的大雁徘徊在温暖如春的天空,已经很少留心自然的蓝小青偶然瞥一下久违的候鸟,心尖掠过一丝淡淡的伤感,随即就无动于衷。他漫游在黄叶飘舞的中学校园里,寻找儿子蓝蓝。

寻找儿子成了蓝小青步入而立之年后的必修课。蓝小青在偌大的校园里寻找儿子时,还没有意识到,这样的寻找很快就要贯穿他的一生,很快就会成为他生命的全部和唯一。

蓝蓝到了四岁这个年龄,就开始不情愿呆在狭窄的宿舍里。蓝小青的宿舍属于集资房,产权是学校的,90多个平方,地点就在校园里,上下班相当方便。傍晚,蓝蓝从幼儿园一回来,就和他的伙伴们在广阔的校园里疯玩。中学二级教师蓝小青匆匆忙好晚饭,就跑遍校园,撒网一般,要去捕捉已经变得泥鳅样滑溜和肮脏的蓝蓝。

但是,今天,他的网是空的。操场、小花园、会堂、办公楼、实验楼、常去的同事家,都没有。和儿子一起玩的小孩说,蓝蓝的姨妈来过的,蓝蓝跟在他姨妈后面走的。蓝小青噢了一声,晃出校门。校门是朝北的,正对着一条还叫东方红的大街,过了人来车往的东方红大街,是一个叫丽景花园的微型小区,蓝蓝的姨妈,就住在2号楼101室。这也是蓝蓝惯常的去处。尚未生育的妻妹白洁把蓝蓝当成掌中宝,有事没事就将蓝蓝带过去玩。但今天,怎么不跟人说一声啊,让人急的。蓝小青老远就冲着101的窗户喊:蓝蓝,蓝蓝,快点回家。语气恼怒。决定用巴掌重重接触儿子的臀部。打的是儿子,责怪的是白洁。

然而,蓝小青指西打东的计谋没能实现。蓝蓝不在。白洁说:我是到过学校的,蓝蓝也想跟我走。但我有事,没带他来啊。

蓝小青的脸刹那间煞白,心要从口腔里跳出来:和蓝蓝一起玩的小孩说他跟你走的。

白洁也急了:我一出校门就骑车上街买东西去了,真的没看见蓝蓝跟在后面啊。

蓝小青磕磕绊绊惊惶失措跑出去,在大街上差点撞了辆车,被紧急刹车的司机骂了个狗血淋头。蓝小青视其无物,径自扑向校门口摆摊卖小杂物的老头,老头说:没注意什么小孩啊。

蓝小青心急火燎地将电话拨到孩子的爷爷外公舅舅伯伯家,都说没看见。等到学校广播站将寻人启事播报了10来遍,蓝蓝还不见踪影后,蓝小青的那颗心从口腔中跳了出来,玻璃杯一样摔在地上,啪的一声,就粉身碎骨。

接到电话从银行赶回来的白纯泪如雨下,泣不成声:你……把儿子……弄哪儿去了?你快点去找回来啊!去……去找啊……

蓝小青先是拨打了110报警,然后,紧急动员了四十多个亲朋好友,连夜奔赴相邻的汽车站、火车站、码头。方圆六百公里内,每个车站和要道口都派人盯着,整整盯了四天四夜。蓝小青,是只鸟,也不应该飞得出去啊;是条泥鳅,也该落了网啊。

电视台每天播放寻人启事,一连播了十天。大报小报也是连续刊登寻人启事——蓝蓝,男,4岁,身高98厘米,圆脸短发,讲普通话,知道自己的姓名,知道爸爸叫蓝小青,妈妈叫白纯,某年月日时在某学校走失,丢失时穿牛仔衣裤,白色耐克运动鞋。知情者,酬谢一万元。联系地址。联系人。电话。

很快,赏金加到十万元,但奇迹也没有出现。蓝小青已经倾囊而出,全力寻找,通过各种途径获取线索,但蓝蓝居然就像空气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白纯大病一场。目光一夜之间就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凝聚起一缕执着得可怕的光芒。她坚定地伫立在凛冽的寒风中,迎接凄凉的暮色里蓝小青踽踽的归影。蓝小青看着她,眼前出现一株断穗的芦苇,枯叶瑟瑟,形销骨立。她的碧绿碧绿的容颜呢?蓝小青浑浊的泪水又不由自主地挂下来,在空气里变冷,在白纯的指间温暖。

吃药了吗?

