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2009-09-22 10:04张小痣
飞天 2009年15期
关键词:小刀老李饺子

张小痣,本名张振平,1973年8月出生于新疆石河子市,新疆作协会员,兵团作协理事。2005年进修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主修欧美文学及中国现当代文学等课程;鲁迅文学院第八届高研班学员。现供职于石河子文联。系兵团文联签约作家。作品曾获兵团“国土杯”文学创作大赛小说组一等奖,出版有长篇电视文学剧本,获湖南省重点剧本奖。

1

荆去疾的生活里一直保持着阅读的习惯,床头柜上除了一本被翻阅得卷了边的《梅里美小说选》,还经常会有几本从街边书报亭买来的《小说月报》。那本《梅里美小说选》是盗版书,在荆去疾的印象里,自己只买过这么一本盗版书,一次出差时在车站的候车室里买来的。书的封面制作得还算精致,不过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书的内文漏洞百出,错字连篇。这倒给荆去疾的阅读平添了一项在他看来饶有兴味的工作,一遍遍地阅读,一遍遍地校准,书里凡是被发现的错误之处,都被荆去疾用红蓝笔做了勘误。这都是职业习惯使然,作为一个地方小报的编辑,面对这么一本书,除了视觉污染的被折磨感,看着那些被挑拣出来的错误和纰漏,心里还会不自觉地生出几分成就感来。

荆去疾供职的《沙石晚报》副刊部,连带他本人一共三个人,一个主任,一个美编,荆去疾做文字编辑。晚报是周六报,工作量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长期的阅读和工作不仅损伤了眼睛,更使得荆去疾的腰椎和颈椎都出现了问题。荆去疾总是抱怨在沙石镇医院上班的妻子罗瑛对自己的身体不够关心。荆去疾的抱怨多少有点昧良心,至少在外人看来,罗瑛打理丈夫的日常生活虽说不上无微不至,也可谓是仁至义尽。作为一名护士,罗瑛上班要照顾住院部的那些病人,下了班,洗衣做饭等一应家务都没让丈夫插过手。荆去疾的业余时间除了读读书,唯一可以帮罗瑛分担的家务就是给上小学的儿子辅导辅导作文。作为小镇里的文化名人,荆去疾因为发表过几篇小说,不但接受过电台的人物专访,还被学校请去给学生们讲过作文课。在家里,他的辅导成果却是儿子除了语文成绩极佳外,其余的功课都严重呈现偏科的迹象,尤其是数学成绩,老是挣扎徘徊在60分上下。对此,荆去疾一副视而不见的放任态度让罗瑛很是不满。

早晨上班时,罗瑛嘱咐荆去疾别忘了把自己手工缝制的一个花布小靠枕带上,荆去疾掂量着那只粉底白花的小枕头,表情显得有些犹豫。罗瑛看出了他的迟疑,停下了收拾碗筷的手,问,怎么了?你不是成天吵吵着腰不舒服吗?上班看稿子的时候,背后垫上它会好很多嗳。荆去疾还是有些迟疑,看着图案熟悉的花平布,他终于想起来早先罗瑛用缝纫机做的一条裤衩就是用的同样的布料。罗瑛又重复问了一句,怎么了?荆去疾将小靠枕撂到沙发上说,也不找块稳重点的料子,整这么一个东西,怎么带到办公室去。罗瑛沉下脸来,撂下一句“爱带不带,回头别嚷嚷着腰疼,你爱咋咋”,收拾好碗筷就去了厨房。儿子吃完早饭早早就去了学校,荆去疾一人站在客厅的餐桌前发了会呆,听着厨房里传来的洗碗声,心想,这个早晨是多么的糟糕啊。

在厨房里忙活的罗瑛听到“砰”的关门声,用围裙擦着手上的水来到客厅里察看,只见那个花布枕头到底是没有被拿走,孤零零地撂在沙发里,像是一个被人遗弃的初生婴儿,有点委屈,有点无助。

