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半途而废的旅行

2009-09-22 10:04黄金明
飞天 2009年15期
关键词:司机

黄金明

“好吧,我参加。”我刚挂掉电话,就后悔了。

我不善于拒绝,我性格中的优柔寡断总是让我做下蠢事。电话是一个叫“老虎”的男子打来的,我表示不认识这样的一个人。对方哈哈大笑,说当然不认识了,那是我的网名,我就是刘强呀。刘强我也没有印象。正在我要挂机的时候,对方说,马小美你记得吧?我跟她是同班的。咱们在学院门口的大排档吃过两次饭呀。马小美我当然记得。昔年我追求过她。一个清纯甜美的女孩子。可惜我没有得手。我用尽了我的才华、金钱和智慧仍不得不失望而去。她是我永远的伤口,也是我心中永恒的女神。后来我跟她下铺的一个女孩子莫名其妙地搞到了一起。那都是陈年旧事了,我连那个女孩子的模样和姓名也想不起来了。就在我沉吟不语的时候,刘强抓紧时机在喋喋不休,以各式各样的场景、人物和事件(诸如果城大学的恋爱林和大排档,才貌双全的马小美,我昔日在校园传诵一时的风流韵事)来佐证他确实是我的师弟,且关系不浅。刘强在电话那头吼叫,马小美,马小美你不会忘记吧?我烦透了。我说师弟你有事就直说吧。刘强滔滔不绝地说开了,大意是他近期创办了老虎文学网,十分火爆,开通不到半年,已跻身于非主流中文网站一百强和一线文学网站,集合了一批实力非凡的网络写手,广告商也来了。网站前景无限美好,为了做大做强,他决定举办“首届老虎网络文学论坛”,鉴于我在小说界的成就和地位,诚邀我出席切勿推辞云云。我说需要我做些什么呢?他说什么也不用!师兄你是专业作家嘛,你到了,就是给论坛添光了,就无形中提升论坛的档次和品位了,就构成新闻事件了,各路传媒就不得不跟了。当然,如果你愿意以讲座的形式,给写手们谈谈文学创作或给他们上一堂课,那就更理想了。我给你一个上午,专门来跟网友们交流。活动地点在粤北山区的一个小县城,有大峡谷、溶洞、瀑布和桃花林。刘强说,当然,现在是秋天嘛,没有桃花,但当地的乡村姑娘比桃花更娇艳。我答应了。

我一向瞧不起所谓的网络文学,认为所谓的网络作家全都没有脑子。尽管我的书卖不动,但对那些动辄开印十万八万的网络小说不屑一顾。老实说,那些没脑子的东西,我用脚丫子敲键盘也敲得出来,但我是不会去敲的。一个有艺术抱负的作家,他写作可不是为了钱。中国的图书市场本身就不成熟,读者的水准太低。尤其是网上读者,大多数在合格线之下,如果他们都喜欢我的小说,那反倒证明我跟他们一样没脑子。中国读者的水准,只要看看各大图书排行榜上的都是什么货色就清楚了。书商都是势利眼,这可以理解,他们要赚钱嘛。但作家直奔市场而去,他手下的玩意儿就不地道了,顶多是跟流行音乐、动漫、视频一类的娱乐产品而已。“人们今天所称的流行娱乐实际上是为了文化工业所刺激、所操纵、所悄悄腐蚀的东西。它与艺术无关,尤其是在它装着与艺术相关的地方更是如此。”霍克海默这老头说得多精辟!这次逮着了机会,我决定要给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点颜色瞧瞧,让他们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作家和真正的文学!于是,我花了几天时间,炮制了一份有力而精彩的讲稿。我的观点大致可概括如下:1.网络文学是不存在的,网络作家只是一种幻觉。电脑或网络只是一种书写工具或传播载体而已,甚至谈不上是一种写作方式。如果说使用网络就叫网络作家,那么就跟甲骨文作家、毛笔作家和钢笔作家一样站不住脚。同样站不住脚的还有“乡土诗人”、“打工作家”诸如此类。2.文学是危险的。世上已经有了《红楼梦》和《尤利西斯》,我们还能折腾什么呢?多少人在文学世界外面徘徊,穷毕生之力仍不得其门而入。这让我想起金鱼缸里的金鱼,金鱼缸就是它的局限和宿命。但世上有了荷马和李白,但丁和苏轼依然在写,史蒂文斯和泰戈尔依然在写,一些更次要的诗人依然在写。这是为什么?这就是写作的理由。真理的获取只能亲身去体验,他人无法替代。3.写作不仅是文字功夫,也不是简单的思想灌注,更重要的是纸页背后那个人的精神境界。是什么样的人,就会写出什么样的东西。凡有追求的作家,无一不警惕精神的矮化,并努力使自己的心灵变得强大。精神侏儒是出不了大作品的。不指望从写作中获取利益的人是可信的。总之,为钱去写作的人,不足道。譬如你们这些网络作家,多得像麦田上遍地皆是的蝗虫,但又能写出什么像样的东西?

