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他人的关系、禁锢和自由——试论萨特《禁闭》中的存在主义思想和荒诞审美形态

2010-08-15 00:42黔西南民族职业技术学院贵州兴义562400
名作欣赏 2010年18期
关键词:存在主义萨特

□张 荣(黔西南民族职业技术学院, 贵州 兴义 562400)

让·保罗·萨特是法国著名的文学家、哲学家和社会活动家,是存在主义哲学里程碑式的人物。对于这样一位世界性的大师,在数十年多方面创造性的活动中,完成了卷帙浩繁的哲学著作、政治评论和文学作品创作,构设出自己独特的思想体系,并以深邃的哲理、闪光的精神火花、逼人的思想力量赢得了千千万万读者。诚如让松所言:“人们在批评他的公式时先深入他的精神。”①他是第一个把特定哲理引入文学创作的人,《墙》、《厌恶》、《自由之路》等小说在20世纪文学史上占有辉煌的篇章;他也是现代荒诞戏剧的主帅,《苍蝇》、《禁闭》、《死无葬身之地》等剧作影响和继续影响着千百万后来者;他更是存在主义哲学杰出的领袖和导师,《想象力》、《存在与虚无》、《辨证理性批判》等著作把存在主义推向新的高峰。基于此,萨特被誉为“20世纪人类的良心”,思想滥觞法国,流行欧美,波及全世界。

如果说《厌恶》(1938年)是萨特对其哲学思想最好的小说语言注释,那么《禁闭》(1944年)则成功地将萨特的哲学理念呈现在戏剧舞台上。独幕悲剧《禁闭》是萨特最著名的一部哲理剧,最初拟名《他人》。该剧塑造了三个死后不改生前本性、在阴间互相追逐的亡魂,通过他们在地狱中的互相追逐、永无宁日、饱受精神折磨这样一个荒诞题材,详细分析了我们与他人的关系。“个人需要他人,因为个人只有通过他人才能了解自己,人对自己的直接了解是内心感受,是纯主观性的,是对存在的直觉,它的真实性无法得到任何证实,所以必须借助于能客观进行观察的他人来证实,但是如果说他人对我的观察是客观的,那他人就使我处于客观的状态,因此,我就受到这种将我变成物的他人的目光的束缚。”②在《禁闭》的结尾,萨特用“他人就是地狱”的警句作了最明确的阐释。《禁闭》独辟蹊径的以反角的表演,表现了人生、社会的某种境遇,传达出一种痛彻心脾的人生况味,被法国评论家视为“唯我论的悲剧”。

全剧只有4个人物,除一名不参与剧情的侍者外,其余三人在情节和台词中不分主次、平分秋色;布景只是一个封闭的客厅。萨特从人生的非理性和社会荒诞性出发,把现实主义和反现实主义巧妙地结合在一起,使人物出现在象征地狱的客厅里;并用传统表现手法让三人分别回忆活在人间时的所作所为。报社男编辑加尔散有个温柔体贴的妻子,但他却处处折磨和虐待她,还把其他女人带回家过夜,尽管他一直想成英雄,但当战争需要他上前线打仗时,他却临阵脱逃,成为一个被人唾骂、鄙视的懦夫、胆小鬼,最后因在反法西斯战争中坚持反动的和平主义观点被抓获后枪决;邮政局女职员伊内丝是个“活着就要别人受痛苦”的变态的、同性恋者,她讨厌、憎恨男人,因心理变态唆使表嫂弗洛朗丝抛弃丈夫投入自己的怀抱,致使表哥惨遭车祸死亡,而她则心安理得和表嫂另租房子过上同居生活,最后因表嫂为恋情所迷,夜半打开煤气管导致伊内丝中毒身亡;贵妇艾丝黛尔是个热恋男性的色情狂,一味追寻异性带给她的欢乐,本性冷酷无情,有强烈的占有欲,她蒙骗丈夫另求新欢,嫉恨情人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并淹死了自己的私生女儿,气死了情夫,成为了一个罪孽深重的“溺婴犯”,自己也因患肺炎死去。正如剧中伊内丝所说,他们三人都是罪人,要为所做出的一切付出代价一样;这三个罪人先后被投入地狱,囚禁一室,又都本性不改,形成三角关系。“人是被投入到一个陌生宇宙中的孤立的人,人在这个宇宙中失去了固有的真理、价值和意义。作品中所描写的人生是一种痛苦的存在,是一种荒诞不经的存在,即人生是荒诞的,自始至终都是虚无缥缈的。”③