荆去疾出了楼道,正碰上住在楼下的年轻女人阮枫,阮枫拎着几塑料袋果蔬刚从早市上回来。阮枫看见荆去疾,打招呼说,荆作家上班去啊?荆去疾“嗳”了一声,说,是啊,上班去。你买菜啊?阮枫说,是啊,早市上的西红柿真好,又大又饱,价钱比起前两天掉了一大截呢。阮枫红毛衣下跃动的胸脯在早晨的阳光下显得饱满而美好,和荆去疾擦身而过时,似乎还触碰到荆去疾的胳膊,荆去疾方才一点小小的不快,被这富有弹性的触碰似乎化解掉了。

打开自行车锁,正要上车,阮枫又折回身来叫住了荆去疾。阮枫说,荆作家,我写了篇东西,回头想让您帮我看看。荆去疾显得有些意外,“哦”了一声说,好啊,回头你拿给我,我拜读拜读。阮枫脸上的笑意就更浓了些,映在晨晖里的一张笑脸还微微透出些羞涩的红晕来。阮枫又问,您晚上在家吧?您方便的话,今晚上我登门拜访。

应承了阮枫,荆去疾骑车就去了单位。一进报社的大门,门卫就叫住了荆去疾,递给他一摞的信件。坐到了桌前的荆去疾翻看着那些信件,大多是些作者的自然来稿,有两封私人信件,都是寄给美编小蔡的,同样的笔迹,邮戳只相差一天,邮寄人地址都写着“内详不具”四个字。这四个字透露出一些值得把玩的意味来。荆去疾盯着那几个字发了会呆,将那两封信丢在了小蔡的桌上。小蔡是才进报社不久的一个大学生,心思似乎不怎么在工作上,看得出业余时间在搞个人的创作。也许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报纸上的事情他完全没有个人的主张,一味地迎合主编的意图,版面的安排花里胡哨。虽说于他是一蹴而就的小把戏,但却总是显得丰富多彩,琳琅满目。领导赏识,这就好办,对小蔡迟到早退,两天打鱼三天晒网,领导也都采取睁只眼闭只眼的怀柔态度,两边就都落得皆大欢喜。

电话响了。是编辑部主任老李打来的,说丈母娘生病要住院,今天晚些来,主编要是问起,让荆去疾给打个马虎眼。放下电话,荆去疾回头望了望老李的桌子,一个充气的U型枕撂在茶杯前。荆去疾踱到老李的桌前,拿起那只白色的U型枕想要架在脖子上试试的,赫然看见上面的黑色油垢,遂生厌恶,丢回桌上,摸出一张纸巾来擦了擦手。

回到自己桌前,拆开那些来稿,粗粗扫过,就可认定都是些低劣矫情的粗俗之作。荆去疾的编辑生涯中自认很少看见让他眼睛一亮的自然来稿。电话又响了,这回是罗瑛打来的,说医院里今天临时加了台手术,中午不回去了,冰箱里有西红柿和鸡蛋,中午下班顺路再称些面条,给儿子下个西红柿鸡蛋面。面条别称多了,一块二的就够了,锅要是不想洗,倒了面汤用清水泡上,她晚上回去洗。

挂了罗瑛的电话,荆去疾长长地吁了口气,手中的红笔在稿笺上画了两只西红柿,匀称,饱满。

2

当天吃过晚饭,阮枫果然就来了。

罗瑛开的门,看见阮枫,罗瑛显得有些意外,虽说楼上楼下住得有些年头了,毕竟平日里没有什么走动的。阮枫笑盈盈地叫了声嫂子,问,荆老师在家吗?罗瑛回头冲书房叫了声“老荆,来客人啦”,就把阮枫让进了屋里。

荆去疾从书房里走了出来,看见阮枫,也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早上在楼道口的事来,忙说,哦,是你啊,请坐,请坐。阮枫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把几页稿纸递给荆去疾说,没事瞎写了点东西,您给瞧瞧,可别见笑呵。

荆去疾接过稿子,瞥了一眼,蓝色的钢笔字迹很是娟秀。荆去疾抬眼,试探的语气问道,是——散文?阮枫说,小说。嗯,您给看看,我也说不好,不知道这算不算小说。荆去疾“哦”了一声说,好,回头我看看,我们副刊现在就缺好小说,这篇稿子有三四千字吧,篇幅正好合适,如果不错回头我给你编编。阮枫道了谢,见罗瑛站在一旁用警惕的眼光看着自己和荆去疾,就起身告了辞。荆去疾说,怎么这么急啊?难得过来坐坐的,没事就聊聊嘛。阮枫说,不打搅了,您看完后,我再来找您请教。说完,又转向罗瑛笑了笑,说,那嫂子我就下去了,您忙。

