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死里活着

2009-09-22 10:04
飞天 2009年15期
关键词:榆树奶奶母亲

毓 新

毓新,本名张明,上世纪60年代出生于甘肃会宁。有数十万字的文学作品见诸多种报刊。现在教育部门供职。甘肃省作协会员。

父亲很轻,轻得甚至没有一个婴儿的分量。

我抱着父亲,抱着比婴儿还轻的父亲,在县城黑暗而嘈杂的夜晚穿行,像一尾瘦鱼游走在污浊的池水中。我的眼前固执地晃动着一双脚,一双僵硬肮脏的脚。这双脚,曾走过榆树庄夕阳残照的村道,走过山南县尘土飞扬的街巷,走过脚手架竹编铺垫的台阶,最后伴随父亲进了医院阴森的太平间,静静地停止在坚硬的水泥地上了……父亲啊,肯定没有料到他苦苦奔波奋斗了一辈子,最终竟落得如此结局;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正像我从母亲的两腿之间奋力钻出呱呱落地时,压根儿不清楚自己的生命前程一样。

事实上,正是父亲的这双脚,这双在太平间僵硬肮脏的脚,才刺激得我冰封心头的怨恨有所化解,代之以一种无奈,一种难以言说的无奈,在我身体里缓缓蒸腾。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疲乏,为自己,也为那个横陈地上满脸胡茬的亡人。我甚至有些后悔多年来对他的冷漠与无礼了。

仔细回想,父亲跟我在许多方面本该同病相怜的。似乎在“人之初”,在构成我们的生命细胞相触的刹那,上天已注定倒霉的一切了。比如父亲,据说还没出世,他的父亲即我的爷爷,一个在响河源头小有名气的土财主,老早八十就将名字给起下了——顺民。听听,给一个尚在肚腹之中不辨男女的后代起如此晦气的名字,不是存心诅咒吗?果不其然,1958年某个狂风呼啸的秋夜,胆小的爷爷用一根皮绳勒断了他诚恐诚惶的日子,从而使他不满七岁的儿子即我的父亲别无选择地沦为了孤儿。

如果仅从这一点衡量,我似乎比父亲幸运得多。虽然我在刚刚受孕成形不久,父亲也曾指着母亲的肚腹,大骂我是个来路不明的杂种,但这个杂种毕竟在出生后长到二十多岁时,才背着自己刚死的父亲的骨灰走在县城的街道上。况且,我的童年还有过奶奶的疼爱和呵护……想起奶奶,涩酸的感觉顿时从眼底涌起,我急忙晃荡脑袋躲开了记忆的浪潮。

为了不惊动父亲的上司,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我好劝歹劝,在离建筑公司几百米的地方把拉运火化父亲的车和前去帮忙的人都打发了,只身抱着骨灰穿过县城南关漆黑的街道,悄悄摸进建筑公司的后门,来到父亲活着时的住处。父亲住的房子比我在省城租的破屋大得多。我拉亮电灯,将骨灰盒放在桌子上。我没准备鲜花,也没准备香表和冥票——去火葬场一路数百里,我反反复复想过了,觉得陪伴父亲灵魂的不应是鲜花、香表和冥票,而应是之前在他床头柜上发现的一盒特殊的磁带,还有那把高悬在宿舍墙角蒙尘已久的二胡。父亲肯定会喜欢这两样祭品的。他一生的幸与不幸,至少先后与包括奶奶在内的四个女人密切相关;那么,由我这个曾被他视为杂种的儿子,把分别象征其中两个女人的录音磁带和饱经沧桑的二胡献到他的骨灰前,他假如果真有灵,不知将作何感想呢?

应该说,父亲的不幸是从幸福开始的。

当他在榆树庄的戏班里与那个叫春儿的女子眉来眼去时,当他和春儿藏在大队部饲养场的草垛中卿卿我我甜言蜜语时,尽管他本人没意识到什么,可奶奶本能地嗅察到危险了。她不止一次忧心忡忡地告诫儿子,要他在戏班里学规矩些。1958年那个狂风肆虐的秋夜之后,奶奶一直在爷爷留下的凄冷的阴影里过着谨小慎微的日子。由于家庭出身,父亲初中一毕业就不得不回榆树庄务农了,然而他无师自通地会用一把自制的二胡流畅自如地拉奏流行的革命歌曲和秦腔调子,所以生产大队的样板戏班成立之初就吸纳了他。戏班的成员全是从各生产小队抽调的只上过几天识字班的乌合之众,由退伍军人出身的民兵连长侯建国担任班头。因此,初中毕业的父亲跻身其中,便具有鹤立鸡群般的文化优势,脸黑手粗的演员们都乐于向他请教,比如某个字的读音,某句台词的意思,某段唱腔的抑扬,某个动作的力度等等,甚至连饰演革命英雄李玉和、郭建光的戏班领袖侯建国也屡屡不耻下问。父亲穿着缀满补丁的衣服,书生意气血气方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加上他对戏曲有着先天的领悟水平和表演才能,令请教者相当满意。

于是有人建议侯建国,让拉二胡的父亲适当扮些角色。

父亲的出身决定了他扮演的只能是鸠山、胡传魁之类反动透顶的家伙,但开演后的实践证明他根本不适合饰演这等蠢货,因为他近一米八的个头,浓眉大眼,仪表堂堂,无论在脸上如何涂白抹黑,都难以遮掩体态眉宇间的英武之气,反倒使退伍军人侯建国扮演的英雄们相形见绌,因此最后不得不终止了他短暂的演艺生涯。

然而父亲在戏班中的作用已无人替代,他不仅是小小乐队的中坚力量,而且也成了戏班无形的导演。戏班属业余性的,农忙时解散参加生产,农闲了集中起来加紧排练,然后赴各生产小队巡回演出,《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平原游击队》,一遍又一遍周而复始,令社员同志们百看不厌。那无疑是榆树庄的戏班子最辉煌的阶段,也是父亲最值得怀念的时光,因为他与春儿的爱情如熟透的蜜桃般溢出了甜蜜的汁液。

说到春儿,我首先为父亲感到自豪。春儿可是榆树庄戏班里名副其实的台柱子啊!举例子说吧,春儿饰演的李铁梅,首次在榆树庄登场上演,踩着咚咚锵锵的锣鼓家什一亮相,台下社员们的眼睛就直了。他们诧异平日土里土气的女子,身上换了两件新衣,脸上敷了一层油彩,竟然判若两人了:那眉眼神情,那胸腰身段,活脱脱一个大美人啊!再看表演,一招一式,一腔一调,莫不合板合眼,入丝入扣,博得一浪高过一浪的鼓掌和喝彩。春儿不经意间就成名了。那场戏一结束,社员们不约而同挤到后台看卸了妆的春儿。卸了妆的春儿身穿红底碎花的棉袄,蓝色哔叽布裤,质朴而又可爱,而那根在戏台上被她甩来摆去左捏右抓的大辫子,依然垂在她饱满的胸前,显露出革命女子李铁梅的飒爽英姿。人们争着抢着邀春儿去自己家里歇宿吃饭,其疯狂热烈的场面,绝不亚于如今的追星族或发烧友。