集合时间是上午八点,我来到果城大学大门口的停车场。我看到一辆灰不溜秋的面包车,车头挂着“首届老虎网络文学论坛”的大红横幅,车尾也贴着该网的网址和标志。我看了看表,还好,八点还差五分。我不喜欢早起,但也不想迟到。我一眼就觉得这辆车有点不对劲,但一时又说不出哪儿有问题。后来,车到中途,我才醒觉该车给人一种二战时期冲锋在前的越野吉普车的怪诞感觉。总之,它有些年头了,其式样和动力都跟新时代格格不入。那辆车静静地浮在雾霭中,像一只巨大的甲虫。我拉开车门,问:“是到桃城开会的车吗?”司机答非所问:“叫我小王好了。”车上还有六个人,刚好是三男三女。他们都没有吭声。我咧嘴一笑,低头钻入了车厢,在那个惟一的空位上坐下来。我这才发现,司机是一个戴着鸭舌帽的小伙子,脸很瘦削,看上去像一帧剪纸。另外的几个人,像影子一样,眉眼显得很模糊,我扭头看了几遍,依然不得要领。其实,车厢里的光线不错,但他们却给我一种陌生而恍惚的感觉,显而易见,我从来没见过他们。车里笼罩着一种沉闷而压抑的气氛,那是冲着我来的,他们没有给我好脸色。我想反驳说我迟到了吗?没有呀!但我懒得开口。司机发动了引擎,将车开上了大路。

车在浓雾中穿行,又快又稳,仿佛一艘小船在白浪中前进。车身传来的剧烈咣哐声十分刺耳,让人不安。有个人说:“好大的雾呀。”马上有人接口说:“这不是雾,而是灰霾。果城在这个季节无法摆脱灰霾的笼罩。”阳光无法穿透灰蒙蒙的天空,他们的声音也显得飘忽而不确切,这让我产生了一种不踏实的感觉。但车厢显得明亮了些。我注意到身边坐着的是一个女子。她在那些影子之中,倒是显得很真实。她笔直地坐着,纹丝不动,也没有吱声,像一尊洁白的大理石雕像。她的脸、颈、五官和衣袖中露出的手,也宛若是由玉石雕琢而成,白皙、精美和冷漠,线条优美,富有质感,透出美玉般晶莹的光泽。她身上穿着的白色衣裳,就没有这种玉石的质感和光泽。在这个恍惚的清晨,我越看越觉得她具有无可置疑的真实性,一具真实的雕像。

他们在继续交谈。除了那个雕像般的女人。他们的热情逐渐高涨起来。五张嘴就像公共厕所的水龙头,有人顺手拧开了,就没有人记得关上。话语在哗哗地流淌,但大多是声音的流沙而缺乏金子般的真知灼见,所谈也无非是对活动寄予的厚望以及对粤北边城风光的向往。当然他们也免不了自我介绍、相互吹嘘并表达了相见恨晚的感慨。他们感觉良好,俨然以网络文学名家自居。我暗暗好笑。他们的交谈俗不可耐,顶多停留在文学爱好者的水平。我决定保持沉默。我很快就摸清了情况。他们来自不同的省份,为了参加此次盛会,有人甚至提前一两天来到了果城,会期五天,每人得交纳九百元的会务费,往返的旅差费自理,老虎文学网则负责安排在桃城这五天的食宿、会务和游览之类。至于我么,刘强当然不敢向我伸手。老实讲,我不索要出场费就不错了。我身边的女子,倒不知是何方神圣。她和我都没有加入谈话中去。她显得莫测高深。

我记不住那些交谈者的名字。我倒是留意到副驾驶位坐着的是一个很胖的女人,她像一座肉山塞满了座位的空间。我庆幸坐在身边的人不是她。她不时地扭过头说话,露出森森白牙,而她肥厚的两片嘴唇像拼凑在一起的两只熟芒果。她的声音像一群绿头苍蝇在车厢里嗡嗡地乱飞,又像芒果肉一样黏稠而发出酸味。

车开了大半个小时,灰霾忽然奇迹般地消失了。天空高远而辽阔,阳光灿烂,公路两旁的青山一片苍翠,尽管秋意渐浓,但南方林木葱郁,让人赏心悦目。空气也愈加清新,夹杂着草木的气息飘入车内。司机快活地吹响口哨,车开得更快了,车身发出的咣哐声也更响,就像一匹晃荡着铜铁镫疯狂地奔跑的马。我真担心车上有什么零件会一个个掉下来,接着是整辆汽车的松散和肢解,随着零配件的逐一掉落,然后是轮胎,车门,座椅……我为杞人忧天而哑然失笑。显然,车已完全开离了果城,正在往相距不足三百公里的桃城飞驰。