送走了阮枫,罗瑛转身拿眼斜藐着荆去疾,半天没有说话。荆去疾白了罗瑛一眼,拿了阮枫的稿子边回书房边说,啥眼神啊?素质,注意你的素质。来了客人也不知道招呼着倒杯茶,吊着个脸黑猫警长似的杵在那儿,人家该你的欠你的了?罗瑛不愿意了,追在丈夫身后说,那我该她的欠她的了?下班回到家累得要死,马不停蹄地烧菜做饭,伺候完你们一老一少,气都没喘一口,我凭什么还要伺候这莫名其妙的女人呐?啊?你荆去疾这么通情达理,这么懂得怜香惜玉,这么知道修养素质,那你啥时候给我沏过一杯热茶啊?荆去疾不再争辩,进了书房,“砰”的一声把罗瑛的絮叨和追问关在门外。

坐在灯下,荆去疾开始看阮枫的那篇稿子。淡褐色的稿纸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味。荆去疾伸手旋了旋台灯的旋钮,把灯光调亮了些,稿纸上那些蓝色的墨迹很快让他略显烦躁的心安静了下来。

《饺子》。小说的题目叫饺子。直白中却有了些文学的意味。

温小刀最喜欢的饭食要数饺子。最喜欢的饺子要数猪肉蘑菇馅。肥瘦合适的五花肉和了蘑菇,入了佐料,用熟油浇了,搅拌上劲,再经妻子一双纤巧的手,一个个地捏得饱满结实了,还未入锅,单是看了,就让温小刀心生满足之感。

单单一个简短利落的开头,还未往下看,就让荆去疾心生好感。

荆去疾直觉这是一篇要让自己好生对待的稿子。他微微有些激动起来,有意要让自己慢下来的荆去疾,放下稿子搓了搓手,取了茶杯去续茶。

拉开门,荆去疾一惊,罗瑛依旧立在书房门外,正用围裙拭着眼泪。荆去疾从鼻子里顶出股怨气,小心地绕开罗瑛,自顾自地去续了茶水。再回书房时,罗瑛已独自回了卧室。荆去疾端着茶杯走到卧室门前,推开门,看见罗瑛面向墙壁侧身蜷在床上。荆去疾吁了口气对着罗瑛的背影说,别怄气了呵,没啥事的嘛,偏偏自己找气受。啊?你先睡吧,我还要看会儿稿子。说完,就径自又折回了书房。

呷了一口茶,荆去疾接着看阮枫的那篇小说。

温小刀的妻子殷素却不常有机会给温小刀亲自动手包饺子。作为县医院内二科的主刀医师,殷素通常都是很忙碌的。遇上病人多的时候,几乎没有私人的时间,自然而然地,殷素和温小刀独处的个人空间也大多转移到了床上。在这个两人终于可以独处了的空间里,殷素却已然没有了和温小刀说话交流的时间和欲望。睡觉,保证充足的睡眠以便应对第二天繁忙的工作,成了夜晚的主要节目。

早餐桌上,温小刀吃着从小区早餐铺子里买来的厚皮寡馅的小笼包子,对妻子殷素说,晚饭吃饺子吧?我把料备好,你下班早些回来,咱俩一起包。殷素迟疑了一下说,想吃饺子了啊?再说吧,医院里这阵子忒忙,今天能不能按时下班还不一定呢。温小刀的脸上现出一丝不悦,殷素觉察到了,就又说,想吃饺子了,等礼拜天再包吧,不让你动手,我一个人起早点就都拾掇了。温小刀依旧没有吭气。殷素开始收拾手袋,准备上班。温小刀抬起脸来望着妻子,有些怅然。忙碌的殷素还是感觉到了丈夫的失望,安慰似的说,真要想吃了,晚上去街上的饺子馆,嚆?