后来,响河两岸的样板戏集中汇演时,人民公社还专门抽调了榆树庄的《红灯记》去压台,革委会主任亲自接见了春儿,并握着她虽则粗糙却丰满红润的双手久久不放。

说到春儿,我同时也为父亲感到惋惜。听说侯建国在那个寒冷之夜带人在草垛底下将他和春儿双双捉住时,两个人衣服还穿得齐齐整整的,像根本没发生其他事,只蟒蛇似的纠缠在一起相濡以沫……现在,已经无从知道父亲与春儿之间肯定甜蜜肯定令人迷醉的爱恋细节了——他俩在这点上据说做得相当诡秘,因而没引起更多人的关注和怀疑。大家只看见父亲拉着二胡陪春儿一遍遍地练唱台词;而这又完全合乎情理,春儿是戏班的主角,不大识字,要把整本的戏文背熟唱好,是得有人多指导和陪练的。因此,当侯建国冷不丁带人举着火把亮晃晃地从麦草垛之中将这对男女双双捉定时,闻声而至的演员的震惊绝不亚于两个被捉者。

但父亲毕竟是条汉子,他首先从慌乱中镇定下来,一边挣扎一边用眼睛在乱哄哄的人群中寻觅春儿,敞着嗓子呼她喊她,像发情的驴子或发急的绵羊。

春儿又羞又急朝父亲张望,鼻孔里两道白气,脸面上红艳无比。

该父亲挺身而出了。但他的做法不免俗套,他请求侯建国把春儿放了,说所有的责任在他一个人身上,与春儿没有任何瓜葛。这自欺欺人的话竟听得侯建国跳蹦子叫好,他挥手压住人们的嚷嚷声,让父亲当着大家的面,把刚才的豪言壮语再重复一遍。

父亲毫不犹豫地照办了。

多年以后,榆树庄人谈及此事,还一个劲地直摇头,认为父亲真正的厄运就是从这句话开始的。这句话一落地,等于给他的行为定性了:地主儿子勾引和玷污贫下中农的女儿。或用个别口头没遮没拦的人的话引申,是日本鬼子鸠山(父亲曾饰演过)强奸革命后代李铁梅啊!想想,那是何等恶劣何等罪孽!

父亲当场被押起来解往公社了。

然而,就在父亲被解往公社的第三天,居然瞅空子趁着茫茫夜色逃回了榆树庄,与春儿又一次幽会了。关于这次幽会,被庄里人演绎得最具传奇色彩了。有说父亲是逃回榆树庄后,攀着春儿家院外的杏树翻墙而过,潜入春儿的住处,将梦境中的春儿约了出来;由此他们有理由相信,在此之前父亲肯定不止一次翻过那院墙,夜宿过春儿的被窝的。但另有观点完全相左,说是春儿在父亲逃回的当晚自己心神不宁——那几天,榆树庄的头面人物包括大队支书、主任频频出入于她家,安抚宽慰春儿和她的父母,他们纯粹把春儿及家人看作受害对象了。尤其是侯建国,更以目击证人的口吻反复为春儿洗刷清白,赌咒发誓一定要将“流氓犯顺民”绳之以法。实际上,侯建国内心可能早对大美人春儿垂涎三尺了,因此才在发觉父亲跟春儿的隐情之后妒火中烧,从而挖空心思公泄私愤的。春儿默默忍受着头面人物的一派胡言,听凭泪水从红肿的双眼汩汩涌出。父亲逃回的那刻,她有预感似的,瞒着父母悄悄溜出院门,与翘首相望的父亲碰了个正着……总之,众说纷纭中有一点是共同的,即父亲与春儿见面后的那半个夜晚,是在大队部的火炕上度过的。平日里,每晚样板戏排练结束,收拾了锣鼓道具,民兵连长侯建国都要宿在队部里值班;可那几夜,因为父亲和春儿事件,样板戏不得不暂停排练了,大队部的门虚掩着,烫热的火炕上空空如也,好像满含诱惑地专门等待父亲跟春儿似的。

不难想象,这对痴男怨女是怎样度过那黄金般的时光的……据说春儿出嫁后,提前三个月就产下了一胎男婴,即我的仁兄。扯远点说,我内心其实非常羡慕我那位从未谋面的仁兄的;跟我相比,他起码是在波澜壮阔的爱恋中受孕成形的,即使他本人也许并不知道这些。当然,他更不知道在他母亲未婚先孕的四个月中,他与我共同的生父,被遣送到响河下游百里外的水库工地背石头劳动改造的事了。

公社的武装部长带领两个荷枪的民兵追至榆树庄时天已黎明,他们跟大队支书、主任及民兵连长侯建国取得联系后本想抄我们家里而去。这是侯建国的主意,他认为父亲是个孝子,因此,假如父亲真要畏罪潜逃的话,肯定会先去辞别老母的。包抄者的脚步被一阵突来的秦腔声所阻止。那秦腔是春儿甜美激扬的嗓音伴着二胡的协唱,在隆冬的晨曦中如红色的闪光,温馨而亮畅。在追捕者调转方向奔往大队部的途中,春儿已唱完了一折,正开始李铁梅那段著名的“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其中“门”字还没有出口,大队部的木板门便如电影蒙太奇镜头般哗地被踢开了。有半分钟,追捕者在门外呆若木鸡:他们看见春儿居然坐在父亲的膝头,紧紧地搂着父亲的肩膀引吭高歌;而父亲,不愧为富有天资的弹奏家,怀抱心爱的春儿,居然还能手把着二胡拉得有板有眼。追捕者怒吼一声冲将进去,掳住二人,拔河赛似的将他们扯开了。可这次,父亲和春儿都没了草垛之中被捉时的惊慌和狼狈,他们似乎早有所备了,沉静得如革命烈士李玉和“临行喝妈一碗酒”那般。父亲的手中始终紧攥着他那把自制的二胡。侯建国见状想夺过去,却被不顾一切反扑而来的春儿搡了个趔趄。春儿趁势又抱住了父亲,用丰满而单薄的身体护着那把二胡,大辫子黑亮如漆,大眼睛怒目而视,旗帜鲜明地吼道,顺民不是流氓犯!他没强奸我——跟他睡觉我心甘情愿!

侯建国等人气极败坏,不仅再次把春儿和父亲撕扯开来,而且趁机夺了二胡,咣地一声摔到墙旮旯去了。

站在父亲的骨灰前,瞅着眼前蒙尘已久的二胡琴筒上显而易见的裂痕,我似乎仍能感到侯建国当年的那一摔给当事人心头造成了怎样的伤痛。二胡的琴筒是用白杨树的根木刨制成的,蒙了蛤蟆皮,刷了淡红漆,外加弦柱和马尾弓,简单粗陋极了。可就是这样的乐器,竟然奏出过打动人心的美妙乐曲,竟然与一段惊世骇俗的恋情联在一起。并且多年以后,父亲还带着它,千里迢迢奔赴过内蒙,然后又爱不释手地把它背进了山南县城。只是在蜗居县城的日子里,也许出现了磁带中的那个女人吧,父亲似乎不经常动它了,因而琴筒上落了厚厚一层尘土,琴弦也锈迹点点了。

父亲在百里外的水库工地共背了四个月零三天的石头。那四个月零三天中,榆树庄发生的事他一概不知,他原打算要多背些日子的,就像当年渣滓洞的革命英雄们准备将牢底坐穿一般。可四个月零四天的那个早晨,工地的管理员突然把他叫了去,说他可以回家了,但回家之后,只能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

奶奶对儿子的归来分明已有所料,当父亲进家时,她正在给父亲睡的小屋窗户糊红纸。四个月多的愁思苦等,将奶奶的一大半头发熬白了。她的脚是缠过的,站立的姿势酷似鲁迅小说中的杨二嫂——极标准的圆规。在儿子进门的刹那,奶奶的老脸闪电般大放光芒,接着闪电化作倾盆雨,扑过去将儿子搂住了。

妈,给窗户上糊红纸干啥?

干啥,给你……娶媳妇吧。

啊?他们难道……同意了?

奶奶泪如泉涌,黯然点头。

这么说,春儿要进咱家了?

