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小巷深处的中共领导人

2009-07-18 07:30
钟山风雨 2009年3期
关键词:周瘦鹃叶剑英周家

汤 雄

千年文化古城苏州市内有条十全街,十全街上有条幽兰巷,幽兰巷里有个石库门,石库门里住着户被街坊四邻称为“周家花园”的人家。

就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建国后数十年竟然先后走进了周恩来、邓颖超、朱德、叶剑英、董必武、陈毅、康克清、李先念、薄一波、乌兰夫、谭震林、陆定一等十几位声名赫赫的中共领导人。周家花园何以引得诸多中共领导人躬身前往、为之驻足呢?这当然得先从周家花园的主人周瘦鹃说起。

周家花园及其主人

在民国以来的旧小说家中,周瘦鹃是一位颇具代表性的人物。他从16岁开始文学生涯,翻译介绍过大量的外国作品,创作了许多小说、散文、诗词,并制作了大批有苏派特色的盆景,是一位知名的翻译家、作家、编辑及盆景专家。周瘦鹃生于1895年6月30日,原名祖福,字国贤,号瘦鹃。因为他常用瘦鹃为笔名发表文章,所以反而很少有人知道他本名周国贤。据他自己说,祖上是里下河泛宅来苏州的船民,以后在苏州定居,所以自己祖籍是苏州。其父周祥伯在“江宽”轮上当会计,其母汪月是裁缝。1909年,周瘦鹃以义务生(即免费生)考入上海民立中学就读。初三时为了减轻年轻守寡的母亲的负担,他尝试着翻译了一篇法国的政治小说《百合魔》,以“泣红”为笔名投寄给《小说月报》,结果被采纳,刊登在第三期。随后他又翻译了《孤星怨》,改编了一个五幕剧本《爱之花》,又先后刊登在《小说月报》第九期至十二期,此剧经剧团公演,轰动一时。16枚银元的稿费,是周瘦鹃生平第一次笔耕换来的劳动报酬。

此后,周瘦鹃开始了文学生涯的长途跋涉,先后主编过《紫罗兰》、《礼拜六》等文艺杂志。进入中华书局任翻译编辑期间,他翻译的《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刊》、《意大利故事》曾使得当时任教育部通俗教育研究会小说股审校干事的鲁迅“大为惊喜”,认为是“空谷足音”,并亲拟了一条评语:“凡欧美四十家著作,国别计十有四。其中意、西、瑞典、荷兰、塞尔维亚,在中国皆属创见,所选亦多佳作……然当此淫佚文学充塞坊肆时,得此一书,俾读者知所谓哀情惨情之外,尚有更纯洁之作,则固亦昏夜之微光,鸡群之鸣鹤矣。”

抗战期间,周瘦鹃被迫放下手中的笔,暂离苏州来到上海,住在上海愚园路田庄,靠卖花度日。为维持生计,他借海格路一小圃出售盆景,并由人介绍,进入当时上海一个国际性的中西莳花会。很快,周瘦鹃凭着勤奋与才华,以29件大小山水花木盆景参加该会举办的一次比赛,获得全会总锦标及英国彼得葛来爵士大银杯一座。从此,周瘦鹃徜徉于文学与园艺之间,并屡有建树。

正当周瘦鹃想以陶渊明、林和靖式的隐居生活度过自己的后半生时,1951年他意外地被邀请出席苏南区第一届文学艺术工作代表大会。党和人民的高度信任,使他潜在的爱国热情焕发出来。1952年,周瘦鹃出任苏州市园林管理处副处长和文物管理委员会副主任。为报答鲁迅先生的知遇之恩,他又加入许广平、周建人领导的中国民主促进会。1953年6月19日,上海市长陈毅忽然光临周家花园,成为第一位光临周家花园的中共领导人。陈毅市长在与周瘦鹃的促膝交谈中,提到了周老往年的写作,要他继续写。周瘦鹃忙说自己过去的写作真要不得,全部予以了否定。陈毅却笑着鼓励他说:“不,这是时代的关系,并不是技术问题。”陈毅的话给了周瘦鹃莫大的鼓励,于是他又振作精神,重新握起笔来。