温小刀笑了笑,笑得有些勉强。殷素正要出门,温小刀开了口,他说,其实,其实也不是光为了想吃顿饺子。殷素现出诧异的表情来,问那是为了什么?温小刀说,只是喜欢两人坐在一起,擀着饺子皮,捏着水饺,随便地唠唠家常罢了。

殷素有些始料未及的尴尬,不过心底还是对丈夫的话生出几分感动,就拎了手袋折回餐桌旁在温小刀的脸颊上吻了一下,哄小孩似的拍了拍丈夫的脸庞……

书房的门忽然被推开了。

荆去疾将眼从稿子上收了回来,看见罗瑛裹着床毛巾被,一脸忧怨地站在门前。脸上的皮肤被风干了的泪水抽得有些发紧,几缕头发粘在了那里,让她显得有些惶。

荆去疾问罗瑛,有事吗?罗瑛手里一滑,毛巾被坠落了,露出下面的裸体来。荆去疾一惊,说,干什么呢你这是?当心孩子待会儿撞见。罗瑛就抖动着肩膀,抽泣着说,我睡不着。哭声压抑而略显坚持,像随时都有崩溃爆发的可能。荆去疾忙起身到罗瑛身前,拾起毛巾被将她整个人裹好,压低声音问,你这是怎么了?走,回房里去。

两人进到卧室,关了门,罗瑛就不顾一切地扑到荆去疾怀里,抽咽着说,你问我是怎么了,你倒是怎么了?整整半年多了,你就没正眼瞧过我一眼。荆去疾有些发懵,将罗瑛缠绕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臂向外拽了拽,带了几分气恼地说,老夫老妻的了,你这整的是哪一出啊?嗯?脑子进水了吧你?也不怕人笑话。罗瑛不依不饶地又搂紧了丈夫的脖子,咬了牙说,人笑话?这是咱自己的屋,这是卧室,睡觉的地方,除了咱俩再没别人。人笑话?你不笑话还会有谁笑话。荆去疾当真就笑了起来,边笑边说,嗳,罗瑛,你今个是怎么了?罗瑛却不再说话,一双手开始疯狂地剥起丈夫的衣服。荆去疾腰间的皮带被她一把抽下丢在了一边,忙乱的一只手不由分说就伸向了丈夫的腿间。荆去疾被她的热情感染了,也来了兴致,但还是稍稍冷静了一下说,等等小瑛,书房的灯还没关。说完,就挣脱了罗瑛,转身去了书房。

关灯的片刻,荆去疾又瞟了眼桌上的那份手稿,淡褐色的稿笺娴静地躺在那里。熄了灯,那个叫温小刀的男人和那个叫殷素的女人就隐进了那些蓝黑墨水的勾勾画画里。而此时,罗瑛,一个活生生的,自感被忽略了的女人,正在隔壁的卧室里等着他的抚慰……

3

副刊部的对过是广告部。广告部是报社最显忙碌的地方,各色人等进进出出,很是热闹。美编小蔡正用电脑软件处理几幅图片,耳朵上罩着大大的耳麦,两条腿不安分地抖动着。撂在桌上的手机不断地有短信的提示灯在闪烁,“嗡嗡嗡”地像十几只大马蜂在合唱。小蔡回复短信时跳跃在按键上的拇指异常灵活,回复完短信,手机被他像扔洋芋蛋一样“咕咚”就撂回了桌上。那两封地址“内详不具”的信还没拆,看样子一时半会也不会有拆开的迹象。荆去疾起身关了门,编辑部主任老李还没到,桌上的那只U型枕依旧保持着昨天被荆去疾撂在那里的一副姿势,开口朝下,成了一个n字。小蔡打出一个呼哨,把方才完成的工作点击了“保存”,又用内部传输网络发到老李邮箱里一份。取下耳麦,回头对荆去疾打招呼说,荆哥,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了。荆去疾“唔”了一声,看着小蔡牛仔裤上的那个破洞没再作声。小蔡利落地收拾了一下就风风火火地走了。办公室里剩下荆去疾一人,看着空落落的办公室,本该清静下来的心绪却又无端地烦躁起来。