奶奶心如刀绞。可奶奶知道纸终究包不住火,索性咬牙摊牌说,咱娶的……不是春儿,是庄西头的圈儿!

啊?那春儿……她……

春儿一个月前就嫁到内蒙了——作孽啊,她走时腰身都显了!

父亲和母亲的婚姻,无疑是精明的奶奶一生一世最大的失误了。至于铸成这场错误婚姻的细节,奶奶跟她的两个亲家即我的外公外婆,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都讳莫如深。奶奶在父亲出事后差点儿急疯了。儿子两次被抓她虽然没有亲见,可她听说,儿子是睡了春儿的那个黎明,被五花大捆着带走的。奶奶流着泪四处求告。庄里人看到她蓬头垢面红肿着双眼不停地找大队支书、主任及民兵连长侯建国,然而数日之内连儿子的下落都没有问清。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奶奶才叩响了贫农代表杨长工的家门,扑通跪地不起了。

据说在当时,我的外公杨长工的身份非常特殊,常与大队、公社甚至县里来的头头脑脑们平起平坐。外公身份特殊的原因有三:一是穷,解放前曾受过我家多年的剥削;二是嘴巴灵巧,能说会道,屡屡被请到各种场合忆苦思甜;三是在1960年肆虐陇中的大饥荒中,自己差点饿断了气,却救活了一个被丢弃野地奄奄一息的女婴,即后来的圈儿——我的母亲。我外公忆苦思甜的岁月,主持人每次介绍他,总要将他救女婴之事大讲特讲,以渲染会场气氛,提高他的形象。而奶奶的精明不仅在于她山穷水尽的时候想到了杨长工,而且不知通过何种公关手段,与这个身份特殊的当红人物结成了亲家——几十天后,当杨长工去公社保释父亲时,就说父亲是他那个在大饥荒中救活的女儿的女婿。

父亲根本没有了退路。

他大病一般睡了两天。

新婚之夜,父亲看都没看母亲一眼。他抱着那把破二胡,吱吱呀呀拉了一个通宵。而听众,只有在隔壁小屋坐卧不宁的我的奶奶;因为母亲,他的新娘,早就和衣入睡了。

凡见过父亲和母亲的人都说,他们做夫妻实在太不般配了。1960年那场让无数陇中人命丧黄泉的饥荒,几乎给了母亲的身体灾难性的摧残,以至到了婚育年龄,她还形体干瘦,毛发枯黄,鼻孔里还不时流淌清涕。我的外公外婆在她出嫁时虽也曾做了两件新衣,可她穿上身之后撑不起来,空空荡荡了无内容……尽管如此,父亲婚后还是跟母亲睡在了一炕,只是没有睡在一起,距离咫尺,心隔天涯。白天,他们随着队里的出工哨声与其他社员一起生产劳动,晚上则哑哑然和衣而眠。父亲给母亲的,是铜墙铁壁般的脊背;母亲则以牙还牙扭过身子:两个人以背相对,各想心事,各打呼噜,各做梦幻。

这时的母亲只知道沉默,与后来的她判若两人。

只有我的奶奶,在每夜敛气屏声蹑手蹑脚潜到隔壁窗下倾听后,会愁容满面怅然而叹,向着黑天的星斗,向着秋风雪月,向着想象中爷爷的灵魂。但愁肠百结的奶奶没有放弃,她一直默然而执著地做着祈祷,祈求冥冥中有力量帮助自己。

奶奶的诚心终于感动了神灵。1976年春天,即父亲和母亲结婚两年多的某个夜晚——我不止一次想,那一夜父亲肯定梦见春儿了。当然,那也许仅仅是父亲无数次梦见春儿中的一次,然而是酿成严重后果的一次。总之,熟睡中的父亲忽然从被窝里坐起,虎狼似的朝一旁同样熟睡的母亲扑了过去……这是父亲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母亲身上行使丈夫的权利和义务,更是母亲生平唯一一次享受做女人的快乐吧,如果其中真有快乐的话。

之后的母亲就变成一只母夜叉。

母亲由默然无语的丑媳妇变成凶神恶煞的母夜叉的分水岭是数月之后的某个夜晚。当时奶奶已经熄灯了,忽听隔壁传来哝哝私语。奶奶以为耳朵出了问题。那段日子,奶奶在对儿媳脸色身形深入细致的观察后终于谢天谢地舒了口气,不再鬼鬼祟祟潜到隔壁听窗了,可她并没奢望儿子儿媳会和睦到能在夜晚说悄悄话。果不其然,隔壁的低语不久升级,变为嚓嚓的争吵了。等奶奶呼先人喊祖宗地跑过去,赤身裸体的父亲和母亲两人已如斗鸡一般形成了对峙。奶奶顺手抄起门后的木棍,劈头盖脸就朝父亲打去。父亲躲过奶奶的乱棍,申辩说母亲的肚子里有了杂种。父亲说话的神情,既像赖账不认的孩童,又像流氓成性的恶魔。

奶奶恼怒间没明白儿子的意思。

父亲仍坚定不移地指着母亲的腹部,大骂里面怀着个杂种。

母亲怪叫一声,袒胸露乳跪将起来,我怀的是狗日的!她用拳头擂打着自己的小腹,像擂打进军的战鼓一般,红着眼睛质问父亲,你敢说,这里面怀着个狗日的吗?

父亲猝不及防,张口结舌。

说啊,说我怀了个狗杂种!

父亲颓然无言,一败涂地。

母亲的这一骂具有划时代意义,拉开了她大骂特骂的序幕。从此,母亲嘴里的脏言秽语便一发而不可收,换句话说,她纯粹变成母夜叉了。

在这个世界上,奶奶是唯一真正疼爱过我的人。

据说我出生刚三天,奶奶就责无旁贷地把我从母亲的土炕上抱进她的屋里抚养了。否则,让我躺在母亲贫瘠的怀抱里,真不敢想象会沉沦成怎样的货色。

最铭心的记忆是奶奶死后,父亲带着他的二胡离家出走的那一年多时间里母亲对我的虐待和凌辱。那几乎是无时不有无处设防的,比如吃饭时,母亲突然鬼迷心窍,便扔下饭碗,用满是汤粥的筷子朝我的脑袋上电光石火似的敲打;或者她从山洼里干活归来,看我在院子里玩耍,就会冷不丁拿起笤帚疙瘩,暴雨般向我大施淫威;有时甚至在酣睡之中,我被屁股上火辣辣的疼痛惊醒,还没哭出声,那火辣处又啪啪啪增添了几巴掌……母亲一边打,一边千刀万剐地骂,骂我是狗杂种驴日的小嫖客,天生的顶头煞大仇人现世报。我实在被打急骂切了,常呼叫奶奶,也呼叫父亲,明知他们不可能救我,但算一种期望和解脱吧。母亲听了,火着眼朝地上吐一口浓痰,叫鬼哇?——你奶奶已化成灰,你爸早死在外头了!