吃药打针治不好我的病。我要和你一道找回蓝蓝。白纯轻轻地说。牙齿咯咯响,面部的肌肉颤抖得让蓝小青心疼。她大踏步走回家。明天我就出发,哪怕走遍全国,走遍全世界。蓝蓝,妈妈会找到你的。

蓝小青瘫坐在沙发上,满屋子微笑着蓝蓝的照片。

蓝蓝跟在白洁的车后走出了校门,他连叫几声姨妈,但白洁都没听见,兀自急速离去。蓝蓝忽闪着大眼睛,溜达在校门外大街两旁鳞次栉比的小店前。一个因为生意难做而满世界晃悠寻觅战机的人贩子拿了一把巧克力亲切地喊:小朋友,吃巧克力吗?巧克力,蓝蓝当然是最喜欢吃的,就非常有礼貌地叫人叔叔。人贩子说:我是你爸爸的朋友啊,这样,叔叔带你去买玩具吧?蓝蓝问:恐龙?奥特曼?坦克?

都买,都买。人贩子慷慨地应着,领着蓝蓝进商店,玩的,吃的,好像不要钱地拿,乐得蓝蓝喜笑颜开。

唉呀,唉呀呀。面容模糊的人贩子拍着蓝蓝的小手,你爸在饭店等我们去吃饭呢,那个什么什么大饭店,我们得赶紧去。抱了兴高采烈的蓝蓝,登上挤满了人的公交车。

蓝小青眼睁睁看着蓝蓝淹没在了茫茫人海,喊,喉咙哑的;追,腿是软的;一挣扎,人就坠入了无底洞

——蓝小青又一次地从恶梦中惊醒。泪水浸湿的枕头上,白纯又一次彻夜无眠。肮脏的小旅馆里,冷风如刀。蓝蓝浓烈的奶香在铁色的黑暗里缓缓流淌,两人又一次伤心凄惶得号啕大哭。老板猛烈地敲击破门,恶狠狠骂:哭什么哭什么?死了爹妈啦?

爹妈死的时候,他们没有哭。他们知道老人谢世的消息时,都只能面对他们的骨灰盒。当他们和这个世界交流最后一口空气时,蓝小青和白纯正艰难地在白山黑水问寻寻觅觅。同样凄苦的眼神,遗像内外,定格着永恒的痛苦。蓝小青抚摸着光滑冰凉的骨灰盒,每一次,脑海都一片空白。

白纯慢慢说:死了,倒也罢。

蓝小青知道她在说儿子。失踪,确实比死亡更加可怕,更加折磨人。

当蓝小青决定抛弃一切全力寻找儿子时,沉重的心居然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轻松。这种无端而来的轻松使他感到恐惧,感到无法面对可怜的蓝蓝。

蓝小青甚至有一种得到解脱的快意。他联想起放寒暑假时的心情。不,比放假的解脱更彻底。在寻找或流浪的过程中,他渐渐领悟到,这是一种自愿做了乞丐的轻松。超越退休、隐居乃至死亡。除了一心一意寻找儿子,终于可以什么也不用干了——名誉、地位、金钱、人情、义务、责任、上课、开会、职称、住房……全他妈见鬼去吧!蓝小青有一种终于找到了归宿的解脱感。

和蓝小青不同,白纯是一副大任在肩的神圣表情,她说:我要寻遍中国的每一寸土地!她吟了一句诗:上穷碧落下黄泉。

结果呢?