昨夜里和罗瑛在床上折腾得很晚,罗瑛的魔怔传染了他,两人在对方都不再新鲜的身体里仿佛都找到了熟悉的陌生感,把半年来的麻木和倦怠好好补了回课。荆去疾回到桌前活动了一下腰肢,坐下来,从公文包里取出阮枫的那篇小说接着看下去。

温小刀在地方小报的副刊部做编辑,闲适的工作加重了他敏感多疑的性格特质。殷素的电话打到温小刀的办公室,殷素在电话里告诉丈夫,医院里今天果真又加了台手术,病人是个耄耋老人,已然没有康复的可能,但是子女和家属都还是怀了一颗执著的心,家境还好,就都坚持给老人把应有的治疗程序都走到。他们是那么的自私,让老人不断承受身体上的折磨只为了换取自己良心上的一点安慰。晚饭,不可能再吃饺子了。如果温小刀坚持要吃饺子,就只有等下班后去街边的饺子馆去吃了。殷素在电话里及时收住了话头,温小刀可以听见电话那边传来的纷沓脚步和嘈杂人声,那是一个和编辑部多么不同的环境啊。温小刀放下电话的那一刻,心底生起一丝悲悯之情,是为殷素的杂乱忙碌,还是为自己的空虚抑郁,抑或是为那个被病痛和家人的爱心所包围的耄耋老人,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饺子馆里的环境和一般的炒菜馆比起来显得有些不同,多了些家的气氛。一盘盘被端上桌的饺子冒着腾腾的热气,在那些缭绕的热气后面,没有划拳和酒令的声音,有的只是家长里短的喃喃絮语。他们要的猪肉蘑菇馅饺子被端上桌了。殷素望着丈夫温小刀笑,笑容里难掩一丝疲惫。

“吃啊,趁热。”殷素招呼客人般。

温小刀夹起一只外形饱满结实的饺子,筷子在半空里停顿了片刻,送到殷素面前的料碟里。

“我自己来,你快趁热吃吧。吃完回去洗个热水澡,晚了怕又没热水了。”殷素说完,对着饺子咬了一口,猪肉和蘑菇的浓香就破皮而出了。抬眼,看见温小刀望着盘子里的饺子在发呆。“嗯?吃啊,味道确实不错哩,要我包肯定拌不出这么香的馅子。”

温小刀依旧没有动口。抬眼看了眼殷素,他说,我吃不下去。为什么?殷素惑然着。温小刀将饺子皮捏褶处清晰可辨的白指纹指给殷素看。殷素依旧不解,“手工捏的饺子当然要有指纹了,我给你做,也是这样的啦。”温小刀吁了口气,放下了筷子,你的指纹当然无所谓了,可这是一个陌生人的指纹啊,指纹是什么?是人体密码,是一个人的命运地图。太沉重了。这种感觉很怪异,我接受不了。

殷素也放下了筷子,表情有些严重。她忧心忡忡地看着丈夫说,刀儿,我有个同学的丈夫是做心理咨询的,要不,回头我陪你去看看?温小刀表情讶异地问殷素,你是觉得我心理有问题?殷素反问道,你觉得呢?人洁癖也没你这样的啊,再说你这压根已经不是洁癖不洁癖的问题了,你这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该算什么,算了,不吃了。一点心情都没了。

老李推门进了编辑部,一头的汗,人胖,油脂和汗腺就都发达,谢了顶的那圈地中海闪着亮光,整个人显得油腻腻的,不清爽。他进门撂下手里的公文包就抓起几页旧报纸来哗啦哗啦地扇着风。

荆去疾抬眼看了看老李,想要继续埋头看稿已然不太可能。老李的一张嘴机关枪样,先是发了几句“入秋了,天气还他妈的这么热”之类的牢骚话,接着开始抱怨丈母娘患了癌的膀胱,再下来,又开始痛斥医院的医疗服务,进而由点及面辐射到社会各个领域,最后的结束陈词是“唉,真他妈的”。

对老李的话,荆去疾没有作半点回应。老李坐在椅子里,脖子里套上了那只布满斑斑油垢的U型枕,稍稍显得平静了下来。那只U型枕因为生气的缘故,被套得有些乱七八糟,一边支棱了起来,像要挣脱老李肥厚的脖子似的向一边拧巴着。