让人不解的是,汽车在高速公路上行驶了一个多小时之后,忽然从出口拐入了一条尘土飞扬的乡村公路。车剧烈地颠簸起来,仿佛在平静海面上航行的船忽然遭遇了狂风大浪。众人摇来晃去。车上的咣哐声更厉害了。我没去过桃城,但也知道有高速公路可达,起码也有水泥公路。桃城贫困闭塞,但毕竟是一个县城,况且又是南粤著名的风景区。有人质疑了:“喂,司机,怎么回事呀?”司机回答:“要避开前面的收费站。当然,谁愿意交钱我也可以倒回去。”众人一阵沉默(车在继续行驶)。我身边的女子终于开口了:“要多少钱?”司机回答:“一百元够了吧。”该女子说:“你倒回去,我来付钱!”司机说:“算了吧,就到了。绕过前面一点,就可以避过收费站重新回到高速路上了,谁愿意花这个冤枉钱?我们一直都是这样干的。”该女子坚持说:“钱由我付!你开回去。”司机小声而执拗地说:“就到了,就到了。老实说,我不想见到任何穿制服的人!”该女子不吭声了。她羊脂美玉般的脸庞涨得嫣红,愈加妩媚。这样看来,她就比较像一个活人了。我忍不住要安慰她一下,但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汽车晃荡得非常厉害,她的肩膀不时跟我挨挨擦擦,她每次都飞快地闪开,那神情又厌恶又恐惧。她碰撞的仿佛不是我,而是蛇或癞蛤蟆。我只好尽量往外面缩去。

随着时间的推移,车上众人交谈的欲望在逐渐退潮。只有那个胖女人在饶舌,她永远不知疲倦。她就像一个巨大果筐,在不断地往外投掷着声音的烂果皮,仿佛永无穷尽。我感到车里充满了腐败果肉的味道。我知道这是心理作怪,却烦透了。她忽然高声嚷道:“司机,有水吗?”司机说:“没有。”她说:“几个小时的车程,怎么可以没有水!”司机说:“你不要问我。我只负责将你们送到旅馆。”

车又开了一会,忽然堵住了。前面大卡车小货车客运车诸如此类,在黄土路上堵成了长龙,堵得密不透风,一眼望不到尽头。胖女人嘀咕道:“看来都是为了避开收费站的啦。这么多车,国家得损失多大!”司机下车去打听,回来时自言自语地说:“看来得绕道了。前面撞了车,搞不好还弄出了人命。谁知道会弄到什么时候?咱们只有绕道走,不能在这里干耗。”司机说着,忽然一加油门,冲下了路边的稻田。水稻收割殆尽,只露出短小的稻茬,稻田平整而结实。车开得忽高忽低,就像悬在浪尖上的船。有人嚷道:“你疯啦!”司机不答,径直往前开。我身边的女子冲着我笑了笑,嘴角挂着一丝嘲讽,我一怔,这种带着嘲讽的笑容似曾相识。众人没有心情聊天,脸色阴晴不定。

面包车连续驶过几块稻田,拐上了一条土路,顺着土路居然驶入了一处村庄。村子全是古建筑,村口矗立着高大的石雕牌坊,村巷两侧是油漆剥落的墙壁和勾心斗角的飞檐,村巷由厚大而平整的麻石铺成,青色或灰色,巷边屋角长着细小的芒草和苔藓,司机毫不迟疑地驶入了村巷。整个村庄鸦雀无声。见不到一个人。见不到一只鸡呀狗呀之类的活物。车一直开到尽头,忽然没了去路,前面是一口很大的池塘,波光粼粼。塘上有几株无精打采的香蕉树,而水面浮着几只白色的鸭子,像抹布在水上来回抹动。塘堤上有一座石棉瓦搭建的简易房子,房子门口停着一辆旧摩托车。一位身穿葛衣的老妪坐在长满青草的塘堤上晒太阳。司机下了车,嘴里在说:“怎么就没路啦,明明是有路的嘛。”他问老妪,“阿婆,上高速往哪儿走?”老妪眯着眼笑了笑,冲着房子里叫嚷,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她的声音倒是清脆如鸟鸣。房子里走出一个汉子,睡眼惺忪,他骑上摩托车。司机说:“带我上高速,我给你五块。”汉子轻蔑地朝他一瞥,发动了摩托车,说:“走吧。”

车又折回村巷,从巷子半腰处的一条更小的巷子堪堪穿过,其难度犹如将粗线穿过针眼,众人捏着一把冷汗。汉子在前头带路,开得不紧不慢,似乎睡意未消。车跨越低矮的田埂,又开过了几块稻田。我想,倘若早上几天,田里的稻子未收,车却又如何通过?莫非辗过金黄厚实的稻穗不成?那可有意思了。我忽觉身边的女子窥视着我,脸上似笑非笑。

俄顷,汉子带着司机来到了一条小河边,河上有一道预制板搭建的水泥桥,长约十米,宽则不到三米,中间耸立着桥墩。那桥板太单薄了,我觉得那座桥像是纸扎的,一捅即破。河岸倒不高,水光幽暗,浪花不扬,看上去有点深不可测。汉子骑着摩托车晃晃悠悠地过了桥,仿佛喝醉了酒。他伸手向面包车招了招。司机在桥头迟疑不决。有人说:“桥这么窄,能通过吗?”司机用手比画了一下,点点头。胖女人嚷道:“桥板够牢靠吧?不会断吧?”她的担心不无道理,光是她的分量,恐怕也不是这座小桥所能承受的。司机不耐烦地回答:“不会有事的。”我想过下车去,先等车过了,我再步行过去,这样就保险得多。我见大家都没有吭声,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在我迟疑间,车像一只疯狗,忽地冲上了小桥。刹那间,我想如果车子掉进河里,大伙儿恐怕都在劫难逃。我身边的女子望着我,双眸闪亮。好在,车很快就通过了对岸,又拐上一条乡村公路,在乡村公路的尽头,终于重新回到了高速公路。