生死茫茫两不见。

风霜爬满容颜,关节生锈,而泪水还像以前一样丰富。寒风依然刀一样砍过疲惫的心扉,布满阴霾的空中,早不见多情的燕子,航天飞机和飞船无声地追逐在蓝天白云,呈现着现代文明的辉煌。蓝小青和白纯都不知道今日是何日,他们把自己放逐在了不断前进的社会之外。

他们只是清楚地看到,灰蒙蒙的天空渐渐变得发蓝,蓝蓝的色彩令人心痛。在东北冰雪茫茫的城市里,蓝小青对白纯悲哀的说:阿纯,我真的走不动了。

一对白发苍苍的老人互相搀扶着缓缓而行,成了许多地方的风景。

蓝小青想到这幅图景,苍凉的感觉排山倒海般汹涌而来。他不禁黯然。白纯则激动万分,慷慨激昂地发狠:找不到也要找,找到死也要找!

银行的行长听了,说:何苦呢?有什么意义呢?你疯了?

白纯点点头:我是疯了,得病休,行不行?每月的病休工资你叫财务存在我的信用卡上,千万别忘了。

行长叹口气,同意。

校长也叹口气,答应把每月的工资及时存人蓝小青的账户。

老校长退休时都向接班人交待:别忘了给蓝小青的账户存工资,奖金?也照发吧。有意见?谁?谁有意见?问他(她)是不是也想丢个儿子?

蓝小青在一个偏远的地方上简陋的厕所时,在一张不知是何年何月何日的半张报上,读到这样一则有头没尾的新闻——

失爱子十九年后巧相逢

养父母无偿归还传佳话

本报天津专讯天津一对中年夫妇丢失19年的亲生儿子竟在浴室洗澡时偶然被找到,最近该青年的养父母无偿将其归还生身父母,这事在当地传为佳话。

天津市民温正海、李秀桂夫妇之子温梁,于19年前在外面玩耍时突然丢失,去向不明,当时小温梁年仅两岁多。虽经多方竭力查找,但一直杳无音讯。这一突如其来的灾祸给温正海夫妇造成强烈的打击,两口子捶胸顿足、痛不欲生。在此后的数年时间里,温正海本人因受失子刺激而造成精神失常。10余年来,他们一直费尽心思寻觅儿子的下落,以期子归家圆的奇迹能够出现。

今年8月,温正海在天津新合船舶有限公司浴池洗澡时,偶然发现一男青年身上有块胎记与其子部位相同,仔细端详对方的五官相貌亦与其子有酷似之处

蓝小青当即从厕所窜了出去,激动地把残破的报纸展开在白纯的眼前。这是一个新的寻找方式,温正海给了他新的微茫而清晰的希望。从此,每到一个地方,蓝小青就匆匆进入公共浴室,在腾腾热气中穿行,目光从每一个年轻人的背上掠过,期望有一天会突然发现那块台湾岛形的黑色胎记——那是蓝蓝的标记,蓝小青熟悉它,如同熟悉自己的掌纹。蓝小青相信,一旦蓝蓝出现,他会一眼认出的。多年以前,蓝小青没花一分钱,就请公安部一个著名的刑事鉴识专家根据蓝蓝一至四岁的照片,用电脑画出了蓝蓝五岁以后直至老态龙钟的形象。蓝蓝每一年龄阶段的音容笑貌都深深地刻进了蓝小青和白纯的脑海。

在蓝小青白纯的梦里梦外,蓝蓝总以生动活泼的形象和他们对话、嬉耍。他们早已不在意公元或农历的年月日,他们使用的是蓝蓝失踪纪年。

蓝小青第一次以寻找儿子为目的进入浴室冒了很大的风险。那是蓝蓝失踪了17年4个月零9天的时候,蓝小青和白纯乘坐东方特快列车来到了首都。他们是第二次到这个美丽的城市,两次目的都不是游览,都是为了寻找失踪的儿子。他们无心于古老和现代的文明,这次,径直来到北大。

白纯坚信,蓝蓝一定能考上大学,而且肯定是名牌的,清华、北大、人大、交大、复旦之类。记得蓝蓝才会说话,白纯就启发他:蓝蓝,将来一定要考上大学啊!蓝蓝说:嗯。蓝小青连忙补充:北大,啊?蓝蓝说:系!