老李停止了牢骚,办公室里就忽然安静了下来,气氛有些凝滞。荆去疾觉得自己似乎该说点什么,就开口问了问老李丈母娘的病情。老李长长地叹了口气说,老太太也是可怜,一辈子没享什么福。老了也不得个善终,得了这么个病,咋办?好在几个小舅子还算混得不赖,有点经济实力,那就治呗。我们两口子要钱没有,就只有舍得一身力气,跑跑腿,能张罗多少张罗多少了。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

荆去疾突然间就说了句连他自己也没防备的话,他说,做子女的不可以太自私。说这话时,老李还点着一颗油光发亮的脑袋表示着赞同,但接下来,荆去疾的一句话让老李点下去的脑袋陷在那只U型枕里半天没有抬起来。他听见荆去疾说,为了自己买点良心上的好受,折腾得老人不好受,是有点不应该。

荆去疾说这话时,一双眼盯在那淡褐色的稿笺上显得有些呆滞。老李有些不太相信地又问了句,小荆,你说什么?荆去疾这才警醒过来,“啊”了一声说,怎么?我说什么了?刚才我说了什么?

4

荆去疾刚锁好了车子,就看见阮枫拎着袋西红柿,步履轻快地远远走来。荆去疾笑了笑,转眼阮枫已来到身边。荆去疾看着那一塑料袋饱满红亮的果子,说,你很喜欢吃西红柿啊?阮枫说,是我们家小秦爱吃,上锅蒸了,剥了皮,说是药用价值还挺高。生吃就不好了,生番茄里的烟碱素一只顶三支香烟。说完,有些面带羞涩地问荆去疾,荆作家,我的小说你看完了吗?荆去疾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两天瞎忙,还没拜读完呢。阮枫就又笑了笑说,没关系,您慢慢看。行不行您都给个回话。我上去了。荆去疾“嗳”了一声,目送阮枫拎着西红柿进了楼道。

还没从阮枫的背影上收回眼,荆去疾就听到身后儿子喊了声“爸”。回过脸来,罗瑛和儿子不知什么时候都已站在了自己身后。罗瑛说,看啥呢,快把菜接上,手指都要勒掉了。荆去疾从罗瑛手里接过她买的韭菜鸡蛋,还有一坨刚轧出来的湿面条,问罗瑛,今天下班早啊,去接儿子了?罗瑛说,路口碰上的。快快,上楼做饭,难得提前下班一回,吃了饭赶紧的把洗衣机里攒的衣服床单都洗了。

一家三口就进了楼道,一路声势浩大地上楼进了家门。罗瑛换下衣服一头扎进了厨房。荆去疾还没来得及把电视打开,就听见罗瑛在厨房里喊:“怎么回事嘛,停水停电啊,怎么也没提前通知呢?”

罗瑛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一边把才换下的衣服又重新换上,一边气恼地招呼儿子和荆去疾,走走走,还愣着干什么?去街上吃。吃完了,儿子你赶紧上床睡觉,明天早点起床给我做作业。

一家人收拾妥当下了楼。出了楼道,却见阮枫和她男人小秦也站在楼下,两人正商量去哪儿吃饭。看见荆去疾一家三口,阮枫和男人并没有过多的寒暄和招呼,只是礼貌地笑了笑。阮枫对男人小秦说,秦远,要不咱们去子午路的“雕刻时光”吃西餐吧?男人点了点头,就揽了阮枫径自走了。罗瑛看了丈夫荆去疾一眼,问,吃什么啊?儿子插话说,我也要吃西餐。罗瑛低下头,没好气地说,吃个屁!荆去疾一脸的无所谓,说,随便。罗瑛想了想说,去东街口的“溢香”吃饺子吧?不待丈夫回答,罗瑛就拉起儿子前边走了。

饺子馆里的环境和一般的炒菜馆比起来,是有些不同。腾腾的蒸汽。家长里短的喃喃絮语。服务员是个脸膛红亮的外地少女,粗壮结实。红脸膛的少女问罗瑛,几位要什么馅的饺子?罗瑛又拿这话问丈夫和儿子,你们都要什么馅的啊?没等两人回答,罗瑛就越俎代庖地回复服务员,猪肉芹菜的吧。红脸膛少女又问,下多少个啊?罗瑛又拿这话问荆去疾,下多少个啊?荆去疾动了动嘴,还没出声,罗瑛就又转向服务员说,60个吧,先下60个。不够再下。