周恩来留墨爱莲堂

1963年1月31日下午,苏州市交际处派人来到周家花园,通知周瘦鹃有北京的首长今天要来参观。周瘦鹃心里猜想:八成是敬爱的周总理伉俪要来呢!因为今年春节期间,周总理与夫人邓颖超在上海召开了一系列座谈会,很可能会抽空来苏州走一走。1959年周瘦鹃在北京参加政协会议时第一次见到周总理,得知总理从没去过苏州,当即发出邀请,周总理答应了。匆匆三年过去了,周总理因工作繁忙未能应诺,所以在去年全国政协会议上接见政协代表时,周总理见到周瘦鹃便首先笑着打了招呼:“那年你邀我来苏州,我还没有来哩!”周瘦鹃激动之余再次发出邀请道:“那么请总理破费功夫早些来。”

果然不出周瘦鹃所料,在这个春风和煦的日子里,确是周总理偕夫人邓颖超特意造访苏州和他的周家花园来了!当天下午日斜时分,周总理和邓大姐及随行人员在苏州市委领导与市交际处等部门负责人的陪同下,踏着轻松的脚步来到了周家花园。周瘦鹃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一面让孙女蔷蔷和全全上前向总理夫妇献花,一面迎上前紧紧握住总理的双手,然后导引总理一行来到园中的爱莲堂。

爱莲堂内灯火通明。进得门,周瘦鹃指着高挂在上面的“爱莲堂”三字横额笑问周总理:“总理府上的堂名,可也是爱莲堂吗?”周总理笑而不答,径直来到屋中央欣赏放在两张方桌上的十多个盆景和瓶供,然后回头去看那东西两壁上的梅花画屏。他细读了汪东先生画上自题《东风第一枝》的一支曲儿,又读着蒋吟秋画上“先春传喜报,遍地展东风”的题句,点点头说道:“这两幅画题得好,很有新意。”这时,邓颖超忽然看到东壁上清代大书法家伊秉绶的字屏,指给总理看。总理走过去看了一眼,也说了一声好。由此可见,他俩对前代书法都是很有研究的。

爱莲堂上那对年窑大瓷缸里养着一对寿登耄耋的绿毛龟,也引起了总理夫妇的兴趣。宾主双双坐定后,周总理和邓大姐十分随和,信手拈起桌上盘中的花生米吃着,与周瘦鹃夫妇拉着家常。接着,总理又关切地问起了周瘦鹃的健康和写作情况,周瘦鹃一一作了汇报,末了感慨地说;“我多年来身受知遇,报国有心,可是马齿日增,总觉心有余而力不足,实是惭愧得很。”

宾主高兴地谈了一会儿,总理便要起身告辞。周瘦鹃连忙说那边还有几室,请总理前去看看,于是总理一行又沿着走廊到了紫罗兰、且住、寒香阁三个室内。周瘦鹃向总理夫妇着重介绍了三处陈列着的古董文物,其中两面五彩雕瓷的梁山泊一百零八将小围屏引起了总理伉俪的极大兴趣。周瘦鹃又不失时宜地在书桌上展开了特意新备的《嘉宾题名录》,请总理在上面题名。总理回答说:“好好,让我带去写好了再给你。”说着,一边随手把册子交给秘书,一边向周瘦鹃握手告别。周瘦鹃紧紧握着总理的手问道:“总理想在苏州呆几天?”总理回答说:“今晚就要回上海。”周瘦鹃知道总理公务繁忙,没法挽留,只得依依不舍地送总理一行出门。周总理边走边说:“北京快要开会了,你一定要来啊!”周瘦鹃忙回答说:“一定来,一定来。今天承蒙总理和夫人大驾光临,我万分荣幸,一辈子也忘不了!”

总理离开苏州后不久,那本《嘉宾题名录》便由苏州市交际处派人送回周家花园。全家人围着打开这本题名录,但见第一页上墨光耀眼,是周总理的亲笔墨宝:“一九六三年一月三十一日访周瘦鹃于苏州爱莲堂。周恩来、邓颖超。”

周瘦鹃手捧这份珍贵的墨宝,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当夜赋诗三首,以志纪念:

华灯初上日初斜,瑞霭祥云降我家。

自是三生真有幸,蓬门来驻使君车。

殷殷促膝话家常,读画看花兴倍长。

三沐三熏温暖甚,一时春满爱莲堂。

吴市群黎笑靥开,欣逢人日有人来。

奈何高躅留难住,行色匆匆带月回。

(是日为农历正月初七,古称“人日”。)