然后,她攻击的矛头便由我转向了父亲。说良心话,跟骂父亲相比,母亲骂我的话简直像女菩萨诵念经文了。那与其说骂,还不如说拿着刀剑等利器直接捅扎父亲,五脏六腑血肉横飞,或高举铁锤等重物狠命击打,脑壳筋骨咔嚓作响,诸如电殛雷劈遇车祸得暴病等等,凡人世间最最残忍的猝死方式,都让她尽着脑子想象出来,非欲置父亲于死地而后快,并在死后落个下地狱熬油锅不得转世的下场。

骂着骂着自然而然就株连到远嫁内蒙的春儿。虽然春儿自结婚后,再没回过让她声名狼藉的榆树庄,可母亲根本不管这些。她施魔法似的让刚刚被她骂死咒死的父亲重新转生过来,变成驴马牲畜类的大生殖器,直戳戳将千里之遥的春儿撑破,然后捣烂。

骂到高潮常预示着骂的结束,这时母亲脸色灰白,嘴角冒沫,像巫婆脱离了神灵的支配,目光悠悠地回归现实,恶狠狠地盯住我,怪叫着伸出魔掌,揪我的头发,拧我的耳朵,掐我的皮肉……那段时间,我脸上身上遍布了一块又一块惨不忍睹的紫青伤痕。我做噩梦,我不堪忍受,最终我不得不仿效父亲,辍学离家逃之夭夭了。

这一年,我才九岁,上小学三年级。

置身于建筑公司父亲的宿舍,我对曾经的折磨仍心有余悸,因而更加怀念死去的奶奶了。假如没有她老人家,就绝不可能有我童年的肚兜兜、开裆的短裤头、香香的面糊糊、甜甜的酥馍馍了……作为荒年的灾民,贫农的养女,母亲在针黹茶饭上几乎一窍不通。她所能做的最复杂的女红,便是给衣服钉扣子或打补丁;蒸馍煮饭手艺更差,不是夹生便是焦糊——为此,奶奶常在事先做了工作,将一应责任揽归自己,对父亲说她自己人老不中用,昏头昏脑多烧了火或少加了柴。

不仅如此,据说母亲生我后,枯瘦的身体像干硬的石条,根本挤不出半星乳液。奶奶用棉球蘸了甘草水或淡面汤,哄嗷嗷待哺的我的同时,找土方求神灵替我催乳,可所有尝试无不以失败告终。最后,奶奶只好把我抱到她屋里喂养起来。可是,一经离开母亲的土炕,我就如多年后逃离她妖魔般的虐待一样,再不愿走回头路了。我根本见不得母亲,闻不得她的气息,一靠她闻她便大哭不止,踢蹬着鸭子似的两片脚丫,像要把天哭塌地哭裂一般。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天生的反感有增无减,等母亲坐满月子,我好像跟她没丝毫瓜葛了。

从这一点讲,母亲骂我是顶头煞大仇人现世报,因而那般恨我待我,也算是有理有据吧。

然而奇怪的是,据说我的第一次微笑并不是给抱我养我的奶奶,而是给骂我是杂种的父亲的。也许那是一个婴儿对强大者先天的惧怕和巴结吧。反正,父亲差不多慢慢被我主动的友好姿态所感化,有时居然会拿正眼看着破襁褓中的我,在奶奶被家务事忙得不可开交时,赏我一根他五味俱全的脚指头,任我吮吸品咂。

这一镜头被奶奶看见了,老脸上笑起了久未有过的波澜。

可是最终,奶奶的笑容凄惨地凋零了。

1984年春天,偏僻的榆树庄早有一浪浪的劳力外出打工。可父亲第一次出远门,就单枪匹马选择了内蒙,并且江湖艺人一般,要带上他那把破烂不堪的二胡,其狼子野心不是昭然若揭吗?奶奶极力劝阻,她将收拾行囊的儿子堵在屋里厉声喝斥,一直骂到嘴干舌燥。父亲坐在炕边一言不发,那是他平日对付奶奶最顽固的办法。奶奶看硬的不行,只好降低嗓门以情动之,以理晓之。奶奶流着泪,从身后拽出怯怯的我,说僧面不看看佛面,你儿子都七八岁了,圈儿再不合你的心,在咱家功劳没有苦劳也有啊——

奶奶话音未落,厨房里传来噼里啪啦摔东西的声音,接着野狼似的一声长嚎,母亲独具特色的蛮骂开始了:首先骂一个不点其名的驴日的,说驴日的有本事上天去啊,你婊子妈正等着你×哩!然后指名道姓骂早已寿终正寝的贫农代表杨长工夫妇,质问他们为什么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当年要从野地里救人,而且救了以后为什么又偏偏要往狼窝里把她安排……如此这般,母亲便死了爹娘一般大放悲声,调子激昂直冲云霄。

母亲的哭声引发连锁反应,奶奶仰着白发苍苍的头颅,凄凄切切像高山流水,我偎在奶奶怀中,呜呜哇哇似小河叮咚。

父亲对母亲的蛮骂充耳不闻;在跟母亲生活期间,他不管如何厌恶母亲,却从没动过对方哪怕一指头——这大约也是母亲敢于肆无忌惮地在家里大骂特骂的原因吧。可父亲不可能对奶奶的泪水视而不见,他放下正在收拾的行囊,好言劝慰奶奶了。

一个多么难熬的不眠之夜啊。

然而黎明时分,死不改悔的父亲还是瞅准空子,背着二胡,毅然决然地远征内蒙了。

父亲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代价。

当落叶萧萧的暮秋如期而至,父亲满身风尘满脸疲惫地回转时,奶奶已在八个月二百四十多个昼夜的愁思苦等中形毁骨立奄奄一息了。可奶奶硬是坚持着。在浪子回归的那天下午,我们所有人一无所知,奶奶嘴里却开始喃喃自语,念叨或责骂什么似的。后来,她紧闭数天的双眼忽然睁开,目光哀哀地朝外迎去,父亲就木鸡般站在门口了。奶奶近乎贪婪地将儿子通身上下看了又看,无奈的眼神满是凄凉——她肯定看明白了儿子八个月在外的经历和遭遇了吧。

当晚,盼归儿子的奶奶溘然长逝了。

咽气之前,奶奶无论如何闭不上眼。她舍不得她可怜的孙子——被儿子骂为杂种的亲亲的孙子啊。我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小屋里黑漆漆的,墙壁屋顶全黑漆漆的,只有一星油灯在炕头闪烁,奶奶的呼吸跟拉风箱一般,眼睛紧盯着风尘满面的父亲。父亲扑通跪下了,妈,有啥扯心事你就说吧!奶奶的一只手无力地抓着父亲,另一只手颤巍巍指着近在咫尺的我,要父亲向她保证,无论如何要将我拉扯成人。奶奶脸上泪水纵横,直等父亲点了三次头,双眼才徐徐闭上了。

那是令所有在场者无不心酸、眼酸的场面啊!

奶奶的丧事仓促而简单。父亲、母亲和我披麻戴孝,跪在奶奶坟前,一个个哭得死去活来。满天黄叶像无数撒落的纸钱,点点秋雨飘打着我们红肿的双眼,父亲哭奶奶也哭内心的苦涩,母亲哭奶奶更哭她肚里的辛酸,只有我,呕心沥血真哭疼我爱我的奶奶……哭到高潮处,父亲做了个令我至今想起都惊骇不已的动作:突然伸出粗大的双手,紧紧地将我抱在了怀中。

后来,在我不堪忍受母亲的毒打铤而走险辍学出逃被班主任追踪找到并送至山南县城的父亲面前时,我真的渴望他能再一次张开双臂抱住我。果真那样,我肯定会把他的怀抱当成奶奶的怀抱,当成真正的父亲的怀抱,偎在其中任性酣畅地大哭一场的。