蓝小青以学生家长的身份很容易地买票进入了北大的学生浴室。在蒸汽弥漫的浴池里,蓝小青是一条游动的鱼,发白的眼睛专门研究年轻的背。但很快,他晕了过去。在失去知觉的一刹那,他恍然想起自己历来是不能进大众浴室的,在腾腾热气里,他肯定会被熏得头昏脑胀、难过得要死。在这以前,他去过三次浴室,次次要死要活。对浴室的恐惧应该是根深蒂固、刻骨铭心的。但在寻找儿子的过程中,蓝小青却忘记了这个恐惧。

当他像死鱼一样浮在水面上时,见多识广的大学生们连忙七手八脚把他拖了上来。在更衣室冰凉的地面上,蓝小青渐渐苏醒过来。大伯,大伯。蓝小青想他们喊我大伯。你儿子呢?你一个人来洗的?蓝小青立刻悲伤起来,泪流满面。眼前恍惚都是儿子蓝蓝。英俊潇洒,浪里白条,京腔浓重。蓝小青说,我是来找儿子的。哪个系的?

我不知道,我儿子今年21岁7个月零8天,双眼皮,圆脸。背上有个台湾岛形的胎记。我已经找了他17年了。他四岁那年就失踪了。他小时候很聪明,我想,他一定能考上大学的。他应该是大学三年级。我要踏遍全国所有的大学,找到他。

蓝小青想我多么像祥林嫂啊!

大学生们很感动,替他出了好多主意。

蓝小青在北大清华等等连续洗了一个月的澡,终于渐渐适应了浴室的环境。好心的大学生们为他写了不少感人至深的寻人启事,张贴在北京的高校里。有人把蓝小青夫妇寻子的帖子发在各个论坛,希望能够出现奇迹。

随着寻子帖子在网络的传播,蓝小青为寻找蓝蓝而建立起的中国失踪儿童网也渐渐有了影响力,但是,奇迹始终没有出现。蓝小青和自纯终于决定离开首都。天下之大,高校之多,到处有蓝蓝的容身之地啊。当他们收拾起行囊,正要步出学校附近最简陋的招待所时,一个小伙子怯生生地蹩了进来。

你们找失踪多年的儿子?他说,类似蚊子的声音。我是中国传媒大学动漫系三年级的学生,我四岁就进了上海福利院。据福利院的阿姨说,我是他们在大街上捡到的。他抖抖索索脱下衣服,坦露白练似的脊梁。我……我有胎记。

蓝小青、白纯面红心急地注视胎记。黑黑的胎记海南岛形台湾岛形地变换,最终确定为南海的宝岛。冰凉的失望布满肌肤。小伙子冷得喷嚏连连。蓝小青很不情愿地摇头。对不起,你不是。蓝小青说,我多么希望你是。白纯抚摸着小伙子的背,热泪打湿这个阴冷干燥的早晨。小伙子边穿衣服边踽踽而去,红红而阴冷的霞光肆意虚构他的幸福。儿子,儿子,你在哪里?蓝小青睐眼遥望太阳,指望得到神的启示。

蓝蓝22岁生日前三天,蓝小青夫妇极度失望地离开了中国西部的最后一所大学。渊博的校门在凛冽的西风中发出空洞的笑声。枯黄的梧桐叶接二连三地飘落下来,在蓝小青枯木般的脸上碎裂。白纯靠在一棵苍老的梧桐上,身子一点点矮下去。一群蚂蚁爬上她的肩头,脖子,脸。蓝小青伸出手,一一捻死它们。白纯说,我饿了。蓝小青说,我也饿了。他们慢慢来到一家小吃店,要了两碗羊肉泡馍,猛吃。汗珠在鼻尖闪烁。

白纯一抹嘴,说:走!

蓝小青在门口差点滑了一跤。

从蓝蓝失踪那天起,蓝小青和白纯就开始一遍又一遍地想象儿子的遭遇。在寻找儿子的头二十年里,蓝蓝的遭遇是极度悲惨的。比较而言,白纯的想象尤其触目惊心,惨不忍睹——

冬天,越往北越冷。蓝蓝就穿了一件毛线衣,一件牛仔服,一条棉毛裤,一条蓝色的机织开司米裤子,一条牛仔裤。一定嫌冷。冻得感冒了。咳嗽。发热。小脸瘦了一圈。嗓子也哑了。哭哑的。冻疮在手上、脸上、脚上……到处是的。溃烂。人贩子把蓝蓝带到河南,或者山西、陕西。河面的冰厚得能开汽车。找不到买主。人贩子把蓝蓝放在野外的一个破窑洞里,里面铺了一些干草,大蜘蛛从潮湿的洞壁挂下来,在蓝蓝脸上吐丝。蓝蓝大哭。又饿又冻。人贩子就打他,脸上绽满红红的指印。人贩子吃着方便面,咯吧咯吧的,蓝蓝看着