就这样折腾了半天,太阳高悬,已近正午。有人打起了呼噜。我身边的女子说:“还有收费站吗?”司机回答:“没有了。”不一会儿,车从高速公路转入一条较差的硬底公路,走了约摸半个钟头,忽然停了下来。司机摆弄了半天,面有难色,双手一摊,说:“车坏了。”路边有一处村庄,村口有一家修理单车的摊档。我身边的女子说:“能否让修单车的看看?”众人大笑。我觉得那女子天真得可爱,司机拨了几个电话,面无表情地说:“叫了车来接。除了等车来,我们走不了。”我终于开口了,问:“要等多久?”司机回答:“个把小时吧。”他蹲在路边瞅着那该死的车,不停地抽烟,反复地研究起来。我们一行七人,百无聊赖间,稀稀拉拉地沿着村口的小径,走入了村庄的深处。几个女的去找茅厕,男的则在树底下或白菜地里撒尿。

这座村庄多是红砖庭院,间或也有泥砖屋,人烟稀少,只见到几个老人和孩子。它就在河边。水边长着茂密的竹林,那些竹子又高又大,竹叶大如手掌,长逾一尺,在清风中吹动。以前我曾在斗笠的夹缝和煮熟的粽子上见过这种宽大的竹叶,如今得以目睹它的真容,这样的竹子,犹如唐朝的美人,脸如满月,身材丰满,有说不出的雍容华贵。我逐渐走散了。这个村庄激发了我的兴趣。当我穿过村路,就闻到了一阵阵风中吹送的清香,这是桔子发出的甜味。村庄被一个桔子林呈半环形包围着,我看到了那些矮小的桔子树,青的细枝上长着尖刺,叶子呈长卵形,油绿绿的。树枝上挂满了青黄或红色的桔子。我使劲嗅着桔子的香味,熏然欲醉!

忽听得有人在我的耳根上柔声说:“你真的忘记我啦?”我悚然一惊,只见叶丛中伫立着那个脸容像玉雕的女子,白色的身影在桔林中异常俏丽。我问:“你怎么躲在这里?可吓了我一跳。”那女子说:“我一直跟在你后头,我以为你知道的。”我说:“你是谁?我们认识吗?”她说:“可怜的大才子,你真的忘掉我了!还以为我对你很重要,至少曾经是,但看来并不是。”我说:“你认识我?”她说:“大名鼎鼎的大作家陈榆父先生,认识你的人可多着呢。”我说:“对不起,我记不起来。”她说:“其实,你一上车我就认出你了,老朋友。”我说:“你在车上为什么不跟我打招呼?”她说:“因为那时我讨厌你。”我说:“那现在呢?”她不回答,忽然用双臂搂住我,胸乳紧贴着我,盯着我缓缓说:“我会告诉你我是谁的。”她的气息吹在我脸上,甜丝丝的。她说话的时候,表情细腻而生动,这样,她就不再是一座雕像,或者说一个雕像似的美妇人活了过来。哪儿有乳房这么结实、柔软而富于弹性的石像呢?她像一棵清香的柚子树,胸前垂挂着两只对称的大柚子。我抱紧她,心里滋生出伸手采摘的欲望。但她挣脱了我的怀抱,悄声说:“有人来了。你告诉我电话,我会跟你联系的。”

同伴的谈笑声从村巷中飘了过来。那女子走到河畔,坐在草地上,扬起手来,将石子掷出去打水漂。我拼命去想那个女子到底是谁,但一点头绪也没有。

终于,司机打来电话,说接我们的车来了。车子比较新一些,但似乎更窄小。我迟了一步,被挤到后排上去,可坐两个人的座位坐了三个。那个胖女人居然又挤了过来。副驾驶员的位置已被别人捷足先登。胖女人嘻笑着说:“我坐在你大腿上好了。”她不由分说,一屁股坐落。我顿时如受重压,就像美猴王被五座山镇压了,动弹不得。她见我的痛苦状,站起来善解人意地说:“要不咱们换个位,你坐我腿上?”我摇了摇头。她不再吱声,大家只好挤在一起。我只有半边臀部触及座位,不一会儿,就感到酸麻难当。车开了十几分钟,公路旁边出现了一道大江,汽车溯流而上。江面异常开阔清亮,对岸青峰如簪,天空高远而湛蓝,风光异常优美,庶几分散了我臀部不适的注意力。还好,不到一小时车程,我们就到了桃城郊外的桃园宾馆。