朱德雪兰换盆景

1964年1月9日那天傍晚,苏州市园林管理处派人通知周瘦鹃:明天有客登门相访。周瘦鹃听后心中一喜,因为近几年来凡市政府通知有客登门,其“客”定非一般常人。第二天一清早,园林管理处就派四位男女工友带着工具来到周家花园,经过两个小时的劳动,把周家花园的园地打扫得干干净净。周瘦鹃整理了陈列着的盆景和好几个花瓶中的残菊,将公园送来的四盆一品红和四盆石蜡红一并重新布置了一番。

上午10时30分左右,提前到达的苏州市人民委员会办公室李主任在周家门口嚷了起来:“周老,来了来了。”周瘦鹃急忙赶出去迎接,只见一张笑吟吟的熟悉面孔出现在大门口:这不是当年运筹帷幄跃马疆场的解放军总司令、而今主持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的朱德委员长嘛!周瘦鹃连忙上前同朱德握手道好,朱德也把站在身边的夫人康克清向周瘦鹃作了介绍。与朱德同行的除了苏州市委的几位领导外,还有委员长的七八位随行人员。周瘦鹃陪同大家通过园中小径到达爱莲堂,分头坐下。几句寒暄后,宾主很自然地将话题转到朱委员长爱好的兰蕙上。当听到苏州市培植兰蕙的专家不过三四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周瘦鹃也只有六七盆春兰、秋兰、建兰时,朱德笑了,告诉周瘦鹃自己光在北京就种植了四百多种呢。周瘦鹃听了直咋舌,这可真是洋洋大观甲天下呀!

接下来,宾主双双走出爱莲堂,来到寒香、且住二室,陈列在二室中的两盆名为鸟不宿的百年老树桩、前清潘相国的石供遗物、南宋贾似道题有“花下琴峰”四字的大石笋、号称“江南第一”的大型昆山石、富有丘壑的柏化石和明代名画家居节题有“云迟”二字的灵壁石以及明清两代的几幅梅花书画和点缀着梅花的瓷、铜、陶石、竹、木等十多件供品,引起了朱德的极大兴趣。

回到紫罗兰阁,周瘦鹃请朱德在南窗书桌前坐下,并在那本《嘉宾题名录》上题名留念。朱老总也不推辞,戴上老花眼镜,提起毛笔,在上面写下了“一九六四年一月十日访周瘦老于苏州爱莲堂”。当他写到“周瘦”两字时顿了一顿,抬头笑问周瘦鹃:“你今年几岁了?”周瘦鹃回答道:“我今年六十九岁。”“那么可以称得上老了。”朱德诙谐地笑了笑,再接着写下去。写罢,他转过脸对夫人说:“你也来题个名。”可是康大姐忙不迭地要周瘦鹃夫人陪着到花园里看花,说了句“由你一个人代表得了”后,就拉着周夫人走出紫罗兰阁。

周瘦鹃随后也陪着朱老总一起去了花园。他们先看了那些连盆埋在地下防冻过冬的大批树桩盆景,又看了由五座湖石竖峰组成的“五岳起方寸”。周瘦鹃笑着告诉朱德说:“委员长,我不能周游天下,就把这五个石峰权代五岳,聊作卧游了。”

在梅屋,宾主又饶有兴致地欣赏壁上挂着的元代王冕和宋代杨补之所画的五个挂屏和唐代白居易手植的一段桧柏枯木。出了梅屋,看了梅丘,经过荷轩,从曲径走近那间作为温室的仰止轩。轩外的小草坪上,种着三株大黑松的大石盆景让朱德再次驻足,周瘦鹃解说道:“这是‘听松图,那个石湾窑的红衣达摩正微仰着头,在听松间风涛声。这个盆景曾经被那部五彩纪录片《盆景》收入镜头。”朱德连连点头说:“不错,我在银幕上看到过它了。”

周瘦鹃陪着朱德在仰止轩里刚刚坐定,康大姐与周夫人也双双走了进来。康大姐手一伸,把一朵紫罗兰花和一簇玉桂叶送到朱德的鼻子底下笑道:“你闻闻,这花和叶子都是挺香的。”朱德闻了一下,点点头。然后,大家簇拥着走出仰止轩,回到爱莲堂。