康师傅,咽口水。人贩子扔给他三块生红薯。老鼠从地洞里窜出来,抢走两块。蓝蓝只拿到一块。啃。连皮带泥。蓝蓝的手脚、耳朵全冻破了,鲜血直流。到出手的时候,蓝蓝的脚趾已冻掉了一个。买主说:你看你看,缺这缺那的,再减一百吧。人贩子很爽快,说:行行,就五千四吧,不能再少了,我们也不容易,担风险的。

蓝蓝奄奄一息,连哭闹的力气也没有了,连自己叫什么都记不清了。

——叫我爸爸。河南信阳农民孙大和说。蓝蓝愣愣地望着他,想我爸爸不是你。孙大和的妻子徐淑惠恶狠狠的:我不是你妈,但你要叫我妈!蓝蓝说:你不是我妈,我不叫你妈。徐淑惠拎他耳朵,说:叫不叫?蓝蓝生满冻疮的耳朵鲜血流淌,大哭:我要回家,我要自己的妈妈爸爸。徐淑惠一脚把他踢到墙角。孙大和外出做工期间,徐淑惠更是张口就骂,抬手就打。她不欢迎这个“新成员”。她用打骂蓝蓝发泄着对孙大和重男轻女的强烈不满。“花五千四买个狗杂种!”她不断地说,“我打死你这个杂种!”吃不饱穿不暖的蓝蓝和胆小的狗一起蜷缩在墙角,目光呆滞。他一定渐渐忘记自己过去的一切了。(有谁能清楚地记得四岁以前的事?蓝小青插话。)有一次,徐淑惠给女儿烙了饼,蓝蓝眼睁睁看着她香香地吃。女孩说:小哥哥,给你吃一口。饿得头昏眼花的蓝蓝迫不及待地凑过去偷偷咬了一口,被回过头来的徐淑惠看见了,上去就是一巴掌。蓝蓝哇的一声哭了,徐淑惠就趁机将手指伸进他嘴里往外抠那口没来得及咽到肚子里的饼。蓝蓝急了,咬了她一口,徐气急败坏,哇哇大叫,找来钳子将他的四颗下牙拔掉。蓝蓝满口鲜血直流,疼得昏了过去。蓝蓝被警方解救出来时,左腿已被打断,走路一瘸一拐,浑身上下,青一块,紫一块,满是棒打手拧火烫的伤痕。光小脑袋上竟有10多处伤疤。徐淑惠被判刑三年。蓝蓝因为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姓名、籍贯,被一家福利院或者SOS儿童村收养。

根据在中国失踪儿童网浏览到的相关信息,白纯想象着上述凄惨的情形。随后,两人花了三年时间,查遍了全国所有的孤儿院。蓝小青没有想到,这个世界上居然会有这么多不幸的孩子。他们没能找到蓝蓝,但根据在寻找过程中搜集的资料,替38个孩子找到了亲生父母。

在这样的过程,蓝小青有时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寻找目的。只有当看着别人在久别重逢中涕泗交流时,蓝小青和白纯才会也抱头痛哭,蓝蓝的名字才会从他们的痛哭中艰难地吐出来。

一连几天,白纯萎靡不振,目光暗淡。随后,持续高烧,40度的水银柱让蓝小青心惊肉跳。在白纯胡言乱语的昏睡中,蓝小青深入了她凄惨的梦境一

蓝蓝是被由山东、湖北、河南三个地方的人组成的人贩子团伙拐走的。蓝蓝娇生惯养,哪里吃得了苦?蓝蓝晕车晕船,在……轮船上上吐下泻,有气无力。人贩子不敢抱他上医务室,估计一时脱不了手,就用破布塞住蓝蓝的嘴,捆住他的小手小脚,趁天黑,把蓝蓝扔进了江中。浊浪淹没了他……就是上天入地也找不到他了。……我们这么找,有什么意义呢?小青,有什么意义呢?变成一条鱼吧。游啊游啊,多么冷的水,多么黑的水,蓝蓝,你在哪儿?我是你妈妈,不是鱼……