从果城到桃城,正常车程不过三个小时,但我们竟走了近五个钟头,一路上还担惊受怕的。参加论坛的当然不止我们七个,还有近二十人,他们早就到了。出乎意料的是,我以为这些网络写手都是年轻人,没想到有八九个是四五十岁的人。我的师弟老虎也就是刘强在招呼大伙儿入席吃午餐,人头攒动,高矮不一,倒也坐满了三张大圆桌。师弟像蝴蝶一样在人群间穿梭,眉开眼笑。他长着一张肥肉乱颤的圆脸,红光满面。他冲着我咧嘴一笑,我点了点头。我怎么也想不起认识过这么一个人。而那个雕像似的女子坐在另一桌,但她不时用眼角瞟我,眉目含情。我竭力想记起她是谁,可一点线索也没有,只好作罢。

跟我同桌的人,一个也不认识。我默默地吃菜,喝酒。没有人管我,我也懒得去管别人。我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目光,打量着这些从各地赶来的乌合之众,仿佛一只鹤走入了鸡群之中。邻桌有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光头大汉朝我走过来,跟我碰杯,说:“哥们好久没见啦。”我望着他发怔,我可不认识他。一杯酒下肚,他的话就更多了:“你那部《你像毒品一样让我上瘾》真是太棒了,我一口气就读完了,写得太好了。的确,你的文字就像鸦片,只要一小段就可以让人上瘾……”我支支吾吾,我从来没有写过这样的一部小说,这样恶俗的标题我可不会用,他肯定是将我跟某人搞混了。他还在唾沫横飞地说:“兄弟,咱们不容易呀。说好听点是卖文为生,依我看就像是个卖肉的,好不容易来了个顾客,还挑三拣四,不是嫌你年迈色衰,就是嫌你技术差。等你混成名妓,就一切都倒过来了。读者就那么下贱,像个臭婊子,你真心对她好不行,还得吊她的胃口。你只有征服她,狠狠地占有她,跨在她身上扇她的耳光,她才不会给你脸色看,整天惦着你,想着你,一刻也不离开你——”我皱眉说:“也不可一概而论,卖文确是等于卖肉,但也不能排除还有以艺术为生命的作家。你说的只是那些跟风的、没脑子的读者,有脑子的读者像有才华的作家一样值得尊敬。”他摸着光头说:“对对,你说得对!网络是好东西,这些没脑子的读者是好东西!没有他们,我吃什么?我苦苦追求文学二十多年,我为文学几乎放弃了一切,放弃了工作,放弃了女人,放弃了升官发财的机会,却一直默默无闻。如今总算熬出头啦。老虎网上有我的七部长篇连载,点击量可都是过百万的。那部写人兽恋及外星人入侵的,马上要出书了。你有空去指点指点!这一切全赖老虎文学网,我现在总算成了网络红人啦。”我笑了,说:“有多红?木子美和芙蓉姐姐红,还是你红?”他挠着剃得发青的头皮,不好意思地说:“恐怕比不上芙蓉姐姐——”我不想再跟他纠缠下去,挥手让他归座。

我的目光被邻桌的一对父女吸引住了,准确地说,我是被那个约摸十七八岁的蓝裙子吸引住了。她真漂亮。她双眸澄碧,像透明的猫眼,又像幽深而靛蓝的海水。她望着我,好奇中带着炽烈,她眼神里蕴含着的复杂信息跟她的年龄极不相称。那完全是孩子的眼睛,但逸出只有耽于情欲的成熟女人才会吞吐的火焰。她的父亲看上去也就四十出头,脸色苍白,颧骨高耸,神情落寞,双眼忧悒。我冲着少女笑了笑。她羞涩地垂下头,但嘴角的笑容泄露了她内心的狂野和秘密。她真迷人。

午宴在两时半之前结束了,师弟给众人分发房卡并宣布了这几天的大致安排,活动是相当松散而自由的。下午三点半有一个稍为正式的会议,将于五时左右结束,还可以趁落日沉没之前爬上宾馆旁边的山坡去观赏余晖下的紫光宝塔。这是一座始建于明代的七层八角宝塔。晚上则自由活动。剩下来的几天,基本上就是游览风景名胜了。明天一大早,就去大峡谷看飞瀑、探溶洞……房卡分发完毕,但师弟没有向我瞥一眼,他显然遗忘了我,甚至压根就没有准备好我的住房。我正在犹豫着径直向他索要呢,还是给他一个自我更正的机会,手机来了个短信:亲爱的,请到317房。我猜到这是谁发的,往楼梯上一望,那像雕像似的女子刚好站在二楼阶梯的拐角处,拉着行李箱,冲着我莞尔一笑。