然而,父亲的双臂并没像我渴望的那样张开。

父亲没有抱我,我小小的心经过一阵酸涩酸涩的蹙缩和挣扎,从此格登登冰封在永远的孤独和怨恨中了。

如果稍作冷静分析,就会明白父亲在奶奶坟头的惊人之举其实完全是因为他自身的空虚和痛苦。多年后我被学校开除凄凄惨惨浪迹省城时恰巧遇见侯建国的儿子,他也因打工联系不到雇主陷入了困境。当时我尽管囊中羞涩,可还是慷慨地请他吃了一顿兰州牛肉面,喝了两瓶五泉啤酒。在饭桌上,我有幸听到我离开榆树庄的几年间庄里发生的大小新闻,其中就有关于父亲那次远征内蒙的详情。据退伍军人的儿子听春儿的娘家人从内蒙辗转带来的消息,说父亲1984年出外打工的那八个月,大半时间就滞留在春儿所在的村子里。白天,他大汗淋漓地给那些要盖房搞建筑的人家挖泥倒土块,三十出头的父亲,干力气活多快好省,赢得了许多雇主的青睐;晚上,便架起二胡吱吱呀呀自拉自唱,一段一段全是《红灯记》等样板戏的唱词。那地方本没人喜欢秦腔,因而也就不会有谁在意父亲拉唱技艺的优劣,以为不过是一个远离家乡的打工者在劳苦之余的消乏解闷罢了。可某个傍晚,正当父亲拉唱得投入时,一个黑脸汉子突然来到父亲面前并阻止了他的动作。那汉子自称是春儿丈夫,说春儿早听懂父亲乐曲中的意思了,可她不愿见他,也不想让孩子(我那位仁兄吧)见。汉子脸黑,眼眶深得能垒鸟窝,可鸟窝里面闪闪发亮。那亮光定定地将父亲扫描几遍,手榴弹似的从怀里掏出两瓶白酒,说他念父亲是条有情有义的汉子,想好好跟他喝一场。

结果,自然是父亲酩酊大醉。

天亮醒来,黑脸不见了,枕头边放着二百元(当时绝不是小数字)钱。父亲愣坐了半天,然后托雇主把钱转还给黑脸,在飒飒秋风里惭然离去。

欲见情人无功而返的失落和空虚,回归家门痛失老母的伤心和悲痛,使父亲昏头昏脑忘乎所以,才在奶奶坟前把撕心恸哭的我揽入怀中。而他内心,压根儿就没有我,没把我当儿子看,否则,他便不至于刚刚给奶奶烧过百日纸,就置那言犹在耳的遗嘱于不顾,将我遗弃在母亲的身旁离家出走的。或者,出走的决心从他内蒙失意而归的途中早已下定,而奶奶之死正好促成了他的行动,因为奶奶一死,他真正赤条条无所牵挂了。

世间有些事情,大约做到极端反而不会招来人的议论和指责,比如我上高中时,强行在楼道里抓摸了一个漂亮而风骚的女生的胸脯,该算是流氓至极恶劣至极的行为吧,然而学校既没有像开除一般学生那样召集全体师生大张旗鼓宣布罪状,也没有白纸黑字张贴告示,只让政教处主任关着门压低嗓子训斥了一番,然后叫来父亲背了行李,悄无声息地打发我出了校门。

父亲最末一次离开榆树庄的情形与此类似。亲友们由于对他的失望及蔑视,再没人理他劝他了,整个庄子夕阳遍地一片沉默。而我站在庄道上,心如枯干飘零的树叶似的,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的双脚踩着夕阳残照里死一般沉寂的庄道,一步一个脚印,义无反顾地渐去渐远了。

那远去的双脚,和着血似的残阳,和着枯叶一般的凄苦味道,永远永远凝结在我幼小的记忆之中,并最终定格在县医院的太平间了。从这一点说,我真不明白父亲这辈子都干了些什么。当那根劈空飞来的钢筋冷不丁使他如中箭的呆鸟一般从脚手架上凌空飞下时,他全部的期望全部的努力,转瞬之间不都烟消云散了?而这间多年来被他和磁带中的女人经营得整洁温馨的房子,也成了暂时寄放他骨灰的地方。

父亲在山南县城先先后后搬过多少个住处,我说不清,反正我十一岁那年离家逃学被老师追踪找到并带到县城送交给他时,他住的不是建筑公司的宿舍。那是个破旧而肮脏的场所,十几个民工挤着一个大通铺,父亲给一个我没记住名称的工程队干活,衣着邋遢,满身泥浆。我在大通铺里挤了两夜,第三天便由父亲和一个陌生人领着,到四十铺一所八年制学校插班读书。

校长开条子让父亲报名交钱去了,才笑着抱怨领我去的陌生人,说不该给他介绍有毛病的学生。陌生人哈腰点头又点烟,说孩子要真有毛病,立即叫家长领回去算了——家长以后肯定每周来学校与老师联系的。

事实上,父亲后来不是每周,而是差不多每月才坐班车匆匆来一次学校。除交纳灶房里必需的伙食费,就对我耳提面命大加训斥,中心思想是我如果不规规矩矩,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打断我的腿。为证明说到做到,他利用职业之便,把手掌侧成泥水刀的样子,在自己大腿上连连试劈,啪啪直响。

我不知道那时候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周末。住校生都回家了,偌大一个校园里就只剩下看门的糟老头和我。我望着校园上空陌生的云天,云天下面高峻的山峰,山峰掩映的寂静的校园,以及校园外马路上蹦跳欢乐的年龄跟我相仿的孩子,眼睛里总抑制不住地汪满了泪水……我想念奶奶,想念奶奶住过的小屋和土炕,尤其开始的两个学期。有时梦幻之中,我恍惚确实被奶奶搂着睡在那土炕上了;可梦醒惊视,眼前面目全非,心里便涌起莫名的酸楚和悲苦。后来,我实在想得没有办法了,曾用父亲给的钱,偷偷坐班车回了几次榆树庄。

我一路走一路下定决心,假如母亲胆敢再对我耍蛮性,我就豁出去跟她拼命。

母亲第一次看见我,果真呲牙裂嘴地扑上前来,一把将我掳住,问我从哪里来要到哪去在哪里上学哪里吃饭哪里睡觉。她刚锄完田禾,双手粘满了泥土和草汁,跟绿色的魔掌似的,身上也散发着魔鬼一般的难闻气味。我内心尽管很害怕,但强装硬汉挣脱她,也不回答她的问题,就躲进奶奶住过的小屋蒙头睡了。

我是专门为享受奶奶和奶奶的小屋而来的。

母亲一定觉察了我的冷漠和强硬,不仅没再多纠缠,而且在晚饭做好后,改变了她的母夜叉作派,低声细语唤我吃。我肚子本来饿得咕咕叫,却故作姿态给她看,慢慢下炕慢慢穿鞋,然后才端起饭碗狼吞虎咽,也不计较饭的生熟口味了。然而母亲端着碗没动筷子,呆坐在门槛上默然望天。望着望着猛然又唏嘘起来,接着嘤声而泣,气得我难以忍受,只好撂下饭碗一走了之。

更无法忍受的是,有一次我下班车后被邻庄的狗咬伤了腿。我挽起伤处的裤管,好容易蹭进那熟悉的小院,便朝着奶奶的小屋放声大哭。院子里面萧条异常,台阶下、墙旮旯更是杂草丛生。母亲被哭声惊动了,顶着枯蓬一般的乱发跳将出来,问明情况后傻看了一眼我的伤处,便以少有的敏捷转身离去。几分钟后,她手提一簇新拔的大蒜回来了。她不多说什么,匆匆剥几粒蒜丢进自己嘴里,皱着核桃似的小脸嚼巴着,等嚼得差不多稀烂时,噗地一口将蒜泥吐在了我带血的伤口上。我不知道她用的是以毒攻毒的土办法给我疗治,只感觉咬伤处隐隐烧灼,钻心的疼痛猝不及防地攫住了神经。我怪叫着滚倒在地,额头顿时沁满了汗珠。我手指母亲破口大骂,拣人世间最恶毒最能消疼解恨的话语,直骂得伤口麻木大汗淋漓。