《禁闭》旨在写现实之魂,关注的却是人生的悲剧,选取的是非现实题材,描写的是地狱罪人的矛盾纠葛。萨特通过荒诞的场景和荒诞的情节,给作品定下了一个特殊的讽刺基调:“他们将永远呆在一起,却又无法和睦相处。”这样就形象而奇特地写出了一批荒诞人物在荒诞处境中的“真实生活”,呈现出一种突兀离奇、隐晦怪异、含蓄深邃、悖理逆情的荒诞特征。因而,作品于1944年5月在“老哥伦比亚剧院”首演就获得巨大的成功,1947年荣获美国“最佳外国戏剧奖”,因其强烈的哲理浓度而被视为法国荒诞戏剧的经典之作。

荒诞(absurd)一词由拉丁文surdus(耳聋)演变而来,用来指音乐中的不谐调音;后来引申为“不合道理和常规,含有不调和的、不可理喻的、不合逻辑的”。荒诞派戏剧就其本质而言,思想基础就是存在主义,是对存在主义哲学的一种图解,对存在主义文学理论和文学实践的一种继承。存在主义哲学认为,“世界是荒谬的,人生是痛苦的”。

荒诞派艺术家尤奈斯库对荒诞下了这样的定义:“荒诞指缺乏意义……和宗教的、形而上学的、先验的根源隔绝以后,人就不知所措,他的一切行为都变得没有意义,荒诞而无用。”④存在主义的意义并不只在于发现了人生状态的荒诞,更主要的是因为他们试图用理性的最后一线光辉慑住荒诞,并且超越荒诞,最后给予世界一种新的哲学性理解。因此,《禁闭》表达的基本观念可以说是对社会的无情批判和揭露,是本体性的冷漠、绝望、无意义和无法沟通。

在《禁闭》中,没有刑具、烈火的地狱就像是一个没有主宰、没有理性、没有规律可循的世界,一个步步有障碍、步步受限制、步步有不幸的世界;三人彼此暴露在他人的目光下,没有黑夜,没有镜子,灯永远亮着,目光的注视是不可逃避的。加尔散力图要证明自己不是胆小鬼,总想通过他人的信任来使自己得到解脱;在艾丝黛尔那里,他得不到真心诚意的回答,因而试图通过说服伊内丝来完成自己的解放。艾丝黛尔在没有镜子的情况下惶惑不安、“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还存在”,作为色情狂的她,只能从男人那里证明自己的魅力和存在;因此唯一的男性加尔散就成了她的救命稻草。伊内丝与这两人稍有不同,她一方面怀抱着同性恋的热望爱上了艾丝黛尔,要求后者把她当成镜子、当成自我评判的标准;另一方面又冷酷地揭示了加尔散的懦夫面目,不让他获得安宁,进而要挟他不让艾丝黛尔获得安宁。结果,加尔散未能说服伊内丝信任他,反遭一顿痛骂;伊内丝想把艾丝黛尔揽入自己的怀抱,也始终不能如愿;艾丝黛尔要求加尔散帮她把伊内丝关到门外遭到拒绝,又渴望他拥抱自己来报复伊内丝也不能得逞,于是恼羞成怒的艾丝黛尔抓起桌上的裁剪刀向伊内丝身上捅去。《禁闭》中三个亡魂互相牵制、互相追逐,谁也不能如愿,每个人都有他的思想、意志和“主观性”,每个人的存在都成了对方的地狱。在地狱这样一个“主观性的世界”里,他们之间除了争风吃醋、嫉妒挑拨、勾心斗角别无其他;在这样一种情境中,每个人都在一种痛苦的无奈中消磨着无穷无尽的时间,每个人都处在孤独而冷酷的环境之内,每个人都得不到精神上的解脱和自由。“何必用烤架呢,他人就是地狱。”加缪早就说过:“一个可以用理智解释的世界,即使有弊端,也应是一个熟悉的世界。但是,在一个没有幻觉、没有光明的宇宙间,人是一个陌生者,人成了一个不可拯救的被流放者;因为他不仅失去了对故乡的眷恋,也匮乏对希望之乡的憧憬。人跟生活之间的鸿沟,演员跟布景之间的鸿沟,正好造成了荒诞不经的感觉。”⑤《禁闭》就存在着这种“我的状态”和“他人的状态”无法克服的鸿沟,这种鸿沟反映了人与人之间的异化关系,反映了自己对他人及自我孤独无助的无奈。人面临一种荒诞的处境,主体被陌生的异己力量所支配,而个体的人却不能改变这种状态,于是就自然而然产生了荒诞感受。