我拉着行李跟上去。她一进房间,关上门,就问我:“你住哪?”我说:“我还没有拿到房卡。”她抱住我说:“我一个人住。你想我吗?”我说:“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谁呢?”她说:“就让我的身体告诉你吧。”她挺直身体。她藏在衣服底下,好像雕像隐藏于石头之中,只要用锤子和刻刀将多余的部分敲掉并琢磨,雕像就会逐渐地一点一点地凸现出来。于是,我缓慢地解除她的衣衫和裤子,然后是乳罩和内衣。她仿佛玉石雕像般晶莹剔透的身体暴露无遗,而这件巧夺天工的艺术品仿佛纯粹由我的双手雕琢而成,至少,是由我的双手召唤出来的。但她就不再是一具雕像,即使是由玉石雕琢而成也不够准确,而完全由月光或凝脂所构造。这是一座流动的、温润的、月光般皎洁的雕像。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她以无可抑止的激情、无法描述的姿势、无可挑剔的技巧证明了她是一个无以伦比的女人。我大汗淋漓。我的身体湿透了,仿佛是一个装着水的布袋,或者是刚承接了一场暴雨的土地。她伏在我的身上低语:“你想起来了吗?”我疲倦、痛快而迷惘地摇了摇头。她说:“我让身体的每一个部分每一个角落反反复复地告诉你了,但你没有听到。我本来以为你一触及它们,你就会想起来的。亲爱的,我很难过。”但我发誓说,之前我从来没有接触过它们,这具由种种奇珍异宝所构成的陌生而神奇的身体,它们对我具有绝对的陌生性或新鲜感。我说:“此时此刻,你就是你。你的名字不再重要了。”她说:“不。我告诉你吧,我是肖薇。”我一骨碌爬起来,瞪大了眼睛。我的脑海里闪过一道白光,肖薇是那个昔日的情人,马小美下铺的同学,我曾经跟她打得火热而一度彻底遗忘。她逼视着我。我回过神来说:“要开会了吧?别迟到啦。”她说:“甭急,我未到,会议就不会开始。”我穿上衣服。汗水仍在不断地涌出,衣服都湿透了。

当我们先后出现在会场上,已迟到了十五分钟。我的师弟逐一介绍与会的嘉宾和网友。那个络腮胡子叫大象,那对父女分别叫郑岩和优瑟。那个胖女人倒有一个男性化的大名——赵英豪。让我大吃一惊的是,我的情人不是肖薇,而是马小美!我昔日苦苦追求不得其门而入的初恋,我心目中永恒的圣洁女神。她就端坐在主席台上,像一具玉石雕像,端庄、圣洁而高傲!我捕捉到她眼角眉梢上残留着不易察觉的“肖薇”式的放荡,而她跟我昔日恋人的形象迥然不同。马小美曾经在我的心中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如今轰然坍塌了。她在床上表现得像一个娼妇。也许,她往昔在我脑海里的形象,只不过是一个理想女性的化身,早已跟她没有关系,或者说,只是一个虚空。换言之,她的真实面貌我早已遗忘。但要命的是,那个理想女性、那个女神的形象已经粉碎了,飘散了,再也无迹可寻了。我的头脑中倒是反复出现赤身裸体的“肖薇”也就是眼前这个马小美的模样。而真实的肖薇是什么样子的,我一点也想不起来。我一声长叹。

我的师弟简要介绍了老虎文学网的情况、发展前景以及“首届老虎网络文学论坛”的宗旨和意义……倘若论坛如其所述,那么这就算不上是什么论坛,充其量是一个山寨版的笔会,倒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网友见面会外加游山玩水罢了。师弟张大嗓门说:“下来的环节,就让著名网络作家白玉蝴蝶——也就是美丽而神秘的马小美小姐给大家作演讲,鼓掌欢迎!”我又吃了一惊。白玉蝴蝶在网上有些名气,也算是个公众人物,没想到居然是她!瞬时掌声雷动,我依然没有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等到察觉师弟压根就没有介绍过我时,马小美已经开始了演讲。她容光焕发,樱唇微启,声音珠圆玉润,宛若行云流水,悦耳之至,但内容空洞无物,陈腐不堪,甚至有点恬不知耻。她无非在吹嘘其大作在网络上如何引人入胜万人追捧又如何在图书排行榜上一再刷新销售记录。她讲得越来越起劲,看来一时三刻不会结束。我本想在下来做讲座时再主动介绍自己的,但心乱如麻,头脑又隐隐作痛,也就不想再啰嗦什么了。看来今天的主角自是马小美无疑了,恐怕也不会有我的什么事了。我被汗水濡湿的衣服粘在身上,很不舒服。会场的空调很大,我心里热如熔炉,身上却阵阵发冷,喉咙有点痒痛,竟忍不住咳嗽起来。