当晚,奶奶总算点着油灯看她可怜的孙儿来了。她轻轻转开小屋的门,提着脚步走到炕边,小心翼翼地掀起被子,轻轻举起了一只手,试探着,犹豫着,似乎要轻抚我的伤处。我激动地喊叫奶奶,可不知何故张不开口,也无法动弹。然而在奶奶的手快触及疼痛的刹那,防御的本能让我躲闪了一下。睁眼看时,我大吃一惊,原来点灯站在地上的根本不是我日思夜想的奶奶,而是令人厌恶的母亲啊!她头发板结,黄牙垢面,贼目鼠眼地盯着我,盯着我腿上被她巴了蒜泥的伤口。我一声断喝坐起身子,哆嗦着嗓子质问她半夜三更想干什么。母亲欲言又止,看我虎视眈眈拼命的样子,不得不灰溜溜掩门而去。

第二天,我瘸着腿昂首挺胸赌咒发誓,从此再不回榆树庄了。

我说到做到。这样,我可以把坐班车的钱节省下来,买点小玩意如棉花糖泡泡豆什么的讨好班上的女生。升入初中后,我对学校以及周围的环境逐渐熟悉,并无师自通地开始喜欢女生了。这一点我自信秉承了父亲的天赋。而学校包括班主任,不知是受了父亲什么好处还是摸清了我的来龙去脉,对我格外宽大,从未因此过问或为难什么。

如果幸运,我有时还能意外地从父亲那儿骗些许钱,买点相对体面的礼物给女生们。在不断买赠礼物的过程中,我听见我身体里咯吱咯吱成长的声音,像盛夏季节鼓胀的树木。而父亲对这一切浑然不知,比如我毕业前夕跟女同桌约会举行特殊告别仪式的那个晚上,他正吸着烟极不耐烦地等在男生宿舍里。他是骑一辆嘉陵摩托车来的。对我的迟不归宿他异常恼火,一看见就怒视着,质问我去哪儿了。

我用沉默表示抗议,我已经敢试探着抗议他了。

你经常这样吗?父亲两眼凶狠,刮了胡须的脸青绷绷的。

我貌似诚实地摇头,说因为下午刚开完毕业典礼,我和几个同学坐了坐。父亲点头作沉思状,吞云吐雾闷了片刻,又问我能不能考上高中。

这是父亲生平第一次更是唯一一次关心我的学习。

我低头说不知道。其实我心里明得像镜子一般,清楚自己考不上。

父亲不再问什么,起身出了宿舍。叮咛我考上考不上都报名去县城——考试时就住在他那儿。我表面点头,可压根儿没打算去找他。别说几天考试,就是后来我真正读高中的几个月,也从没主动找过他。我永远记着我九岁那年对他怀抱的渴望和实际遭受的冷遇。

中考结束公布成绩的那天,父亲并没有如我想象的那样大动肝火。他已经是建筑公司的瓦工兼施工队长了,见多识广老谋深算,欲擒故纵征求我的意见,问没考上高中怎么办。我没听出他话中有骨头,冲口回答说我不想念高中——压根不想念书了。父亲立即翻脸,牛似的眼睛灼灼地摄住我,你说啥?你再说一遍!

我看着他叭叭作响的拳头没有出声。

狗大一点娃娃,不念书学本事,叫老子尽管养着你吗?父亲吼道,你以为你是谁?

他咄咄逼人地把后一句话问了两次。

我是个杂种。是个没奶奶没爸妈的狗杂种!我真想朝他发一颗飞毛腿导弹。

此时,我不知道父亲已经托关系给我办了高中的插班名额。五千多元的学费啊,能买多少棉花糖泡泡豆等女孩喜欢的东西……只可惜这一切都在几个月后,被那风骚女生饱满的胸脯所葬送,从而使父亲和我之间潜伏日久的矛盾空前激化,他终于忍无可忍大打出手了。

围绕父亲,那些年我有意无意想过不少,却唯独没有想到他会猝死。获知噩耗的瞬间,我的耳畔炸雷一般响起了母亲曾指天咒地的那些恶毒至极的话语,惊悚之感如冥冥中刺来的冰冷的刀剑一般直穿心脏。

回山南县城的路上,我跟侯建国儿子在内的几个报丧者不说一句话,只有汽车哼哼唧唧洞穿漆黑的夜色急速前行。我仿佛置身于奇怪的虚空里一般,实在拿不准自己的心情。一切太突然,太出乎意料了,我表面装得平静似水,内心实际纷乱如麻。我一度甚至怀疑那是不是骗局——父亲跟我冷战多年了无结果从而不择手段的骗局,目的是将我诱到山南县去。

我彻底清扫头脑的各个角落,想不起近些年跟父亲见面的次数了,甚至连最后一次见面的细节都茫然。但七八年前,他初次在省城郊外找到我时的情景倒格外清晰,历历在目。

那是个炎热的夏日的午后,我蹬着三轮车穿街走巷收了几车垃圾,分门别类做几次上交了我们的头儿。浪迹省城的初始,我也曾试干过好多苦力,但最终选择了跟垃圾打交道。我喜欢垃圾,觉得与它被遗弃的龌龊臭味相投,换句话说我本身就等同于一袋垃圾,内囊叫各种污秽充塞得一无是处。我们头儿的一个垃圾收购点就紧靠着郊区恶臭熏天的污水滩,污滩四周是被浸染废弃的农田,积满了大大小小的垃圾堆,如重叠的坟墓一般。每天干完必干的活,吃饱喝足之后,我宁愿躲开同伴,独自来到累累的垃圾堆中,睁着双眼一动不动地躺下。耳旁蚊蝇乱舞,四周浊气弥漫,近在咫尺的市声纷乱如潮,我努力不想奶奶,更拒绝想父亲和母亲,拒绝想榆树庄。我像条企图苦修正果的毒蛇,一口一口有滋有味地吞吸着包括浊臭在内的各种无法言说的颓败之气,一任心灵在死寂之中走向坚硬的麻木。麻木的纵深处,有时不经意间也泛起一阵怅惘来,正如在山南县四十铺学校的周末曾经的那样,只是我的双眼里不再有什么泪水了。

那天午后回到破屋里洗过脸,我正准备随便去外面吃点什么,感觉门口猛然一黑,父亲高大的身躯就堵在那儿了。我轻微但纯粹恐惧地叫了一声,本能地抓起了地上的砖头。虽然在被学校开除独自流浪的日子里,我已经从头脑中彻底将父亲的形象打扫驱逐了,可冷不丁看见他,由于积淀已久的心理惯性,还是忍不住有些惊慌。我的意识又闪回到被学校开除那天他手拿钢条要捅死我的可怕场面……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我必须提防他扑上来动武,果真那样,我手中的砖头肯定不会吃素的。

我再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小杂种了。

父亲仿佛被我手里的砖头镇住了,并没往前扑来。他只是站在门口,两眼圆溜溜瞪着,额头的皱纹一拧一拧的,压低声音叹气道,你这娃娃,真的叫人好找啊!