另外,萨特《禁闭》捕捉和表现的深藏内心情状,是一种心境、心态,或是某种刻骨的内心体验。加尔散、伊内丝和艾丝黛尔被送进地狱后,他们所要进行的戏剧动作只有一个,就是力图避免地狱的折磨和痛苦,寻求他人赋予给自己的解脱和自由,但现实却一次次证明他们将永陷地狱、永陷痛苦的深渊。正如三个人最后在一阵苦笑之后,加尔散无奈地说:“那么,我们就这样继续下去吧。”这使他们深深体悟到“自由选择”是没有“支撑点”的;我存在,别人也存在;面对着我的自由,是他人的自由。三人被丑恶的过去所包围,被荒诞的现实所环绕,被不合理的行为所挤压。作品的环境描写,萨特认为每个自为的人处身自在的世界中,常常遇到的是障碍、限制和奴役,感受到的往往是反感、恶心和孤独,他把这种作品中的环境条件称之为“境遇”描写。他曾强调《禁闭》中的人物都是死人,其实就是告诉我们“境遇”下的人已经不再是人,而成了“非人”(亡魂),在荒诞派作家的笔下,存在主义的那点积极进取的理性微光已经荡然无存,留下的只是生活的荒诞、生命的荒诞、语言的荒诞、一切都是荒诞;让观众从作者曲折的心灵历程上看到时代的荒诞和个人的痛苦,这种通过“内心外化”过程中将情态加以显微与夸张、使之陌生化的方法,本身就是一种荒诞。

我们回到三个有罪行的主人公身上,加尔散是个胆小鬼、一个被枪毙的可耻的逃兵;艾丝黛尔是色情狂和溺婴犯;伊内丝是同性恋者和力图支配别人的心理变态者。整个剧作所要表现的,就是上面提到的在禁闭环境下,他们力图避免地狱的折磨和痛苦,寻求他人赋予给自己的解放和自由;换句话说,就是实现某种意义上的解脱、获取自由。萨特提出:“他人就是地狱。”其实就是在总结存在主义思想。人在被抛入这个世界时,已经不是孤立的存在,而是为事物所包围,也为他人所包围。由于他人的存在,就打乱了“自为存在”(自为存在:指人特有的存在方式即人的意识的存在)的本来秩序,他人把我看成他们的对象,我就不再是自为存在,成了“自在存在”(自在存在:与“自为存在”相对,指人意识之外的物质性的客观实在)。从他人的角度来说,我就成了为他人的存在,我服从于他,因而失去了我的自为性;如果我要恢复自为存在的立场,保持自由,就必须与他人发生冲突;因为自为存在总有为他人存在的一方面,因而为他人存在就意味着冲突的永远存在。正如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所说的那样“意识间相互关系的主要特点是冲突”。在这种情况下,才会导致三人寻求解脱的徒劳和最终的失败,才能生动感人地展示主人公奇异的精神折磨,最终形成浓郁的荒诞色彩。