白纯终于从冷而黑的江水中浮了上来。元气大伤。头发灰白了许多。她唠唠叨叨:郑州市郊白庄有两个女孩被拐,几次三番无法脱手,人贩子就将她们溺死在粪池内;还有一个人贩子,安徽的,他自己交待说,一次偷了两个两岁多的男孩,趁夜色装入麻袋放在自行车上,怕孩子哭闹,临行时给他们喂了点安眠药,嘴里塞上毛巾,走到半路打开一看,一个已经闷死了。就丢在野地的枯井里。还有……

白纯讲述着一个又一个关于人贩子的恐怖故事。蓝小青默默地听。听了三天三夜以后,他说:你是不是认为,我们的蓝蓝已经……已经不在了?

白纯愣住,久久无言。呆呆地看着丈夫。而目光如白云飘忽。突然,白纯号啕大哭。蓝小青搂着她,抚摸着她的花白头发,感受到芦花的轻盈和没落。他看见天气晴转多云、多云转雨,盛开的花儿急遽凋零,一个美丽的春天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空气里是泪水的咸腥。英俊高大的蓝蓝笑了一下就突然变小—定格成四岁那年、失踪那天的模样——多年来根据画像而来的少年和青年蓝蓝的形象烟消云散,突然爆裂的肥皂泡纷纷洒落,眼睛刺刺地疼。蓝小青沮丧得好像被抽去了脊梁。不错,谁能肯定蓝蓝不会只在这个世界上存在四年或五年?

那,我们这样苦苦地寻找,还有什么意义呢?

这个问题他们整整思考了三个月。在这三个月里,他们目睹了一个儿子失踪家庭的幸福生活。这个家庭经过了一番震荡以后,已经恢复了平静。他们又生了儿子。他们好像完全摆脱了以往的痛苦,开始了新的生活。

我们可以这样吗?可以忘记蓝蓝吗?哪怕是稍微忘记一会儿?白纯追问。

蓝小青坚定地说:我们不能。

白纯关闭中国失踪儿童网,合上那台一个妇女儿童保护组织捐助给他们的笔记本电脑,说:只要继续找下去,就会有点希望的。我们不是已经替别人找到了43个失踪的子女了吗?只要我们不断地找,会找到更多,会找到蓝蓝。

两人决定分头寻找是在蓝蓝失踪了二十二年之后。他们各自持着钱款有限的信用卡,一个北方一个南方地寻找开来。蓝小青自然是往北。他希望南方会给白纯带来温暖。单独行动带给双方前所未有的孤独。

还好,在蓝小青和白纯的努力下,找到的失踪儿童越来越多,中国失踪儿童网名声大振,蓝小青和白纯也被一些媒体和机构评为年度慈善大使、爱心大使、杰出人物,一些非政府组织给了他们不少物质和金钱的资助,他们的装备从寻呼机、大哥大升级为更为精致的手机,蓝小青也装备了一台小巧的笔记本电脑。这样,他们就可以利用现代通讯技术,随时交流信息。

两人在互报平安的消息后,总会在中国失踪儿童网浏览、发布信息。这个网站已经让数以千计失散多年的亲人团聚,但关于蓝蓝的信息依然庞杂无效。留言版上那些让他们激动的文字,结果总像是一个谎言。