他的目光是柔和的,甚至不无祈求意味。这使我立即想起了多年前在县城被小学的班主任领着找到住在大通铺里的他时的情景——我那时的目光中,肯定充满了近似的成分吧。

一种残忍的快慰从心头涌起,我忍不住冷然而笑。

父亲却分明叹气说,多少年了,我一直四处找你——要不是侯建国儿子说在省城曾见过你,这大海一般的世界,找个人比捞针还难哩。

找?谁叫你找的!我这不是没让你打死,还好好活在世上吗?我扔掉手里的砖头,对两年多以前招待侯建国儿子的那顿牛肉面深感后悔。

父亲傻傻地笑了,嘴像癞蛤蟆一般大张着,仿佛能将天底下所有的怨恨囊入其中似的,黑胡八茬的脸上布满了柔情,丝毫看不出曾对我旷日持久的冷漠和厌烦了。他先要和我出外吃饭,后又拍着我肩膀要给我买衣服。我感到那肯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只不冷不热地应付着。果不其然,父亲很快就亮了底牌,让我跟他回山南县去,说侯建国的儿子和另外几十个榆树庄的乡亲现在都在他的施工队干活,我回去后可以慢慢学一门手艺,强似在省城提着做过手脚的秤坑蒙拐骗吃垃圾饭。

我当即旗帜鲜明地拒绝了他。三言两语,他终于原形毕露,凶起面孔竟又想训斥。我雄赳赳地站起身,挑衅似的瞪视着他。几分钟的冷然对峙,父亲终于全线溃败,凶狠的目光逐渐柔和,受了内伤似的喘息一声,掏支烟抖抖地点燃,两三口就吸去了大半截,然后涩涩地咽着唾液,企图改换方式和角度再好言劝我。

快别费口舌了!我庄重地声明说,我宁可死在这垃圾堆里,也不跟你回山南县享福去!

父亲死了,千真万确死了,有太平间他的尸体为证。面对那僵硬惨白的尸体,面对太平间里无数双异样的眼睛,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也许,我应该扑通跪地嚎啕大哭啊。

然而我没有。我只傻子般站着,身体如烟似雾飞升而起,内心却翻腾着惊慌、无奈、颓废、疲乏等各种复杂感觉,然而唯独没有伤痛——失去亲人的那种伤痛。建筑公司的头头们已经滔滔不绝地陪着我说了许多话,此时仍神情凝重地解释着父亲从脚手架受伤栽地后直接被抬入医院太平间、为等家属的到来尸体至今仍原模原样没动的事。我听得不很真切,只糊里糊涂朝他们点头。

后来一阵嚷嚷,有人开始脱父亲尸体上血污的施工服,换新买的寿衣了。父亲仰面而躺,真真实实连一点气息都没有,脸部被白布蒙着,赤裸的身体除局部结了紫黑的血痂,跟蒙脸的白布完全同一色调,因而衬得两只泥污的大脚板直翘翘十分显眼。尸体硬如木偶,被众人轻轻抬起,一件件从身后把寿衣套穿上去……我脑中乱七八糟又虚无缥缈,努力站在地上,眼睁睁看着父亲转眼间被嚷嚷叫叫的众人打扮成了一个长袍宽袖的怪物。这时有谁喊我的名字,我没答应,但人堆中探出的两只手把我拉过去。仔细看时,手的主人正是侯建国的儿子。他拉我到给父亲换穿寿衣的众人前面,说他们都是榆树庄在建筑公司的打工者。

那些人的眼睛一律红红的,朝我点头说,娃娃,马上要殓棺了,你应该亲自送你爸上路才对啊。

我听任安排,惴惴地抓住了死了的父亲的一只袖管。不经意间,我碰到了袖管中的什么硬物,冰冷,粗糙,甚至有些扎人……我突然意识到那可能是父亲的手,是死了的父亲的手,便炮烙般啊了一声。而恰在此时,蒙在尸体面部的白布因抬挪而剥落了;我朝暴露而出的父亲的脸看去,不由得大惊,天旋地转中又啊了一声,当场栽倒在棺材旁边。

父亲人死了,千真万确死了。

可他的脸为什么还活着,活在他僵硬的尸体上?那脸胡茬丛生、针针如刺,两只眼睛半睁半闭、微光闪烁,凝重的表情充满凄苦……我当场被吓昏了,因为那是近年我跟他冷战时他始终如一的嘴脸啊——自从在省城郊外找到我并闹得不欢而散,十多天后父亲又来了,进屋试探了几句话,看我态度冰冷依旧,就识相地坐在床边,额头和眉间的皱纹在相聚处绞着拧着,两只眼睛半睁半闭,或偷偷打量屋内的一切,或匆匆睨视着我,一支接一支不停地抽烟,神情凝重而凄苦,像忍耐,像思考,也像等待。

我针锋相对,翘着二郎腿躺在地上的破烂堆里想心事。

时间嚓嚓地走着,同屋的另一个垃圾虫知趣地躲了出去。

我们默然冷对了两个多小时,父亲大约感到实在没有意思了,才唉声叹气起身告辞。出门的当儿,他嗫嚅着分明想说什么,可胆怯的目光跟我的相撞后,又咽着唾沫忍住了。

看着父亲黯然离去的背影,我眼前浮现出了多年以前在那片血一般的残阳里,他离家走出榆树庄的镜头,心里也情不自禁地滋生出一股莫名的怅惘来。我想,经过如此的冷遇,他应该永远不会再来找我这个杂种儿子了吧。然而不久,具体说一半个月以后,他竟又一次不请自到——前文说过,我无法算清这些年他先后共找过我多少次,可每次见面,除了争吵之外,他便默然无语久久地坐在我脏兮兮的床边,两眼低垂,表情凄苦地想心事,边想边一支接一支点烟猛吸……

我不知道,当那根劈空飞来的钢筋击中父亲的后背,使他如中箭的栖鸟一般从四层楼高的脚手架上跌落下来之前,他心里想着什么呢?他或许正跟某个小工开着不咸不淡的玩笑,或许正专心致志地抹着混凝土砌码着砖块,总之,他肯定没有想我这个杂种儿子吧,尤其血喷如注凌空飘落的过程中。可是,为什么他的躯体死亡僵硬之后,那嘴脸竟栩栩如生地保留着只有面对我时才有的凝重凄苦的神情呢?

难道有什么鬼魂在作祟?

正这样胡思乱想,门边突然传来可疑的嘭嘭声,我的头一下胀大起来——刚才昏倒在父亲的棺材旁后,我被紧急送往医院后清醒过来,医生检查说是劳累刺激过度,需要安安静静休息一阵,公司的头头才安排人抬我到父亲的宿舍,叮咛任何人暂时不许打扰的。我侧耳细听,门边的嘭嘭声时断时续,响了足足两三分钟,轻微而急切,接着奇怪地停歇了。我懒得动弹,也懒得朝漆黑的窗外望一眼,头捂在被窝里刚有些迷糊,急促的电话铃骤然大作。

我遭枪弹攒射般全身痉挛。

电话铃固执地在床头响着。

我只好顶着被子蹭过去,伸手抓起话筒,听里面似乎有很多人窃窃私语,接着一个男声自报家门说他是侯建国的儿子。自称侯建国儿子的人说榆树庄在山南县打工的乡亲们现在都守在电话旁,有要紧话非得马上给我叮嘱,因为刚才敲不开门,只好用电话联系了。

我强作镇定,询问他们叮嘱什么。

那边犹豫片刻说,你爸出了这样的事,伤心话咱不多说了。你爸平日人缘好,相信公司在后事处理上不会太差劲,但作为亡人的儿子,我们觉得你应该趁机尽可能多地向公司提些抚恤要求。

这倒是我没想到的。我不知如何作答。

电话那边急了,我们可是看着你爸的面才提醒的,你爸这些年对咱榆树庄的乡亲们不错——可人走茶凉啊,不趁热向公司提些抚恤方面的要求,以后你肯定后悔哩。

好吧,让我仔细想一想。我说。

还想啥?天亮尸骨都要火化了!

啊,这……公司可没给我说啊!

知道你是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呆子,这些年在外面白混了!