“一部《禁闭》就是那种畸形社会关系的缩影。”⑦萨特一开始把人物抛入了冲突的中心,通过人物的自我毁灭而确立自己,由阴通阳、以阳写阴,只给主人公留下两条出路,或生或死,或成或败,或冲出牢笼或永远负罪;进退维谷又不能呆立不动,骑虎难下又要当机立断,这种两难选择的极限境遇很容易使人高度紧张,很容易唤醒观众和读者的参与意识,从而产生震撼灵魂的巨大力量和艺术魅力的强烈效果。在整部剧作中,萨特详细地分析了我们与他人的关系。他人从外部观察我,不考虑我的主观性;我要是想知道我在客观上是怎样的,就必须通过他人;如果说他人对我的观察是客观的,这也说明他人使我处于客体的状态。人总是把“他人”看成一个客体,粗暴地剥夺了他人的主观性和主体性,把活生生的人变成了“物”。他人的目光不仅把“我”这个自由的主体变成了僵化的客体,而且还迫使“我”多少按他们的看法来判定自己,专心修改自己对自己的意识。当然,“我”对别人也是这样。于是,“我”努力把我从他人的支配中解放出来,反过来力图控制他人,而他人也同时力图控制我。三个人物的关系就是这种歪曲、畸形、异化关系的展示,奇特新鲜的超现实感、反面人生的深刻揭示,展露出来的人际关系是地狱关系,三个亡魂的畸形关系是现实生活中扭曲了的你、我、他。《禁闭》最初取名“他人”是颇有深意的,这就是人与人的敌对关系在逻辑思辨层面上的解释,是《禁闭》所要揭示的本质东西。萨特认为,人从摇篮到坟墓都是一个不断自由选择的行为系列,尽管每个人都是荒谬世界中孤独的个人,但如果作了一次选择,就固定为这种选择的存在者。在存在主义哲学面前,永远有一个等待他去自由选择的空白。《禁闭》中的“自由”意味着“人同意对他在拒绝任何虚假作为时所存在的、要承担的责任”,剧作从反面揭露“恶”的自由选择,揭露了这种自由选择所带来的丑恶的本质和卑劣不堪的状态,从而给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善”“恶”的具体内容作了明确的标准。

荒诞戏剧以存在主义哲学为基础,是对存在主义哲学的图解。二战期间,萨特针对整个世界人文情结的丧失、精神家园虚空这一现实,创作出《禁闭》,完善了理性思辨非凡的存在主义哲学,提出了处境中有关人的自由的话题,揭示出了人与人歪曲、畸形、异化了的关系。因此,宏伟的艺术构架、独特的形象个性、思辨的理论色彩与荒诞的戏剧情节,诉诸突兀离奇而精粹雄辩的语言,配以深邃哲理、逼人身心的激情,使《禁闭》的存在主义思想和荒诞审美形态在世界戏剧史上独树一帜,为后来人绽放出源源不断、璀璨夺目的精神火花。

① 杜小真:《一个绝望者的希望——萨特引论》,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3页。

②⑥⑧ 萨特:《存在与虚无》,陈宣良译,杜小真校,三联书店,1987年版。

③ 郭继德:《荒诞派戏剧的评价与借鉴问题》,《上海艺术》,1996年第2期,第19页-第24页。

④ 伍蠡甫:《现代西方文论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版,第375页,第358页。

⑤ 加缪:《西西弗的神话》,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5页。

⑦ 郑克鲁、黄宝生等编:《外国文学史》(下),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6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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