除了借助网络,白纯还一如既往地推行地毯式轰炸战术,逐个省市、区县、街道、乡村地探寻。只要蓝蓝活着,一定能找到他的。白纯坚信,奇迹肯定会出现的。

蓝小青除了采取地毯式轰炸术外,还沿袭了借助传统新闻媒介的老方法。每到一地,他先找到报社,新闻版或文艺版,递上自己写的以寻找蓝蓝们为主题的散文,情真意切,极少有不被感动的编辑,极少有不刊登寻找蓝蓝们文章的报纸。蓝小青不花一分钱,就办到了当年花大钱登寻人启事的事,而且还有稿费和热烈的捐款。随后,蓝小青就上电视台。也往往不花一分钱,就能对着芸芸众生呐喊:我的孩子们,你在哪儿?回来吧!爸爸妈妈想念你们!喊得许多人泪水涟涟,忙着找手帕。

和白纯比,蓝小青俨然成了公众人物。他常常出席什么全国道德论坛,CCTV慈善大使颁奖晚会,全国精神文明建设研讨会,妇女儿童保护法研讨会,亚太人权论坛,全球人权民主推进会……人们看到了一个

为了寻找儿子而放弃一切的伟大父亲形象,一个为了普天下失踪儿童而到处奔波的伟大父亲形象……他侃侃而谈,热泪盈眶,痛心疾首,大声疾呼……

白纯则低调得多。有时,白纯也会陪同他出现在这些衣着光鲜的场合,面对电视台的镜头,白纯只会说:我只是想找到儿子,找回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蓝小青毕竟还保留着语文教师的头衔,所以,站上各种各样的讲台,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慷慨激昂起来,口若悬河起来,提炼升华主题起来。

他的名片上已经有了一长串的头衔:某某省政协委员,全国青少年保护协会理事,中国儿童基金会常务理事……

蓝小青看着自己的名片时,常常有些恍惚。他的记忆里,印着蓝小青字样名片的,头衔应该是中学高级教师或特级教师,也许,还应该有校长副校长或者主任副主任。他翻过名片,背面是蓝蓝的介绍,公安部刑事鉴识专家画的蓝蓝当年的肖像。

蓝小青常常看着看着,就把自己的名片揉烂,扔进垃圾箱,或者,就把一盒名片,在旷野里散向空中,纷纷扬扬,漫天飞舞,漂落在河面,然后,依然是波光粼粼,没有了一丝痕迹。

然后,蓝小青敲开那些名片制作社,印制起头衔更多的名片。反面的蓝蓝肖像,则又大了一岁。

有一个春节,白纯和蓝小青在忙碌了一阵后,相约返回了老家。正是除夕夜,噼噼啪啪的喜庆声中,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泪水打湿各自的面庞。在散发着霉味的居室里,还荡漾着蓝蓝永远强烈的气息。两人相拥在逐渐温暖的被窝里,轻轻诉说寻找过程中的遭遇。

各自诉说的时候,都已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构。真实也好,虚构也好,反正都不知道蓝蓝到底在哪儿到底在干什么。

蓝小青说,他在河南巩县的一个村庄里,找到了一个酷似蓝蓝的年轻人。巩县的每个村都有买来的孩子,少则十几个,多则几十个。蓝小青花了整整三个月,才走遍了这个人贩子喜爱的地方。那个年轻人是自己找上蓝小青的。

他说他是蓝天电子仪表公司的总裁。蓝天公司是他自己中专毕业后创办的。购买我的是一个老光棍。今年七月,他临终前告诉我,我是他从人贩子手中花了七千元买的。他说我那年才四岁。他说我知道自己叫蓝蓝,爸爸叫蓝小青,妈妈叫白纯。这些东西我一点也记不得了。七月份之前,我只知道自己是刘蓝天,爸爸是刘黑子,妈妈生我时难产死了。你说我是不是你要千辛万苦找的人?

蓝小青说,他出现的时候,我就吃了一惊,他完全就是我想象中的蓝蓝——和28号画像极其相似。我的心怦怦直跳。蓝蓝,可找到你了。嘴唇颤抖,说不出一句话,我哑巴似的挥着手,示意他脱下衣服。胎记……胎记。我终于结结巴巴说。背上……胎记。

他也激动起来:我有,我有。他甩掉淡蓝色的T恤衫。是有胎记,是台湾岛。我紧紧地抱住他:儿子,我的蓝蓝,爸爸可找到你了!白纯,你一定能想象得出我当时的心情。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快点把这个消息告诉你。我问他:这些年,你生活得好吗?他笑笑说:相当不错,事业成功,家庭幸福。现在找到了亲生父母,更加心满意足了。他的整个表情果真是心满意足。激动却荡然无存。我直觉有点不对劲。下意识地再去研究他的胎记,这才发现,那个台湾岛是假的,用颜料画上去的。我用眼泪一擦,就一塌糊涂。