我悄然离开会场,来到宾馆门前的小树林,午后的阳光明亮而温暖,感觉舒服了些。“你是陈榆父老师吗——”优瑟站在我的面前,笑吟吟地说。她似乎看到我心中的疑问,又说,“我读过你的所有小说,在书上见到过你的照片。你比照片帅多了。没想到你这么年轻。”我说:“愿意读我小说的人并不多,尤其是像你这个年龄的人。它们不是心灵鸡汤,而是生活的解剖刀,没有温情脉脉的面纱,只有残酷的真相。”她说:“我不仅喜欢你在小说中揭示的残酷而真实的生活,更喜欢你不动声色的叙述和不留情面的嘲讽,但这一切都比不上你脸上故作高深的表情更吸引我。你就像你小说里的人物,无所事事,自命不凡,对事物充满好奇和敏感,有点神经质。呵呵——”她噗嗤一笑。我承认她读懂了我的东西,但还是板起脸孔说:“胡说八道!”她说:“我好看吗?”我说:“好看。”她说:“喜欢吗?”我有点窘迫。我虽然不是西门庆,但也受不了她赤裸裸的挑逗,她几乎可以做我的女儿!唉,她漫不经心而又故作老练的神情让我意乱情迷。她凑过来,她的蓝色裙裾在我的面前涌动如波涛。她凑脸吻我的嘴唇。她就像一只长颈鹿伸长脖子去咬树木高处的嫩叶和果实,而四肢仍在原地保持不动。阳光将小树林照得透亮,她的脸那么美,酡颜粉红。我想起在小说中写过的一个句子:“在漆黑的房间里,她的脸像一只白色的灯罩透出红光。”我承认我被她迷住了,但更多的是惊愕和忧惧。她天使般的脸庞、内心冲撞的野性、突如其来的情欲将我扰乱了,我一时手足无措。我躲在我的身体里,一直龟缩到身体的深渊,像受惊的蜗牛,不敢探出头来。我看上去,就像呆滞的木鸡。她闭着眼,嘴里在含混地低诉:“到你房间去。”我说:“我没有房间。”她又说:“那么就到我的房间。”我问:“你跟谁住?”她说:“跟爸爸呀。但他现在不可能离开会场。”我眼前浮现出了那个脸色苍白、神情忧郁的男子,摇了摇头,说:“你疯啦。”她失望地望着我,坐在树根下撕着落叶和草根。她跟我交换了手机号码。我们之间出现了短暂而难堪的沉默。一会儿,她离地而起,娇嫩的声音从微风中吹来:“我会给你电话的。”

我的衣服干了,咽喉却疼痛极了,像烧灼一样,扁桃体肿大,咳嗽也加剧了,看来有必要去看医生。但我四肢发软,浑身无力,一阵倦意袭上心头,竟靠在一棵大树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被一阵喧哗声惊醒过来,我被一个人拉扯起来,说:“我找了你老半天,原来躲在这里呢。走!看紫光宝塔去。”我一张开眼,就看到了一张肥硕而狰狞的脸如怪兽的头颅凑过来。我吓了一跳。太阳正在缓慢西沉,万道霞光如金色的箭矢纷纷射入林中,赵英豪的头部在霞光中显得庞大而可怕。我站起来,几乎站立不稳。她攥着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异乎寻常。我脚步踉跄地跟着她走,与其说是行走,不如说是被她拖动着前进。我气咻咻地说:“放开我,放开我!”她讪笑着,露出森森白牙,说:“我们被安排在同一个房间,只有一把钥匙。你只有跟着我,今晚才有地方睡觉。”她不像是开玩笑,口气一本正经。我脑海中一阵晕眩,一种极不确切的感觉像越来越浓的暮色在弥漫,我以为我仍在梦中。我双腿机械地跟随着她,仿佛一个被劫持了的、吓昏了头的人质。就这样,我被赵英豪拖着登上山坡,一直爬上了那七层塔楼,又从塔顶上拾级而下。夕光中的宝塔内部幽暗而阴森,而从塔上极目远眺,视野倒是十分开阔,远处的田畴、村庄错落有致,在明亮的霞光和缭绕的暮霭中十分优美。我无心欣赏。我的头脑逐渐清醒过来,反而觉得脸上有些发烫,咽喉痛得厉害,我是要生病无疑了。赵英豪紧紧攥住我的手腕,看来她是铁了心不会放开我的。我抽了抽,抽不出来。她的手像一个捕鼠器,而我像一个可怜的小动物被夹住了上肢。我焦躁起来,觑个真切,冲着她的手腕狠狠地咬了一口,她痛得像野猪在狂嚎。我得以松解,冲出塔门,夺路而逃。我拼命地奔跑,也不敢回头看,只听得耳畔风声呼呼,她纵算力大无穷,但我既然逃脱掌握,那是说什么也不会再落在她的手上了。

我慌不择路,直跑得全身疲软,方才停下来。我蹲在地上,像一只狗吐着舌头直喘气。我发现来到了大街上,街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现在正是小城人下班的高峰期,热闹得很。我的手机响了,是马小美:“你在哪里呢?我在房间里等你,你赶紧过来……”我摁掉了电话,我现在不想跟她说话。她又打了一次,我索性关机了。

我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逛,觉得头脑乱成了一锅粥,头绪纷披,难以厘清。无论马小美还是赵英豪的房间,我都不想去住。如果我还要过完下来的几天,那么有必要去找个旅馆安顿下来。我的行李还在马小美的房间里。我那个该死的师弟也即刘强!我现在怀着报复的心理,决定不去纠正他的错误,就让他自己去发现并承担相关的后果好了。到时看他如何收场!我就做一个论坛的局外人,一个游荡于整个活动之外的幽灵好了。除非他先跟我讲清楚,否则我是不会原谅他的。