现在,该说说那盒磁带和跟磁带有关的女人了。

就在侯建国儿子等众乡亲提醒我不久,电话铃再度响了。我抓起来喂喂两声,里面却什么动静也没有,而电话明显是通着的。我好生纳闷,正准备放下话筒,里面却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哀婉凄绝,发自肺腑的那种,接着一串嘟嘟的忙音。但仅仅隔了几分钟,电话铃再次嘀然而鸣,接起之后依旧好一会寂静无声,不久又是像刚才那样哀婉凄绝的长叹,然后又被挂断了。不过这次,我听清话筒的那端是一个女人——叹息的起始和尾音充满了浓郁的阴柔气味。这使我马上想入非非了,意识到这女人也许是父亲在山南城的相好。

我的胆量一下鼓大起来,开始仔细观察父亲的宿舍。我眼前闪过父亲某次在省城我的住处翻我床铺的情景。其实当时我已经站在屋门之外了,可父亲没有觉察。他不知想找什么,边翻边在铺盖上乱抓乱捏。后来,当从铺下抖出几个使用过的避孕套时,那样子就别提有多尴尬了。

当然父亲这间带了套房的宿舍比我住的破屋大而体面多了,沙发衣柜等家具虽也简陋,可摆放得稳妥整齐,收拾得干净清爽——每个角落,每寸地方,散发着女人独具的温馨,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温馨。我尖着眼睛四处扫描,目光自然而然碰到了床头柜录音机旁的几十盒磁带。看上面的标识,无非是名家秦腔唱段之类。但后来,其中一个被塑料胶带密封的铁盒引起了我的注意,打开铁盒,里面赫然就躺着这盒磁带。

我几乎毫无理由地肯定,其中隐藏着非同寻常的故事了。

我迫不及待地把那磁带插进录音机,按下放音键,随着沙沙几圈转动,传来了父亲和一个女人亲昵的对话……而女人的声调、语气,又立即使我联想到了刚才电话中的两声叹息——凭直觉,我断定磁带中说话的女声和电话里哀婉的叹息当属同一个主人。

后来,在我决定将这盒磁带献到父亲的骨灰之前时,我仍然确信自己有关女人的判断。只是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录制这样的一盒磁带,这可是他二十年县城生活中最隐秘的部分啊!我自从高中辍学后,由于基本没跟榆树庄或山南县认识的人有过来往,所以对父亲多少年的私人生活了无所知,恰如贮存不善的录像带在播放中出现了黑屏一样,甚至连声息也消失殆尽。按理说,父亲在山南县的二十年,肯定有相好女人的。而他房子里温馨的细节,更印证了这种可能。只是父亲的相好会是什么模样呢?比如磁带中的这个女人——那亲昵体贴的语言显示着她跟父亲之间狎近和睦的关系,而电话里无奈的叹息则表明了她对父亲猝死的极度悲伤。她究竟是怎样一个女人?会不会出现在建筑公司明天为父亲举行的追悼会上?类似问题层出不穷地闪现脑海。

我忍不住又拿起那盒磁带。磁带的内容无疑是经过多次录制的,除偶尔啪啪的按键音,说话内容不尽相同,涉及吃饭、穿衣、睡觉等好些方面。昨晚听到中途,就被通知火化父亲的人给干扰了,现在有这难得的独处机会,不妨再听听磁带的另一面。

B面被放进录音机,仍是那女人跟父亲的对白:

女人:今天见到儿子了?

父亲:见了。可还是白坐了一个钟头。

女人:(稍停)你临走不是下了那么大决心,一定领他回来吗?

父亲:可一见他的面,一看他硬得能把人搡出门的眼神,我就不知道该如何跟他说话了。

女人:(叹气)父子俩总这样绷着,实在不是办法啊!

父亲:(好长时间无声)那娃娃,自小到大心里结的疙瘩实在太多太多了,逼急了根本解不开,反而……

电话又一次像不速之客似的突然闯入,将倾听录音的我吓了个激灵,我没好气地拎起听筒,却传来一个女声爽快的问话:喂,你是顺民师傅的儿子吗?

不等回答,话筒里又说,你假如相信我,咱到外面来见一次面好吗?

从声音听出,她千真万确就是刚才磁带中的女人。

也说不清为什么,我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她的请求。

街上行人已经稀少,寒气更加砭肌刺骨。

距离约定的地点还有三二十步,果然看见路灯下站着一个人。我立即驻足在浓黑的灯影之中,想先仔细打量一下。可女人裹着围巾,戴着口罩,穿着大衣,看不清本来面目。我只好径直走了过去。

这么快就出来了。女人不知询问还是赞赏。

我没应答,只瞅着她围巾和口罩外的眼睛。

知道为啥约你出来吗?女人直截了当地问。

我摇头。我看见女人的眼睛忽闪忽闪动着。

没想到你爸就这样走了。女人伤感地叹息道。

他活着的时候,把存款的单子基本上放在我这儿了——今晚约你见面,是想迟早让你知道这件事的。女人又说。

这些年,他的存款大概要几十万元哩。女人压低声音说。

我脑中空白一片,看着女人僵然而立,无言以对。

女人见状,迟疑了瞬息,上前抓住我的手,将一张纸条塞入其中说,这是我的电话和住址——处理好你爸的后事,就尽快来取这些钱吧。女人语带凄凉地说完,长长地叹息一声,举步将要离去的样子。

我愣了片刻,终于惊醒过来,你……你……你是……谁?

女人刚刚移动的步子凝固了,缓缓转身,眼睛里有亮亮的光点在闪烁。这你就别问了。她说。不过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你爸是个好男人;虽然他不是个好丈夫,也不是个好父亲——可多年来,你爸天天都在盼你等你,盼着你等着你跟他和好,像真正的父亲和儿子那样;然后用他一辈子的积蓄,在山南县为你像模像样成个家哩……

目送女人一步一步消失在了漆黑的夜色之中,往事如挟卷着枯叶的狂风一般呼啸而来。我呆立街头,想起奶奶,想起已经化为齑粉的父亲,也想起还在榆树庄那个荒草榛榛的土院里孤独为生的母亲……心里仄仄颤抖着,憋在心底的积蓄像终于碰到了触发点,眼泪再也管不住,哗啦啦从干涸已久的眼眶中喷涌而出了。

补记一:父亲的骨灰最终被运回到奶奶的墓地。由于建筑公司出面,丧事办得隆重而又体面。除了父亲在山南城的一帮朋友,榆树庄的乡亲们也参加了葬礼。葬礼进行到中途,突然从庄里传来了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嚎哭,乡亲们支棱耳朵静听好久,叹气说嚎哭者正是我的母亲。可当披麻戴孝的我被亲戚领着前去劝慰时,看见已满头白发的母亲虽悲声如歌,可双眼枯井似的没有一星泪光,脸上也不见丝毫伤痛。她不听劝告,不听任何人的劝告,由着性子一直干嚎到了那个傍晚。

补记二:两年之后,当我跟侯建国女儿在山南城建了高大气派的砖房准备结婚成家,去小院迎接我的生身母亲之时,母亲守着那荒草塞门的破败小院硬是不让我们进去。她身子佝偻得弯弓似的,倒拄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锄头站立门口,混浊的眼睛陌生而冷漠地盯视着我和侯建国的女儿,拒绝走出门槛一步,并且说她就喜欢那样,喜欢独鬼似的活着——往死里活着。

母亲边说,边充满敌意地向我们嘎然冷笑。

我不由得筛了个哆嗦,感觉母亲和她牢牢把守的那个行将倾圯的小院一样,散发着深不可测的荒凉。

责任编辑 张 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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