刘蓝天惶恐不安,吱吱唔唔话不成句。大意是他实在是太想念身生父母了。还有,他从网上了解到我们找蓝蓝的情况后,非常同情,就决定冒充蓝蓝。我说谢谢,但假的毕竟是假的,找不到蓝蓝,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安宁的。他说,你们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找我。

白纯叹息:好人啊。蓝蓝四岁时遇到的是坏人,后来会遇到好人的。我今年主要是在福建南安、安溪两县,我和你聊过,从有关资料得知,许多年前,这些地区先富起来的人们把买孩子作为一种新的消费,并且互相攀比。有的村居然有100多个拐买来的孩子。我费了好大劲,也没能完全搞清现在的大姑娘小伙子哪个是土生土长的,哪个来自五湖四海。他们几乎都活得不错。有些人从面貌看,我估计是广西贵州云南一带的,他们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他们生活得相当快乐,我真的不忍心把他们从美梦中唤醒。

有一个陶瓷企业的大老板,因为没有生育能力,先后添置了一男一女。男的和蓝蓝差不多年纪,刚从国外学习回来,是他“父亲”的得力助手。女的才十六,真正的千金小姐,生活在蜜缸里。老板说:你想解救他们?我跟你说实话,多年前我就派人秘密查访过他们的亲生父母——我只不过想暗中帮助他们——都完了。病死在家的,死在精神病院的。都令人同情。我说你其实也是害死他们父母的凶手,你把自己的欢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他说:这我知道,可是我不买的话,别人也会买的。我现在把他们当亲生子女,我爱他们,我保证会给他们幸福。我给他们提供了良好的教育,富裕的生活,我相信,这也是他们亲生父母的心愿。在这一点上,我相信,我会比他们做得更好。他有点得意忘形,以为自己是救世主了。我给他兜头一盆冷水:如果他们知道自己是被你用金钱从入贩子手中买来的,是因为有了你和人贩子的密切合作,才使他们离开了亲生父母,才导致他们的父母抑郁而死或气得发疯,那么,他们还会呆在你身边吗?

蓝小青喃喃道:蓝蓝一定宁可和我们在一起吃苦,也不愿离开家去享福。

白纯说:蓝蓝一定在哪个地方哪个人家享福呢!

蓝小青点点头:这小子那么聪明可爱,不管在哪儿,一定生活得好好的。

那我们为什么还要找他呢?找到了,说不定反而给他带来痛苦……

说不定,现在是个很有作为的青年,也许在美国,或者法国……蓝蓝一定有出息……我们能做到不去找他吗?……小青,你说……

白纯哽咽了。

蓝小青茫然地望着妻子。

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寻找儿子的活动。寻找,是他们生命的支柱。除了死亡,没有什么能使他们放弃对蓝蓝的寻找。寻找就是生活的唯一意义。即便不去寻找儿子,他们还会寻找别人失踪的儿子;即便不去寻找失踪的儿子,他们也会寻找房子票子位子……人好像只要还喘着气,就要忙忙碌碌轰轰烈烈兴致勃勃地寻找着什么,需要的,或者不需要的,或者以为自己需要的,都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寻找呢。

白纯飞过来:小青,我找到蓝蓝了,我找到了!

她拖着一个小伙子,气喘嘘嘘。蓝小青仔细地端详蓝蓝,查看背上的胎记。不错,如假包换。

你回来了。

蓝蓝点点头。说:爸爸,你好吗?

蓝小青笑笑:还行,你呢?

蓝蓝也笑笑:也还行。

想爸爸妈妈吗?

……我,三天以前还不知道你们的存在……蓝蓝说话的时候,身子慢慢变矮小,最后定格成四岁的模样,一身牛仔衣脏兮兮,明天上幼儿园不能不换。

——蓝小青在冰冷的被窝中翻了个身,决定继续梦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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