我在找到旅馆之前,就看到了桃城人民医院的牌子。我不假思索地迈入大门,医院里很冷清,但我觉得空气有些古怪或压抑,晚风中飘荡着苏打水的气味。也许,医院的气氛都是这样的。当我挂完号走进门诊室,才发现我的紧张并非空穴来风,该室里居然有五个医生或护士,三男二女,男的长得五大三粗,满脸横肉,目光像刀锋往我的身上划过,如果不是他们穿着白大褂,我还以为误入了屠宰场哪。那两个女的看来也不好惹,手叉着腰,目光中带着饥渴、嗜血和贪婪的表情。他们盯着我,像一群秃鹫无声地、耐心地盯着地上濒死的猎物。我战战兢兢地打量了一下四周,正在犹豫要出去还是留下来,两个男子已扑过来,将我摁倒在一张简易小床上,一人一边牢牢按住我的肩膀,我上半身发麻,双腿乱蹬,一个女的干脆撩起白大褂,一屁股坐在我的腿部上,于是我丝毫也动弹不得。另一个女的,持着针筒,呼地往我的大腿侧扎了一针。我痛得连眼泪也流出来,问:“这是什么针?”剩下的那个医生,好像是个头儿,他好整以暇地用听诊器在我的胸膛上按了按,说:“这针不碍事的。”他放下听诊器,换了一支小手电,示意我张大嘴。我“呀”了一声。他拧亮小手电往我的喉部探照。我觉得针水的药力在发挥作用,头部昏昏沉沉,胸闷,气促,咽喉更是痒痛极了。我忍不住猛地咳嗽,一口浓痰“呼”地吐在该医生的脸上。他没有理会,顺着手电筒的光亮,用一根棉签按我的喉咙,脸色愈加严峻。医生检查完毕,得出了结论:我患了急性咽喉炎,棘手的是喉咙里长满了粒状的小瘤子。还好是良性的,只要用微波仪来波一波,再吃点清热解毒的药,就可以根除了。若处理不当,就会愈长愈大,到时撑满你的咽喉,就像长了一把蘑菇,连说话喝水都困难。就算你能忍痛,但你连饭也吞不下,只好活活饿死!我竭力保持着头脑清醒,说:“这得花多少钱呀?”对方说:“不算贵,九百来元就可以了。”我估算钱包里有一千多元钱,隐约觉得有些不妥,却听得嘴巴在说:“好呀。”

在我头昏脑胀、迷迷糊糊中医生完成了用微波仪对我的治疗,我的脑海交替出现了马小美、优瑟和赵英豪的脸,在来回晃动。好像还有肖薇,肖薇的脸却是一片虚空,她到底是什么模样,我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个硕大而红色的微波仪被医生的大手塞入了我的咽喉,微波仪上还有两三盏小绿灯,像蛇的眼睛。整个微波仪就像一件通厕器,医生像清洁工人一样在我的口腔里来回移动。我感到整个赵英豪都被塞了进来,首先是她的头部,然后是腰部,最后是她那肥硕的臀部。我又疼痛,又恶心。他刚拿出仪器,我就忍不住“哗”地吐了该医生一身。他面相凶恶,脾气倒挺不错,说:“好了。”

等我走出医院,天早黑了,街灯很稀疏。风一吹,我清醒了些,胸闷也消失了,咽喉痛似乎也有所缓解。我捏着变得干瘪了的钱包,发现还有一百多元散钱。我在踌躇着该怎么赶回桃园宾馆,我觉得有必要跟师弟联系了,但手机一打开,优瑟就打了过来:“你千万不要挂机,也不要插话,我好不容易才打通你的电话,你一定要听我说完。你刚才到哪儿去了呢?我怎么也找不到你,我去你的房间,赵英豪说你像疯狗一样跑掉了,还咬了她一口。她说才不管你呢。陈榆父老师,老实跟你说吧,郑岩那个狗杂种不是我爸爸,他只不过是我老师,你完全可以不去管他——”我好不容易插上嘴,说:“你们不是父女又会住一间房——”她说:“我这么大的一个人了,就是父女同住,你不也会觉得很奇怪吗?”我说:“这是你们的事,千万别扯上我。”她说:“请你先听我说完——你一定要管我,他不是人,他是一个衣冠禽兽,我被他控制住了。你必须要带我走,你在哪儿?半个小时后,我们在那个小树林里会合。或者,你不要走开,我现在就去找你!”我气急败坏地说:“对不起,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相信!你的事情我管不了,也不想去管!我根本就帮不上忙。如果有必要,你可以报警!”

我“啪”地关上手机。我觉得痛快极了。我站在马路上发呆。我是不是太残忍了?我不能再回旅馆了。我更不想跟那个该死的师弟联系。我的行李也不要了。我直奔火车站,花了七十元,买了一张京广线某趟在八点整途经桃城站的列车。当我像丧家狗一样赶上火车的时候,手机响了:“师兄呀,我是老虎也就是刘强,我们正喝得热闹哪。怎么一天都没见你的身影呐?小王还说将你们一块接了的呀。”我说:“我没有去成。我昨夜发烧了。很抱歉!”我的咽喉疼痛极了,额头一片滚烫,我是真的发烧了。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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