周瘦鹃想向朱德夫妇献花,可是腊梅已经凋谢,一时无花可献。这时,周夫人出了个主意,用三株虎刺合栽、两株棕竹合栽的两盆常绿盆景代替献花。在一株较高的虎刺旁,配上一个陶质的红衣老叟,又铺了青苔,安了拳石,倒也楚楚可观。朱德看了很欢喜,当即由一位随行人员送上门外的汽车。

时近晌午,宾主握手言别。周瘦鹃夫妇站在家门口,恋恋不舍地目送着朱德夫妇的轿车消失在长长的巷口。令周瘦鹃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早上,市交际处的周处长忽然亲自捧着两盆兰蕙送到周家花园,说是朱委员长临行时嘱咐他们送给周瘦鹃的。周瘦鹃捧着这两盆兰蕙,眼睛再度湿润了:这真是投之以木桃,报我以琼瑶呀!这两盆兰蕙的盆面上插着两根玻璃标签,分别用红漆写出名称和产地,一盆是产在四川嘉定的雪兰,一盆是四川的夏蕙。

当晚,周瘦鹃再一次失眠了,他满怀激情写下两首绝句,准备寄给朱委员长以致谢意:

兰蕙争荣压众芳,滋兰树蕙不寻常。

元戎心事关天下,要共群黎赏国香。

雪兰夏蕙生巴蜀,喜见分根到我乡。

此日拜嘉勤养护,年年香溢爱莲堂。

叶剑英担心“班门弄斧”

1965年元旦,正在北京女儿家的周瘦鹃突然接到通知,说是晚上8时去人民大会堂,跟国家领导人作新年团聚。周瘦鹃当时的心情不用赘述。

且说当晚8时30分,周瘦鹃与众政协委员刚在人民大会堂宴会厅内分头就坐,周恩来、陈毅、叶剑英等二十多位中央领导人就在一片雷鸣般的掌声中出现在大家面前。当时在场的共有几百个从祖国天南海北赶来北京的代表,人们把三个小圆桌相互连接,合成一组,十余人围坐在一起,每行三组,中央领导每两人为一组,分头来到各组同大家团聚谈心。

来到周瘦鹃他们一组的中央领导是叶剑英和政协秘书长平杰三。叶剑英绕行一周,跟每一位委员握手,并问是从哪里来的。当他问到周瘦鹃时,周瘦鹃刚说了一句“我是从苏州来的”,叶剑英马上笑道:“啊,周瘦鹃先生,你那年寄给我的一首诗,我怕班门弄斧,还没有和哩。”原来,叶剑英前几年曾三次到过苏州周家花园,并在那本《嘉宾题名录》上题了两句诗:“三到苏州三拜访,周园盆景更新妍。”后来,周瘦鹃也用妍字韵写了二十八字寄给叶剑英,现在见叶帅提起此事,不由脱口而出念了起来:“元戎三度降云骈,花笑鸟歌大有年。不是寒家盆景好,江南风物本清妍。”

叶剑英听了点头微笑道:“对,你倒还记得。”周瘦鹃开心地答道:“我自己写的嘛!”

当下,叶剑英回到座位和周瘦鹃遥遥相对坐了下来,同时把周瘦鹃称作诗人向其他在座的委员们作了介绍。一提及诗,这位当年南社社员的诗兴上来了,当场背诵了一首革命先烈赵伯先的七律,其熟如流的记忆使众委员佩服不已。

然而,树大招风,祸从天降。在那场众所周知的运动中,周瘦鹃被张春桥点了名。张春桥在接见苏州的几个造反派头头时指示说:“你们那三只老蝴蝶不可以再搞搞吗?特别是那个周瘦鹃玩盆景,腐蚀革命斗志嘛!什么爱莲堂,臭不可闻的地方,许多大人物感兴趣,嘿,我就不去!”根据张春桥的指示,造反派对周瘦鹃大搞斗争,批斗不断升级。

1968年4月,张春桥在接见造反派代表时再次说道:“什么周瘦鹃,这一类无聊的家伙……我到过苏州几次,周瘦鹃家是从来不去的。”于是,造反派马上派人去逼周瘦鹃交代:“中央有哪些人来过周家花园?”“开口嘛,不要不识抬举。说出他们来干了什么勾当,你就有希望从宽。”

周瘦鹃终因承受不了这种非人的斗争,抱着“士可杀,不可辱”的信念,于1968年8月12日夜间在周家花园投井自尽,终年73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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