红脸膛的少女得了罗瑛的话,放下一壶饺子汤就去了后堂。

罗瑛还沉浸在停电带来的烦躁和不满里,嘴里自言自语地嘀咕着。儿子从口袋里摸出本漫画书,把头埋在桌子下面安静地看着。荆去疾从儿子手里扯过那本漫画书看了看封皮,《多啦A梦》。儿子皱着眉头抢回了漫画书,依旧把头埋得低低的,读得津津有味。

饺子端了上来。盛在一只大搪瓷盘子里。罗瑛招呼儿子和丈夫动筷子,儿子嘴里应着,眼睛还是不愿离开那本《多啦A梦》,罗瑛故意把脸上堆出些狰狞的意味来,威吓儿子说,你是不是想让我把你的书撕了?儿子这才把书收回到衣兜里,懒洋洋地拿起了筷子。荆去疾夹起一只饺子,正要送进嘴里,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停下筷子,盯着那元宝似的饺子一副专家鉴宝的表情。饺子店昏黄的灯光虽然不是很明亮,但饺子皮的捏褶上依然可以辨得出清晰的指纹。那些迷宫似的回形图案透露出某种类似于巫术的诡异来。

罗瑛是吃到第七个饺子的时候才注意到自己丈夫的异样。她嘴里含了一口没来得及咽下的饺子,问荆去疾,你怎么了?不饿啊?你怎么不吃啊?荆去疾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罗瑛,显得有些嗫嚅。这更加重了罗瑛的疑惑,罗瑛咽下了刚才没有来得及咽下的那半口饺子,继续追问丈夫,你到底怎么了?荆去疾觉得必须给自己吃不下这些饺子说出些理由了,尽管这理由在他自己看来都显得是那么的荒谬。他夹起一只饺子举到罗瑛面前,问罗瑛,看,这些指纹,看到了吗?罗瑛被荆去疾的庄重给吓着了,说,看到了。怎么了?这有什么好稀奇的,除非你能证明给我那些是脚趾纹,不是手指纹,否则,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荆去疾把饺子放回面前的盘子里,叹了口气说,你不懂,跟你说不清。

罗瑛盯着丈夫看了一会儿。临了说,荆去疾,我觉得你存在人格障碍,建议你抽空去看看心理医生。说完,不再理会荆去疾,依旧埋头吃起了饺子。

何其相似。荆去疾的心微微颤动了一下,想起了那个叫温小刀的男人和那个叫殷素的女人。荆去疾望着妻子鼻尖上微微冒出的几粒汗珠,开了口。他说,你还有心情吃得下去啊?罗瑛在桌上一顿筷子,厉声说,你爱吃不吃。我为什么要吃不下去!让你在手术室里面对一堆泡在血水里的肠子肚子,看上三年五年,甚至还要面对十年八年,你就没有什么吃不下去的了。

荆去疾叹了口气说,你压根就跟我说的不是一个逻辑层面的问题。

没待罗瑛再说话,邻桌的几个食客不愿意了,一女的满脸嫌恶地说,干嘛呢干嘛呢,还让不让人吃饭了这是!荆去疾和罗瑛就都闭了口,罗瑛终于也停下了筷子。看着细嚼慢咽的儿子,罗瑛没好气地说,别吃了!一家子搁这儿丢人现眼。说完,冲那个红脸膛的服务员喊道,姑娘,拿个袋子来,打包!

出了饺子馆的门,一家三口不自觉地就列成了一个纵队。罗瑛气鼓鼓地走在最前面,儿子走在中间,影子拖得很长,走在最后的荆去疾一边小心地避免踩到儿子的影子,一边在心底暗想,这是多么糟糕的一个傍晚呐。小说。阮枫那篇小说的结尾是个什么样的情形呢?回头一定要好好看看。想起家里停了电,那小说的结局就只有等到明天太阳照常升起的时候才能知道了。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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